这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书玲和建设的叫声,她听到妈妈焦急的声音:“他们…。他们叫你快打家修的手机。”
书璐颤抖着按了挂断的按钮,然后打开电话簿,第一个就是家修的名字,她拨了过去,空荡荡的脑海中听到的是忙音,于是她重拨,再重拨。
电话一直没有接通,书璐无意识地向家里走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发出一阵怪声,然后自动关机了。她绝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家门口。
她摸索着拿出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钥匙孔,最后她才发现是拿错了钥匙,她又继续找,花了很长时间才进了门。
门内是一片寂静,她想象灯忽然亮了,然后家修出现在她面前,说:“我很想你,所以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那么她会尖叫着扑到他怀里,然后抱着他大哭,发誓说她以后一定听话,并且愿意马上生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然而他没有,屋内还是一片黑暗,只看到沙发旁的茶几上录音电话的灯在闪烁。
书璐向那台电话走去,这是家修买的,她从来没有用过,甚至不知道该按什么钮才能让它响起来。她打开台灯,胡乱地按了一个钮,磁带开始转动。
她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很长时间内,只有叫喊声,没有人说话。然后,她听到家修沙哑地说:
“喂?…”


CHARPTER 12·倾城之恋(下)

“喂?…书璐,是我。”家修以为自己的声音会颤抖,然而这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是那么平静。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但是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曾经宣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旁保护你支持你,但是我却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只想要你按照我认为是对的方式生活,我是一个老顽固,如果让你觉得痛苦,请你原谅我。
“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会比你晚走吗…恐怕我要食言了,对不起。但最重要的是,即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如果忘了我能够让你活得更好,就试着那么做吧,这是我的心愿。”
大楼摇得很厉害,爆炸声不断传来,家修握着电话的手指有点僵硬。然而,他仍然忍住悲伤,用一种温暖而快乐的口吻说:
“最后,我想告诉你——我爱你,非常爱你,你就是我的一切…再见。”

书璐从梦中惊醒,四周的一切笼罩在黑暗之中,但她发现自己却能清楚地看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也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她甚至分不清刚才在梦里听到的一切话语,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只是本能的转身看了看身边的另一半床,尽管十分黑,她却可以肯定那里是空的,空无一人。
她冲到客厅按下答录机,依旧只有那一声“喂?”
家修怎么了,该死的他为什么要说“喂”呢?他从来都是只呼其名,或者,干脆连名字也省了,只是简单的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客厅那只老旧的落地钟轻轻的敲了三下,她猜想,那或许是说,已经凌晨三点了。
她又反复的把答录机里的录音放了几遍,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机器弄坏了。
她不敢打开电视,里面又说不定又在重复播放“那历史性的一刻”,她不想看,她不想看到那座坚固的大厦在一瞬间塌毁。
她更不敢想,那个曾经在图书馆搂着她的肩膀温柔地安慰她的人,那个曾经用最正经的话语和表情向她求爱的人,那个曾经跟她在巴厘的别墅轻轻起舞的人,以及那个带给她痛苦却也带给了她无限快乐的人,就在那座大厦里。
书璐茫然的拿起手机,机械性的查看有没有未接来电,但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就这样,靠在电话旁边,等到天亮。
钟声响了七下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
“书璐…”妈妈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担心。
“我没事,我还在等。”其实,她不想开口说话,但她还是尽量装的语气平稳。
“你回家来吧,你姐姐和姐夫他们都在家里。”
“不用,我没事,我在等他的电话。”她没有再说别的什么,怕自己再说下去就会忍不住哭起来。
她不怕哭,可是她怕哭得时候,是一个人。
她挂上电话,第一次觉得,时间竟然也是一件如此残忍的东西。
她走进书房,坐到他的那张书桌前。椅子上,好像有他的味道,她曾经取笑地说他身上有一股奶味,他却一脸认真的说:
“我小时候胃不好,我爸妈就规定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喝一杯牛奶,喝着喝着,就喝出一身奶味。很明显吗?我今天早上喷了古龙水的。”
说完,他像小狗一样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他的桌子整理的很干净,书和杂志整齐的堆放着,就好像他已经离开了很久,放在最上面的那本英文书里,夹着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面好像折放着一些纸。
她打开信封,是易飞给她的告别信,信纸非常皱,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团,然后又不知道为什么压平了后又折好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完好的信,她打开,竟然是家修写给她的。

书璐: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写这封信,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了,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将这封信交给你的,但是我仍然要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自己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
“这场战争”爆发的那个晚上,我很愤怒,你的怀疑,你的反抗,都让我愤怒。我睡不着,在阳台上抽了好几根烟。当我躺到床上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或者,我想那该叫做振振有词。
第二天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对光线很敏感,所以买房子的时候,我选了下午才照得到阳光的房间。以前,我总是默默的看着你,等待你醒来,但这天,我却早早的起床出门了。我有点害怕,怕你醒来之后不是笑着给我一个拥抱,而是冷冷地转过身去。
那个早晨,我去了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当我跟那个帅气的小伙子说只要一杯开水的时候,他原本灿烂的笑容忽然变得有点虚伪,我想当时我脸上的表情恐怕就跟那天你等我时一样。有时候,我们充满了希望,却得到失望,但我忽然觉得,这就是生活,尽管如此,却并不妨碍我们继续希望。
那天早晨,我还做了一件蠢事,就是把我的《财经日报》忘在了那家咖啡店里,我想我大概再没有比那一天更需要这份报纸了,因为当我坐在位子上发呆的时候总需要在面前放些什么吧。于是我打电话给我的秘书想叫他帮我买一份,但这小子竟然告诉我说上午他请假。
对我来说,那是垛码糟糕的一天——我想,那都是因为你。
我耿耿于怀的,不是你那幼稚的怀疑,而是你的反抗,这好像表明你已经没有耐心了。你没有耐心听我这个老男人的谆谆教诲,没有耐心沿着我安排的路走,会不会也没有耐心等到跟我一起变老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没有答案,或者,没有我想要得那个答案。
还记得我的那位很酷的同事Jessie吗?当我就这样发着呆却连一份遮挡的报纸都没有的时候,她偏偏拿来文件给我。她只看了我几眼,然后我就听到她出去以后对其他同事说:我想Harry一定是跟他老婆吵架了。哦,天哪,有那么明显吗?
我有点头疼,想找些药片,却没有找到。我忽然痛恨起来,痛恨自己爱上你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儿,我常常想,如果我再年轻五六岁,或许我们之间的距离会短一些。
幸运的是,我的秘书因为找到了一双可以穿的袜子,于是提早出门了,并且周到的给我买了一份我急切盼望的报纸,当我开始觉得他有一点可爱的时候,他却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想,我或许真得很明显吧。
这天下午,挡墙上的钟指向六点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兴奋,还有紧张。我希望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你已经坐在客厅里等我。然后,我能够抱着你,感觉到你的体温,以及,你仍然爱着我。
但你没有。
我成为了久违的书房的主人。
自从我们结婚以后,这间书房又挤进了一张新的书桌,房间立刻变小了,不过我倒觉得,这就是书房该有的样子,原来太冷清了。
我坐在你的书桌前,几天前,我曾因为寻找一把剪刀而打开这个抽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放在我要找的那把剪刀下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想要打开那封信。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拆开看了。我本该悄悄的放回去,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但我没有。
因为我控制不住的把信捏成了一团,我的心理前所未有的烦躁。
我曾在巴厘岛的机场见过那个男孩儿,当时我竭力保持镇定,甚至还让自己露出微笑,天知道当时我多想上去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不幸的是,我没有,我是理智的代名词。
我想,你不应该再保留这样一封代表着过去的东西,这是一个隐性炸弹,总有一天会提醒你还有那样的过去,还有那样一个男人曾经愿意等待你。你还不成熟,你那小小的脑袋中总是会有这样或者那样千奇百怪的想法,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你思想的了解,让我觉得不踏实。
我想把这纸团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试图在我的抽屉里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却忽然翻出了自己高中时代的笔记本,我自己都忘记了还保留着它。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无非是一些日常记事,只是每一页上都有一个记号,有五角星、三角形以及叉。我回忆了一会儿,却怎么也记不起这些符号的意义。我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记忆真的可以被抹去。许多当时看来刻骨铭心的事,许多年后竟然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最后,我把纸团铺平,夹在笔记本里,然后放进书架的其中一个格子。我当时想,或许几年之后我也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人的一生,就在这记起与遗忘中度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当时看到你呆呆地望着那个已经没有那封信的抽屉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愤怒要爆发了,尽管,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扔了。”
是的,我一直喜欢你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我,那让我感到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但那些被阳光惊醒的早晨,当我一遍遍看着你的脸时,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多么自私。
我可以是你的良师益友,可是我最应该成为的是一个爱护你的丈夫,一个无论何时都尊重你的男人。
我找到了家臣,他也有一本这样的笔记本,我想,心宜一直爱着的,仍然是那个一直令她痛苦的男人。而不是我。
无论谁对谁错,无论希望或是失望,我只想要你永远记得,我爱你。
明天,我就要去启程去纽约。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但还是开不了口。或者,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才能好好的思考,那么当我回来的时候,一切又充满了希望。
我之所以仍然忍不住把这封冗长而沉闷的,原本是写给我自己的信放在书房的桌上,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你读到了,就说明你在想念我。
爱你的家修

书璐以为自己会哭,但脸颊除了麻木,什么也没有。家修没有说谎,她还小,所以她计较对错,所以她凡事都想要一个答案,却忽略了生命中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爱。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去想象他的内心,却忘了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沟通。
她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试图要掌控她的男人,还有一个固执地总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别人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自己。
屋里很暗,因为外面是阴沉沉的一片,路上的行人走得很匆忙,大约就是快要下雨了。书璐站在窗台前,微笑着想,如果是这样的天气,家修就可以睡一个懒觉了吧。她多么希望他忽然出现在楼下,老远就跟她挥手,然后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上来,悄悄的对她说:
“我想,再走一遍通往你心里的路。”
然而,他没有。

这两天,书璐过的有些恍惚,她拒绝了一切要来探望她的人,包括父母、姐姐、姐夫以及家臣和他的两个孩子。
她没有听家修的话,拆了很多方便面来吃,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饿,也不知道方便面是什么味道,只知道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消息。
或者,她也并不是在等待消息,而是在等一个人。
昨天上午,先是家臣打了电话来,他的鼻子有点塞,好像刚刚哭过,事实上书璐很难想象像家臣这样的男人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叫她注意身体。
接着中午的时候,雅文也打给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边哭一边叫她不要担心。
令人惊讶的是,书璐自己没有哭,也不想哭。
她不再想揣测他的生死,因为那是毫无疑义的,她只是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他自己来对她说。
吃完方便面,外面好像出太阳了,她梳洗了一下,决定出去走走。因为家修临走之前说,要她照顾好自己。
外面好像又是另外一个世界,是热闹而喧嚣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两天前的那场劫难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只有书璐的生活变了。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
她走过便利店旁的麻辣烫摊位,这里已经从大排挡变成了固定摊位,人们在窄小的“店堂”里用餐,吃的满头大汗,她抬头的一瞬间,仿佛看到家修在路灯的照耀下说:带你去吃麻辣烫。
她走过街心花园旁的小餐馆,惊讶的发现餐馆的名字跟电台楼下那一家一模一样,是搬家了吗?还是,这是另一家餐馆?她分不清。餐馆的窗前坐着一男一女,她仿佛听到女人说,我们结婚吧,男人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好那先点菜吧。
她走过书店,橱窗里整整齐齐的排放着一列《哈利波特》。书璐看着封面上那带着圆框眼镜的小男孩,不由得喃喃道:“Harry…”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了家修的影子,她忽然发现全世界都是他,然而全世界又只有一个他。
终于,她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发现自己就站在图书馆的门口。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句话: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
书璐不由得苦笑起来,她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宿命的人,但却偏偏被命运捉弄。
工作日下午的图书馆,特别安静,阅览室里只有几个老人在打着瞌睡,甚至于管理员阿姨也睡眼惺忪。她认出了书璐,点了点头,再没有多说什么。
书璐又坐到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个座位上。
“其实我倒觉得你们的节目还好,至少我是听了二十分钟左右才睡着的。”家修一脸认真的说。
谢谢,她微笑着回答。
“抱歉,我晚上约了人,”家修说,“大人的事,小孩儿不要管。”
哦,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儿,我是那个你爱着的、任性的、想要跟你约会的女孩儿。
“不过这还是算是约会,”他顿了顿,“只不过不是男女朋友的约会。”
她很想笑,可是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下来。
好吧,她用手擦脸颊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才不干。
“很好,介绍你一条财路,今天上午我们一直开会讨论美国大选的情况,美元会升值。”家修笑着说。
亲爱的,我并不想哭,可是我的存款至今仍然是人民币八百一十二块六角…

突然,她看到家修坐到那个属于他的座位上,西装和衬衫上都是褶皱,领带被他跟公文包一起胡乱抓在手上。他好像瘦了一圈,下巴上是青涩的胡楂,额头上贴了一块正方形的邦迪。
她虽然仍在流泪,却笑了,如果可以,她情愿把他想象成穿的一丝不苟,一脸拘谨的样子——那才是她认识的那个老男人啊。
“书璐…”他竟然开口说,“是我。”
她忘记了哭也忘记了笑,只是怔怔的看着对面的这个人。
他放下公文包和领带,走到她面前,粗糙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真的是我。”
“你不是…”她拼命在心理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只怕一抬头,发现又是自己的幻觉,而他,从没来过。
“爆炸之后,我打了很久的电话,但在最初的十个小时里我都没办法联络到你,我忽然知道,仅仅是听到你的声音还不够,我一定要站在你面前,亲口告诉你:我回来了。”家修缓缓蹲在她面前,声音很温柔。
“所以当我可以离开的时候,”他接着说,“我立刻去了机场,所有的飞机都停飞了,我几乎等了一天才等到一班去东京转机的航班。我坐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可是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你不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
“我快要发疯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哽咽。
“我以为你…”她伸出手,迟疑地摸着他的脸,好像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八点半就到了办公室,一个同事告诉我,楼下拐角处的书店正在卖有J.K.Roling签名纪念版的《哈利波特》,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买一本,或许你会喜欢,那么也许你就会更轻易的原谅我…于是我就去了。”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她不敢想象,如果他没有去,那么现在他们又会是怎样。
“所以确切地说,是你拯救了我。”他忽然再也无法抑制地把她抱在怀里,不断的吻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脸颊。
此时此刻,书璐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她祈祷了,那么她感谢那些听到了她祈祷的神明;如果她曾经将要绝望了,那么她感谢那些没有绝望的人们;如果她只能感谢一个人,那么她最要感谢的还是眼前这个男人,因为是他让她的祈祷成真,是他让她看到希望,最重要的是,他让她明白什么是爱。
在这个图书馆安静的午后,他们就像一对刚刚劫后余生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个时候,家修和书璐才明白,如果能就这样紧紧地相拥,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或许是那一场劫难成全了他们,也或许,是他们成全了他们自己。


CHARPTER 13·爱与乐的彼岸


“直播终于接近尾声,很感谢大家今晚、以及七年来许许多多个夜晚的陪伴。这一期的告别语,我不会说‘下周见’,而是要跟大家说一句:再见。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期节目。”书璐把面前的稿子整理好,轻轻地放在一边,声音异常平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曼告别的那一期,我哭地很厉害,尽管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并不太喜欢这个搭档,然而当她离开的时候,却发现她陪伴我走过了很多崎岖的路。”
“你们还记得吗,当时小曼并没有哭,我想,她是如此坚强。但原来,走出录音室后,她却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狠狠地哭起来…”她顿了顿,“很可爱不是吗,她就是一个这么率真的人。”
书璐递了一张面纸给旁边默默流泪的乐乐,帮她把散落的头发夹到耳后,好像要离开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今天,我终于体会到了小曼当时的心情。但我像她一样,不会哭,因为这一刻,我的心是温暖的,我仍然跟你们在一起。”
书璐看向隔着一面玻璃的老赵和其他同事,他们的眼眶都有点红,老赵缓缓地背过身去。
“‘书路漫漫’就像是我们整个节目组的孩子,我们看着她长大,同时又从中学到了很多。今天要离开她,离开收音机前的你们,我很舍不得。但,我们终究要学会长大,学会获得、也学会放弃。
“我感谢所有的同事,还有小曼,感谢在无数个宁静的下午忍受我的聒噪的图书馆阿姨,感谢当我写稿到半夜十二点仍然愿意为我送外卖的餐馆老板娘,感谢不厌其烦地帮我们整理听众来信的传达室老大爷…同时,也要再一次感谢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谢谢你们。”
书璐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用愉快的口吻说:“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刻,下一期开始将由乐乐主持,在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的时候,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变——那就是我们的节目仍然叫做‘书路漫漫’。或许今后的听众不会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是,我想,总会有人记得的,不是吗。今天的直播就到此结束,各位朋友…再见!”

书璐走出录音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乐乐还在用面纸擦着眼睛,书璐拍了拍她:“干吗,我又不是去北极再也不回来了。”
乐乐摇摇头,笑了:“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不会哭的,小曼走的时候我就没哭。”
“哦,”书璐学着小曼那肥皂剧式的口吻说,“我想小曼听到这话会高兴的。”
跟同事们一一告别后,书璐就拎着包走出了办公室。告别饭一星期前就吃过了,那顿饭上老赵喝得酩酊大醉,还手舞足蹈,大家笑了整个晚上。走廊上的灯很亮,大多数办公室都是黑的,书璐走到门口,回头深深看了广播大厦一眼,便向路边走去。
她坐上一部黑色旅行车,绑好安全带,轻快地说:“走吧。”
“遵命,小婶婶。”雅君俏皮地眨眨眼睛。
车子驶向徐家汇,书璐看着马路上飞驰的车辆,有点感慨地说:“半夜十二点还有这么多人在外面闲逛吗。”
“如果现在载你去衡山路,你就会发现,生活才刚开始。”雅君说。
书璐怔了怔,原来,生活才刚开始。车子驶上高架,向浦东开去,她的飞机在凌晨4点起飞。
“谢谢你,这么晚还载我去机场。”书璐说。
“什么话,”雅君佯装恼怒,“你这样说,好像很见外。”
书璐笑了,裴家的男人都是外冷内热。
雅君去年大学毕业,做了建筑设计这一行,毕业的时候,她陪他去买了一副平光镜,因为他说戴眼镜看上去专业些。书璐惊奇地发现,他戴上眼镜后,轮廓跟家臣竟然很相似。父子,有时候或许真的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感情来维系。
家臣仍旧在做他的急诊室医生,这份在别人看来忙得团团转的工作,他却做得有声有色。或许就像惠子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们现在是一对感情好得不得了的父子,或许,当失去的时候,人们才更看清了自己的感情。
心宜也仍在美丽的非洲草原上工作,每次回上海都要跟她碰面,她曾经把心宜当作假想敌,现在心宜却像是她的姐姐。
书玲和建设的孩子尽管有先天性心脏病,但他们活得依然安乐,书玲说,她和建设会像爸妈爱自己那样去孩子。书璐高兴地想,她们的父母是伟大的,因为她和书玲从他们身上学会什么是爱。
唯有阿文,大学毕业后执意去国外工作,她有时会联络书璐、家臣或者心宜,唯独漏了雅君。书璐和家臣很有默契地从不在雅君面前提起阿文,就好像,他从没有妹妹一样。
“护照带了吗?”雅君一边踩着油门一边说。
“嗯。”
“我想你最好先在检查一下,回去取得话还来的及。”
“带了”书璐挥了挥护照,恐怕不给他看的话这一路上都没法安静。
“拿行李的时候一定要数清楚几件,还有托运的时候都要记得上锁。”
“哦。”
“还有——”
“——裴雅君先生,你怎么跟你小叔一样罗唆。”书璐忍不住说。
雅君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我们裴家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了…”
两人相视而笑,没有再说话。所谓投缘,大约就是这样吧,心宜曾一脸嫉妒地抱怨:“阿文和雅君三句话不离‘小婶婶’。”
“你要记得想我们。”雅君忽然说。
书璐看着他的架着眼镜的侧脸,他没有回过头看她,甚至她都怀疑起刚才是不是他在说话。
“我会的。”书璐微笑着回答。
他们到达机场的时候是凌晨零点十分,书璐的飞机将在四个小时后起飞。她叮嘱雅君小心上路,然后独自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入了关,她的目的地是纽约。
书璐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不得不放弃电台主持这份工作,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这就好像是让她放弃了她曾经的梦想,而试着去成为另一种人。
她早早的坐在机舱里,透过那小小的椭圆形的窗看着灯火通明的机场,看着伴随她长大的这座城市。当离别的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不舍。
书璐把耳机塞在耳朵里,随着乐曲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但她很快又笑了。因为她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放弃,因为,前方还有家修在等着她。


二零零六年九月十一日,书璐和家修站在世贸大厦的纪念碑前,仰起头看着天空。那一天的天空是阴沉沉的,人们在广场上举行悼念会,每一位到场的死者家属都会去台上宣读自己亲人的名字。
在过去的5年里这对夫妻很少提到那一次灾难,但当家修收到了主办者的邀请信时,仍然决定去参加这个大会。
婆婆在电话里说:“去看看也好,或许对你们有帮助。”
在过去的5年里,他们尝试着要一个孩子,却没有成功过,医生说,他们都是健康的,问题并不是出在心理上。
于是他们坚持去看心理医生,尤其是家修,尽管他并不是从大楼中逃生出来的人,但是他亲眼见证了两座曾经被认为是永远不可能倒塌的建筑的毁灭,在那场灾难过去后的最初一年里,他常常做恶梦。而书璐的伤痛,却是家修生死未卜的那48个小时。
那天纽约刮着大风,八点多的时候,曼哈顿已经开始塞车,他们在好几条街之前就下了车,一路向纪念碑走去。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曾经竖立着两座高塔,然而高塔在一天之内消失,许多人所爱的那个人也跟着消失了。
他们在远处站了很久,最后鼓起勇气向那纪念碑走去。很多人高举着遇难者的照片,他们看到了一张张与那些照片相似的脸,也看到了一张张为他们的亲人、爱人骄傲的脸。
“阿纷…”她脱口而出。
那个女孩惊讶地看着她,好像认出了她,却又像不认识她。
“不…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我叫世纭。”女孩的眼中忽然充满了泪水。
书璐唯有露出一丝鼓励的微笑。2001年的年底她才知道,阿纷这个留学交换生被交换去了纽约,并且也消失在这场灾难中。
女孩向她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书璐与家修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说了很多话。灾难让他们觉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亲人。
家修又一次抬头看着天空,并不是想从那灰蒙蒙的天空中找到什么,而是不想让眼泪流下来。书璐看看他的侧脸,想象他曾经历的一切。后来她终于明白,当她在忍受着思念他的煎熬时,他亦如此。
他们站在墙角,闭上眼睛,忽然感谢,自己所爱的人就在身边。

“你知道吗?”有一天家修对她说,“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那场灾难,我们或许不会那么快就明白彼此的心。”
“但我们总会明白的,不是吗。”书璐靠在他的肩膀上说。
他们已经搬到了那个中午才照得到阳光的房间,家修不再被阳光吵醒,却依旧早早地醒来,默默地看着书璐熟睡的脸庞。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家修说。
“什么?”
“我的上司希望我去纽约工作,我告诉他,我要问问我太太的意见。”他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期待也没有彷徨,只是想知道她的答案。
“你想去吗?”她也看着他的眼睛。
“我要去的,是有你的地方。”
书璐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然后笑了:“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是我拯救了你吗?”
他点点头。
“实际上,是你拯救了我,”书璐说,“你因为爱我,想要买一本书让我高兴,才离开了那里,所以真正救了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
“是因为你爱我,而且从来没有忘记你爱我。”她的眼神也变得坚定。
家修轻轻抚着她的脸,仿佛他爱的这个小丫头,他一直捧在手心的这个小丫头,已经长大了。
“我看了你走之前留给我的那封信,再看完那封信后,在我内心深处,已经把它当做是你最后对我说的话。我下定决心,即使你没有回到我的身边,我也会靠着那封信坚强的活下去。所以…是你救了我。”
“…”家修被深深的打动了,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应该我来对你说:我要去的是有你的地方。”
他们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就像那个劫后余生的下午。
后来,小曼说,书璐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肯为了爱放弃的人。书璐只是笑笑,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是的,因为她是这么热爱这份工作,也从未想过放弃。但当一段关系中,总要有人选择放弃的时候,她却很高兴那个人是她,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这个知道如何爱以及被爱的自己。

二零零八年九月十一日,书店的新书柜台上,忽然默默地多了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做《爱与乐的彼岸》,这是一本关于宽容、信任、放弃、自省以及坚定的书,作者就是曹书璐。
在书的最后一页有一副彩色的铅笔画,那是一场彩色的婚礼,天空中飘着五彩缤纷的鲤鱼旗,来宾们都穿的稀奇古怪,在等待着即将穿过彩色气球拱门的新人。
一个小男孩好奇地看着这一页,喃喃自语地说:“好漂亮啊。”他缠着爸爸买了一本,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书店。
这一天,家修早早地回到了他和书璐在纽约的家,他买了一束花,想给书璐一个惊喜。他把花瓶放在书房里属于她的那张书桌上,左看又看,对自己的杰作颇为得意。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是他从上海运来的,书璐说很舍不得这些家具,他却很舍不得这笔国际运费。
她的书桌依旧乱七八糟,但是在角落上,却整整齐齐的堆着几本书,放在最上面的,就是曾经救了他的那本《哈利波特》。他拿起书,里面夹着一个白色信封,就像是一个书签,但他知道,书璐并不喜欢看英文书。他想了想,微笑着打开信封。


家修:
你好吗?
我很好。
有时候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只有以上简单的这两句。不过当然,今天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妈妈在我临走的那天说,这几年我忽然长大了,我想这都是因为你。你知道吗,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固执、自负、倔强的老头,就像那位不太讨女人喜欢的达西先生。不知道我留给你的印象又是什么,会不会是活泼、有趣、聪明的伊丽莎白呢。哦,你不必回答我,就让我这样认为吧。
但让我十分惊讶的是,你竟然爱上了我——这个在我自己看来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小女孩。而且,你竟爱地如此彻底、没有任何条件。我想,那就是我一度有点害怕的原因,我害怕自己不能回报同样的爱,我怕你终有一天要失望。
我想,聪明如你,早就察觉到了这一切,然而你仍然固执、自负、倔强地爱着我,我是被你捧在掌心的宝贝。
然而爱,也仍然会让人盲目,当执着于爱的时候,也就执着于付出与收获。我们曾经是这样的例子,不是吗。我们的争吵与怀疑,都只是想要从对方身上获得更多的爱,却忽略了我们相爱的本身。
小曼曾经问我,当我们在誓言台前承诺会爱护、陪伴对方一辈子的时候,有没有真的认真考虑过这句话的含义…
我想,她说的是对的。
在我僵硬地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福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婚礼的繁复与疲累,却忘记了举行一场婚礼真正的意义——那就是在你以及所有人的面前许下誓言,并且在之后的每一天都记得这个誓言。
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幸运的是,我们经历了生死离别,却又如重生般地相拥在一起,这使我懂得了爱以及婚姻的意义。
还记得我曾任性地要求你必须比我晚离开这个世界吗?我不知道你是以怎样的心情答应,然而我今天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爱我。因为爱我,你情愿自己承载这份失去的痛苦。因为你知道,如果两个人中必定有一个人要承担,那么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自己。
所以,你从来不必为我放弃了工作跟你来纽约而感到内疚(我想你大约是内疚的吧),因为我亦很高兴,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尽管这件事看起来,我什么也没做。
这些年,我努力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是你的意思。想念你的时候,我就会听你给我的留言,虽然每次听完都会哭,但哭过之后,我好像又找到了勇气。
但我想说的是,你知道吗,我也爱你,非常爱你。
我曾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疑问的女孩,我总想要找到一切的答案,我想知道人生的彼岸究竟有些什么。但现在我懂得,答案并不重要。
因为,我已经有了你。

如果你读到了这封信,就说明我们终于明白了彼此的爱。于是,我的心中,也充满了希望。

爱你的 书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