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曾经小心地不让你知道我对洛多尼的情况有兴趣。太多的关心是派不上用场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阻止我的计划?”
乔治大声说着,但是教授只是安静地回答:“乔治,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你以为我是为了把脸遮起来,来这里打扫这个地下室的吗?我忙得很,我正是为了阻止你而来的。可惜来不及。”
“等一下,等一下。”我说。“你们的意思是如果这位拉西姆先生被隔离在那个什么岛的话,凶手就变成是他了?……”
我还是搞不清楚。御手洗教授说:“没错,因为只要把杀人的事推到洛多尼身上,这个案子就等于结束了。可是实际上的他却待在南多卡班克岛,画迪蒙西的风景。”
“是,我知道是这样。”我说:“可是,让他自杀不就好了吗?他因为杀死了五个女人而自责自杀。”
“如果让他自杀的话……啊,说得也是,假装是自杀,其实是杀了他,事情就更简单了。”
我终于了解了。其实杀死五个人和杀死六个人是一样的。
“可是,我还有问题。”我又说。我的脑子里有满满的问题。
“既然他没有杀人,为何还要写这样的手记?”站在旁边的亚文点着头,表示同意我的问题。
“医生!”洛多尼第一次开口说话。
“可是我确实有很清楚的记忆。我杀死了波妮、菲伊、柯妮、佩琪和琳达她们。我对她们有强烈的恨意,因此一个个地把她们杀死了。我的脑子里确实存在这个记忆,想忘也忘不了。而且,我的感觉里也存在着杀人之后的感触及愉悦。我相信我写的那些东西,不是单纯想像出来的。”
洛多尼诉说这段话时,口气非常平淡。
“乔治,你认为洛多尼为何会这样呢?我想听听精神科医生的看法。”御手洗教授对乔治说。
“因为被灌输了强迫性记忆的关系吧!”
御手洗教授笑了笑,才说:“你的说法是可以被接受的。问题是,他是什么时候被灌输那种强迫性记忆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一点应该很容易理解吧!时间是一九九五年,他刚从昏睡状态中清醒时。当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在那时植入那样的记忆,以后他猛然触动记忆能力时,即使是被植入的记忆,也会成为他的原始记忆,而不是想像的空幻记忆。所以他会认为记忆里的东西是确有其事。”
“嗯,那么,让他的脑子发生强迫性记忆作用的东西是……”
“olanzapine。”乔治说。御手洗教授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几次头。
“你的假设真让人赞叹。我想除了想法乖僻、偏执的人外,大多数的学者一定会为你这样优秀的推论鼓掌叫好。”
“而你这位想法乖僻、偏执的人,一定不同意我的说法吧?”
“乔治,你说话的口气像政治人物,而且是所谓主流派的政治人物。”
“我是主流派吗?”假教授自嘲地说。
“主流派中的人,才需要政治;孤独的人无须政治。”
“哼!”
“如果要以一人之力和主流派较量,就不能考虑到一对一的局面。”
“哼,这就是你常说的一匹狼理论吗?然而在学术的世界里,这理论是不会被普遍采用的。”
“这就是你的局限了,乔治。”御手洗教授说。“我认为不管是学术或艺术的世界,都不能用政治的方式来看待。”
“我现在想听听你的一匹狼理论,是否真的有一大群政治凡夫也战胜不了的厉害假设。你刚才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吧!希望你能证明给我看。”
“我说的是发现,不是假设。”
“你总是这么有信心,而你通常也可以用这种态度来应付世事。老实说,我曾经很憧憬你这种态度。但是,你认为你现在也能用相同的态度,来解决这个事件吗?表现给我看看吧!”
“你的意思是你想知道我的发现吗?”御手洗教授说。
“发现要用语言表达。不过,不论何种场合,能够让人折服的发现,才是值得说出的发现。”
“你说得没错。乔治。”
“你承认你确实有所发现了?”乔治的语气变得急躁了。
“是的。”
“那么,把你的发现说出来,我要看看到底有什么价值。”
“你真的想听我的发现?”
“不错,我要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发现。”
“可是我不想说。”
“怎么?你想逃了吗?这可不行。”乔治面有怒意地说。
“我的嘴巴不想说,但是,我手上的斧头从现在开始会对你说一些话。”
屏气凝神听他们说话的众人,听到这句话后都吓了一大跳。乔治也紧张地说:
“洁,莫非你想用这把斧头砍下我的头?”
“不行吗?”御手洗教授冷冷地反问。
“你不是不了解法律的人,应该知道我有接受审判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抗拒司法。”
“村里那些死去的女人,也和你一样,她们也都拥有那样的权利。”御手洗教授说。
“情况不一样!现在才审判四十年前的事,有什么用?”
“既然如此,那你就闪开一点!”御手洗教授话一说完,就挥动手中的斧头,往墙壁劈去。地下室内又爆出破坏性的声音,墙上的泥土、木片纷纷飞落,大家连忙往两旁闪开。
“汤姆,你能帮忙吗?请帮我打破这堵墙。”御手洗教授叫道,然后戴上防尘罩,才再度挥起手中的斧头。
汤姆很快走到阶梯那边,拿来一把斧头,并也戴上防尘罩遮住口鼻后,在教授指示的地方挥下斧头。
他们两个人并肩挥动斧头,不久后就出现和刚才在阶梯上相同的情形。墙壁上的泥土持续脱落,被砍碎的细长木片飞了出来。
两个人的斧头同时穿过墙壁,在墙上凿出一个空洞。这堵墙的另一边,好像是比我们现在站的这个房间更大一点的空间。
御手洗教授瞄准墙上两个裂缝的中间,集中在这个点上落下斧头。在差不多的时候,他停下挥动斧头的动作,然后和汤姆一起用手去拉墙壁,于是轰隆一声,有一大片墙壁应声倒塌。接着,他们眼前出现一个可以容纳一人出入的洞口。这地方从前好像也是一扇门。
“灯光!”御手洗教授隔着防尘罩喊道。警察们立刻拿着手电筒,集中到那个出入口,把光线投射到洞内。
“啊!”我轻呼出声。
洞内的地面上有许多立体模型。火车模型的轨道遍及整个地面,轨道内外,有无数模型房屋、树木。这些模型上还覆着一层厚厚的雪,整个模型好像处在白色的世界里。但是,我们很快就明白了,那不是雪,而是尘埃。墙上有几面以图钉钉上去的三角旗,还有好几个以画框框住,好像宗教画的作品。
御手洗教授跨过木片的碎屑,走进洞内,大块头的巴格利也随后穿过那个刚被敲打出来的洞口。拿着手电筒的汤姆和其他警察,也纷纷从那个洞口进入那房间。被御手洗教授称为乔治的假教授,也被带进那个洞内。洛多尼、我、亚文,也都跟进去了。
警察们高举着手电筒,排成一列靠墙站立。在他们的手电筒照射下,覆着尘埃的小小世界,安静地躺在我们脚下。
“洛多尼,这就是你的坎诺村。”御手洗教授对洛多尼说。
“你的母亲为了补偿你而买给你的。这些都是当时最昂贵的玩具,你用这些玩具,建造了一个模型村。这个模型村就是可以让你自由自在的‘应许之地’。”
洛多尼·拉西姆无言地注视着他四十年前生活中的精神世界。有一支手电筒的光线落在一棵树上。一看,那是御手洗教授手中的手电筒。
“这一棵是刺叶桂花树,树旁的房子当然就是迪蒙西小旅馆。这棵树的树枝深处,和狗的身体连接在一起的,就是波妮·贝尼的头。”
教授蹲下来,我们也蹲下来。一张小小的女人的脸,浮现在教授的手电筒光线下。
“只有头。”教授站起来,我们也站起来。“把人偶的头插在玩具狗的身上……还有这个,这里是西奈学校,这是钟塔。”教授一面说,一面以手中的手电筒照射出指示之物。“看那屋顶的圆锥部分!虽然有灰尘覆盖,但还是看得到上面放着柯妮的头。”教授的手电筒光线下,是个已经变成白色,小小人偶的脸。我们都感到震撼,心想:原来是这样呀!
“这是消防车。车上是失去手脚的菲伊·艾马森。”光线落在原本是红色的消防车模型上。因为尘埃的关系,消防车变成白色,完全看不到原本的色泽。消防车上躺着同样被尘埃覆盖,也变成白色的人偶。
“柯妮在这里。”教授手中的手电筒光线游走在这模型世界里,然后停在墙角的一个地方。那墙角有个时钟。那是有钟摆的柱钟,这个柱钟的时针当然已经停止不动了。接着,光线移到钟面数字盘下的玻璃柜。那是一个可以看见钟摆摆动的透明柜子。
“看,这里面可以看到佩琪的脸。被摘下来的佩琪的头,就在这个让钟摆摆动的柜子里。”哇!大家一片哗然。玻璃柜里的人偶头部看起来很模糊,这是因为玻璃柜上也布满尘埃的关系。
“杰作在这里。”教授的手电筒照着地面上的某一点。那里有辆像是德国老虎战车般的车辆。战车的炮口盖子是打开的,但是有两只人偶的脚就插在那炮口上。
“是坦克车的Tank,不是水槽的Tank。柯妮的两只脚应该插在坦克车的炮口,而不是水槽。”巴格利频频点头,肥满的双下巴因而抖动着。
“还有这个。”接着,教授把手电筒的光线移到一只老虎摆饰上面。老虎的背上有两只被扯下来的脚。
“天文望远镜在这里,”三角架上有具天文望远镜,微微向上的镜头上面,是两只人偶的手。
“大象在这里。”摆设品的大象上,有两只脚。
“这是猪型扑满,这是飞机,这是巴士,还有这个,这是载货列车。”
教授的手电筒依序照在小男孩的玩具上。猪的上面,是赤裸的人偶身体;飞机的机翼上,是两只小小的手臂;红色屋顶的巴士车顶上,也是两只小小的手臂;绕行这些模型的轨道上,有一辆载运木材的列车,列车上有一具没有手脚的身体。
“这里只有载货列车,载客的列车则一辆也没有……洛多尼!”御手洗教授呼叫洛多尼,然后说:“你只是把小时候恶作剧的行为记录下来而已。而乔治在你住在苏活区时,看到了你写的这本笔记,便利用笔记本上写的东西,想出了这个计划。你在笔记本上完全没有说你杀害的对象是人偶。你的文笔太好了,完全看不出是小孩写的东西。可是,如果杀害的对象从人偶换成真人的话,执行起来就太累了,对吧?乔治。要撕裂人体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乔治默默听着,没有回答。
“那么这本新的笔记本是……”我问。
“当然是我写的。”御手洗教授回答。“被关在拘留室时,因为觉得无聊而写的。”
“各位,这里是林白广场……”巴格利一边说,一边把手中手电筒的光线投射在迪蒙西小旅馆的后面。那里有具仰躺着,有头,也有手、脚的人偶。那是琳达。
“洁,这个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琳达的事与我无关。”乔治喊道。
“是的。琳达死亡的时间比笔记本上早一天。”教授说着,很快地把视线投向刚才打破的墙壁上的洞口,然后又说:
“琳达,你也可以进来了。里面都是灰尘,要小心。”
于是,琳达出现在洞口了。
“琳达!”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琳达走过来,伸手抱住我,我也紧紧地抱着她。这村子里我最爱的朋友的性命,因为真正的御手洗教授出现,而得到了保护。
尾声
在葛利夏警察局的拘留室里,乔治·汉兹与御手洗教授隔着铁栏杆说话。御手洗教授说:“你总是想占据好位置。对洛多尼而言,你的假设大致上是正确的。但是,他的脑中最初出现的幻想,其实并非虚幻的空想,而是实际上的实验,这是你没想到的。”
乔治沉默了。
这个连续命案至此应该是得到解决,可以落幕了,但是我心中仍然存在着许多疑问。我想弄清楚我还想不通的地方,所以就站在御手洗教授旁边,向教授口中的乔治,提出我的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乔治,你怎么说呢?”御手洗教授也问。
“你不是洛多尼的亲人,也不是真的多同情洛多尼的遭遇,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你该不会是犹太教徒吧?”
“我不是。”乔治说。
“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洁,你不是说你知道吗?”在铁栏杆内的乔治反问教授。“你确实巧妙地证明了洛多尼没有杀人的事实,但是,我还没输。不错,在这种状况下,很少人会主张洛多尼是凶手,因为佩琪被杀死的时候,他正在这铁栏杆里。
“可是,凶手除了我之外,也有可能是别人,不是吗?我现在就要对着或许隐藏在这里的录音麦克风说:我不是凶手。因为佩琪不是表示过了吗?她的死前留言说凶手是犹太教徒。既然洛多尼不是凶手,那么就是他以外的犹太教徒干的。还有,她临死之前,用右手的食指沾着化妆品颜料,画下‘大卫之星’。不知你对这清清楚楚的证据有什么看法?”
“乔治,请你别忘了,那是黄色的化妆品,而且是画在蓝色的地毯上。”于是乔治立刻哑口无言。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吧?你在向我挑战,是吗?这种程度的问题,我当然能够完全掌握。一个被凶手认定已经勒死而置之不理的人,有力气画出那么复杂的图案吗?”
教授说,乔治更加沉默了。
“还有,如果你不是凶手,为什么会因为我写的笔记内容,而大惊失色?”
“任何人看到自己意想不到的东西时,都会惊慌失措。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吗?”听到乔治这么回答,教授边笑边说:“呵呵呵!为什么那里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呢?你不也是第一次进入那个地下室吗?”
“如果那本笔记上写的是别人的名字,那我也不至于吃惊。问题是笔记本的内容根本就在暗示凶手是我,我当然会吃惊。”
“那本笔记本上完全没有写到乔治·汉兹这几个字。”
乔治听到这句话,再度沉默了。
“教授,请等一下。你们刚才说到佩琪的死前留言,那是怎么一回事?”我问。于是御手洗教授便转头看我,说:“曼克法朗先生,那件事和这件事一样。”
“教授,你可以叫我巴尼吗?”
“好吧,巴尼。佩琪和柯妮一样,在遇害前看到了令她难以相信的事情。那就是:凶手竟然是她们所信赖,和警方有关的人物——从瑞典来的教授。心有不甘的佩琪,想让大家知道凶手是谁。她很偶然地摸到长袍口袋里的粉盒,于是灵机一动,在呼吸困难的情况下,选择了黄色,然后在地毯上以食指画下十字。”
“十字?”
“不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下之后说。
“十字的交叉点应该是上下线与左右线的中心,但是,这个十字的左右线却有点偏左了。像这样,你明白了吧?”御手洗教授在自己写的那本笔记背后,用奇异笔写了一个十字,然后给我和乔治看。
[附图二]
“就像这样的十字。虽然快要死了,但是在强烈意志的支持下,这样简单的笔划,还是可以勉为其难地画出来吧?把这个黄色的十字,画在蓝色的地方,结果会变成什么?”
“瑞典的国旗!”我叫道。
“不错,瑞典国旗的图案,正好就是蓝底上的黄色十字。佩琪临死前要说的就是:凶手是瑞典来的教授。”
我完全了解了。这样的话,如果我是陪审团的一员,我也会认为乔治·汉兹是杀人凶手。
“但是,教授,那个图案是‘大卫之星’呀!”
“乔治看到佩琪留下的十字后,虽然心里一惊,却还能冷静地处理。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一般人的话,大概会选择涂掉那个十字,或是剪掉地毯上那个图案。可是,他不那么做。他抓起佩琪的手指,沾了黄色的化妆品颜料,添上这样的线条,于是这个十字就变成‘大卫之星’了。”
教授先实际画给我看,然后再拿起来给我们看。果然,那和我在佩琪家所看到有点歪斜的“大卫之星”一样。乔治的头一直转向另一边,完全不看教授。
[附图三]
“这就是‘大卫之星’歪斜的理由。瑞典国旗的十字交叉点是偏左的,延长这条线,再补上别的线,就能完成星星的图案。佩琪选择黄色颜料的原因,就是因为要画瑞典国旗。”
“原来如此。”实在让人佩服。
“乔治,要不要坐下来谈?我这里有摺叠椅可以坐,你也可以坐在你那边的床上。”教授说着,从走廊的角落拿来钢管摺椅。我也和他一样,拿了椅子来坐。乔治则像教授说的那样,坐在铁栏杆内的床上。
坐下来后,教授再度开口说话。
“我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理论上,我只要证明你就是杀人凶手,那足够了,因为其他都是警察的事。不过,若有必要,我可以再说一些。首先,我想说出你大致上的计划。你的计划是:利用本来就存在的洛多尼·拉西姆所写的连续杀人纪录,进行杀人计划。这样的话,就可以把杀人的事,推给洛多尼。你想把五个人都杀死之后,再把众人引到地下室,让别人发现那本笔记本。
“洛多尼对于自己的过去,并不是那么清楚。而且,知道洛多尼这个人的英国人,也都知道他有精神上的疾病。在找不到洛多尼的情况下,再发现洛多尼的笔记本,那么你的计划成功的机率,就可说非常大了。你是大学教授,而英国的笔迹鉴定者,也会认定笔记本上的字迹,确实是洛多尼写的吧!”
我站在旁边频频点头。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为了让计划天衣无缝,你必须完全依照洛多尼笔记上所写的去杀人。于是,你杀死了原本不想杀死的人。”
我点头,表示同意教授说的。
“其实你真正想杀的,只有一个。”听到这句话时,我不禁讶异地盯着教授看。
“真正想杀的只有一个人?那是谁?”
“理由就在这里。你制造整个事件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杀死那个人,其他人的死,都只是你的障眼法。佩琪·卡达婚前的姓名是佩琪·汉兹。乔治,她是你的姊姊,对吧?”
此时乔治慢慢地点了头,然后说:“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佩琪的……”
“你还小的时候,就被赶出汉兹家,所以佩琪并不知道你的长相。你在孤儿院里长大。对吧?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
乔治打断教授的话,说:“嗯。不过,现在说这些事太无聊了。总之,佩琪和她母亲都不是好人,她们把我当成动物,却以为自己是多高尚的人物。后来佩琪搬到瑞典,我也跟着搬到那里。我想报仇,可惜在瑞典的时候,我没有机会。”
“她成为女演员而且还相当成功,所以你根本没机会接近她。不过,你也成为大学教授。”
“是的。可是学问的世界吸引不了我,也改变不了我幼时的决心。”乔治说。
“为了个人的仇恨,而杀死另外四名,不,我说错了,三名无辜的女人吗?”
我问教授,但接口的人是乔治:“你不认为那些女人也很可恶吗?她们不也同样杀死和她们无冤无仇的洛多尼的母亲——娜欧蜜吗?她们集体抱住娜欧蜜,把她吊死在梁上。”
“要证明娜欧蜜的死与她们有关,不是容易的事吧!”
“如果能让我一对一地询问琳达,我会让她说出这件事的真相。”
乔治说。于是御手洗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
“的确。在目睹昔日同伴的死亡惨状下,目前琳达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此时利用她‘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阴影,再加上你有技巧的提问,确实可能突破她的心防,让她说出你想听到的事。不过,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分是被告。杀人事件的被告,是没有那种调查权限的。”
“在判决下来之前,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让琳达说出那件事。琳达是证人呀!我认为娜欧蜜的死与她们有关,如果我不是这么认为的话,就不会想计划这次的事件了。”
“会想的事情,不管怎么样都会去想。”
“或许吧。不过,就算想了,也不见得会实行。”乔治说。御手洗教授笑了。
“乔治,幸好你没有杀死琳达,所以还有希望了解这件事的真相。不过,你是精神科医生,应该可以想到别的办法来达到这个愿望才对吧?让那么多人看到自己认识的人被分尸,是件很可怕的事,会严重打击人们的心灵。想想看,洛多尼只是以玩偶为对象,就让他留下那么强烈的记忆了。”
“因为他是‘加害者’,所以记忆会更深刻。”
“确实是这样。”
“御手洗君,你怎么了?变得不像你了,倒像是爱护动物妇女团体的一员。你知道人道主义或太顾情面这种事,都不是研究或学问的果实。既然你现在这么温情主义,我就借用一下你的论点。听清楚了,是借用哦,我没有说我是温情主义者。我要说的是:我不在乎自己身上背着多大的惨事,但在看到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受到伤害时,我就会在强烈的愤怒下,产生要为弱者伸张正义的意志。任何事都不会动摇我的意志。”
“那么,你有为佩琪以外的三个人伸张正义了吗?”教授这么说,乔治一时哑口无言,但是他很快就说:“这是战争的附属问题。就像巴勒斯坦的恐怖分子杀害了许多纽约市民和以色列人民后,以色列人的军队在讨伐恐怖分子,进行报复行动时,也不能保证不将无辜的阿拉伯市民卷入其中。”
于是御手洗教授冷哼了一声,摇着头说:“这是粗糙的诡辩,有失你的学者身分。你想把这个观点,拿到法庭上说吗?”
“报复吗?……”我说。
“报复、报复、报复,这种事是没有终点的。女人们对娜欧蜜进行报复,洛多尼又对女人们进行报复,你也对佩琪进行报复。”
“如果你是在耶路撒冷接受审判,或许你会有胜算。乔治。”御手洗教授讽刺地说。“世界上到处都有这种不公平的事。但是,你的目的并非报复而已吧?”
“他还有什么目的?”我问。
御手洗教授回答道:“佩琪的生命只是被害者中的五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但她的财产就不是几分之几了。”
“嗯,她是这几个女人中最有钱的一个。”我一说,御手洗教授便点了点头。
“和这个有钱女人有血缘关系的人大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弟弟。但是,原本是女演员的她,最近在瑞典认识了一个男友,并且论及婚嫁。”
“原来如此。眼看要到手的财产……”
“不只如此,还有更直接的原因。”
“什么?”
“他的目标是从喀布尔博物馆流出的宝物。”
“你也想要那些东西,不是吗?洁。你交给我的信里,提到了贝格拉姆的象牙精品。”乔治这么一说,御手洗教授立刻冷笑地说:“我确实让鲁克拿了一封信给你。”
“你还给小孩子跑腿钱?”
“小孩的事是假的。”
“这么说,鲁克那时候就知道了?”
“知道。我虽然在信里要求‘卡夏巴兄弟礼佛图’,却以为你会拒绝我。”
“什么?你们说的是什么兄弟?”
“曼克法朗先生也看过那个东西吧!那东西应该在佩琪的卧室里。是印度贵霜王朝的浮雕。”
“啊!那东西真的很有价值吗?”
“非常有价值,已经不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了。那是喀布尔博物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阿富汗国立博物馆的代表性收藏。”
我吓了一跳,说:“那就是国宝了?”
“当然是国宝。”
“那样的东西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呢?这里只是一个小乡村啊。”
“我也不知道卡达夫人是怎么弄到手的。乔治,你知道吗?”
“她的爱慕者中,有一位叫纳西尔·乌拉·帕帕鲁的人物。这个人是巴勒斯坦相当有权力的政治人物,也是个知名的艺术品收藏家。大概是从这号人物那里得来的。”
“嗯,就是那些石膏制的圆形浮雕。那些都是财富,而里面最有价值的,就是‘卡夏巴兄弟礼佛图’。那个东西绝对可以换成数字庞大的金钱。”
“可是,那不是违法的吗?教授,保存在国立博物馆内的国宝级宝物,要怎么运出国呢?不是容易的事情吧?”
“战争。”教授说:“这也是战争的产物。一九七九年底,苏联入侵阿富汗,造成阿富汗长达二十年的战争。战争最严重的时期是一九九二、一九九三年左右,那时阿富汗境内混乱到了极点。九三年回教基本教义派的炮火直击喀布尔,从此博物馆屡屡受到武装集团或回教徒的攻击,原本有一万件以上贵重展示品的博物馆,被攻击者拿走了七成左右的收藏品。”
“为什么呢?”
“为了破坏。一些自以为是的道德论者,把刻有佛像的艺术品带出博物馆并恣意破坏。他们认为这是伊斯兰教的神叫他们这么做的。宗教也和许多事情一样,许多教义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遭受扭曲。所谓的基本教义派,是严格奉行被扭曲的教义,呼吁一定要回到信仰原点的信徒,他们的信仰可说是几近疯狂的。因此,不管多么珍贵的艺术品,只要刻有人像的头部,他们就认为有违教义,必须破坏才行。他们利用内战混乱,想实践阿拉真神的理想。”
“原来如此。”
“那些被拿出博物馆的艺术品中,只要有头部的,一半以上都受到破坏,连世界级的重要遗产巴米扬大石佛,也在这时候受到破坏。不过,在疯狂的宗教信仰者中,也有所谓的不守道德者,他们从博物馆里拿走宝物,带到巴勒斯坦的黄金露天市场,偷偷贩卖这些宝物,这才让一部分的人类贵重遗产被保存下来。”
“噢。”
“这些宝物中也混杂许多巴米扬石窟的壁画。这些被带出的宝物,如今大都在英国和日本。”
“为什么会在英国和日本?”
“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约定:艺术品必须在原地保管,禁止带出国境。这条文虽然有九十几个国家同意,但英国和日本却没有通过。英国法律里有一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购买赃物,不属于犯罪行为。如果不更改这个条文的话,就无法批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条文。”
“这么说,在英国或日本拥有那些东西并不违法?”
“目前的情形是如此。”
“就算是拥有别人的国宝,也不违法?”
“在通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条文前不算违法。不过,英国将来势必要通过那个条文,所以不能让这些宝物曝光。”
“其实,就算纳西尔·乌拉·帕帕鲁只是请佩琪代为保管‘卡夏巴兄弟礼佛图’,也是违法行为。然而那也是拯救国宝的一个方式吧!”乔治说。“如果这个东西一直放在阿富汗或巴勒斯坦,一定会被那些以道德为名的宗教狂热分子破坏。虽然有所谓的不守道德者,为这个世界保存了一部分宝物,但数量实在有限。问题是,有朝一日阿富汗境内恢复应有的秩序时,佩琪会不会乖乖奉还这些宝物。”
“说得不错,乔治。那么,如果是你呢?你会奉还吗?”
乔治笑了一下,然后说:“看是什么条件了。”又说:“不过,如果一切都要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约定,那么‘卡夏巴兄弟礼佛图’到底要归还给谁呢?‘卡夏巴兄弟礼佛图’原本是印度的东西,并不属于阿富汗。”
御手洗教授微微一笑,说:“很难说吧?当时的阿富汗也是佛教国家呀。我虽然没有仔细研究过,却知道要断定那个作品到底是不是在现今的印度国境内完成,是件很困难的事。总之,宝物放在佩琪那里,让她每晚看着宝物入睡,比在你手中安全得多。”
“刚才你们说的信,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你要写信给他?”
“为了让他相信琳达确实被杀死了。琳达死的日期,比洛多尼手记上的日子早一天;既然琳达已经死了,乔治就不会出手去杀琳达。”
“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原因很多。其中当然也是为了保护琳达,以及为了避免你及亚文穿帮;这样才能使乔治上钩。还有就是我们也没有闲情等待乔治结束他的计划。最重要的是,我们担心他察觉到警方已在注意他,而放弃进行了一半的计划,在四日早上就偷偷溜走。以他的聪明,若让他察觉到我和警方的存在,他有能力利用种种理由,巧妙躲过我们设下的陷阱。所以我们不能在四日早上,就让巴格利局长在他面前宣布他有嫌疑,并将他逮捕。为了未来我们能在法院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就必须看到他的整个计划结束了,才能将他逮捕。”
“唔……原来如此……”我边想边点头。不过,我现在了解的,只是个大概,我觉得我还有很多细节弄不明白。
“琳达如没有如洛多尼的手记中记载的死亡了,乔治就不可能说出刚才在地下室的那番话。”
“啊,嗯。”
“但是,就算琳达如手记上所说的死了,乔治还是会感到不安,因为琳达不是他杀的,或许他还是会逃走。”
“感到不安……”
“他会想到自己的计划可能已被别人看穿了,所以会感到不安。”
“嗯,的确。”
“为了减少他的不安,有必要让他觉得看穿他计划的人,可能可以成为他的‘同伙’。如果他觉得杀死琳达的人是他的‘同伙’,他继续完成计划的可能性就很高了,所以我才会写那封信,表示想得到佩琪收藏的艺术品,以博取他的信任。”
“啊,原来如此。这样一来,这个诱捕凶手的陷阱就完整了。”我说。
“真的完整了吗?”铁栏杆里的乔治说:“琳达突然那样死了,也不知是被什么人杀的,虽然有那封信,还是会让人起疑呀。凶手因此逃脱的可能性仍然很高,不是吗?”
“那就逃逃看呀!乔治,葛利夏医院早被警方人马团团围住了。”
“哼!”
“好了,曼克法朗先生,你还有疑问吗?”名侦探教授对我说。这时候,我又好像听到了魔神的吼声由外面传进来,我想到了最后的疑问。
“那个声音!那个魔神的咆哮是……”我指着天问。
“耶和华的怒吼吗?”教授苦笑着说:“就是这个。”
教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褐色,像铃铛一样的东西,并且递给我看。那是个陶瓷品,大小像核桃,表面有个裂缝,看起来像陶土捏出来的铃铛。这个铃铛般的东西的底部,还有两条铁丝。
“这是什么东西?”
“鸽笛。是中国四千年的文化遗产。”
“鸽笛?”
“是的。利用网子,把鸽子一只只地捉来,然后用铁丝把鸽笛绑在尾巴的羽毛上。尾巴上有鸽笛的鸽子飞到天空,风吹过鸽笛表面上的裂缝时,鸽笛就会发出相当大的声响。如果有几十只鸽子同时佩上鸽笛,在空中飞翔,那么发出来的声音就很恐怖了。鸽子是喜欢团体行动的动物,有同时在空中盘旋飞翔的习性,所以会形成持续不断的声音了。
“中国人很早就发现鸽子的这种习性,所以发明了鸽笛来玩。大约是中世纪的时候,北京的王侯贵族们,就会把改良后的鸽笛系在鸽尾的羽毛上,让鸽子在京城的天空中飞翔,来比赛鸽笛的声音。乔治大概是去中国旅行的时候,买了很多鸽笛回来吧!”
“原来是这样。”
“这只是个小把戏,如果在中国的话,人们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可是,要怎么捉鸽子呢?”
“这很简单。带着网子去坎诺城就行了。那里已经变成鸽子的公寓了。好了,你没有问题了吧?我有点累了,我想去迪蒙西小旅馆小睡一下。”
“‘御手洗教授’订的房间应该还在,你可以去那个房间休息。”
教授立刻摇着手说:“谢了,我可不想在缝合人头与狗身的地方睡觉。还是别的房间好了。”
“叫琳达安排就行了。”
“那间‘御手洗教授’订的房间有必要详细的检查,浴室、洗脸台等地方,都必须做鲁米诺尔试剂反应。对检察官而言,要和这个男人斗智,是一番苦战,所有证据都一定要收集到手,任何凶器都不能漏失。现在还没有找到他使用的斧头吧?这是一定得找到的东西。因为下雪的缘故,在担心可能会在雪地上留下足迹的情况下,我想他丢弃斧头的地方应该不会太远;可以先在卡达家附近找找看。乔治,我说得没错吧?对了,卡达家的浴室也必须做鲁米诺尔试剂反应。还有,也要到坎诺城,把鸽子身上的鸽笛收回来。缝合波妮的头与狗身时用的针,也要找到。另外,上面有Y字的刀子,和他搬运尸体时的脚踏车,这些都是重要证物。这个案子需要的证物太多了,说不定要用卡车来搬才行。还有,别忘了要找到有洛多尼指纹的手掌模型。”
“对了,佩琪家墙壁上的血手印,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以前某个纪念馆要以‘记忆画家’的半身像做装饰,所以做了洛多尼赤裸的上半身石膏像。那时还另外做了手的石膏模型。只要用树脂复制这个模型时,就可以准确得连指纹都复制下来。乔治就是用这个模型,做出那个多余的血手印。老实说,如果不是那个血手印,这个命案会更像耶和华的旨意。”
“但是,教授,你现在睡得着吗?那个巴格利很烦人的,他不会让你睡得安稳。”
“唉……”教授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麻烦你去应付他呢?我真的很忙。”
“别开玩笑了。巴格利怎么肯听我的话呢?我又不是什么教授。讲话的人必须是有来头的人,例如什么大学教授、博士、或国会议员什么的,他才会听话的。”
“确实,他看到我在乌普萨拉大学的证件后,就把我从铁栏杆里放出来。看来有必要没收乔治的证件。”
“这个乔治到底是怎么杀人、分尸的?必须把详细的情节写下说明吧?”
“有我写的笔记,和洛多尼的那本手记就可以了。”教授说着,便站了起来,一面收拾钢管摺椅,一面对坐在铁栏杆里的乔治·汉兹说:“乔治,保重了。今天以后的事我会尽可能帮你的。不过,是在许可的范围内。”
“请你向当局要求审问琳达那件事情。”
“很抱歉,这点我办不到,你自己去说吧!”教授断然地说。“不过,此后洛多尼将以画家的身分,成为伦敦的名流,他或许会对这件事说几句话。”
“洛多尼不会为我说什么的。还是非我自己来不可了。”乔治·汉兹说。此时走廊那边的门开了,巴格利庞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
“御手洗教授,请你过来一下。”教授在他的招呼下,一面往门那边挥了一下手,一面继续对乔治说:“再见了,乔治。我想琳达此后会生活在‘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阴影下。而洛多尼则必须考虑如何面对媒体的追问,丹弗斯局长也会同样面临被媒体追问的命运。另外,曼克法朗先生,希望你能克服这件事在你心中造成的阴影,别让自己喝太多酒。”
“对我而言,这一点很困难。”
“总之,乔治,这件事是你一个人做的,所以你大概不可能获判无罪吧?我会代你问候乌普萨拉大学的同事们。你保重了。”
教授说完,背对着昔日的同事,往门口走去。
“洁!”汉兹教授的手握着铁栏杆,再次呼唤朋友的名字。御手洗教授的手放在巴格利身边的门把上,转头看他。
“我一直很崇拜你,不管是你走路的方法,还是你说话的方式,都是我想模仿的对象。所以我总是走在你的后面,仔细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我以为已经学得很好,对我这次的行动相当有帮助了。你觉得我做得好吗?”
“嗯,很好。”御手洗教授点头说。“换作是我,大概也没办法做得比你好。”
“那么,我哪里失败了?哪里和你不一样了?”
御手洗教授站定,思考了一下,才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我只想说一句……”
“唔?什么?”
“我不会用别人的名字骗人。”教授说完这句话,便和巴格利一起从门口消失。我也离开那个房间,快步追上教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