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你先给他发信息,说想见他,如果半小时内没回,你就把他删了。他一定会问你为什么删他,然后你再加回来。这一步很重要,记住,加回来之后不要说话,我再重复一遍,不要主动说话,等他说。他发十个字,你发五个字,他发三个字,你发一个字,这样就能变被动为主动。千万不要给他朋友圈点赞,把他的小号单独分个组,发一些你以前蹦迪喝酒的视频,别怕,只有他可见。他给你评论你也不要回复。凌晨给他发一条信息,然后迅速撤回。他问你发的什么,你也不要回复。去他的贴吧,看下他的演出日程,找个你喜欢的城市,飞过去。找个你喜欢的酒店,越贵越好,狮子座都虚荣,多拍照多发定位,还是只是他可见。然后就是等他找你。如果他找你,一切OK,必须是他找你,你找他没意义。
S:“哈哈哈哈,如果他不来找我呢?”
我:“那我去。”
苦艾酒
01
F经常跟我提起第一次见我的那个夜晚,我感觉从那一刻到此时此刻,她只要跟我在一起,就会有一种语言暴力强迫症和最要命的易碎感。“在别人那里我是一块石头,在你这里我是一块有裂纹的玻璃。”这是F跟我说过的最有诗意的一句话,但她事后矢口否认。她不想承认这些,不想承认过去哪怕一刻的软弱,这与我不同。我时常陷入过去的种种无可奈何,一次又一次地成功打捞自己,然后再次陷入,循环往复,自导自演,乐此不疲。
在某些时空的某些时段,F会突然卑微到尘埃里,像是一片荒芜里的蒲公英,随便什么都可以将她连根拔起。我猜这一切与她的过去有关,但我很少问及她的过去,这么做是为了公平,我也不允许她过问我的过去。我们彼此说好了,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算起,一切清零,干干净净,赤赤条条,身体的每根毛发都是崭新的。F说我形容事物的时候总是越说越恶心,我告诉她,用显微镜观察宏观世界的一切你都会觉得恶心,真实到了一定程度必然会恶心,恶心是因为不习惯。我们距离真实的距离,就是地狱与天堂的鸿沟。F微笑着,嘴角的笑容是医学整形后的产物。想要怎样的微笑是可以定制的。我问她,有人定制愤怒表情吗?F说目前没有。我说我想做一个,一个专属于我的愤怒表情。在寺庙里,比起庄严静谧的佛像,我更喜欢看怒目而立的金刚。有人用安详入定,我却用愤怒抵达彼岸。我没有力量,所以特别喜欢看有力量的东西,可以让我暂时想象拥有力量。
F在我身边沉沉地睡去。今夜我不想入睡,不想再次进入梦魇。夜晚的凉风让我精神抖擞。我帮F盖好被子,又不放心,干脆把她卷成粽子一般。不必担心会将她吵醒,她每次睡觉都像死过去一样。有几次我以为她真的死了,于是把手放到她的胸口,有意或者无意(我实在无法辨认二者的真正区别)地触碰了她的敏感地带。她突然睁开双眼,嗔怒相望,但丝毫没有推开我的意思,她知道我是怕她死掉。我们之间如同电闪后必然的雷鸣,不需要过多解释。不需要解释的感情是我最看重的,因为总有一天,或者总有那么一刻,我会失语、失聪、失明,但一片混沌中,我能知道这个人还在,还在对我嗔怒,犹如护法金刚。“站住!”她会对我说。要是有这么一个声音,那F就是那个声音。她让我没有白白走过,虽然我未必会听从指挥。
为了驱赶无聊,我开始第七遍回忆第一次见到F的情景。那是七年前,除了不认识她跟S之外,我跟现在完全一样,甚至比现在还要苍老一些。混迹在编剧届,比碌碌无为更可怕的是小有名气,像是在矮小的房檐下锻炼弹跳力,甚至不敢过分用力,怕一头撞到顶梁柱,怕头破血流,怕连这种隐藏实力的弹跳都不敢再次尝试。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我很会泡妞,这完全是个误会,但我没有过多辩解。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坏的事儿,起码能在别人的脑海里有一个轮廓,哪怕是扭曲的轮廓。我不喜欢接触人,但又特别渴望别人认识我,这种不自然的拉扯是造成今天的局面的主要原因。
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朋友,所以如何定位大闪这个人一直是我的困扰。在认识S之前,我一直跟着大闪混。他是金牌编剧,跟我在一个咖啡馆里写剧本,境遇却是云泥之别。有一次,趁着他撒尿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正在进行的科幻题材的剧本。经过一个小时精神内斗后,我写了一个纸条让服务生递给他,煞有介事地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些看法幼稚至极,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给一个老流氓传授生理卫生课的知识要点。万幸的是,我在意见的最后提出了我的思路,这是我比较擅长的,毁灭对方的思路,重新建立思路。我不会修改,只会重写,我特别擅长毁灭虚无的东西。用大闪的话说,我的思路打开了他的思路。他问我要了联系方式,然后我们就成了有着工作关系的朋友。我没有帮他动笔写过剧本,但策划会倒是经常参与,他们一直信仰般地笃定好故事都是聊出来的。每一次的策划费都可以让我饱餐还略有盈余,这是大闪对我的照顾。
慢慢地,我也跟着大闪参加一些社交活动,认识了一些圈内圈外的大人物。那天晚上,大闪带着我去了7酒吧,这是他发现的隐于闹市的高级威士忌吧。那时候的我喝酒喝不出贵贱,别人替我付钱的都好喝。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在S跟F的帮助下认清了琼浆玉液与马尿的区别。那天晚上,大闪还邀请了两个人——国内偶像级美女漫画家KATE和如今身价上亿的玄幻大IP(知识产权)作者风谷老师。说实话,我跟这三个人在一起感觉压力很大。我之所以选择编剧做自己的职业,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荒唐且充分的理由去逃避现实生活。现实生活都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儿虚的东西,这是我讨厌也并不具备的技能。
当晚我故意稍微晚到了几分钟,宁愿打破自己从不迟到的良好记录。我在酒吧门口看到了并排的三辆豪车,像三座大山一样屹立在我眼前,其中一辆我认识。这让我想起某一年,在我还相信爱情的年纪,我的内心有一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虽然我知道此生与她无缘,但仍然带着一丝漏网之鱼的侥幸与之接触。她举办婚礼那天,我站在停车场上,看着现实世界里她的朋友们的豪车鱼贯而入,一辆、两辆、三辆……渐渐地,整个酒店的停车场几乎被塞满,我甚至找不到一辆在我的认知体系内算不错的奔驰或者宝马。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改装豪车马达齐鸣,迎接最后一辆载着女神与她丈夫、造型夸张、据说全球没几辆的顶级座驾。女神打开车窗,冲着我微笑。“你干吗呢?”她问我。她还说了几句话,随后声音就被震耳欲聋的车声淹没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宛如孤岛,眼前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汪洋。
我忐忑不安地进入酒吧,诸位大人物已经就位。大闪寒暄着介绍我,说我前途无量。那年我都三十岁了,居然还被人称赞前途无量!但我也只能假装谦虚,嘴里说着两位的大作都拜读过云云。酒过三巡后,游戏即将开始。简单介绍一下游戏规则。这曾经是属于我跟大闪的游戏,就是在酒吧里随机挑选一个陌生人,用最快的速度想象关于这个人的一生。这是编剧或者小说家的创意思维游戏,编得差的人最终以请客结束游戏。大闪跟我玩了几次,互有输赢,但他嫌不够过瘾,于是这次叫上了KATE跟风谷老师。两人欣然前来,大闪在业内风头正盛,他的邀请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们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值得发挥的人物。此时,酒吧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人。不是那种真正的运动服,而是一种装饰性运动服,彰显着女人身体的婀娜,她步履矫健得像是准备去阅兵。她拉着一个精致的行李箱,中等个子,素颜,脸上的皮肤亮亮的,梳了一个马尾,非常有气质。她点了一杯酒,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诡异的是,她的年纪难以猜测,你可以形容她是一个过度保养的中年女性,也可以说她是风华正茂不需要浓妆艳抹的少女。时间在她的面前如同她手里的苦艾酒,喝下去就会不见踪迹。
她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如同欣赏一幅画,一边欣赏一边思考画家的创作意图。此时,酒吧的音乐骤然一变,像是经过彩排,在冷爵士的旋律中,她深陷入自己的世界。很快就有两个不同风格的型男前去搭讪,都被礼貌地婉拒。女人喝了一小口酒,眉头微皱,又继续看窗外的月亮。我们四个相视一笑,这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人物。通过摇骰子,大闪第一个编故事,众人有些兴奋地喝完了杯中酒。
“姑且叫她小莲吧。”大闪说,然后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小莲的父亲好赌,这让原本还算不错的家境很快滑向贫困。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母亲只好寄希望于小莲快快长大,早点儿找个不错的人家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小莲天生长得漂亮,在这座称不上繁华的小镇里,算得上数一数二。她还没有考上大学,就有来提亲的了。但小莲誓死不从,她有自己的野心,她要成为人上人,掌握自己的人生。小莲的身上有一种原始的野性美,躺下或者站起来,她只能选择一个。也许她遗传了父亲赌博的基因,不过她要的不是赌桌上的利益,而是人生的翻盘。
小莲在高中有个初恋叫高歌,引吭高歌的高歌。高歌是班上的尖子生,瘦瘦高高的,戴着眼镜,像全世界所有尖子生一样。老师对他抱以厚望,说他有可能考上北大或者清华,让他们这个鸡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追小莲的男生很多,但小莲没有看上眼的,唯独这个高歌与众不同,从不多看她一眼,这反而激发了生性孤傲的小莲对他的好奇心。事后,小莲在无数个夜里梳理着自己的感情线,她究竟爱上了高歌的什么?以至于在此后的人生里,这个人望向窗外的脸一直在她的脑海中跳跃。像是劣质碟片突然卡住,他变成了一幅粉笔画——冷漠,她终于找到了一切的根源,她爱上的是他的冷漠,是他那副对世间一切冷眼旁观的模样。在这个人人急于登场的年纪,这种疏离于天地之间的冷漠尤其突兀。还有一个原因,高歌的理科很好,做任何题几乎都是不假思索,像是答案早就了然于胸,解答完问题后嘴角还会露出嘲笑命运的表情。小莲爱极了他的这个动作,她喜欢只凭借本能就能解决问题的人,这才是男人。
很快,在小莲的主动攻势下,高歌缴械投降了,两人在一起了。小莲根本没有要隐藏这段关系的意思,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她被父亲打了一耳光,嘴角流出血,脸上挂着泪,心里却乐开了花。自己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横加指责了,这一巴掌也许是她一生里最值得的惩戒。小莲身上的野性美也吸引着当地的小痞子,他们没见过这种女孩,她矮小的身躯里硬生生挤下了威武的灵魂。她成了小痞子们的女神,但没人敢越雷池一步,小莲眼神里的决绝仿佛可以凌迟世间的一切垂涎三尺。很自然地,高歌被小痞子们打了一顿。小莲找到打人的小痞子,警告他们下次再这样,她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他们,她会杀死他们及他们的全家,寸草不留,寸草不生。肉体上的痛苦让两人的感情更加坚固,小莲认为青春就应该这样,就应该与全世界为敌。许多年后,小莲听到了“朋克”这个词,她才意识到自己小时候是个朋克,觉得除了自己的心头爱,其他的都应该被毁灭。但青春期很快就会过去。小莲在爱情的滋养下变得温柔了,以前的义无反顾消逝了,她现在唯一的梦想是成为明星。她喜欢万人之上的孤寂,如同当年喜欢高歌身上的绝世冷漠。
有一次,小莲进城玩,机缘巧合她在购物街被“星探”发现了。“星探”问她想不想做明星,说她应该去演戏。小莲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眼前的人是一个骗子,但她内心的欲望被点燃了,她的确想去演戏。回到学校后,小莲告诉高歌,她想考电影学院。高歌用理科生惯用的思维模式告诉小莲,她成功的概率无限接近零。小莲当然知道自己机会渺茫,城里是首都,最不缺的就是美女,自己这点儿姿色算得了什么?她也没有接受过任何表演训练,电影都没看过几部。但别人可以这么说自己,高歌不行,他是自己的男友。这是她第一次对高歌产生隔阂感,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世界分为两层,她与高歌住在一层,其余人住在第二层。也许就是她这种视死如归的爱情吓到了高歌,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内心发育严重滞后。
艺考的日子到了,小莲背着所有人参加了电影学院的面试,不出意料,第一轮就被淘汰了。她连普通话都不够标准,更不用说什么表演了。回到学校后,小莲很沮丧,开始觉得高歌说得对,自己想太多了。但是,就在她偷偷参加艺考的这段时间里,高歌跟另外一个女生混到了一起。那是个小太妹,非常早熟,家境是班里唯一称得上有钱的,在城里都有大房子。小莲知道,高歌的理性思维告诉他,跟那个小太妹在一起比和自己有前途得多。小莲举着菜刀追着高歌,两人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里,小莲冲着黑暗劈了下去。她听到惨叫声,以为自己真的砍到了高歌。此时高歌却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或者说是用自己的身体捆住了她。高歌希望小莲放过自己,他说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不配得到小莲的垂青。小莲还没有缓过神来,她确定自己听到了黑暗里的惨叫声,如果声音不是高歌的,又会是谁?
这次的背叛让小莲彻底丧失了对这里所有的留恋。与家里大吵一顿后,小莲放弃高考离开了学校,离开了家,独自来到城里,开始了年轻的北漂生涯。这期间,高歌几次联系她,跟她解释,劝她回来。她知道高歌心里是爱着自己的,但理智让他不得不这么做。她当然也爱着高歌,但内心的愤怒让她不得不这么选。
小莲从群众演员开始干,她几乎不要钱,只要剧组管饭管住就行。群头巴不得这样的群演能多一些,而且小莲的条件不差,冰雪聪明会来事儿,一口一个哥哥叫着,人见人爱。在混剧组的日子里,小莲一直磨炼着自己的专业水平,从台词到表演,剧组就是最好的电影学院。不富裕的家境也让她从小就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跟那些没有公主命却得了公主病的女演员相比,高下立判。很快,小莲便在群演里有了小小的名气。更关键的是,她有了自己的人脉,认识了不少导演,但也沾染上了抽烟、喝酒的习惯。至于潜规则,小莲从来没有经历过,她来者不拒,但最后一步总是能把握住。她知道,睡出来的名气,飞不了太远。
就在小莲终于拿到一个网络电影女二号的角色时,她听以前的同学说,高歌高考考砸了。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尖子生名落孙山,他放弃复读,也进了城,进入了一个普通的大学。那个小太妹倒是不离不弃地跟着他,听说两人准备大学毕业后就结婚。小莲设法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几次想打个电话回去祝福一下,但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并不是说高歌此时对她多重要,而是她觉得这么做虚伪极了。看到高歌过得不好,她很开心,由衷地开心。她想诚实地面对自己,她还很年轻,以后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去自我欺骗。
小莲演的女二号有床戏,她认真地准备了很久,导演都要不耐烦了,于是这段戏的调度基本是她独立完成的。小莲倾尽全力的表演风格相当令人震撼,据说把男演员吓得几乎改变了自己的性取向。网络电影上线后,她爸爸看到了,非要进城打死她。她知道爸爸的脾气,家族基因里的暴力倾向不是闹着玩的,吓得她换了好几个地下室公寓。那部低成本网络电影很快就被勒令下线,悄无声息,但她在片中的表现引起了一个导演的注意。
导演叫张昂,典型的艺术中年,无意间看到了这部烂片,小莲那段惊世骇俗的床戏深深地吸引住了他。他强烈地感觉到,这就是他一直在追寻的那种女演员,敢于毁天灭地。他很快联系到小莲,希望她成为自己下一部艺术电影的女主角。小莲调查了这个张昂,了解到他虽然年过四十依然没什么名气,但至少不是个骗子,反而是圈里公认的天才,很多大演员都对他欣赏有加。更关键的是,她在张昂身上看到了曾经在高歌身上乍现的那股冷漠。一股异常的熟悉感悄然而至,感觉像是高歌迅速地死掉了,转世投胎到了张昂身上,张昂又迅速老去到合适的程度,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两人很快成为恋人,小莲搬出了地下室公寓,住到了张昂的家里,虽然不是高级公寓,但对小莲来说已经足够了。但小莲很快就发现,张昂有着严重的心理疾病。他的确很有才华,谈起电影头头是道,但也过于愤世嫉俗,什么都瞧不上。筹备的艺术电影资金都已经到位了,他的剧本却还没有写几个字,总是对自己不满意。张昂还有严重的自我毁灭倾向,从酗酒开始,慢慢地,甚至沾染上了毒瘾。小莲几次想离开这个定时炸弹,却总是不甘心。她很清楚,高歌也好,张昂也罢,她只爱他们灵魂中的一个侧面,绝对不会与之白头偕老。与高歌不同的是,张昂是个纯粹到可怕的人,小莲敬佩他、可怜他。
张昂终于完成了剧本,开机拍摄,小莲也终于演上了梦寐以求的女一号。经历了地狱般的几个月的拍摄期,张昂把一切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为了心中的完美,张昂的拍摄成本猛增,投资人临时撤资,后期没钱做了。张昂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抵押了父母的房子,全片才终于完成。小莲陪着张昂戒毒,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头撞击墙壁,满头都是血,简直生不如死。小莲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第一次看到人性的不堪,濒临死亡的状态是如此丑陋。小莲决定结束自己的精神青春期,做一个庸俗但体面的大人。
一个月后,噩耗传来,影片没有过审,需要重新删减,否则无法上映。删掉的内容都是张昂最想表达的,对他来说,这就等于白拍了。制片人希望他能按照审查意见重新剪辑,张昂誓死不从,以命相逼,制片方只有作罢,电影搁置。张昂生性脆弱,这个致命的打击让他又回到了毒品的怀抱。小莲意识到,这个人废了,彻底废了,这一次,她选择了离开,及时止损。一个寒冷的冬夜,张昂在毒瘾发作后,从顶楼纸鹤般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小莲得知消息后,内心没有一丝涟漪。那段时间,没人知道小莲去哪儿了、干了些什么,她不想见任何人。
圈内人为了纪念张昂,在得到了家属的同意后,无偿地帮他重新剪辑了那部电影,终于拿到了龙标。电影上映了,但排片量几乎没有,成了院线一日游,票房连百万都没到。
又过了一段时间,那部电影居然在国际电影节上拿到了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三项大奖,作为天才导演的遗作,震惊圈内。于是,消失了许久的小莲再度出现,这一次,她像脱胎换骨一般涅磐。显然她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也许她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她不需要着急。她做了脸,但很自然;做了胸,也很自然。她的牙齿白得像玉,戒掉了烟酒,声线都变了,还起了一个英文名字,除了至亲,没人知道她曾经叫小莲。回到家中,她找出张昂的遗物——拷贝的没有删减的电影,看着那些被删去的电影片段。她在影像中宛如一只蝴蝶,穿梭在成群结队的英俊少年中,周围的一切潮湿极了。大哭一场后,她烧掉了这仅存于世的电影拷贝。
她在众多邀请的公司里选择了一家,明年所有的时间都已经被工作排满,都是跟大导演合作。虽然此时的她并不是一线明星,但一年后她便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莲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买了属于自己的车,组了属于自己的团队,距离内心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今晚是张昂的忌日,小莲走出家门,来到附近常去的酒吧。看着窗外的月色,她想起了张昂在月下给她念诗的画面,虽然她听不懂;想起了高歌在月下骑着自行车送她回家的画面,虽然她并不想回家;也想起了自己消失的那段时间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男人;甚至想起了自己已经中风、住在城里的医院的父亲。而此时此刻,高歌在干吗呢?
今晚,她只想一醉方休。
大闪说完故事,把自己感动得不行。KATE打趣地说张昂就是过去的大闪,吓得他赶紧解释。我并不喜欢大闪的故事,准确地说,我不喜欢他笔下的任何故事,虽然他一直照顾我。KATE没说对,大闪嘴里的张昂并不代表他自己。大闪的内心极其坚硬,这也是他能够在短短几年间从白手起家飞跃到行业翘楚的原因。这一行根本不是在拼什么才华,而是比谁的内心更加坚硬。但大闪的坚硬与传统意义上的男性坚强有所不同,我觉得他的内心住着一个女人。这丝毫没有侮辱大闪缺乏男性气概的意思,与此相反,大神内心深处的女人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坚硬,完全没有世俗女子的优柔寡断,正如他嘴里的小莲。这个女人清晰地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但她原本不需要如此,如果高歌的爱真挚一些,如果张昂靠谱一些,她就不至于如此。现实生活如同潮水一般把她推向坚强的海岸,她原本可以生活在水里,原本可以安静祥和地度过平凡的一生。煞有介事的野心只是注定平庸下的垂死挣扎。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吗?如果她是这个故事最终的胜利者,今夜的她看起来为什么会如此落寞无助呢?这并不是一个励志的故事,小莲像剔骨刀一般切开了大闪内心深处最鲜嫩的部位,像是牛臀股二头肌边缘分离出的半腱肌——俗称“小黄瓜”——很小的一条,是一头硕大的牛身上最鲜嫩的可以直接生吃的部位。对于食用者来说,那才是一头牛真正的核心。不管这头牛的外部有多么强壮,都只是铠甲,只有需要冲锋陷阵、遍体鳞伤的人,只有身后空无一人、只能独自面对万丈深渊的人才需要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