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胳膊蹲在一堵断壁残垣旁,她知道这里是决计无人来的,所以反倒有了一点安全感。仰起头望着天,她看见老树昏鸦,还看见若干年前,三个小孩子一个牵一个地爬到墙上,排着队来回地走,练胆量。
丫丫在荒草丛中静等着露生,而露生在城内营部里,静等着龙相。
龙相下午出了城,说是天黑之前一定会回来。于是他决定守株待兔。

第十二章:无计

露生知道龙相今晚是必回来的。而且据他所知,在回家之前,他必定先到这军营里转一趟,因此等得心无旁骛,在屋子里“坐如钟”,长久地纹丝不动。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龙相便回来了。
龙相做了个戎装的打扮,兴许是骑马跑了长路,马靴上还带着马刺,走起路来一步一响。进营之后听闻白少爷来了,他一步一摇地晃进了屋子,对着露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齿,“嘿嘿,你怎么来了?”
露生先前一直在出神,冷不丁地见他晃了进来,一颗心向上一提,整个人像受了刺激似的,随着那颗心一起向上耸了一下,仿佛是要一跃而起。
然而他终究没有一跃而起,而是安安然然地站起身,态度沉静地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讲,在家里说不方便,就找到这里来了。”
龙相拖泥带水地走到露生身边,向后一跳坐到了桌子上。神情惫懒地打了个哈欠,他把眼皮向下一垂,让长睫毛遮住了一半的黑眼珠,“说吧!什么事?”
露生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想起龙相那疯狗一样的脾气,其实他也打怵,但怵归怵,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因为这不是小事。丫丫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全看今天这一席话了。
“我听家里人说,你要娶丫丫?”
龙相将眼皮向上略抬了一分,勉强算是正视了露生,“没错。我都二十了,该讨老婆了。下午你和丫丫干什么去了?我一不在家,你俩就偷着出去玩,王八蛋,背叛我。”
露生转身面对了龙相,抬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摇了摇,想把那他一双眼睛摇开,“龙相——”
龙相果然睁开了眼睛,但是不等露生把话说下去,他那脑子里又转过了新念头,“哎,我有表字了,叫作云腾。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样?就是这两个字都不大好写,要不然你再给我想个好写的?算了算了,不好写就不好写吧,反正也用不着我自己去写这两个字。”
露生握着他的肩膀不松手,仿佛两边肩膀是他的灵魂所在,握住了肩膀,便能直击他的心灵,“别打岔,龙相,你听我说,你不能娶丫丫。”
龙相闪动着睫毛,显出了一脸挺漂亮的傻相,“为什么?”
不等露生回答,他又说道:“徐叔叔也说我该娶妻了,我说我想娶丫丫,他说我又不用攀着丈人登高枝,尽管想娶谁就娶谁,只要姑娘是个好姑娘就行。我想丫丫虽然是笨了点儿,可也不是特别笨,对我也挺好,长得也不赖,干脆就是她吧!还方便,给她换一身红衣服,我俩把天地一拜,直接进屋入洞房。”
露生盯着龙相的眼睛问道:“龙相,如果是我求你,求你别娶丫丫,你能答应我吗?”
龙相一愣,“什么意思?我不娶,你娶啊?还是你怕我和丫丫结了婚,就不和你好了?不会,丫丫对我好,你也对我好,我怎么会娶了丫丫就不要你?你是个男的,我没办法。你要是女的,我把你也一起娶了,让你做大,丫丫做小。反正丫丫也不会吃你的醋,你比丫丫聪明得多,管家肯定比她强。唉,露生,我要是皇帝就好了,我当皇帝,你当太监,丫丫当皇后。”
露生听他专把正经话往邪里说,又急又气之余,几乎要哭笑不得。将对方的两边肩膀又抓得紧了些,他正色说道:“你别闹,我来这里也不是逗你玩的。丫丫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你想想我为了保护她,这些年挨了你多少打?”
龙相听到这里,微微张开了嘴,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颜色。
露生继续说道:“你再想想,若是没有我,那么那些打骂,是不是都要落到丫丫身上了?”
龙相把嘴闭上了,又将下巴往回一收,两条乱踢乱磕的腿也老实地垂了下去。
露生直视着他的眼睛,要一鼓作气把话说完,“我现在身上有不少伤疤,都是你咬出来抓出来的。我皮糙肉厚可以忍受,但丫丫能忍受吗?就是忍,你想让她活活地忍一辈子吗?你说她对你好,可你呢?你对她好吗?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虐待谁,你只是性情暴躁,只是脾气上来了非发泄不可。可是恕我说句自私的话,既然是非发泄不可,那我宁愿你另娶他人,横竖我不认识那个姑娘,她受苦受难,我也不心疼。”
龙相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
“丫丫是我家的人,别说我打她,我就是杀了她,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你心疼也白心疼,她是我的,不是你的,知道吗?还别说她,就连你——你吃我的喝我的,是我家把你养到这么大,连你都是我的!知道吗?”
露生知道他一贯不讲道理,所以此刻几乎是要哀求了,“龙相,你权当是可怜可怜她吧。我知道你喜欢她,可你能管得住自己的脾气吗?你一边说自己喜欢她,一边由着性子地欺负她,这叫喜欢吗?”
龙相向后一仰头,做恍然大悟状,“噢——我明白了。我脾气不好,你脾气好;我不喜欢她,你喜欢她。我白天一出门,你俩就立刻跑出去鬼混。怪不得不让我娶丫丫呢。我不娶,好留给你娶,是吧?”话到这里,他双眼一瞪,猛然吼道:“是吧?!”
露生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两只腕子,又上前一步,用身体把他那两条腿挤得紧贴了桌子,让他不能张牙舞爪地乱打。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他求龙相“别吵”,而龙相从鼻孔中呼出两道粗气,居然当真听了他的话,没有由着性子大发其疯。
“我困了,懒得理你。”他恶狠狠地告诉露生,“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陌生女人,我就和丫丫在一起最舒服。丫丫不像你这么记仇,我欺负你几次,你没事就拿出来说一说,生怕我忘了;丫丫从来没说过,丫丫一直让着我,丫丫对我最好,比你好!你别再和我啰唆了,我不想听。还有,你要是敢背后使绊子,撺掇丫丫抗婚不嫁,我他妈的先收拾丫丫再收拾你,一个我也不放过!你还想让我帮你打满树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打什么满树才!你不听话,我先揍你!你不服,那就给我滚!你敢滚,我就打折你的腿,正好杀鸡给猴看,吓唬吓唬丫丫!”
露生看着龙相,脸上渐渐失了表情。
真的,他想:自己怎么把大事给忘记了?如今的龙相,不止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混账弟弟,也是一柄利刃一把快枪。自己若是真和他闹翻了,又怎么去给父亲和妹妹报仇?丫丫固然可爱可怜,是他这些年一直捧着护着的小妹妹,可死去的秀龄就可以不算数了吗?他现在还记得秀龄的身形面貌,如果秀龄不死,现在也是大姑娘了。
如果没有满树才,他自己也一定不是现今这番模样了。无需人说,他自己也时常感觉自己像是龙相的家奴。人人都喊他一声露生,谁还记得他的本名叫作白颂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