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走近了一步,本意也是想看耳环,可是目光射向丫丫的侧影,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衣领中向外伸出的一道红色血痕。
他没言语,知道那血痕是怎么来的。丫丫这几天一定是给龙相剪指甲了。新剪的指甲特别锋利,而龙相像有瘾似的,专爱在那时候狠狠地挠人一把。露生已经被他挠过无数次,教训他是没有用的,讲道理他也不听。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露生全权负责他的手脚,不让他有机会对着丫丫试爪子。
丫丫被两个人围着看,显然是不好意思了,不但脸红,耳垂也透了红。搭讪着从龙相手中拿过了旧耳环,她转身且走且道:“我也照镜子瞧瞧去。”
丫丫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心里怦怦直跳,并且下了决心,要把这对耳环戴一辈子,往后再也不摘它了。
她想:自己没干别的,只是戴一副耳环,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不守妇道。昨天龙相对着她发脾气,吓得她先是往西厢房里钻,钻进去之后才想起大哥哥出远门了;而且纵是不出远门,自己身为一个小媳妇,也没有总往大哥哥身后躲的道理了,于是便仓皇地逃去了婶婶院里。
这一逃的结果,是她被黄妈教训了一顿——夫君越是生气,为妻的越应该陪在一旁劝解开导他,哪有自顾自逃了的?就是在那些小门小户的平常人家里,也没有这样不懂事的媳妇。至于说龙相打她骂她,那更不值得一提了。女子出了嫁,哪有不受气的?况且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的出身,受气忍忍也就罢了,怎么还娇贵到说不得、碰不得了?
丫丫被黄妈教训得心服口服,再一回想龙相对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她长叹一声,认命了。
她认命,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生是龙家的人死是龙家的鬼。她不敢痴心妄想,她没偷着爱别人,她只是戴了一副心爱的耳环,有生之年,不想再摘。
龙相咔嚓咔嚓地吃饼干,自己吃,还满抓了一把往露生和丫丫的嘴里填,喂得那二人下半张脸上全是饼干渣滓。露生把签好的合同拿给他看,他爱看不看地浏览了一遍。露生问他:“这么干稳不稳当”,他漫不经心地一点头,“怎么不稳当?谁敢赖我的账?”
又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碎饼干,他边嚼边说:“露生,明天你再去趟北京,给我存一笔钱。”
露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龙相一探头一扬眉,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龙相用衣袖一蹭鼻子,喷着渣滓又道:“一会儿我给你拿支票,还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你把钱全取出来存到一个折子里,用我私人的名字。”
露生问道:“我刚回来,又让我走,你这是在搞什么鬼?”
龙相很得意地一笑,“没什么,弄了点儿私房钱,自己留着。将来要用钱了,支取起来也方便。”
露生看着他,感觉他这表情有点老谋深算的意思。“你不是刚拿出了三百万买枪炮吗?你手里还有余钱?”露生追着询问。
龙相轻轻向外一挥手,“你懂个屁,让你去你就去!”
露生知道龙相是个颇有几分邪主意的人,但在看到支票之后,他还是震惊了。
龙相这一回给了他五百万。
露生追根究底地问了半天,最后隐约明白了这笔巨款的来历——仿佛是他手下十几个县这一年的税款。本来应该是充作军用的,但不知道他耍了个什么手腕,竟在徐参谋长眼皮底下,把这笔巨款据为己有了。
于是,露生在家中只睡了一夜,翌日清晨,带着那几张薄薄的支票,他启程又奔了火车站去。
在这一趟旅途上,他可再没遇到过艾琳之类的陌生佳人。及至到了北京,他探险似的直奔了东交民巷。因为一路上总怕有强盗来抢他怀里那几张票子,所以他东张西望、惶恐紧张,看着比贼更像贼。及至洋车停在银行门口时,他抬腿就要往银行里冲,几乎忘了给车钱。
半天之后,他失去了支票,得到一本存折。推门出去走到大太阳下,他仰面朝天地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怎么事情听起来是那样的复杂,办起来却又是这样的简单?
事情办完了,龙相那催命一般的连环电报又没有打过来,他在阳光下很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想要回家看一看——不是龙家,是自己住过的那个“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里面又住进去了什么人。
上一次去天津,他明明还记得二娘那座小公馆的地址,但硬是完全没往那附近凑。为什么不,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他也只是“想”回家看一看。想想而已,不会真回。因为不是所有的回首都美好,他有时候宁愿自己是个贫苦人家的小子,天生便是一无所有,也就不会再生妄想。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随即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来,轻轻地,带着一点迟疑,“密斯特白?”
露生一扭头,望向了来人。这一刻他还未从心事中走出来,所以脸上的表情并不美好。不但冷峻,而且眼中有幽森的悲愤。于是来人的动作僵了一下,方才本是用阳伞的长柄轻轻触碰了他,此刻握着阳伞的手便停在半路,仿佛是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
两个人一个冷一个慌,互相对视了一瞬间,随即露生微微一笑,换了面貌,“艾琳?”
这句话显然是让艾琳释了重负,她收回阳伞也露出笑容,开口说道:“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但是不很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密斯特白,直到走近了才确定。向你打了一声招呼,你又不理我,我只好抛弃君子风格,索性动手不动口了。”
露生审视着艾琳,见她依旧是洋装打扮,披着一头乌黑卷发,上面袖口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裙摆之下则是丝袜裹着小腿,踩着两寸来高的漆皮高跟鞋。露生总觉着这帮摩登小姐们的样子大同小异,全装备着卷发、裙子、高跟鞋,一张脸也是统一地浓施脂粉。只要五官合乎规格,那么看着就都差不多。幸而这位艾琳中西合璧、与众不同,让他一见之下,便能脱口喊出她的名字。
“我方才是在想事情,大概是走神了,你的声音,我是一点儿也没听见。”他很和蔼地对艾琳解释道,“不过这真是太巧了,我没有想到上次一别,我们会这么快地再相见。”
艾琳握着小阳伞的长柄,用伞尖轻轻地敲地,“你刚才回头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因为你看起来好像是……”她沉吟着措辞,“不大愉快。”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然而露生听在耳中,却是生出了一点感慨。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在同他讲话时,会特地地斟酌了再讲。他觉得艾琳那短暂的一沉吟非常文明,而他喜欢这文明。
“没有。”他含着笑容辩解,“我是在那银行里忙了半天,现在走出来了,还是有点儿恍惚。”
艾琳问道:“你又是为了公务而来的?还是一直留在京津,没有回家乡?”
站在煌煌的大太阳下,露生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妖精,吸取着太阳和艾琳的热力,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精气神,重新变得活泼温柔,“实不相瞒,这一带我不大熟。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带路,我们找家咖啡馆坐下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