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褚桓低吼着打断他。

南山充耳不闻:“可是我食言了,你拿出短刀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后来你说求我——”

南山话音一顿,闷哼一声,原来是褚桓挣脱不了,转头一口咬住了南山的手。

南山躲也不躲,岿然不动地任他咬,直到褚桓尝到了血的味道,才意识到自己像犯了狂犬病一样,蓦地松开牙关。

“疼。”南山这才低声说,“你求我的时候,我比这个疼一百倍……唔,一百倍,一千倍。”

褚桓缓缓地平静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后,他问:“被吞噬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南山:“周遭满是欢喜,我只顾着心疼。”

褚桓:“能看见我吗?”

“能。”南山低下头吻着他的发旋,“但不是用眼睛,我的五官好像连在了一起,能感觉到一切——我看见你跪在山顶,看见你满手的血,看见权杖上火光燃尽,看见小绿含起将灭的火团送了你最后一程……”

褚桓突然颤抖了起来。

“我还看见火光亮了又灭,看见阴影包围了你,有一瞬间,我甚至听见了你心里的声音,但是几乎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了圣火。我看见你被围在圣火中央,急得要命,心想,如果需要圣火需要燃料,还是烧我吧……结果仿佛‘它’的规则还在,我心想事成,你身上的火苗果然一路延伸过来,烧到了我身上。”

南山说到这,放开褚桓的禁锢,张开双臂,把他抱了个满怀,低声说:“我一辈子没有觉得那么温暖过,我当时觉得自己和你是在一起的。我听见身后有无数个声音,层层叠叠地都在说‘烧我吧,烧我吧’,规则所限,我不能回头,但是感觉得到、也想象得出那火光一路蔓延的样子。”

褚桓听见黑暗中一声轻响,接着,一团火光亮了起来,南山点起了床头的灯。

褚桓瞳孔骤然收缩,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挡了一下,然后撞进了南山的眼睛。

南山叹了口气:“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不是什么幻觉。”

这句话如同解咒的密语,那一瞬间,褚桓仿佛从极高处落了下来,消失的重力突如其来地加诸于他身上,他双脚重重地落地,在寂静一片的世界里如梦方醒。

“你知道后来我还看见什么了吗?”南山眼眶通红,嘴角却含着微笑,“我看见了夕阳沉入无边的海水下,看见枯死的树枝上长出了一只柔弱的芽,看见懵懂的海鸥抖了一下羽毛,还看见灰烬里爬出了一条探头探脑……只有拇指粗的小蛇。”

南山十指与他交缠在一起,贴在自己的胸口,一时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绝不会再丢下你第二次,你相信我吗?”

褚桓良久没有回答,而后,他答非所问,却问出了自从陷落地回来后的第一个和那段旅程有关的话:“权杖呢?烧完了吗?”

南山温柔地说:“嗯,烧完了,但是以后还会有的。”

褚桓点点头,突然感觉到一股从心而起的疲惫,像是一辈子没睡过觉那样,他微微侧过头,靠在南山怀里,几乎连眼睛都来不及合上,就已经陷入到了沉眠里,窝住的脖子让南山手上的戒指在他的颈侧压出了一个小小的痕迹。

“逗你玩”三个字终于没能伴随着他一直七老八十,但是带着这三个字的那只手,给了他一个新的支点。

褚桓这一觉睡了整整两天,无知无觉中度过了这一次的山门倒转。

朦胧间,他好像听见外面有熊孩子们正大喊“贱人大王”,褚桓没有理会,只是翻了个身。

与此同时,收藏了一堆不能用的枪和子弹的山洞里,蜡像一样的老兵们接二连三地缓缓动了,揉揉眼睛,各自或迷茫或震惊地环顾着山洞和同伴。

只要没死,就是还活着。

褚桓陷入沉睡之前,其实心里还有另一个疑问——那个被称为“圣火”的核桃里,究竟有什么?

不过他没问,因为已经知道答案了。

核桃里有一个世界。

“我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莎士比亚。

——正文完。
番外 一

“到底是怎么回事!”

褚桓默默地往后仰了一下脸,让老王那像暗器一样犀利的唾沫星子与他擦肩而过。

独臂的老王带着一身风尘仆仆,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控诉他为眼前这个王八蛋操碎了心的人生苦痛。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木头桌子,桌上横陈着几把能进国博的军需用品。

褚桓一仰头,透过招待所破败的小窗户往下看了一眼,南山正在楼下和那几个老兵一起说话。

他们家那位土包子族长大约是平生第一次穿衬衫,仿佛一直担心自己动作大了会把衣服扯破,举手投足活像被人五花大绑了一样拘谨,然而面对着旁边这几位更土的,他还是十分尽职尽责地在这个生平只来过几次的县城里当起了一知半解的导游。

这正当,原本说着什么的南山突然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一抬眼,正好对上褚桓的目光,这认认真真的解说员于是从百忙之中抽出了一眼的时间,毫不吝惜地给了楼上的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点逗。

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山洞里的几个老兵并没有当年误入“桃花源”之后被冻结的印象,他们的记忆还依稀停留在河边迷路的那一刻,好像经历地一切都只是做了一场梦,睁眼就到了几十年以后——这恐怕也是神山的意思,不想让这篇土地暴露在世人眼里。

山羊脸长者虽然有点缺德,但是不缺心眼,一得知这种情况,立刻顺水推舟地什么都没有说,佯作边境少数民族,对几十年前离奇的事件只字未提。

山门刚刚倒转,褚桓漫长地一觉刚醒,还没来得及醒过盹来,长者就催命似的把他拎起来处理这件事。

这才有了县城中招待所里的这一幕。

个中种种因由,褚桓不便和别人明说——说了老王也不会信,恐怕还会把他送到精神科鉴定一下,干脆一推二五六:“我不知道啊,人是路上捡来的。”

老王脸皮直跳,顺着他的目光从窗口往下看了一眼,仿佛觉察出什么,两眼一眯,指着南山问:“那个长头发的又是谁?”

褚桓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媳妇。”

老王听了,眼角跳得越发生动活泼,抽了口气,颤声问:“这个……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褚桓看着这边陲小镇人群来往,而老友面色红润,身体硬朗,一时间有点恍如隔世般地感慨万分,他想了想,周密地回答:“说不大清,好像也能算是捡来的。”

老王:“那他娘的是个男的!你当我瞎吗?”

“对啊,”褚桓莫名地说,“我也没说他是女的啊。”

老王面如心肌梗,驴拉磨似的在屋里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摔了褚桓一脸:“胡闹!”

褚桓靠在破沙发坚硬的靠背上,伸长了腿拉了拉懒筋,露出一个包容老年人无理取闹的笑容,未置一词。

多年来,老王从来都是拿他毫无办法,最后泄愤般地一屁股坐在简单的床铺上,将人家招待所的床砸出了一声哀鸣。

老王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还没来得及点,就见褚桓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哎。”

老王没好气地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褚桓:“我这禁烟。”

说完,他还形似无辜地伸手一指窗外楼下。

老王“啪”一声将打火机按灭,沉默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盯着下面看了一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扣在褚桓肩上,皱着眉问:“他什么底细?你别给我闹着玩,这样的能长久吗?”

褚桓叹了口气:“我是闹着玩的人吗?”

根据老王对他的了解,褚桓小事上虽然没溜,大事上却真的从不儿戏。老王声色俱厉:“老褚死了以后真是没人管得了你了——你这是打算断子绝孙吗?”

褚桓顿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王:“笑什么,严肃点!”

“看不出您还挺传统,”褚桓摆摆手,“他们族里有好多满地跑的小崽子,大家都巴不得过继一个给族长呢,没什么。”

老王盯着他看了片刻,褚桓气色不大好,但精神却不错,独臂男人沉默了片刻,他眼下对褚桓的要求是人好好的就行,至于私生活怎样……

“我听你刚才话里话外的——他是族长?能跟你走吗?”

褚桓摸摸鼻子:“够呛。”

老王有点气结:“那你打算怎么样,在这穷乡僻壤躲一辈子?你先前不是答应我……”

“我会回去上班。”褚桓没什么负担地接话,“没事,有活干活,没任务我就回家做饭,权当家住得远点。”

老王没见过这么玩的,震惊地看着他:“……飞机票没地方给你报销。”

褚桓毫无压力地说:“反正也不用我赚钱养家,月光正好。”

老王难以想象这种生活方式,把那根烟在手里转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你也……太不靠谱了!”

褚桓嬉皮笑脸地冲他一伸手:“给我看看我俩外甥——还是外甥女?”

老王从身上摸出好几个手机来,从中掏出一个最不起眼的,调出照片递给褚桓,俩孩子,虽然都很小,但是能看得出长得不怎么像,异卵的双胞胎。

“粉衣服的那个是女孩,另一个是男孩。”老王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连一双外孙女都没顾上显摆,“你愿意找个伴,我觉得很欣慰,可为什么舍近求远非要费这么大的劲呢?”

“一儿一女能凑个‘好’了,哎真逗,哈喇子这么长……”

“褚桓!”

褚桓抬头看了他一眼:“找个近处的?行啊,你打算把你女婿劝退,换我上岗吗?”

老王先是一怔,随后看清了他眼睛里的一点戏谑,顿感无力:“你这个不识好人心的王八蛋啊。”

褚桓把手机扔回老王怀里,又歪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南山尽职尽责地把几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老兵带进“肯当鸡”里面接受垃圾食品熏陶了,就扒着窗口冲他喊了一声:“我要上次老板娘做的那碗土豆二米饭,放粗盐!”

南山远远地冲他挥挥手,示意听见了。

褚桓把窗户推开到最大,飞快地从老王兜里摸出烟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上了一支,行云流水般地塞进自己嘴里,一口气抽掉了半根,才在一片白烟后慢吞吞地开口说:“有时候你会发现,你所感觉到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你的切肤之痛,别人不痛不痒,你觉得通体舒畅,别人无知无觉,时间长了,你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你和别人并没有生活在一个世界里。”

老王仔细打量着他,褚桓脸上的轮廓因为消瘦比以前更深刻了些,但是眼睛却很亮,不知道是不是倒映了烟头上的火。

“孤独不在乎你和多少人在一起,你要是心里没有这种感觉,打一辈子光棍也自由得很,一分钟都不会觉得寂寞,你要是时时有这种胡思乱想,每天聚众/淫/乱也热闹不起来。”褚桓不徐不疾地说,“这是很可怕的你知道吗?任凭这种孤独走得太深,人会变得没有真实感。”

老王:“关于什么的真实感?”

“所有,”褚桓说,“人在丧失真实感之后才会思考什么是‘真实’,越思考就越觉得……你没法证明‘真实’的存在。”

老王神色严肃起来,怀疑褚桓脑子有病没治好。

褚桓余光瞥见南山把其他人留在饭店里吃饭,自己拎着几个大食盒从“肯当鸡”里走出来了,正往招待所的方向走来。

“所以有一天我发现有一个人肯帮我破除这种神经质的孤独感,并且卓有成效。他对我来说,就是我的支点,还有坐标。”褚桓掐灭了烟,随手将烟灰缸塞进了沙发底下,打开了百叶窗上的排风扇,“别说只是多坐几次飞机,让我骑导弹去都是可以的。”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褚桓让过老王,给南山开了门,南山一进门就轻微地抽了一下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只是碍于老王在场,他没说什么,只是借着递外卖的动作,十分隐晦地瞪了褚桓一眼。

褚桓权当没看见,指着老王说:“这是我……嗯,我干爹。”

老王:“……”

老王干咳了一声,一瞬间有点卡壳,随即他回过神来,做出一副长辈的不苟言笑态度,对南山简单地点了个头:“你好。”

南山也十分措手不及,然而他虽然没见过世面,到底是族长,很快镇定了下来,客客气气地迎上老王略带评估的打量,打了招呼。

老王还是有点别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见南山走到他面前站定,操着一口已经流利了许多的汉语,郑重其事地说:“我叫南山,是‘离衣族’族长,以后褚桓在我这里,不会受一点委屈,你放心。”

老王:“……”

他在和南山的大眼瞪小眼中,想起自己嫁女儿的经历,忽然莫名地对自家正派女婿产生了一点微妙的不满。

这种微妙一直保持到了当天傍晚,老王把褚桓交给他的人并一干步枪与均需用品都带走了,然后仿佛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他克制住了心里酸水,大笔一挥给褚桓批了一个月的“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