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霸见到黄快嘴后,不由地脸色一变。他猛然回头看着齐君元,用很急切的声调喊道:“离恨谷中遣黄快嘴传讯,必定是有紧急的事情。齐大哥你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先把那几人捞出来再说。”
齐君元依旧是以刚才回头寻找鸟叫声的姿势朝向树梢,稀疏的树叶将斑驳的光影洒在他的脸上。王炎霸急切的语气让他眉头微皱,脸颊轻抖。但他根本没有瞥一眼王炎霸,只是保持着姿势。直到那些斑驳的光影在他脸上移转过半片叶子的距离,他这才缓缓转过脸来。
此时王炎霸粗重的气息完全平静了,穷唐再次趴伏在倪稻花的脚边,黄快嘴也不再叽叽喳喳,只顾在矮枝中啄食树籽。
齐君元站起身来,朝着山下伸直右手臂,然后手指不断变化各种指形。这是刺行中用来测量远处物体大小、角度,以及物体之间距离的技法“花指点对”,和工家、坎子行的“指度”如出一辙。
“阎王,‘诡惊亭’的‘百步流影’你会吗?”齐君元问道。
“会,只要是有足够的光源我就会。”王炎霸这话其实是在告诉齐君元他没本事搞出高亮度、强聚光的光源。
“那个光源够吗?”齐君元朝天上的太阳努了下嘴。
“用太阳光?那再加上聚光放射镜肯定是够了。不是,你不会是要我现在就做吧?大白天的流影会很模糊,看不清楚的。”王炎霸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我要的就是看不清楚。稻花,你能指使穷唐行动吗?”
“这个不算难事情,它应该能听我的话。”倪稻花的回答让人听着有些玄。
“如果能做到这两样的话,救他们几个就有些可能了。”说完这话,齐君元纵身跳上一块耸立的岩石,屏气凝神将东贤山庄里的情况再次仔细察看一遍。然后才对那两人说道:“你们两个必须准确地配合我,听我的木哨为号。稻花,你带着穷唐直接到庄口等着,第一声木哨响起,你让穷唐直扑半子德院大门,到大门口再调头奔回。阎王,你等会儿转到西北方向的山腰处,听到我第二声木哨响起后,你立刻施放‘百步流影’,从半子德院前院墙上一闪而过即可。”
“只要这样就行了吗?你要我们配合,那也应该把计划过程给我们说一下呀。”王炎霸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知道了详细的过程和目的确实可以让他们更加清楚自己该怎样更好地去做。
“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其他不需要知道。现在是你求我去救他们,所以不要和我提要求。”齐君元说这样的话也并非不讲理。他当初刚刚出道配合做刺活儿时,代主也好、刺头也好也都是这样要求的,这是怕整个刺局中出现一处意外时,执行者知道得太多或者下意识的弥补行动反会影响到刺局的相应变化和后续手段。但王炎霸并非谷客、谷生,对此做法是很难理解的。
“什么声响的木哨?”倪稻花的问题比较实际。
齐君元随手掰断身边的一根树枝,掏出小刀,三下五除二一枚木哨就成形了。虽然外观很是粗糙,但放在唇边轻轻试吹,可以听出发音很是高亢清亮。
“你除了吹吹哨子外还干些其他事情吗?”王炎霸又问,而且可能刚才被齐君元顶了下,所以语气开始显得有些无礼了。
“除了吹哨子,我还要去杀唐德。”
齐君元走进庄口,庄子里的局势气相猛然震荡一下。
天上飘飞的风筝停滞了下,然后一下子落下来许多,幸亏风筝线连续几个收放才将它重新提升高度而没有坠下地面。而半子德院的院墙上有尖锐的白光一阵胡乱闪动。虽然离得远,但齐君元还是看出白光属于箭矢一类武器的发光,这和他使用的钩子很相似。
气势依旧沉稳的是庄口大道西侧。那片屋群中有几处胶着的杀气,始终以原来的态势相持,不争不让,不进不退。
齐君元绕过庄子里几处已经阐了相的陷坑、绊索、刺夹布置,再从“三瓣莲”中两个莲瓣中间穿过,直接走到屋群的近边。然后提高嗓门朝着一个巷子里大声呵斥:“出来!都出来吧。已经全数被围了,伏波位也被别人瞄准了,死皮赖脸地躲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是出来乖乖跟着我出庄去吧,不要没事就跑来搅别人清净,最后搞得连自己的命也从此清净了。”
“齐兄弟,我们出不去了,你何苦也把自己陷进来呀!”范啸天从巷子里探出头,那是一张愁苦的又很是难为情的脸。
“我不进来?那还有谁来救你们?你们几个死了和我没关系,但我无论如何也得把秦姑娘给捞出去呀。”
“你是怕我死了没人替你顶罪责了吧?”秦笙笙的声音从巷子的另一头传来。
“没错,所以你必须好好活着。到我这儿来,跟着我走,谁拦杀谁!”
齐君元虽然没有否认秦笙笙的说法,但他很坚定地说出“你必须好好活着”“到我这儿来,跟着我走”这些话,还是让秦笙笙心中涌起一些异样的感受来,有感动、有温暖。
“对,谁拦杀谁!按我的分派,各找各对手,击杀之后立刻寻隙逃走!”范啸天扯着嗓子接上齐君元的话,却怎么都装不出他所想要的那种豪迈。
“别听他的,他的分派是要让你们去送死!都拢到我这里来。快点!否则你们这事我就不管了,自己出去了。”齐君元说着话转身又从原路往庄外走,那样子就像到邻居家门口打了个招呼似的。
组成“三瓣莲”的鬼卒是呆滞的,而操控鬼卒的大傩师可能也一时都没理解齐君元是怎么回事。所以那些鬼卒根本没有进行堵截,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着指示。
“既然来了还往哪里走?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呀。嘎嘎!”公鸭般的嗓子,比哭还难听的笑声,是唐德!
齐君元停住脚步,手搭凉棚望去,却没有看到唐德是在什么位置上说话。而就这一个止步的时差,已经有人知道自己主上的意图了。空中风筝立刻横向漂移,风筝坠尾连续抖动。随即那些鬼卒立刻开始行动,“三瓣莲”局面陡然转化,莲瓣绽放开来,将齐君元连同范啸天他们层层围住,再不留一线可行的缝隙。
“唐员外,缩着一直不出来,想必是在等我吧?”齐君元朝着半子德院的方向朗声而言。
“是呀,未见到真神,这把香可是不能随便烧的呀。”的确是唐德的声音,但依旧无法看到他在哪里。
“我这真神已经现身了,可你这烧香的依然是个无面鬼。”齐君元心中开始焦躁,如果唐德不露面,那刚才筹算的计划就完全泡汤了。自己进到庄里真就要陪这几个人一起死了。
“齐大哥,那人是在右边楼阁里。”秦笙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齐君元身边,并且凭着她高超的搜音技艺,将唐德的位置锁定。
半子德院的前院墙上,在距离门楼三十步的样子左右各有一座小楼阁。这在古代建筑中叫双喜头,实际功用可作为瞭望,也可用作守夜家丁轮流休息的地方。而唐德就在左边的楼阁里,木格门窗都紧紧关死。
一个聪明的做法,一个逃避刺杀的好位置。小楼阁是个制高点,远处有人来立刻就可以发现,所以突袭和猛攻都无法奏效。他可以用墙头上暗藏的弓弩手以强克强,也可以迅速避开。另外,院子外部空旷,而且暗布鬼卒所布设的“三瓣莲”,控制住了大部分的点位,这就使得刺客根本无法就近下兜摆刺局。
“能听出是声音在楼阁里的哪个位置吗?”齐君元悄声问道。虽然已有的条件不能满足自己的刺局要求,但是他可以设法加上其他附加条件。
“左窗内半步深,发声高度五尺。”
“也就是说,他此时为站立姿,立身高度六尺左右。”齐君元进一步做出推断。
秦笙笙的报位极其准确,齐君元的推断也极其合理,但此时此刻好像已经不是该管别人位置身高的时候了。“三瓣莲”的整体局势已经运行,鬼卒们缓慢逼压过来,杀气、鬼气升腾盘旋,其势如同山倒。
四赌杀
齐君元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三瓣莲”的变化,只管将自己关心的事情认真地进行下去。他先朝着太阳光照射过来的方向眯了下眼睛,这是在感觉光线照射的角度;然后竖起食指用指根轻揉了下鼻头,这是利用指尖和双目来测试目标的位置和距离。“还差点,调整之后,时机还需要再过去一点!”齐君元在心里告诉自己结果。
有了结果,便知道对策,所以齐君元断喝一声:“唐员外,且住,我有话说。”一直说话沉稳的他突然发出如此狂躁的高声,委实吓了大家一跳。
“不算啊!这一次不能算的。因为这次行动的刺头不是我,而是这个外行的老东西。他真心是不行,连续犯错。没能辨出‘三瓣莲’的布置就主动往庄里钻。然后就会学泥鳅钻土打坑,不知道寻隙突袭或逃走,就连个老鼠都不如。这样啊,你先放我们出去,我们重来一遍。下一次换作我做刺头,我保证可以用严密的配合和绝妙的器具将你杀死。”
不但是唐德和东贤山庄的人笑了,就是范啸天他们几个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做游戏,这是生死相搏的杀场。对手已经将自己这些人收进了兜子,怎么可能还把你放出去重新想办法杀他?齐君元平时总说别人缺少实际做刺活儿的经验,而眼下他的所说所做已经不是经验的问题了,而是智商的问题。
“嘎嘎……嘎嘎,你若不死我便不能活,这种情形下你觉得我会放你们走吗?”唐德的笑声很瘆人,就像在磨杀人的刀。
“我是在给你机会,重新来一次你也许还有两日可活。不放我们走的话,那你马上就要死!”齐君元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其狠辣的语气给人的震慑却是如同惊浪。听到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小楼阁里的唐德不由地从窗口退后了半步。
接下来齐君元发出的声响给人的已经不是震撼,而是惊恐。他吹响了木哨,木哨发出的哨音高亮尖利,就像是鬼哭狼嚎一般。突如其来的哨声让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防备。这其中仍然包括唐德,他在刚刚退后的半步基础上又退出了一大步。
随着木哨哨音的响起,穷唐冲进了庄口。身形窜纵跳跃、掠行滑翔,就如同一道起伏的黑色闪电,直往半子德院的大门扑去。
即便是在大白天,穷唐这样的身形速度还是很少有人能在它靠近自己之前发现到。除非是身在高处,可以看到较大范围内出现的异常,这才有可能提前看到。但提前看到并不意味着能及时作出反应,比如说那些暗藏在院墙墙垛后面的弓箭手,比如说躲在院墙转角处砖堡 (1) 里的大弩弩手。
穷唐已经快蹿进半子德院的大门了,那些弓箭手这才连串惊叫着探身出来,朝着穷唐拉弓搭箭。他们大多在昨夜见识过这只怪兽,没亲眼见过的随后也都听说了。这是一只会飞行的怪兽,一只你没看清它样子时就已经被它咬断脖颈的怪兽。
角堡里架设的是人字架大弩,而且已经弦栝绷好,弩槽上放置了扁平直立大头箭。这大弩虽然可以直接从角堡的箭眼中往外射,但是箭眼视野太小,特别是对大范围中快速移动的目标难以捕捉。好在这架子大弩并不十分沉重,而且架子下有活轮,从角堡里推出来非常容易。
穷唐到了大门口处突然折身而去,这让一部分动作算得上快的弓箭手射出的箭都落空了。这不怪他们,弓箭手对于快速移动的目标确实是射的提前量,原本按照穷唐奔进的途径算好,箭到正好穷唐也到。谁能想到这只怪兽突然转身又回去了。
躲开箭支的穷唐让院墙上又响起一阵惊叫。对一只怪兽的攻击往往会让怪兽更加发怒和疯狂,哪怕这攻击没能使得怪兽损失分毫。所以这惊叫是对穷唐逃避开的惊异,也是对下一步有可能出现更加凶猛攻击的惊恐。
弓箭手的惊叫让角堡里的几个弩手加快了将人字架大弩推出的速度,他们是弓箭手的后续支撑,他们的职责就是用大弩从两边转角上交叉攻击,为弓箭手争取搭箭拉弓瞄准的时间。
此处角堡是半圆形的,说是从角堡中出来,其实就是绕过面前一堵弧形的墙。就在几个弩手推着人字架大弩完全绕过弧形的墙的时候,也就是大弩弩箭发射方向为整个墙头的道面,还未来得及转向靠上墙垛的一刹那,又一声鬼哭狼嚎般的哨音响起。
“哪里?在哪里?”“是什么东西?”“你看到了吗?”墙头上一阵嘈杂,那些弓箭手在四处寻找,寻找哨音之后应该会出现的攻击。
弩手们刚出角堡就看到这样一番慌乱的情景,在这种紧张气氛的渲染下,他们个个都缩脖端弩,以有些不知所措的戒备状态四处察看。
哨声停止的瞬间,周围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所有发出喧嚣的人在这一刻下意识地闭上嘴巴,似乎是在共同等待某种危机的来临。但这寂静是短暂的,随即便被更加慌乱的声响打破了。
“啊!在这里……”“挡住!”墙头的尖叫此起彼伏,随着尖叫有箭矢乱飞,弓弩刀剑挥舞,整个半子德院门墙墙头上乱成了串儿。
而这混乱维持的时间并不比刚才的寂静长多久。随着墙头上右侧小楼阁的木格窗户被猛然推开,随着一个只有前面半边脑袋的躯体被无力颓然地摔挂在窗台上,院墙上所有的声音再次沉寂,所有的动作顿时停止。
唐德死了!就在墙头上发生短暂混乱的时候死了!不是因为意外,而是一个很像意外的刺局。
齐君元的这次刺局布设得是非常大胆的,而且之前有一个必要的条件他并不知道,那就是唐德在哪里?唐德会不会出现,他又将在哪个位置出现。擒贼擒王的兜子,但是如果没有这个贼王,那这个兜子便是打水的竹篮。
所以他下了重注,这重注是自己的性命。不过这把压的可能太重、太冒险了,因为这是一个连串注,他必须押对四把才行:一是当自己出现后唐德也会出现;二是他出现的位置会是在半子德院的院门墙头上;三是穷唐的佯攻可以造成院墙上的弓弩手的惊恐;四是王炎霸的“百步流影”可以造成弓弩手的误射。
第一把他觉得应该赌得过,唐德就算想避开自己叫明的三日之杀离庄而去,那也应该没那么快,毕竟这里是他的家。另外,他也不会料到自己虚言的刺杀真的会来得这么快,刚过去后半夜就立刻开始实施了。所以他应该还在东贤山庄里,确定自己被困之后,他肯定会出现。
第二把齐君元觉得也赌得过,从东贤山庄的整体格局来看,最安全的位置应该就是在南院墙上。这个制高点可以观看到整个庄子里的情况,就算有高手能从半子德院后面的崖壁上突袭而下,要想快速攻到南院墙的位置也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唐德最合理的出现位置就在这里。
第三把他也有很大把握。如果这里的弓弩手是御外营的话,他不会这样冒险。因为御外营的弓弩手都经过统一训练,就算是心中恐惧、害怕,下意识中还是会按部就班列阵而对。但东贤山庄原来叫五大庄,是草寇盘踞之地。就算唐德招安拿下了,但总不能留下五大高手而把其他成员都赶走吧。而且其他人并非没有实力,就单兵格斗、弓射精准都在一般兵卒之上。所以让他们在庄里安家,或者作为护院庄丁是极为合适的。既便于掩盖唐德暗中所做的大事,又可以在需要时成为强悍的战斗力。但是齐君元知道,这样的战斗力没有经过有步骤、有组织的正规训练,攻杀战法各成一路,当遇到他们没有把握制服的对手时,必定会出现混乱和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