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情况让齐君元想到了王炎霸,想到王炎霸修习的诡惊亭技艺,所以他才会内心激动地又一次回头看了王炎霸那边一眼。
以固定物设置活兜子绝对是高深的设置,齐君元并不怀疑此处的设兜者拥有这等能力。但是固定物设置的活兜子应该在很短距离的移动中就可以看出一些变化迹象来,而不是在走过一卦之后才会出现突变。由此齐君元推断,此处的“太极蕴八卦”不是活兜子。它的绝妙之处不是在设置上,而是在正常布设之外另加入了诡秘的辅助设施,比如说诡惊亭神奇的虚境之术,就可以用来惑目乱神。
王炎霸布设阎罗殿道,需要利用光和镜的反射。而此处可利用的光是日光天色,可替代镜面的是水池的水面,这一点可以从局相变化时的光影晃闪得到证明。而周围环境如此复杂的水面竟然不漂浮一点杂物也是一个奇怪之处,虚境之术中的照射源以及反射工具上如果有杂物掺入,便会成为参照点,破坏掉整体的虚境景象。
所以齐君元立刻决定先不用遮目而行的法子,从破开虚境的方面再试下,打破这种构局或许会有突破性的进展。而且之前已经确定兜子中含有妙器阁、天谋殿的技艺,如果此处真的使用了诡惊亭技艺,那么就更加可以肯定在此设兜的高人是离恨谷的同门。
有了这样的判断,齐君元才更加大胆。所以他果断出手,钩削竹叶入池。竹叶飘入池水,就如上德塬唐三娘火球入范啸天所布阴世幻境一样,一下就破开了虚幻景象。所不同的是当初唐三娘的火球烧毁了部分幕景,露出了空景。而竹叶却是给予了真实的参照,点出了实相。
齐君元不需要细看就已经了然了奥妙所在。此处水中的虚像是利用了水的折射,对光照的飞射。还有每个水池刻意设下不同的水面高低,让人无意之中产生错觉。然后水中的虚影、反射的假象与兜子中的真实布置相融合,使得闯兜人在走过一段之后突然发现水中影像突变、周围兜相突变。
这种设置虽然也利用了水池的不同形状,但并非以其形状而成的活兜子。就单以布设的手法精妙程度和兜理的玄奥而言,它比齐君元之前推测并试图“蒙目循沿”的活兜子要简单得多。破解方法也方便,只需撒下可参照物,按最初看出的“太极蕴八卦”路数就能走出来。
但是,如果齐君元不是离恨谷中刺客,不是修习过离恨谷多个技属技艺的谷生,特别是如果对诡惊亭的技艺没有很大程度的了解,他就算采用了“蒙目循沿”的技法,也是走不出来的。因为此兜子根本就是一个不合任何规矩的异形。
到此刻齐君元终于吁出口气,用袖口擦一下额角微微渗出的汗水,然后继续按原来看出的“太极蕴八卦”路数向里走去。他不用再担心会有反光晃目转换虚境的情况出现了。
他是在刚刚走出阴四卦的口子处站定的。前面虽然没多远就是那三间房子,而且接下来是一片平坦的场地,但到了这里他却不敢再往前走了。因为平坦的场地反而看不出任何布置,看不出布置的地方要么就是平地一块,要么就是暗藏着自己从未见识过的、也更加凶险的兜爪。在这样一个布设玄妙的地方此种可能性很大,所以齐君元不敢去赌,而且他觉得没有必要去赌。这不是在做刺活儿,只是在寻找一个身份合适的人。自己之所以想尽办法闯过设定的困行兜,除了给对方有辨别自己来历的依据外,并不存在其他什么意义。
齐君元知道现在自己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走得也足够远了。剩下要做的就是闹出一点动静,让一些以为不会有人能闯进来的人知道自己进来了。
“请问何方高人在此隐修?在下途经此地唐突而入多有惊扰。”
齐君元的呼喝声将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这才觉察到,竹林包围的这个范围始终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其他声音。竹林密密围绕应该是有隔音作用的,但是怎么会连一点鸟鸣竹摇的声响都未曾出现?根据天计殿技艺所录,平常时无乱音的布设,往往在异常时会呈现乱音。也就是说,当风起之时,此处竹林发出的声响会是又一重摄魂乱神的爪子。
“你是谁?”声音从房子里传出,带着某种诧异和惊疑。
“妙成阁,随意。”齐君元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所以将自己的身份也说得很是含糊,报出的是只有离恨谷的门人才能听懂的隐号。
“你怎么会到这里的?”声音里依旧是诧异和惊疑。
“本不该来此,但按字儿(指令、命令的意思)到位后却未曾接到任何回复。只能是会同另一路将人送到这里,却不知寻的点对不对?”
“你是如何寻来的?”
“我已经回你两问,按礼数尊驾应该明告我一些事情,这样我才能无所忌讳地回答尊驾接下来的提问。”齐君元拒绝回答,而是要求对方先来证明一下自己寻的点对不对。这是很好的经验,江湖上说话,十分话里七分是无关紧要,两分打打交道,一分肝胆相照。刚才他回答的这些内容就是用来打交道的,表明一些别人好奇的东西,这样才能要求对方也表明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在下江湖上称作‘云中仙楼’,俗名楼凤山,离恨谷谷生,位列玄计属,隐号‘算盘’。”对方很爽快地报出自己的名号,这给人一种感觉,就是他已经非常了解齐君元了,并且完全能确定齐君元所说信息的真假。
齐君元早就在江湖上听说过“云中仙楼”的名号。多年前此人曾在南平同时挑战九流侯府的门客“望穿八门”史平峰、“坐地仙”马潭和“活罗汉”泉知和尚。史平峰为当时北方一带有名的卜算大师,马潭精通风水堪舆,在吴越、南汉一带极受尊崇。而泉知和尚更是身具异能,能观面知心、观行知思。但是最后楼凤山在四个时辰里算出五个天机、堪出七处风水破,并设话套反制泉知和尚的读心术,完胜三人。一时间楼凤仙在西南一带名声大噪,凡夫俗子都当他神仙一般,求他卜算看风水者无数。但他似乎厌恶尘世嘈杂,很快便不知归隐何处,只是偶尔在江湖上一露痕迹。
不过楼凤山报完名号齐君元还是大吃一惊。他虽然早就知道此人的名头,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个半仙般的人物竟然也是离恨谷中的谷生。
确实是没有想到,但这不足为怪。成为一个优秀的刺客有个非常重要的先决条件,那就是不能让人知道你是刺客,或者一眼看出你是刺客。否则还刺什么刺?不是被人家先下手为强干掉,就是让刺标早早逃离。而掩藏刺客真实身份的方法有多种,像齐君元那样平常得没有一点特点是一种,但是像楼凤山这样有着很高江湖名头的也是一种,这叫以明虚掩暗真。有谁会想到一个被奉做神仙般的人物会是刺客?这其实是给大家一个最为明显、最为公众的形象特点,以此来掩盖刺客的真实身份。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齐君元才终于明白东贤山庄外黄快嘴带来的讯息中所说“阴阳玄池见仙楼”是什么意思了。这里以水池布设的“太极蕴八卦”不就是阴阳玄池嘛,而所谓仙楼就是指“云中仙楼”楼凤山。
“吱呀”一声,房子的木门被拉开,一个一身素色长服的矮个子走了出来,齐君元又吃了一惊。
楼凤山江湖外号“云中仙楼”,按理本该仙风道骨、挺拔伟岸。但他那样子却是极为丑陋猥琐,怎么都和云中的仙楼对不上,最多只能算荒郊野村之中的一处畜舍厕棚。他从头到脚的一套素色长服看着灰不灰、白不白的。但也就是最初的颜色可以算得上素,实际上这衣物上面已经不知沾了多少荤腥,否则不会这么油渍麻花大放光泽。另外,他除了身材不像仙楼那么挺拔,整个脸面上的物件也不够挺拔:鼻子塌拉,耳朵耷拉,几撮肯定无法理顺的胡须垂贴在唇边、下巴上。唯一高挺一点的是他的额头,主要是因为额头往上的毛发掉得剩不下几根了。再束起扎个小髻子,这才显得额头很高的。
虽然对方的相貌与名号反差极大,但齐君元却并未太过注意这些外形上的差异。反倒是对方所报的隐号让他蓦然生出些想法来,这个“算盘”的含义和自己“随意”的含义似乎存在某种微妙的相同之处。
候女来
离恨谷中所用隐号并非随便取的,其中含义都代表着谷生、谷客的技艺特点。“算盘”这个隐号乍听很是俗气,只是一个用以计算的器具而已,但其实这两字是要分开来看的。“算”,是度算、衡量、评测;“盘”,是盘活、调整、变化。将这两字放在一起,并非代表那个计算的器具,而是说眼前这人的心计与手段都非同一般。先精密度算,再根据结果盘整布局,从这字面意思上讲,与齐君元的“随意”似乎是有着相互抵触的意思。但其实齐君元的“随意”是指他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利用周围环境中各种器物和设施布设杀局,而这种利用也是需要经过计算和盘整的。所以深入分析,他们两个的隐号在实际含义上其实是非常接近和相似的。
“你怎会来到我这里的?”楼凤山又问一句。
但这个问题是他刚才已经问过的,齐君元也已经回答过了。所以齐君元没有回答,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楼凤山。此时他发现,楼凤山不但语气带着诧异和惊疑,表情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齐君元知道,离恨谷的高手就算在最迷惑的状况下都不会以这种语气和表情出现在外人面前的。楼凤山这样对自己,说明他已经相信自己是离恨谷的人了。另外,齐君元还有一种感觉,楼凤山重复那句“你怎会来到我这里?”并非要问出进来用的具体技法和过程细节,也不是忘记自己刚才已经问过相同的问题。他只是用这样一句问话来表达自己心中的疑惑。
楼凤山的这种表现让齐君元一下子联想到自己反复多次的推测:“离恨谷这次接连实施的几个露芒笺和乱明章出现了意外。而这个意外很大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否则这个‘算盘’见到自己后为何会如此诧异和疑惑。”
“看来我是不该来的人,那么不知可否问一下楼先生要等的是哪一个?”齐君元索性把话挑开了说。虽然他知道离恨谷中规矩严格,就算同门之间有些事情也是不会相告的。
“我在等一个女的,但是过了预定时间好多日子了,她还迟迟未到。”楼凤山竟然是透露出了一些信息,看来他对此事也是烦恼不已,觉得其中出现了什么问题。
“所以楼先生本来是自己在呼壶里街市上放出暗号等人的,如今觉得情况蹊跷,这才退回此处,另外雇请一个不相干的人每天在街市上走一趟。以一只精妙的‘八俏头’为诱,看能不能将要等的人带到此处。”
“你果然是被‘八俏头’引来,而且还走破我加了惑眼障子的‘太极蕴八卦’。这样看来你的功底极为了得,不单妙成阁技艺娴熟,而且还兼通天谋殿、诡惊亭的技艺。”
“楼先生夸奖,其实我所会技艺非但不能与楼先生相比,就连思虑缜密上也与先生差之太远。你雇请一个不相干的人每天从街市上走一圈,然后由此处布置的惊门进,生门出,只是沿竹林边沿绕过‘太极蕴八卦’,根本不会触及任何布置。但是如果引来的人是你要等的人,即便窥不破此处兜理,也立刻可以从各种迹象上知道此处是等她的人。就算万一引来的是其他门派路数的行家高手,先生以融风水、玄理、诡虚为一体的兜子为护,进退自如,根本不用露面起冲突。”齐君元夸赞楼凤山的同时,也将他的意图剖析了一番,因为只有这样对方才会更加重视自己的存在,将更多信息透露给他。
“推断虽说有些谬误,但是大理不差。只可惜你仍不是我要等的人。”楼凤山此时已经恢复状态,一副表情与死人相仿。
“你等的人不来,要么是中途出现意外,要么就是她不愿意前来。不知先生等她是为了什么活儿,或许我能替代,以解先生烦忧。”齐君元这话说得有些狡猾,他其实是想探听一下让秦笙笙来到呼壶里有何目的。因为他觉得秦笙笙是知道自己前来呼壶里的目的的,但从她最近表现出的情绪可以发现她并不愿意来到这里。特别是那次甩开齐君元追踪狂尸群,虽然最有这愿望的是倪稻花,可当时倪稻花还在装疯,始作俑者是秦笙笙。明知自己要来呼壶里执行其他指令,却依旧另行他事,可见她很不情愿前来呼壶里,想以意外事件错过这里的任务。
“你无法替代,而且时限已过,就算有人替代也已经来不及完成这趟活儿了。”楼凤山平静地说道。
“补救呢?有办法补救吗?”齐君元又问。他知道秦笙笙如果真的耽搁了离恨谷布置的重要任务,将要接受的惩处会非常严厉。
楼凤山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才淡淡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好在意外不是我这一处的原因,而且目前罪责难定。谷中执掌们应该会有相对办法重新处置,只不过我这里还未曾收到指令。”
齐君元听到“罪责难定”这句话时,终于松了口气,这表明秦笙笙耽搁的事情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无法确定是由于她的原因。
不过有一个现象其实很奇怪,不知道齐君元自己有没有发现。他作为一个无亲无近的无情刺客,从来只认离恨谷所发指令行事。为了达到完成刺活儿的目的,不惜牺牲任何人,哪怕是经常在一起的同门。但现在不知为什么会下意识地为秦笙笙担心,所有的做法和想法也都是以保护秦笙笙为中心。难道只是为了露芒笺中将秦笙笙送到秀湾集的指令,要只是这个的话,他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现在的他完全是在做分外的事情,而且那么认真和执着,这是否是因为在这些时日中他们之间有些无形的东西正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就在此时,楼凤山突然眼眉一挑,嘴角边挤出几个字:“又有人来了。”
齐君元没有回头,从楼凤山眉眼闪动的方向判断,那是自己刚刚进入竹林的方向。竹林外始终不曾有示警的信号,所以王炎霸和秦笙笙应该是安全的。而现在从那方向有人进入,只可能是因为自己进入的时间太长,外面那两人担心自己跟了进来。虽然这种心情很让人感动,但这种做法却是很盲目、没有经验的表现。
进入竹林的只有一个人,是秦笙笙。很明显,担心齐君元的人中不包括王炎霸。
秦笙笙远远看到齐君元和楼凤山隔着场地对立而站,并没有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于是也在竹林边站住了。但就在她站住的同时,她背后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个身影。这身影很明显地堵住了她再次退出竹林的路径,并且站位是在竹林小径的一个拐弯后面。行家只需一眼就知道,这种站位是为了防止他所阻止的秦笙笙会突然发起强势攻击。
齐君元不用回身便知道身后出现的是秦笙笙,这么些日子和她相处在一起,他已经能从感觉和构思的意境中确定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