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
“为我口中食,与你大富贵!”
峰头潮与山屏潮的撞击如若排山倒海,但这两下里都是单波潮,没有后续。所以冲撞的力道其实也是相互消减的力道,势头虽高,消退也快。激荡的水花没有冲上天宇,登天的阶梯迅速滑落下来,变成几轮缓缓的波形,往潮来的方向渐渐退去。
北宋董时宁所著《扬子水文观录》中有记载:“海潮起,春秋末最盛。恰与江汛遇于江中洲。南侧道狭,潮势积如墙,北侧道裕,潮势集如峰,两潮相趋没洲。”
当时的扬子江入海口还只是在淮南往东不远,也就是现在的靖江、如皋一带,再过去就是各不相连的块状滩涂。这一带隶属于后来的扬州府。因为入海口偏内陆,所以海水涨潮对长江汛期有很大影响。春末秋末时,江海同是大潮大汛之期。上涌的海潮推动下游的江水倒灌回冲,而上游的江水正值大汛下冲,两边的水势正好是在江中洲处相遇。由于两边水道狭窄有别,所以形成了两股不同形式的大潮。因为当时江中洲形成的时间不久,地势还不够高,每到这两次大潮时都会将整个岛淹没。
野史《赵帝神迹》中有“真龙引潮冲匪穴”的传说,说赵匡胤在长江中指引江中龙卷动潮水将岛上盗匪的巢穴冲毁,这可能是我们这里所讲故事的误传。当时生活在江中洲这样险恶地方的人大都是被官府所逼,当然也有一些逃亡的恶徒混在其中。要不然谁愿意住在这种地方?连个房子都没法建,所有岛上的设施每年都会被潮水扫荡得干干净净。而赵匡胤多次到过这种地方倒真有可能,因为有记载他在对南唐的淮南之战中遇到过特别的江潮。
赵匡胤勇闯江中洲一江三湖十八山总舵,虽然凶险连连,但最终与童刚正达成了走私粮食的协议。不过此番冒险他最大的成功并非是达到走私粮食的目的,一江三湖十八山虽然在暗线私道方面的运输能力很强,但他们走私的粮食并不能解决大周粮食短缺、粮价奇高的状况。只能是给赵匡胤在大周与南唐边境处存储了一些军粮。而且这样的私道运输未能延续太长时间,因为帮派中人员复杂难辨、各怀心思,不久之后就有人向南唐官府密报了童刚正为大周走私粮食的事情。南唐方面派出六扇门高手要拿住童刚正,幸好是梁铁桥从中周旋,这才让童刚正带着家小逃走。一江三湖十八山自此散伙,分成了好多个山头和帮派,其中大部分分布在大周和南唐境内,以至于后来重新组合成几个能与官府抗衡的草莽组织。
赵匡胤此行更大的收获应该是知道了此处每年有两次大潮水,冥冥之中奠定了他后来的一次大胜利。还有就是与一江三湖十八山合作过程中知道了几条秘密暗道,其后才能在淮南一战中突出奇兵,攻破南唐多个镇守要害。
另外,还有此处的两个特产,也让一些人牢牢记在脑子里再难忘记。后来偶然提起,又偶然被一个特别的人听到。于是将这两个特产利用到杀技之中,成功完成两个绝妙的刺局。
赵匡胤在江中洲的事情办得虽然艰难、凶险,但最终结果却是如愿以偿。而赵普和王策的蜀国之行,看着风光无限,所到之地都受到热情接待。但不知为何他们总感觉有种异样,就仿佛周围一直有无形的冤魂相随,让他们片刻都难以心安,始终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觉。也或者他们此次前往蜀国是迎险而上、虎口拔须,所以心中难免会有这样的忐忑。
刀截音
大周特使使队一行急急赶往蜀周交界的凤州,也不派前哨与凤州驻守的官员接洽。他们这样做是想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以便看到两国交界处的真实状况。
刚到凤州,就有蜀国凤州镇守使刘焕出关迎接。但刘焕并没有将他们迎入城里驿站,而是安置在凤州城城西的慧贤寺中。不过刘焕倒是派了重兵保护寺庙,也不知是以防大周特使在他辖区内出事呢,还是要限制赵普、王策的行动自由。
刘焕应该算是个少有的官场人才,办事极为谨慎却又尽量不失礼数。对于大周特使突然出现的情况他的反应很快,不但亲自出关迎接,同时还提前派人到寺庙安排特使食宿,尽量做到于己于外都说得过去。但即便这样做了,难免还是显得有些仓促不周,慧贤寺外负责保护的重重兵马还好,寺庙内却显得一片混乱。
其实刘焕心中也很是奇怪,之前他丝毫未曾听闻大周特使进蜀的消息,直到赵普、王策临到关前递上官文要求过关时才知道有这么回事。这其实不怪他,大周虽然有范质拟遣使明文发往蜀国,但这种国家之间的文帖属于绝密,沿途各地官员都是无法知道其中内容的。这要在蜀王孟昶收到遣使明文之后,传旨到沿途各地的州府关卡,让他们接待或者阻止,这时下面才能知道有这么回事。但是赵普他们一行的动作太快,紧跟在遣使明文之后就到了。所以刘焕接到他们时,那明文还没有到孟昶手里。
刘焕不让赵普他们进关是因为没有收到朝廷的旨意。平常时他可以放几百几千的百姓入关,但对于表明身份的邻国官员他反不能随意放入,那会背上私通他国、渎职不守的罪名。而且就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周国特使此行的目的,也不知道蜀王孟昶对特使的到来会是什么态度,所以将使队安排在慧贤寺应该是最合适的做法。
但是这样的安排却引起了赵普和王策的不满,他们都是朝官,不知道边关域官的难处。觉得自己就百十个人,进到城里也不会对关卡城防有一点威胁。现在将自己这些人安排在城外寺庙里,并且派重兵守卫,这难道是怕自己在城里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吗?
但接下来的几天赵普与王策的疑惑就更加大了。自己不但是进不了城,过不了关,就连出慧贤寺到周围转一转,也都有蜀国兵将紧紧跟随。而且稍微走得远一些,那些兵将便会制止。
王策虽说是个文官,但脾气却是柔中带刚,做事该放就放、该敛才敛。在他感觉自己活动受到限制后便故意大发脾气,要刘焕过来给个交代,并虚言要立刻回转周国京都,奏报周皇世宗出使蜀国被拒。由此造成了什么严重后果,均由刘焕负责。
刘焕听到这消息后也不禁挠头,这事情卡在他这儿不错,但不是他这种级别的官员可以做主处理的。于是,他赶紧向赵普和王策致歉,说明自己的难处。不过这次他自己没有出面,而是让凤州知府朱可树和游击指挥使余振扬前去拜望两位特使。奉上酒、肉、鲜果,以及各色特产来安抚王策的怒气,然后委婉说清其中缘由。承诺只要蜀王御旨一到,立刻遣人护送两位特使前往成都。
朱可树久在边关为官,周旋于成都和邻国之间,为人处世十分老练。而余振扬从军营中一步步爬上指挥使的位置,最懂得忍辱负重,让这两个人前去处理这种事情真的是材为其用、恰到好处。
这两人也真是不负刘焕所望,真话、假话、感情话,三下五除二就把王策的火气给灭了。其实这也是王策借着台阶下,自己身担要务,现在连蜀国的边界都还没进得去,怎么可能就此回去。
但是赵普却借此机会提了个要求,他说自己两个为人臣的被拒入境失了面子没有关系,但是使队的仪仗却是代表着大周皇家。是否可以采取个两全之策,请两位大人先将仪仗带入凤州城中,以显对大周皇家的尊重,而自己两人并不进城,这样他们回去后对上面也好交代。
这件事情朱可树和余振扬立马就答应了。只要是他们这两个特使不进城,别说将些个旗子、幡子先带进城,就是将其他所有护卫、车辆,以及携带的用品、礼品全带入城里都没关系。
于是在陪两位特使喝了一顿称兄道弟的豪情酒后,朱可树和余振扬如释重负地离开慧贤寺,带着大周使队的全套仪仗回转到凤州城里。
进城时已近傍晚。由于街道较窄,朱可树手下的衙役和护卫加上余振扬的亲兵马队四列人并行显得拥挤,所以改成两列队前行。朱可树的马车和护卫队走到了前面,余振扬的亲兵马队跟在后面。
朱可树酒喝得有些多,感觉面上燥热,所以车帘一直都掀开着。马车才走入城里三四百步,朱可树忽然发现今天这街上有些不同往常。他皱紧眉头使劲提升意识的清醒程度,想要找出到底是哪里不同往常了。
街景依旧,店铺已经开始打烊,酒店旅店倒正是热闹之时。街上人流渐少,再加上开路衙役的驱赶,马车行驶得比平时更加平稳顺畅。所有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咦,到底是什么不一样?”朱可树心中奇怪。
对了!不是景象,而是味道!从哪里飘来一股如此浓郁的甜香?
朱可树探头问车夫:“看看,是什么东西如此甜香?我记得这附近没有炒糖栗子的店铺呀。”
车夫四周看了下,发现原来是路边离着不远的一个炒糖摊子在做姜丝糖,便赶紧回头告诉朱可树。
此时朱可树喉中发苦,便叫停车,让车外的亲信护卫去买些糖来吃。
做糖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头子炒糖、压糖、切糖,老太婆拿着个扇子扇炉子。官家的队伍在摊子不远处一停,再走来一个威风凛凛的带刀护卫,把这对老夫妻吓得直打哆嗦。等听那护卫说知府老爷要吃糖,老头赶紧擦手、抹案,拿刀切糖。
前面马车一停,余振扬赶紧催马往前,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做糖的老头已经切了十几块姜丝糖,放在一个小笸箩里,端着往马车这边送过来。这也是没有办法,那笸箩上全是挂的糖浆,滴挂下来的糖凌都像北方冬天的冰凌。这样的笸箩朱可树的手下没法拿,然后又不能直接用手拿糖块给知府吃,只能是让做糖老头自己送过来。
“且慢,把刀放下来!”余振扬冷冷地喝令一声。他催马到了前面时刚好看到做糖老头切糖,一个靠刀尖上舔血博来功名的人,最熟悉的莫过于手中的刀和床上的女人。所以只看了一眼,便知晓那切糖刀的锋利程度。再见那老头刀也没放下便往马车走来,于是立刻喝令制止。
切糖刀只是比一般的切菜刀大一框,但它的锋利程度却是一般切菜刀的许多倍。因为这刀切断的是黏性很大的热糖块,如果不够锋利,就粘黏住刀口切不动。所以有人说,世上除了专门打制用来杀人的宝刀之外,最锋利的就是切糖刀。
切糖的刀也一样可以杀人,但切糖的人却不一定是杀人的人。更何况在喝令之后那切糖刀已经慌忙放下了,那就再没有理由不让一个端着笸箩的老头过来。
这次余振扬没有阻止,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谨慎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那个做糖老头的脸上。
老头满脸的畏惧,这很正常。这种偏远州城的小百姓遇到知府买他的糖,真会吓成这样。虽然老头擦手、抹案、切糖的动作非常从容,但这些都不能说明问题。一般而言老手艺人越是遇到紧张的情况,越是会将最熟悉的操作程序和手法下意识地做出,以此来减缓紧张情绪。
也正是想到这一点,余振扬不由地心中猛然一震,因为他突然发现没有问题的现象恰恰说明有问题存在。如果是下意识间熟悉的操作,老头之前为何会忘记放下刀?而且先前见到知府官队和带刀护卫时紧张得面无人色,而自己叱喝他放下刀时,他却没有显出丝毫紧张,动作依旧很是从容,这状态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呵斥。如果真是这样,此人肯定是有备而来且别有图谋。
想到这里,余振扬吸气提腰,手握剑柄,准备大喝一声拔剑冲过去。
但那喝叫声已经到嘴边却又生生憋了回去。做糖老头蹒跚的步伐,端着笸箩微微颤抖的双手,浑浊无光的一对眼睛,这一切仿佛都在嘲笑余振扬的多心、多疑。所以他最终还是将握住剑柄的手松开了,喝止的话语咽下了。只是提马往前迈进一步,尽量离朱可树近一点,以防突变。然后他又示意那带刀护卫将笸箩接过去,不要让老头离朱可树太近。
但是那带刀护卫一时没有理会余振扬的意思,只是不知所措地抬了抬手。
卖糖老头很识趣,那带刀侍卫手一抬,他便立刻停下脚步,站直在原地,微微弯腰前倾,将笸箩朝马车递了过去。
朱可树已经从马车车篷中探出身体来,坐到了前车坐板上。见卖糖老头伸手将笸箩递向自己,便够着身体伸手往笸箩里抓糖。但他发现自己的手只能够到笸箩的边沿。这是一个尴尬的状态,再要往前,自己就要掉下马车了;要想往后退,分量较重的上半身探在外面。必须手撑、脚勾、屁股挪,不费点劲还真就收回不来。
战场、斗场上各种搏杀的胜利靠的是武功,刺局、杀局中的一击即成则靠的是机会。机会有别人给的,有自己发现的,有刻意制造的。而朱可树现在进不能进,退又不能急退,这样的尴尬状态对于别人来说就是个大好机会。这机会是他给的,也是别人刻意制造的。
卖糖老头的浑浊眼睛中射出了一道精光,微微颤抖的双手悄然一振,骨节、血管、经脉瞬间鼓凸而出。
一直严密注意卖糖老头的余振扬发现到这个异常,他立刻一手去拔腰间利剑,同时试图高喊:“当心!刺客!”。这一声要是高喊出来的话,既可以向朱可树示警,又可以震慑下意图不轨的人。
但他的手没能碰到剑柄,还差半指距离的样子就再也伸不过去。准备高喊出的四个字也只喊出一个“当”,洪亮的声音让人以为骤然打响了一声铜锣。
阻止声音和动作的还是那把切糖刀。刚才余振扬一声喝止没让做糖老头将这把刀连糖一起带过来,所以现在这刀只能飞过来。
糖入眼
宽大锋利的切糖刀是从扇炉子的老太手中飞出的,旋转的角度、切入的力道、飞行的速度都拿捏得非常准。刀身极为滑爽地切入了脖子,并且稳当当地嵌在那里,就像一页闸门顿时截断了余振扬的声道气流,也截断了余振扬大脑神经对身体各部位的控制。
刀子嵌在脖子里,头颅却没有掉下来,鲜血暂时也没有喷溅出来。余振扬的身体也定定地僵在马背上,睁眼张嘴,一时间也未曾从马上掉落下来。所以周围的人只是听到他发出一声不明其义的“当”声,并不曾有谁很快发现到他脖子上嵌着的切糖刀。
几乎与此同时,卖糖老头的步子往前踉跄了一下,手中的笸箩差点泼翻。但他很快就站稳,站得非常稳,一动不动,像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老头是在等老太,因为不知什么时候那扇炉子的老太已经走到了老头的身后。
也许老头是在等切糖刀。余振扬的尸体终于晃荡了几下从马上栽落下来,但他的身体还没落地,切糖刀就已经回到了老头的手里。
也许老头是在等待身边的护卫和马车夫让开位置。朱可树突然之间从马车上跌落在地,带刀护卫和车夫以及后面反应快的手下全都下意识地赶过去扶他,聚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朱可树身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可树虽然探出身体的姿势和幅度很尴尬,但还不至于掉落马车。让他掉落马车的是一块香甜的糖,一块看在眼里却没能吃到嘴里的糖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