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知道乔行简精于验尸,对于检尸格目上的查验结果,他自然是相信的。不是每一次查验尸骨都能验出有用的线索,这一点他很是清楚。他将检尸格目交还给文修,施礼道:“多谢文书吏,也请代我谢过乔大人。”
“乔大人知道你迟早会来,原本是想等你亲自来查验的,不过你也看到了,大人是不得不提前查验,只可惜尸骨上确实验不出东西,没能帮得到你。”文修淡淡一笑,朝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各行一礼,便往大堂方向去了。
听罢文修这话,宋慈感激之念更甚。尸骨上没有发现,他当即转变思路,离开提刑司,打算往净慈报恩寺走一遭。当年这具尸骨与刘扁的尸骨原本于寺中火化,却被人趁乱移走,埋于后山,此人很可能与净慈报恩寺有关,若能找出此人,想必便能确认尸骨究竟是不是虫达的,其他诸多疑问,说不定也能得到解答。
但在去净慈报恩寺之前,宋慈还要走一趟锦绣客舍,去见一下韩絮。
对于这位几度救危解困的新安郡主,宋慈是心存感激的,但不会因此便轻信对方,毕竟对方是韩侂胄的侄孙女,对于其为人,他此时尚不了解。之前被韩絮叫去行香子房,一直到韩絮进入御辇面圣,他全程没说太多的话,始终如置身事外般旁观,就是想看看韩絮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原以为韩絮另有所图,没想到韩絮当真去向赵扩求了查案之权,最后还真的求来了,倒是令他颇觉意外。韩絮获赐金牌,奉旨随同他查案,只因韩絮要回锦绣客舍治伤,他才没知会韩絮来提刑司。想必此时韩絮的伤应该治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去向韩絮禀明查案之行,至于韩絮愿不愿随他去净慈报恩寺查案,由韩絮自行决定。
再次来到锦绣客舍,宋慈留刘克庄和辛铁柱在外,独自进入行香子房。韩絮已看过大夫,伤口也已上药包扎,只是脸色仍有些发白。听明白宋慈的来意后,原本半躺在床上休息的她,一下子起身下地。“还等什么?”她先宋慈一步走出行香子房,不忘回头冲宋慈一笑。
见到韩絮出来,刘克庄立刻要上前见礼,一句“参见新安郡主”才说出“参见”二字,却听韩絮道:“我素来不喜繁文缛节,刘公子用不着多礼,往后也不必如此。”
“郡主相助宋慈甚多,在下实在感激。”刘克庄仍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这一礼。
“出了这客舍,”韩絮道,“你叫我‘韩姑娘’就行。”
刘克庄明白,此去净慈报恩寺是为查案,若在人前以郡主相称,未免太过招人耳目,当即答应了下来。辛铁柱不言不语,只向韩絮一拱手。韩絮打量了辛铁柱一番,回以一笑,比起礼数周到的刘克庄,她似乎对初次见面的辛铁柱更有好感一些。
因韩絮有伤在身,刘克庄特意雇了辆车,又买了些馒头和点心当作午饭,四人一起乘车向净慈报恩寺而去。
等抵达西湖南岸时,未时已过了大半。四人下了车,穿过满是香烛摊位的山路,进抵寺院山门。上元节的净慈报恩寺,比起正月初一还要热闹几分,祈福之人摩肩接踵,香火之气氤氲叆叇。就在山门之前,宋慈忽地停住了脚步,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流。
就在他定睛之处,一女子由婢女相伴,正从寺院里缓步走出。那女子身穿绿衣,面佩黑纱,是自岳祠案告破之后,便再未见到过的杨菱。陪伴杨菱的婢女是婉儿,突然见到宋慈,婉儿仍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搀着杨菱就要从旁快步走过。
错身而过的瞬间,宋慈忽然道:“杨小姐请留步。”
“案子早就破了,”杨菱脚步一顿,“宋大人还有何事?”
“案子虽破,却仍有一些疑问,想向杨小姐问明。”宋慈朝路边人少之处抬手,请杨菱借一步说话。
杨菱这时才转过头来,见宋慈留下刘克庄等人,已独自走到了路边。她略微犹豫了一下,示意婉儿在山门前等候,跟着去到宋慈身前。
“杨小姐可是来祭拜巫易的?”宋慈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听见巫易被提及,杨菱的语气顿时变得不怎么和善,“巫公子亡故于此,今日是上元节,我来这里祭拜他,有何不妥?巫公子生前与你并无仇怨,就算李乾是因他而死,可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你为何还要追着不放?”
“无论巫易在不在人世,此案都还存有疑问。”宋慈道,“有疑问,便当查究清楚。”
杨菱指着净慈报恩寺,道:“巫公子在此出家,法号弥苦,一年前寺中失火,他不幸亡故,还要我说几次?”她一把抓下面纱,露出半边疤痕、半边容妆的脸,“你是不是还想拿‘女为悦己者容’说事?当年巫公子出家后,我第一次来这里见他时,他看见我脸上的伤疤,又悔又恨,悔恨没来得及告诉我假死一事。他叫我要爱惜自己,说世上再好的男人,都不值得我伤残己身,即便他当真死了,也要我好好地活下去。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仔细地化好妆容,哪怕只剩下这半边好脸。巫公子后来不幸罹难,我虽然伤心难过,但记着他的叮嘱,不再有任何过激之举。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都说了,你不肯信,那就尽管去查,悉听尊便!”
“我请杨小姐说话,不是为了追查巫易的死。”宋慈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我是想打听一下弥音。”
杨菱说完话本即要离去,闻言脚步一顿,道:“弥音?”
“净慈报恩寺中有一僧人,法号弥音,曾与巫易同住一间寮房。”宋慈道,“一年前寺中失火之时,听说弥音曾不顾生死,冲入寮房营救巫易,此事你可知道?”
杨菱慢慢拉起面纱,遮住了面容,道:“弥音是去救过巫公子,还烧伤了自己,我对他很是感激。”
“在此事之前,你知道弥音这个人吗?”
“以前我不知道。”
“巫易与弥音一向交好,难道没对你说起过他?”宋慈记得之前找弥音问话时,弥音曾提及与弥苦交好,见弥苦没从寮房里逃出来,这才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去救弥苦,只可惜没能救成。
“巫公子与弥音交好?”杨菱摇了摇头,“巫公子与寺中僧人来往不多。他当初是假死,不敢张扬,哪里还敢交什么朋友?”
“照你这么说,弥音与巫易的关系并不亲近,那他为何要冲进火场去救巫易?”
“这世上多的是蝇营狗苟之辈,却也不乏心地良善之人,你未免把世人都想得太坏了。弥音与巫公子交情虽浅,却肯冲入火海救人,如此大义,着实令人感佩。”巫易死后,杨菱悲痛欲绝,后来听说了弥音奋不顾身救人之举,自此对弥音另眼相看。往后这一年多,她每次来净慈报恩寺祈福祭拜,只要一见到弥音,便会不自主地想起巫易。上次弥音在后山做法事时,她正是因为想起了巫易,才会一直怔怔地望着弥音。
宋慈没再继续发问,道一声:“多谢杨小姐。”便转身走向山门,与刘克庄、辛铁柱和韩絮一起走进了净慈报恩寺。
杨菱在原地呆愣片刻,由婉儿搀扶着,慢慢下山去了。
一如前几次那般,宋慈踏入寺院便去灵坛,找到了守在这里的居简和尚,道:“居简大师,不知弥音师父何在?”
他看了一眼守在灵坛附近的几位僧人,都是此前他来这里时见过的,唯独不见弥音的身影。
“阿弥陀佛。”居简和尚合十道,“弥音尘缘未了,已舍戒归俗,离开本寺了。”
“什么时候的事?”宋慈吃了一惊。昨日他来净慈报恩寺打听过道隐禅师的事,当时弥音还在灵坛附近,不承想一夜过去,弥音竟已舍戒归俗。
居简和尚道:“今早弥音去见了道济师叔,交还了度牒,离寺下山去了。”
宋慈又问是什么时辰,居简和尚回答说是巳时,如此算来,弥音离开净慈报恩寺已有两个时辰了。他问居简和尚知不知道弥音会去何处,得到的答复是摇头。
昨日疑似虫达的尸骨才挖出来,今日弥音便突然舍戒离寺,又有刚才从杨菱处探听到的事,这个弥音实在令人起疑。可弥音走了这么久,又不知会去何处,下山后的道路四通八达,如何寻得?宋慈想着这些,不禁凝起了眉头。
刘克庄将宋慈的神色看在眼中,低声道:“这个弥音很重要吗?”
宋慈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居简大师,”刘克庄问道,“弥音离开时,可有带行李?”
居简和尚道:“我记得他背了一个包袱。”
刘克庄稍加盘算,对宋慈道:“两个时辰不算久,弥音若是雇车马离开,只需寻就近的车马行打听,便可知其去向;若不雇车马,他就算不吃不喝不休息,最多走出三四十里路,足可追赶。下山后道路虽多,可今日是上元节,行人商旅甚多,一个背包袱赶路的和尚,必定有不少行人会留意到。我多雇些车马人手,朝各个方向追寻打听,未必不能追他回来。”目光中透出果决,“此人既然重要,那事不宜迟,我这便去寻。”说罢请辛铁柱留下来保护好宋慈和韩絮,他独自一人离开净慈报恩寺,飞步下山去了。
刘克庄走后,宋慈想了一想,向居简和尚道:“敢问大师,弥音的度牒,可是交还给了道济禅师?”
居简和尚回以点头,寺中僧人无论是犯戒被迫还俗,还是自愿舍戒归俗,度牒都会交还给住持,而自德辉禅师离世之后,净慈报恩寺一直是由道济禅师暂代住持。
“我想见一见道济禅师,”宋慈道,“不知方便与否?”
居简和尚道:“宋施主秉公任直,道济师叔也曾提起你,还说在山下见过你。师叔就在僧庐,宋施主要见,自然是方便的。”
“道济禅师见过我?”宋慈有些讶异。
居简和尚点点头,道:“施主请随我来。”将看护灵坛之事交给几位弥字辈僧人,领着宋慈、辛铁柱和韩絮三人,朝寺院后方的僧庐而去。
净慈报恩寺虽然建起了大雄宝殿、藏经阁和僧庐,却还有不少被毁建筑尚未修缮,因此道济禅师常亲自下山筹措木材,有时一连数日不归,身在寺中的时候不多。但今日他并未下山,一直待在自己那间僧庐里。他所住的僧庐位于最边上,与其他僧众的僧庐都是一般简陋,全无区别。
居简和尚来到此处,轻叩房门。
“进来吧。”僧庐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房门被居简和尚推开了,僧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一身破帽破鞋垢衲衣的道济禅师坐在桌边,搁下手中的笔,捧起一张写满字的纸,稍稍吹干墨迹,收折在信函里。他笑逐颜开地望着宋慈,那笑容之爽朗,便似满脸的皱纹都跟着笑了起来,道:“是宋提刑到了啊。”
“禅师认得我?”宋慈这是头一次见到道济禅师。
“宋提刑不认得老和尚,老和尚却认得宋提刑。”道济禅师笑道,“你在南园破案之时,老和尚我就在后面山上,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宋慈想起当日破西湖沉尸案时,众多市井百姓跟着去往吴山之上,居高临下地围观他在南园里挖坟寻尸,原来当时道济禅师也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他向道济禅师行礼,道:“宋慈久慕禅师之名,此番拜访,是想查问一事。”
“你有什么事,直说就行了。”道济禅师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贵寺有一位弥音师父,听说今早交还度牒,舍戒归俗了。”宋慈表明了来意,“不知可否让我看看他的度牒?”度牒是由朝廷祠部发给僧侣的凭证,上面会写明其法号、姓名、本籍和所属寺院,持有度牒的僧侣才能免除徭役赋税。刘克庄赶着去寻弥音了,可弥音已经走了那么久,极大可能是追不回来的,所以宋慈想先看看弥音的度牒,知道其姓名和本籍后,推测其可能的去向,再去寻人。
道济禅师拿起桌角上一道绢本钿轴——那是弥音交还的度牒,一直被搁放在桌上——递给了宋慈。
宋慈接过展开,只见度牒上写有“弥音”和“净慈报恩寺”,除此之外别无他字,这才知道弥音所持的是空名度牒。度牒源起于南北朝,原本都是实名度牒,但到了大宋年间,却出现了实名度牒和空名度牒之分。实名度牒需要先成为系帐童行——年满二十,没有犯刑,且无文身,若家中父母在世,还须别有兄弟侍养——然后通过名为试经的考试,或是通过皇帝恩赏,又或是通过纳财,才可获得。空名度牒则不同,只需花钱购买,不过花费多达数百贯,上面可以随意填写姓名,大都是有钱人为避徭役赋税而买,寻常百姓只能望而却步。空名度牒的价格每年都有变化,役税低时价格低,役税高时价格也会跟着上涨,过去这几年的空名度牒已卖到了八百贯一张。虽然空名度牒上没有弥音的姓名和本籍,但从弥音能买得起空名度牒来看,其出家之前绝非寻常百姓,而且这么贵的度牒说交还便交还,可见弥音离开时有多么急迫。
道济禅师见宋慈盯着度牒若有所思,猜到弥音之所以突然归俗离开,只怕是牵涉了刑狱之事,否则身为提刑官的宋慈不会来此查问。他道:“世人皆有苦衷,走投无路之际,方来皈依佛门。若肯放下过去,改过自新,宋提刑又何必追问既往?”
“不是谁都能放下过去,也不是谁都能改过自新。”宋慈将度牒合起,交还给了道济禅师,“众生芸芸,假意向善之人,求佛避祸之辈,那也不在少数。”
道济禅师道:“虽如此,然禅语有云,‘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也要看是怎样的屠刀。若是恶言妄念,放下自可成佛,但若是杀戮呢?”宋慈摇了摇头,“倘若放下屠刀便可成佛,那些刀下枉死冤魂,又该去何处求佛问道?”
道济禅师听罢此言,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宋慈身上移开了,拿起那封收折好的信函,交给了居简和尚,道:“你差人将此函送往少林。”
居简和尚有些惊讶:“师叔,你当真要请少林寺的长老来住持本寺?”
“本寺欲再成庄严圣地,须仰仗本色高人。”道济禅师笑着挥挥手,“去吧。”
寻常小寺小庙亦不乏住持之争,更别说是名闻天下的大寺院,道济禅师明明可出任净慈报恩寺的住持,却一直只是暂代,而且在花费了一年时间将寺院重建大半后,选择去请少林寺的高僧来住持。居简和尚过去不太认同道济禅师这个所谓的癫僧,如今却是渐渐有些信服了。他合十受命,手捧信函去了。
居简和尚走后,道济禅师笑道:“一封书信,倒是写了大半日。从前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而今住持一寺,变成了该说什么才能说什么。说到底,老和尚还是勘不破啊。”他慢慢收起了笑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世上的僧侣,说起因果善恶,大都以这般禅语相劝。可老和尚以为,因即是因,果即是果,善即是善,恶即是恶,再怎么改过向善,作过的恶都在那里,种下的因也都在那里。混为一谈,岂不糊涂?”一双深沉的老眼,向宋慈望去,“弥音是松溪人,本名何上骐,曾从军旅,杀戮过重,因而出家。他说宋提刑总有一天会来找他,也知道宋提刑是少有的正直之士,因此舍戒时托老和尚转告一言,也好给宋提刑一个交代:‘骐骥一跃,不能十步。’他不愿再多连累人命,意欲远避山野,了此残生,请宋提刑不必再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