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是夜深。
容焕试探过门口的守卫,如今她没有药袋子和麒麟核,便像一只被拔了利爪的猫咪,实在没什么战斗力。
无法之下,她只好躺在床上,打算想出一个逃脱之法。只是她牵挂容老爹的安危,又被唐戬那番话扰了心神,只觉一颗心乱成了一团麻,是以两个时辰过去了,仍然一丝灵感也无。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香烛已燃尽了。
屋内漆黑一片,容焕微微闭着眼,渐有几分蒙胧的睡意。
恍惚间,仿佛听见了容老爹在惨呼。她心中揪成一团,却见顾长惜站在一旁,冰雪般的容颜中满是漠然:“都怪你,二喜,我不会救他。”
梦中,容焕没有求他,只是拼命向容老爹爬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她大约是哭了,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一切渐次散去,有一个冷漠的声音一直在耳边轻道:若是时光能够倒退,我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浪费在你身上。
来来去去只有这一句话,像是咒语一般,一点一点凌迟着她。
大门忽然一声巨响。
容焕猛然睁开眼,身下汗湿一片,终于清醒过来。
她还未坐起身,便觉外面一片艳红的火光。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走进屋,一把将她扯下床来,冷声道:“世子要我与你说三个字:你输了。”
容焕摔在地上,脑子仍有些昏昏沉沉,听那侍卫如此说,心中不由得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难道…他来了?!
从她被劫走到现在,不过短短数个时辰,甚至一夜还未过去。
竟然这样快。
见她发愣,那下手粗暴的侍卫又要来扯她的头发,另一个侍卫却率先将她拉了起来,对同伴点了点头:“快走吧,世子那边要紧。”
容焕被两人架着,只觉两旁景致不住向后退去,他们在向着火的地方行进。
她被关押的院子极小,守备却十分森严,看来顾君璟这次学乖了。只是不知他做了何种部署,即便是十倍兵力,面对血凰卫也未必有胜算,何况他逃亡在外,势力已大不如前。但瞧他昨晚志在必得的样子,又不像是在作伪。
容家小焕脑中飞快盘算,一面也没忘了观察地形,这个院子当真有些奇怪,围墙都是普通宅院的双倍高,可若是城墙,却又不大像。
她正奇怪,却陡然被送入了一个漆黑的通道,这通道十分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那粗暴的侍卫拿过剑柄,狠狠地推了一下容焕的后背,她霎时扑倒在石梯上。
“看什么看,快滚上去。”他恶狠狠地道,“世子在上面等你。”
容家小焕揉着后腰,很识时务地跑了上去,再不走恐怕还要多挨几下。
她爬过两个拐弯,只听下面几声闷响,寂静了一会儿,便有脚步声匆匆赶上来。容焕怕是那个脾气不好的家伙,赶紧加快了步伐,很快便瞧见了出口。
那一小片夜空,是火红色的。
她几步走出去,霎时被烈烈的夜风吹得一晃,黑发凌乱开来。容焕伸手去拂,待眼前再无遮蔽,就被此副景象震慑了。
这里是一处城楼大门的上方。
顾君璟坐在不远处的轮椅上,两边均是拉满弓的侍卫,大约有数百人之多。而城楼大门下面,只有一片不算宽敞的平地,后面便是幽深可怖的悬崖。
她忽然想起神仙岭外有这么一处地方,名叫神栖崖,是一座独自挺立的山峰。因峰顶平坦,四周皆为绝壁,风景奇佳,听说被某位显贵用来建造了私宅,却不知如何到了顾君璟的手中。
神栖崖八方深渊,上崖的唯一通道,便是与神仙岭之间连通的一架索桥。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顾君璟言语中的含义。那逃生的索桥正燃着熊熊火光,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将数十名血凰卫阻挡在神仙岭的悬崖边。
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索桥的尽头。
顾长惜站在神栖崖上,孤身一人。
他一袭珍珠白锦缎长衫,衣袂与乌发在夜风中肆意翻飞,琥珀色眼瞳莹润如玉,映着身后索桥燃起的金红光芒,如同浴火的凤凰。
容焕愣住了,他为什么会来?
在她说了那种话之后,以他心高气傲的性子,即便是心中有愧,也必不会再出现了吧。
她还在发怔,便觉后背一紧,一个侍卫将她推搡到顾君璟身边。
“你输的很彻底呢,”他瞧着她,憔悴的面容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得意,“不过半日,他却已来了。”
他的声音就在近旁,却又像在很远的地方。容焕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被按在墙边,呆呆向下看去。
顾长惜也仰首而望。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瞬间盈满温柔缱绻,他对她弯起一个笑。
容焕一生也没见过这样璀璨的美丽,他唇畔携了倾世的风华,缓缓动了动,像是在说:别怕,我在。
刹那间,天和地,风与火,尽数失了颜色。
自重逢之日起,他几次三番地靠近,皆被她冷言冷面挡了回去。历经生死爱恨,容再不是原来那个不管不顾的容家小焕了。她开始懂得忌讳彼此的身份,开始骄傲和成长,也开始决定忘记他。
可那天他说,若是时光能够倒退,我宁愿你没有遇见我。
如果她没有遇见他,她还是神农谷自得其乐的小神医,而他也会在顾君璟的毒计中安静地死去。
再没有那些刻骨铭心和惊天动地,那个风华绝世的九凰仙,那个喜怒无常的顾长惜,那个阴沉凉薄的顾三公子,他愿意放弃一生繁华和爱恨,去成全她一世平安。
于这一刻,她忽然懂得了那句话背后的含义,原来竟深情如斯。
一滴眼泪顺着面庞悄然滑下,落向黑暗的虚空。
她输了,却觉得活在这世上十八年,从未有如今这一刻般欢喜。
顾君璟在一旁静静看着,面色却阴沉到了极处。
他想看容焕发抖求饶,想要顾长惜恐惧悔恨,想要他们痛苦的生不如死。却不想两人一个被俘之后从容淡定,一个单枪匹马对阵不乱,连城墙上下遥遥相望,也竟似心有灵犀一般。
原来继性命与王位之后,他还拥有了更多他从不曾触碰的东西。
不,那怎么可以,他不过是个孽种,自己都没有得到过,更加不许他得到!就如同过去二十年那般,夺走父王的宠爱,夺走本该属于他的姬瑶光,夺走他的性命和自由,夺走…他的容焕!
顾君璟猛然向她扑去,容焕身子一歪,险些从城楼上栽下。
他左臂挂着她的肩膀,右手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顾君璟疯狂地笑了许久,缓缓道:“三弟,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顾长惜微微向前踏了一步。
数百个箭尖立时跟着移动,齐齐对准了他。
“事到如今,九凰王位,我的性命,都随便你,”他淡然道,“我只要二喜安然无恙。”
容家小焕心摇神驰,被掐着脖子也未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是温柔地望着他。二人不用言语,却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再没什么能阻挡在他们中间。
“不许你看他。”顾君璟忽然道。
容焕似是没有听见,眼珠儿都没有动一下。
“我说不许你看他!”他似是嫉恨得发了狂,手下陡然发力,“既然你们都不在乎生死,我便成全你!”
他大手一挥,顿时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顾长惜足下微动,身姿飘然,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容焕眼前渐黑,双手抠着顾君璟的五指,似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一同带下城楼。他冷笑一生,仿佛看穿了她的用意,忽然掐着她向后撤去。
顾君璟身后没有支撑,两人顿时摔在一处,只是双方的手都没有松开。有侍卫过来相帮,顾君璟却恶声道:“不用管我,赶紧给我去杀了那个孽种!”
城楼上的侍卫得令,不过片刻便去了大半数。
容焕被按在地上,就要失去最后一丝神志。
电光火石间,一个黑影纵身扑来。
她只觉身上一轻,颈间的压力陡然消失,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一声闷响,似是箭矢入了皮肉。容家小焕顾不得喉咙的疼痛,急忙抬头去瞧,只见顾君璟躺在一旁,头上冒出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大约是方才撞到了墙壁,晕过去一动不动了,而唐戬呆呆跪在旁边,胸口插着一支箭。一个侍卫站在不远处一脸惊恐,他方才只瞧见有人向世子扑去,一时情急便射了一箭,怎知这人会是唐公子。
容焕低呼一声,唐戬身子晃了晃,终于倒了下来,将那支箭压折了,伤口瞬间涌出了许多献血。她吓傻了,手指颤了半天才点中他伤口周围的穴道,那支箭正插在唐戬心口偏一点的地方,若是再往左少许,怕是已夺了他的命去。
余下的侍卫们瞧着,彼时顾君璟已经晕过去,他们不知如何是好,正面面相觑间,从城楼侧面忽然射出一支焰火,在夜空中旋转着炸裂开来,仿佛是什么人在发送信号。
一个侍卫经验丰富些,径自下令道:“快下去几个人瞧瞧情况,剩下的保护世子!”
四个侍卫匆忙离去,一时间,城楼上只剩下十余人,空气中不时传来火星燃烧的声响,竟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说话的侍卫忽然反应过来,追捕三公子的足有七八十人,在这样一个孤崖上,就算三公子武功再高,他也是插翅难飞了。只是这么多人,怎的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他面色渐渐惊惧,双手举起弓箭,十余人背对着背,将顾君璟围在中间,对着四面八方全神戒备。
这一番变故,容家小焕全然不知。
她没有药袋子,此时也只能勉强止住他的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唐戬面色苍白,双眼却定定地瞧着容焕。虚弱道:“对不住…阿焕…世子将我…关在房里…我不知…他…会这样…”
“我没有怪你的。”容焕摇摇头,“唐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我要怎生报答你才好?”
唐戬勉强笑了笑:“若…不是我…你又怎…需要人救?”
容焕心中焦急,便不再惹他言语,只伏在他身畔小声道:“唐大哥,你现在情况凶险,最好马上拔箭,你…你千万别昏过去。”
他却已没力气回答了,眼神越发涣散。容焕咬咬牙,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手指捏住箭柄,狠下心一把拔了出来。
大片的鲜血喷溅四处,唐戬身子僵直了一瞬,疼得吼了出来。她赶紧将扯下的衣衫按在伤口处,唐戬脖子向旁边歪去,便就此不动了。
“唐大哥…”容焕心中咯噔一下,害怕道,“你别吓我,快醒醒…”
另一边,顾君璟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暗红色的天空,周遭寂静,只有守着他的十余个侍卫。他坐起身来,隐隐觉得状况有些不妙。
不管顾长惜在玩什么花样,眼下他一定是要营救容焕的。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一定要他痛苦终生!
顾君璟双目赤红,决然下令道:“给我射杀她。”
容焕怔了怔,连忙向前一跨,将唐戬护在身后。
十余侍卫毫不迟疑,立刻拉满弓瞄准,不过转瞬,箭已离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