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会飞,这也不好么?给我起名字的老道士,每年会来看我一趟。他一年比一年老,对说我的话却一年比一年少。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像是从千里之外遥遥的审视过来。怎么?难道我的白衣比他的青布道袍还要难看!有的时候,他的眼光又会穿透我的身体,仿佛是看很远的地方,这时他满脸的皱纹就拧成忧伤的图案。这时我会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同时数他一茎一茎的白发。
而我自己,似乎也在冥冥中,空等着白头的那一日。
冬天了,捧起一掬新落的白雪,觉得无比温暖。
可能这个世界的本色就是雪,莽莽大荒,如此洁净。
多少年了?我静静的躺着,凝视着一灯如豆,长明不息。燃不尽的,是一生的缱绻。
我的头发自生下来就没有剃过,黄黄的一直长到膝后,有时会被松枝勾住,牵绊飞翔的步履。我把头发解下来,然后回到那座古庙里面,从井中汲出水,洗净,梳好。
我用了一个“回”字,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自己从哪里出来。尽管我不常去古庙,但那里依然是我的地盘。所以后来我发现他在那里收拾了一间房子,就此住下,我生气得不得了。
整整一个月,我在庙里的房梁上窜来窜去,窥视他的举止,可他都没有发现我——我动作一向很轻。他每天都没有什么事情做,有时候打打坐,更多的时候是在出神,想着想着,就自己微笑。有什么好笑的呢?
我看腻了,爬到外面的梅花树上摘花。对了,他好像也喜欢梅花,每天都会过来。今天会不会来?
“你是——”他仰起脸来瞧着我,有点迷茫。我就趁机瞧着他,他的脸很好看。
“——小歌?”
我愣住了,小歌。这时我想起很久以前老道士给我起的名字,“颜歌”。可是,就算我是颜歌,他为什么就有这么惊喜,盯着我的脸。
“小歌,你一直住在这里?怎么不到前山去玩玩。”
我低下了头,又摇摇头,不看他了。他举起手:“下来呀?”
我就依了他,飘下来,披散的头发像雪扫了他一脸,他轻轻的“唔”了一声。不知怎么了,我有点害怕起来,转过身就跑。他没有追,于是我就跑进庙门里面,停下来,远远的看他怎样。
他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地面。
“踏雪无痕?你的轻功这样好!”
他赶了过来。其实他走路也很快很快,只是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我就没有脚印。
“好的像一只小鹿一样。”他像在夸我。
是人不是鹿,我不喜欢这个比喻,别过了脸去。
“小歌,你认不认得我啊?”
我又摇摇头。
他好像有点失望。我想他是嫌我老不搭理他。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过是不太习惯讲话罢了。于是我就小心翼翼的猜着:“老道士的徒弟——你是?”
他“呵呵”的笑了。刚一开腔,我的嗓子哑哑的有点怪。
“你该叫我师叔的。”
我气了。看他那个样子,能大我几岁呀。居然要叫叔叔!
“不是叔叔,但就是比你大一辈。”他笑容里透着得意洋洋。
我不理他,冲进庙里面。他跟了进来,冲着我笑笑,然后就自己回屋里继续打坐。我忍不住问他:“你在干什么?”
“坐关。”
坐关这种事情,我是知道的。不过,他很不专心啊!这一个月来都很不专心。
“明天就要开关了。”他似乎有点兴奋,忍不住又添了一句,“开关以后,我有一件大事情要做。”
我本来想问他是什么大事情,他忽然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来。
天黑了。我在罗汉堂后面的走后面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忽然想起他明天就要开关,那就是要走了?
“你知道那画的是什么?”
他又来了,真是,这也叫坐关!
那是远年间寺庙香火旺盛的时候,请下名手画的壁画。如今漆色剥落,蛛网纠结,就着幽暗的月光,还能看见青面獠牙的鬼怪,磷磷的火光和腾腾的煞气。没人跟我说过那是什么。
“剑树刀山,铁床犁耕。这是画的阿鼻地狱。”他说,“那里面关着前世造孽的饿鬼,整天被鬼卒们驱赶着遭受种种苦厄,什么火钳拔舌,铜汁灌口,搞的遍身脓血骨肉碎烂。这还不说,每天没有饭吃没有水喝,饥渴难当。纵然有食物,一捧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团烈火。那才是难受!”
他的声音明明是朗朗的。
但这个故事,让我无比难过。我心惊肉跳,再不敢看那图画,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四下里张望,忽然看见了很多年前,古庙里,那具冰凉的尸体,依稀横呈在暗处。忽然间有如冰水浇身,我缩成一团。
他没有察觉我的惊恐:“师父说,前生修福业,死后永生在梵天宫。造了恶业,死后永沉阿鼻地狱,受尽苦楚。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
不——不——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他听见我的哭声,停了下来。
那时我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再也不肯放手。
“别怕,小歌,有我呢别怕。”他感觉到了,回过头来,笑得这样温暖。
我只是低着头,再不放手。这时我看见他的手腕上,长着一道纠缠不清的红线。
那天晚上,我破例留在了庙里面过夜。守着一盆火炉,恍恍忽忽的做着梦。原来这样过夜,是比在雪地里看着月光要好,却不知道,我的一生就要从此改变了。
“明天你走了,我会下阿鼻地狱的。”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说。
“那你跟我一起走好了。”他随口说,“老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五
“师父,让我去一趟惊鸿宫。”
何观清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徒弟。
“师父想带着两派的人趁黑下山,但是蛰人此番根本不会容我们走掉。拖下去也是一死,不如让我去试试。”黄损道。
“也是也是,”左观虚连忙说,“只有让损儿去了。”
何观清不语。其实谁都知道,等下去没有出路,只有去闯闯,或者尚有生机。但是他舍不得黄损。他老了。自从一个最为令他骄傲的弟子早夭之后,他就几乎变了一个人。好在还有最小的徒弟黄损,天赋极高,尚可慰藉。惊鸿宫是魔鬼的所在吧?假如黄损一去不回……
“再危险,总要有人去的。而且——”黄损的声音似乎有些忧伤,“我,我一定要去。”
左观虚和其他的人都眼巴巴望着。何观清虚浮的点了点头。
“揽月城的背后,自然有上山的道路。”梅络烟画出了详尽的地图,塞到黄损手里。
黄损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脸上蒙着一重重轻纱,痒痒的。他抬手一把抓开,忽然觉得肩上的伤口疼痛欲裂。于是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按着梅梅画的地图,总算潜入大孤山阴面,看得见揽月城的塔楼了。撞见了几个蛰人的卫兵,都被他快速的解决掉。没想到溜到城墙角,却遇见了在城外游荡的黄衣妖女灵风,这一来,少不得杀了个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