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损不禁又看了一眼她的手,的的确确少了右手的无名指。
秘道里面变戏法似的钻出来三个披着青纱女郎:“宫主神机妙算!”
颜歌骄傲的笑了笑,嘴上还在谦虚:“也是秀霜消息来的灵通。若非她发现了梅女侠的行踪,我们岂不是白忙?把这两个人带回宫里去。”
黄损终于怒了,亮出了剑。
“你省省吧,小师叔!”
黄损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叫自己“小师叔”。只是她举起了四根指头的右手,朝他晃了晃,他的剑就拔不出来了。
其实他重伤未愈,就连“幽微灵秀”中的随便一个,也是奈何不了,何况惊鸿宫主自己在场。他可以不要命拼了,还有梅梅呢!梅络烟瞧着颜歌,也就微笑了,那笑意里面非苦非甜:“去就去罢。”

黄损和梅络烟被蒙上黑头套。这一行人从后门蹩进了惊鸿宫。就听见颜歌吩咐幽云,把梅络烟领进神窖。黄损不知道神窖指的是什么,听着名字必然是惊鸿宫里安设的地牢密室一类,用来折磨犯人。黄损心念一动,就要出手。忽然颈中搭上了两根冰凉的手指。
“乖乖的哦,小师叔。”
那声音娇柔无比,谁又想得到她只要再那么轻轻一弹,黄损就立时毙命呢。
可是黄损这一回是下定了决心。
“嗯?那你就看一眼好了。”
头罩忽地没了,黄损四下一望,发现自己立在一个小院子里面,院中长满了萱草。但是,梅络烟早就不见了。幽云却还在,带走梅梅的是微雨和灵风。
“我们现下是在惊鸿宫的北首。梅师婶么,大概已经在神窖里面歇息去了。神窖在惊鸿宫的最最南边,是个极隐秘的所在,入口藏在一株大的云锦杜鹃下面。冬天的时候,没有杜鹃花,树枝上缠了十二道绯红色的绫子。我不骗你,你可记好了。”
黄损又一次绝了望,任他怎样聪明,也简直无话可说。颜歌懒得再给他带头套子,却打发了幽云,径直把黄损领进一间屋子。
“哪里?”黄损冷冷道。
“我的卧室。”
黄损才不相信。他一进门,就觉出这屋里没有人气。颜歌反锁了房门,乐巅巅的旋了一圈。屋里的陈设精美无比。不过床帐里是空的没有被褥,而且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这不可能是她睡觉的地方。
“宫主的卧室,没人敢随便进来。如果不是藏在这里,你一准被他们拉出去,变成……呵呵。”她自己坐在床沿上,随手指了指一张凳子,“坐——”
黄损就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咦?”颜歌眨了眨眼睛,“小师叔,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总是你啊我的?”
黄损脸色变了变:“宫主——到底想干什么!”
颜歌闻言,低了一回头,旋即抬起眼睛冷冷道:“我要把你关在这里,一辈子都不准走!”
“我进来,也就没打算活着出去!”黄损忽然一个箭步跨到颜歌面前。颜歌呀了一声,缩到床角。不料黄损蹲下身子,顺手就从床底下拖出了一匹青纱。青纱里裹着冰凉的尸体,尸体颈中翻着白花花的伤口,伤口里一点血都没有,分外的诡异。
尸体露出脸,黄损却是大大的意外,瞪着她,半晌方挤出一句:“真是十恶不赦!”
颜歌把尸体踢回床底下,朝他微微的笑了笑。然而这个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就扭曲得支离破碎,颜歌扯下了半幅帐子,把脸埋入了进去。红绡帐子一块一块浸透,似乎滴下血来。
“我不愿意杀她,我根本不愿意杀任何人!”她挥舞着残缺的手指,把头发扯得乱纷纷的,“可是她看见梅姑娘来救你了,我不杀她怎么办?要怪就怪你的梅梅,谁要她多事!”
黄损一时无言,只有等着她自己渐渐平静,就这么耗着。
“刚才你替我裹的伤?”黄损问。
“是。”颜歌茫然道。
黄损在床边坐下,挽起她的头发,一绺一绺慢慢的梳理起来。
门忽然开了。
于是拜月城主和花红柳绿的一众人等,看见半垂的红绡帐里,惊鸿宫主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偎依一处。


很多年以后我才从另外的人嘴里,再次听到我的母亲。那是方姑姑说起的。
“你给我算算日子罢。”我吩咐方姑姑。
“宫主你到底想做什么?”女巫从喉中吐出几个字。
我不会告诉她的。
“宫主就是不说,老奴也猜得到。”她的混沌老眼里闪着磷火一样的诡异,枯枝一样的手里拨弄着蛰人巫师们百年间流传下来的算筹。“事关蛰族存亡,这样重要的秘密都会告诉你,城主是过于疼你了。虽然她很孤独,也不该这么溺爱你。”
她猜中了,我还是冷笑。
“老奴活了一百岁了,你瞒不过瞧我的。宫主,你的母亲当年做下那件破门的事情,就没有瞒过我。虽然我没有机会看着你长大,不过……宫主,你生的真美,就像当年你母亲。你母亲不惜放下惊鸿宫主的位置,总算嫁了一个好男人。宫主,你呢?”
我没有理她,母亲,很遥远的一个词语。

当时梅络烟就那样走了。他很急,一生气,就追了出去。也不管老道士在后面叫他别去了别去了。他还是去了,我不相信,就看见山坡上扬起了雪白的烟尘,掩去了两人的身影。我也叫,老道士却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来是个怪物。
我一直以为他不是当真的,晚上就会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
老道士惴惴不安,在屋子里晃来晃去,看得我眼都晕了。可能他看我也有点眼晕,就打发我仍旧回后山去。
我没有理老道士就走了。可我再也不要回到那枯寂的古庙。我去找他。

离开崆峒山,第一次遇到人世间的风花雪月。可惜我的眼睛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看见。我静静的躺着,凝视幽暗的灯海,紫檀木的漆光,那时不免要想,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好像没有机会知道。浮世苍莽,人心如沙砾般纤细,如落花般飘拂。云烟过雨,不留痕迹。我之生,固与人间无缘,又何所谓遗憾?
所以我的眼里便只有他的行踪。梅络烟跑得很快,他追得更快。但是不论有多快,我都赶得上。我像一片羽毛一样轻盈,所过之处不留痕迹。但是,为什么他们谁都没有看见我?
每一天我都听见黄损在说“梅梅,梅梅,你不要固执”。可是他自己为什么那么固执?每一天我都在想,要不要我去告诉他,叫他真的不要追下去了。可是,我怎样对他说,难道我要让他以为,我很喜欢梅络烟被毁容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原谅我。
我发现自己变了。从前我不用面对这样的事情,独自生活的时候,我要做什么不要什么,来来去去直捷了当。可是现在却会为一个简单的决定犹豫半天,从崆峒山犹豫到空桑岭。想不清前因后果,一再的拖延时间。幸好他不知道吧?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一头趴在小旅馆的桌子上睡着了。我终于有胆子走到他面前去,仔仔细细瞧个清楚。我看见他头上有了一丝白头发,是累的吧?忽然就难受了起来。这一心酸,又想起了自己,出了这样远的门,一路追赶,辛苦都无处去说,索性就坐在他身边,让眼泪一串一串的流到酒杯里面,和着那淡薄的劣酒一道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