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花烛,美酒佳肴。周尤根本就不在寨里。周家老夫人主持一切,金刀寨里上上下下,十分井然有条。倒是十二个全副武装的优昙杀手,显得太不和谐。周家小姐早就梳妆好了,蒙着长长的方巾。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人入帐。
那个少年白皙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挽着他的新娘子,缓缓的向洞房走去。
小孙猛地惊醒,再不投毒,可就来不及了!到时候怎么向庄主交代?
“雪颜,雪颜!”
雪颜回过头,瞧着小孙。
小孙梗着脖子道:“来来,你我弟兄一场,再敬你最后一杯!”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油葫芦,琥珀色的药酒颤颤抖抖的斟了出来。
雪颜,望着酒,沉思一回。然后接过那只冻石梅花杯,手一颤,酒就到了地上。
小孙呆住了,看见雪颜秀美的脸,浮着淡淡的虚晃的微笑。别人听见雪颜道:“我兄弟醉了,在下先送他去休息。”于是小孙就瘫软着被雪颜拎了起来。因为雪颜顺手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拖到金刀寨外面。
“你什么意思!”
“应该是我问你。”雪颜淡淡道。
小孙说不出话。
“其实我不问,也都明白了。”雪颜道,“庄主不知道,每个月我都要去看望百草堂的季姑娘。临走之前,我又去了一回和她告别。但是我发现,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我想,是庄主拿她试这种药罢?”
“你真聪明!”小孙苦笑。
唐倩伶拿到了孟婆柳,就逼着季如蓝先服了一剂。她要防着季如蓝是设计毒死雪颜,何况,这个女子知道的太多。
“我知道,庄主是为我好,忘记了他也许我会过得更好一些。但是,我不愿忘记,哪怕要承受终生的折磨,我都不能忘了他。”他拍了拍小孙的睡穴,“你打不过我的,别再想下毒了。”
小孙努力想把眼睛睁开,挡不住睡意一阵一阵袭来,以至没有听见雪颜的话:“那原是我最珍贵的记忆,我所有的亲情、爱情、友谊都在那里面,我不能够忘记,直到我死去那一刻……”
雪颜回到金刀寨,发现原本热闹非凡的寨子,忽然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在拜堂的花厅前面,并排躺着他的十二个手下,都被割去头颅,鲜血染红了织锦的地毯。
雪颜按住了腰间的剑,注意聆听风中的每一个细微声音。
“哈哈哈哈哈……”
花厅外面传来一阵老枭的怪笑。
雪颜霍然回头,看见一个红衣的人影在日光中摇晃。那不是周小姐么?
“小兔崽子!”那人哗啦一声扯下红衣,拎在手里甩来甩去,“看你细皮嫩肉的,还没长醒呢!居然想讨老子做老婆,你来给老子作小还差不多!”
雪颜捺住怒气,冷冷道:“这么说,金刀寨已经在你手里了?”
周尤道:“不错,金刀寨早就反了。你以为那个死老婆子能有多硬,还不是乖乖听我摆布!那个小妞儿么,嘿嘿,也就是你名义上的老婆,早就被弟兄们分了。”
周尤的确是个厉害角色,在优昙山庄的眼皮子底下蛰伏多年,居然被他一举成功。此时,只有雪颜一个人了。他想起了唐倩伶的叮嘱,不免紧张起来。
“出来!”周尤朝身后挥了挥手,几十个扛着大刀精壮汉子像是从地底下一下子冒了出来,把雪颜围在中心。那些汉子一个个膀大腰圆,太阳凸起,看起来都是金刀寨好手。
雪颜巍然不动。
周尤一声冷笑,忽然一个白乎乎的巨物飞了过来。雪颜闪了开来,感到一阵透骨的腥臭与凉意。他马上明白过来,是一具剥得精光尸体,浑身是血。
那是周家小姐,死得这样惨。 雪颜再也忍不住了,长剑出鞘,朝周尤直刺过去。周尤一动不动,兀自冷笑。忽然尸体坠地,反弹出一把柳叶刀。雪颜一躲不及,肩头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的流出。一时不察,跟着无数的刀剑,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向雪颜头顶笼罩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临空一声清啸,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扑拉拉的下来,挡在雪颜身上。众人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手中的兵刃已被夺了下来。那人抓起雪颜的肩膀腾空一跃,两个人影就象飞一样的到了人堆外面。所过之处,试图挡着他们的人,也被迅猛无比的手法拨倒,闪开一条道儿。周尤大怒着追出去,发现自己的腿抬不起来了。竟不知那人何时在他足三里上重重踢了一脚,害他动弹不得。雪颜看见那人的脸,又悲又喜:“师兄……”丁香闷闷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一剑砍断了周尤的脖子。就像很多年来的习惯一样,师兄弟的两人并肩奋战,把一串串的剑光和热血以极为挥霍的方式,抛洒向大漠的深处。雪颜是最不喜欢杀戮的,然而此时他却感到一种难言的甜蜜。所谓生死关头,在一个杀手来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难得的是,关键时刻赶来的不是别人。师兄呢?师兄的剑法,精彩绝伦,是峨嵋派的顶级之作。他接过了大部分的刀剑,把受伤的师弟,护在自己缤纷洒落的剑光里。令雪颜觉得,这一刻他有着绵绵不尽的力量。伤口还滴着血,他愈战愈勇。
而敌人在不停的死亡。
直到金刀寨里,再看不见一个可以活动的物体。有的只是一地死尸,十里血泊。
丁香用剑指着地,警惕的四处观望。雪颜从慢慢的坐了起来,忽然伸出双臂,猛地抱住了丁香的腿。
“师兄,你终于来了……”雪颜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丁香的剑,哐铛一声落在地上。他跪在雪颜面前,默默的为他理着乱发,拭去脸上道道血痕。雪颜激动的勾着他的颈脖,几乎语无伦次:
“师兄,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优昙山庄,到大漠那一边去,就我们俩……一生一世,师兄,好不好……”
丁香仿佛触了电,猛地挣出雪颜的拥抱:“师弟,你是不是又发疯了?”
雪颜微笑着:“师兄,别再骗自己了。你为什么要来追我……”
“我为什么要来!”丁香急躁的嚷嚷着,“你我师兄弟,我当然应该来送你,这是礼数!你不要差了想头!”
雪颜静静的瞧着他,丁香转过身,避开他那幽深的眼光。
“我告诉你不要差了想头!”丁香低声重复道。
他们曾经都差过想头。假凤虚凰,明明是不可能的事。纵然这片白雪,燃起了他多少的眷恋,以至于千里万里都要追过来见最后一面,但是,只要他还是优昙山庄的副庄主,甚至说只要他还在江湖,他就不能不永远的拒绝下去。
他甚至已经打探到,唐倩伶要让雪颜忘记一切。雪颜不像他,他年长一些,对世事有更多的考虑,能够承受更多的隐忍和痛苦。雪颜太单纯了,既然受不了要发疯,那他还是忘记的好。
“师兄,我知道我们之间……你不能给我什么。”雪颜终于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一句就够。”
丁香咬着嘴唇,脸憋得铁青。
那句话他在心里说过一百遍!但是有的事情,是永远不能说的,因为一说就错。雪颜,你还是不懂。
一旦让出一步,将来的一切都完了。他很知道。
他俯下身,去拾自己的佩剑。然而,那双手不停的抖。
最后,他把剑紧紧攥在手心里:“什么也没有!”
残阳如血。
那个淡紫色的影子,深一脚,浅一脚,在起伏的沙地上,越拖越长。渐渐变成一只清奇古怪的大鸟儿,最后融化在漫漫黄沙里。
只剩下少年一个,孤零零的立在荒漠上,肩头的刀伤,还在不停的流血。这时候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破裂、溶化,就像峨嵋山顶的冰消雪融一样。
清朗的月亮,飘零在大漠边上,被几道霞光噬的残破不全。晚凉的风中犹有刀声血影,吹拂人面,是一种微醺的感觉。
天色渐渐黯然。夜降临了。
少年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璀璨无比的笑容。他蜷起纤长的身子,以一种痴迷的姿态苟伏在沙地上。用十指去挖掘,用长发去缠绕,用面颊去摩擦,让层层黄沙把自己掩埋在深处。
“师兄,师兄……我是你的……”
忽然,嘴唇触到了一件温热的东西,于是不假思索的溜了进去。浸透舌颊,又腥,又咸,直冲天灵。
——是血!是人血!
他猛然抬头,几乎要吐出来。那是金刀寨的横尸遍野,白骨红血。是血,搅扰了他的疯狂迷梦,令他一惊而起。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可他不能够忘记。
他默默的把剑拾了起来。
小孙醒过来的时候,天上的北斗星已经升起来了。风中远远的飘来一缕缕血腥气。他一跃而起,朝金刀寨奔过去。
那张秀美的脸在无边的血泊中飘飘荡荡,白皙得几乎透明,透出一种洁净无比的光芒。
小孙惊骇的抱起雪颜,眼睁睁看着他颈中流出温热的液体,已经渐渐干涸。
那把冰雪剔透的宝剑落在地上,沾着莹莹的碧血。
“替我上复庄主,我……辜负她的冀望了。”
他白色的嘴唇,还在一点一点的蠕动,小孙不明白,把耳朵贴了过去。
最后替雪颜整了整仪容。唐倩伶叹了口气,拉上了白布,命人合上棺椁。
在山庄的战役中牺牲的杀手,都可以得到隆重的礼葬。何况是坐第四把交椅的雪颜,一向受人爱戴。
灵堂外面,跌跌撞撞的扑进来一个淡紫色的人。
“丁副庄主私自出走,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唐倩伶淡淡道。
丁香瞪着血红色的棺椁,眼睛也在充血。
唐倩伶冷笑一声,喝退了左右。眼看众人出去了,她一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冷然道:“他临死之前留下了几句话,小孙带了回来。我想,他这一向以来,总也没机会告诉你,此时不如我替他说了吧?”
丁香不置可否。
唐倩伶面不改色道:“他说他喜欢你,小时候听师父讲起你的事情,心里就有了你的影子。为了你,他才跑到优昙山庄来,宁愿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对你是一种孩子式的感情。可是,那一天晚上,你不该把他当成了你的妻子,令他失身。是你,让他回不去了。
“他说,假如他真的是女儿身,也许你接纳起他来,就会容易一些。你心里,抛不开的东西有很多很多,他眼睁睁看你抛弃他,却没有办法……
“他一生都在等你的一句话,你便是不肯承认。他知道自己执妄,却无法解脱,只好一日日的发疯……
“终究是因为你死的,你好歹替他守一夜的灵吧!”
那一天晚上,丁香真的在雪颜的灵前,跪了整整一夜。整个山庄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哭声,很是凄凉伤感,一直到半夜。然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大家发现副庄主仍然伏在棺椁上,已经断了气。
“以身相殉。”唐倩伶听见消息赶过来,对着丁香的遗体摇着头,“倒也不枉了雪颜对他一片痴心。”
话语里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倾向:“既然如此,今后由柳姑娘接替副庄主的位置。”
柳轻轻站了出来,唇上挂着肆无忌惮的冷笑。
小孙是最难过的,他把雪颜的遗体抱回山庄,亲自目睹了这一场生离死别。忽然,他发现雪颜的棺椁上,淡淡有指甲的划痕。他忍不住好奇的凑了过去,看出那原是三个字,字迹被血沾染了,中间一个,隐然是…“爱”。小孙不由得感叹一声,回头望望丁香的尸身。
丁香就倒在他的脚边,很近。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淡紫色的衣领里,露出一道细细的红线,那是一招很有名的——“风剪一丝红”!
他正要叫喊,却看见唐倩伶威严冷酷的目光扫了过来,满含杀意。
那一年,优昙山庄两大高手暴亡,没有向外界透露半点可信的原因,直到有人从山庄里逃了出来。
那个人是小孙,他当天夜里就偷偷的离开山庄,从此隐名瞒姓,亡命天涯。这个故事,我就是听他说的。小孙觉得,血娃娃不会放过所有跟雪颜有瓜葛的人,所以他以为自己到了非逃不可的地步。
其实作为威震天下的优昙庄主,唐倩伶未必肯轻易砍断自己的臂膀。她所做的,只是一时激愤,帮另一个绝望的“女人”报仇而已。甚至于雪颜的那段遗言,也很可能是她的杜撰。女人对于这种事情的理解力好过男人,所以她编得很像,使丁香不能不感动,在他临死的时候,甚至能够怀有一种恬静归去的感情。
在优昙山庄外面,有两座坟茔,或者说是一座。因为很难讲,墓碑是有两个,凿刻成不同的样式,刻着不同的碑文,并排立着,相隔甚远,看起来就像是同时埋葬了任何两个的已故杀手。因为彼此不能有任何名分,所以只好是不相干的。
然而在那深深的黄沙下面,有一对棺椁头碰头,肩并肩,紧紧的靠在一起,仿佛传说中的鸳鸯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