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替她们作画。”萧牧看向一旁的几案上她刚画好待晾干的美人图,道:“我原本只知,传言中你擅画美人,笔下的美人图被印为画册,可谓广为流传了。”
“那些卖出去的画册得来的银子,我三,她们七。这里的花娘们或是因走投无路自卖为奴,或是被家人以所谓逼不得已的理由卖了进来,但总归多是私奴,而非如佳鸢娘子先前那般因晋王府之事而被贬为贱籍的官奴。《盛律户婚》中言,私奴如资产,可由主人自由买卖,若主人准允,亦可自赎脱籍。”
说到此处,衡玉叹道:“可到底燕春楼的花娘们个个身价不菲,赎身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攒的。”
但这两年来,因为画册的进账而得以自赎的花娘,也有三四个了。
萧牧道:“自赎总是上策,此计为长久计。”
被他人所谓赎身者,正如那位丹蓉娘子此前的经历,虽是从青楼中得以脱身,但多数总归还是贱籍,性命自由皆在他人手中。
那些“救她们出风尘”的男子们,大多不愿做“赔本”的买***起替她们去官府销去卖身契脱籍归良,他们往往选择攥紧她们的卖身契,以保让她们永远无法脱离自己的掌控。
而此时,萧牧看着眼前的少女,道:“谢谢你愿意将这些事说与我听。”
他仿佛听了一个很长,很沉暗,却于这沉暗中窥见了一缕天光洒了进来的故事。
她便是那束天光。
而这一切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着的。
世人多道她纨绔,张扬,不遵所谓世俗规矩,毁坏晴寒先生清名,又不解她为何有这样的“好运气”,在有过那般的经历后仍得家人宠溺,更有永阳长公主殿下百般纵容,这一切似乎都不合常理——
但若走近她,了解她,便全然不会有这些不解了。
他毫不怀疑地认为,她配得上一切赞美,更是尤为值得被喜爱,甚至是敬重。
“闲谈而已,有甚可值得道谢的?”衡玉喝了口茶润喉,觉得他这句谢有些好笑。
“至少你愿意与我谈心,告诉我这些少有人知之事——”
对上那双诚挚的眼睛,衡玉轻咳一声,到底没能昧着良心眼看他生出如此错觉,道:“其实……我对挺多人说过的。”
“……”萧牧默然一瞬后,微一点头,去端茶盏。
衡玉忍不住露出笑意:“茶都凉了,添些热的吧。”
萧牧:……再凉能有他的心凉?
“你怎还不问我今日约你出来是为何事?”衡玉看着他问:“你都不着急的吗?”
萧牧也看向她:“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第179章 怕不是三岁吧
能与她这般坐着,听她说些她想说的,也挺好的。
哪怕她同自己说的,此前也对别人说起过——
他本就是后来之人,缺席过她太多事,能有机会补一补她从前的人生经历,已是一件很好的事。
萧牧在心底默默放宽着标准。
当然,他能这么想,全是发自内心,断不是因为近来被自家母亲灌输了一大堆所谓用以与韶言相争,包括但不限于“做男人要懂得以退为进”、“不懂事不识相的男人没人要”等诸如此类的莫名其妙的心机与手段。
“是因今日我收着了姜家一张帖子。”衡玉已说起了正事来。
萧牧面色一正:“姜家?”
“确切来说,是姜家姑娘。”衡玉道:“她邀我三日后入府参加她的生辰宴。”
萧牧微一皱眉:“可姜家姑娘从前并不喜办生辰宴。”
“你连这个都知道?”衡玉有些讶然,旋即一想,又压低声音道:“也是,你们都算是一同长大的。”
“我与这位姜家姑娘实则接触甚少,面都没见过几次。”萧牧回忆道:“但姜府之内只有这么一位姑娘,我与云朝又走得近,便也不至于记混——我记得云朝这唯一的妹妹,生来早产体弱多病,其母难产而亡,姜家为了替她医病寻遍名医,又将她自幼安置在城外的温泉别院中静养。约是云朝去世后,她才回了府中居住。”
想了想,又道:“从前似还有些流言,说她生来克母,姜家嫌她不祥,才将她养于别院。但实则不然,姜正辅待这唯一的女儿一贯疼爱入骨,只是姜家那些族人,从前在私下便有些不满与指手画脚之辞。”
衡玉听着,下意识地跟了一句:“说来,姜正辅乃是姜家嫡系长房,又官居中书令之位,中年丧妻后却一直未有再娶,倒也是少见。”
“他与其妻感情甚笃。”萧牧客观地评价了一句:“姜氏族中那些人,早年不是没逼迫过他续弦,只是他态度坚决,再加之后来官越做越大,族中那些人大约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眼看如此,他们应当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一码归一码,衡玉道:“这些所谓世家宗族,最是利益至上,只怕在合计着要从族中过继了子嗣日后好去承继姜正辅的家产了,相互之间少不得要争破头的。”
萧牧点头,未再多说这些题外话,继而问衡玉:“你与姜家姑娘也有往来?”
“实则不算。”衡玉道:“也只见了一面而已,说起来还是因为你的事——”
“我?”萧牧不解。
“当初圣人下旨要替你促成亲事,京师中凡五品以上官员之女,年满十五未曾定亲者,皆要拟了画像送往北地。”
提起此,萧牧不禁道:“彼时你前去作画时,姜正辅的心情,大约是想提刀砍了我的。”
衡玉赞成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既无太多往来,从前又无办生辰宴的先例,此番突然相邀,的确异样。”萧牧看向她,先是问:“你想去吗?”
衡玉点头:“想。”
“那你可知其中危险?”
“当然。”衡玉道:“若果真是姜正辅察觉到了什么,想要对我下手,我躲得过三日后,却未必躲得过十日百日——况且此种可能小之又小,他纵然有灭口之意,按说也不该选在自家府上,利用自己的女儿。”
萧牧纠正道:“可此等事不宜侥幸大意。”
“我明白的,就是这么依照常理来分析一下。他若真是别有所图,已至如此关头,我亦不想一味躲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也说了,当年之事缺少关键性的铁证,或能借此机会探查出一些新的线索也未可知。”
萧牧微皱眉:“可若你果真遇到了危险,身处姜府之内,要如何应对?”
“这个我在来时的路上大致想好了,我有苏先生赠的袖箭,还有从白爷爷那里讨来的毒粉作为防身之物——”
萧牧却摇头:“这些东西对上一人两人或有胜算,可姜府不是其它地方。”
“这些本来就是用来对付小喽啰的。若是对上了能说得上话的人,亦或是姜正辅,自是另有对策。”
“什么对策?”
“我会告诉他们,姜家公子之死,另有内情,若想知晓真正的仇人是谁,便不能动我。”衡玉道:“此事是姜正辅的心结所在,倘若利用得当,暂时换我一条小命放我离去,必是绰绰有余的。”
萧牧看着她:“你倒是会攻心。”
衡玉:“这叫对症下药。”
“但还是太过铤而走险。”萧牧仍有些犹豫。
“你这些年哪一步不是在铤而走险?”衡玉说道:“咱们如今走到这一步,身处这京师之内,本就是步步都在铤而走险,又哪里还在乎多走这一步呢?”
萧牧看着她。
这些他当然知道。
他以往也不是瞻前顾后之人。
可她不是旁人。
“萧牧——”
听得这声喊,萧牧微微一怔,只见她一脸正色:“咱们是结盟了,对吧?”
萧牧点头:“自然。”
“那咱们相互之间,是平等的吧?”衡玉又问。
萧牧再次点头。
衡玉眼中收起了往日的随意,道:“既是平等,那你做得之事,我便也做得。真正难走的路还在后头呢,若连这区区小事,你都觉得我做不得,那之后咱们又要如何携手对敌?我与你结盟,绝非是想站在你身后,坐享其成的,若是如此,根本谈不上结盟二字。”
四目相对间,萧牧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狭隘之处。
他的所谓“她不是旁人”,下意识地想将她护在身后,或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狭隘。
片刻后,他道:“伸手。”
“作何?”衡玉有些戒备地看着他,却也还是犹犹豫豫地伸了出去。
若敢打她手心,她可是要双倍打回来的。
下一刻,只见他取出了两枚如铜色箭头一般之物,放到了她手中。
“这是什么?”衡玉好奇地看着。
“也是苏先生所制,类似于响箭,但其声更为尖锐响亮,因小巧也更便贴身藏放。”
萧牧说着,伸出手取过一枚,教她如何用:“若遇紧急情况,便往左拧动下面的凹槽,如此大的动静,一则可威慑欲图对你不利之人,让他们多有忌惮。二来,三日后我会使人守在姜家附近,他们听到此声,无论如何都会护你周全。”
衡玉听得很认真,看着他那给自己演示的修长手指,微微点头:“好,我记下了。”
“收好。”萧牧将东西放回她手中。
衡玉便握住那似还带些他手指温度之物。
“你既都将一切打算好了,还约我出来作何?”同意之余,萧牧后知后觉地问。
“让你给我兜底啊。”衡玉很诚实地道:“有你帮我兜底,我才安心。”
萧牧有些想笑:“那我倒还有些用处。”
“用处大了。”衡玉笑道:“萧侯爷,说说你这两日来所见所得吧?”
二人就此话题谈了小半时辰。
中间,是顾听南进来换了壶热茶。
该谈的都谈完了,衡玉道:“时辰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出去刚刚好,侯爷应当可以回去了。”
见她说话时似在估算着什么,萧牧眉心微跳——什么叫‘时辰差不多了’?‘这个时辰出去刚刚好’?
萧牧制止自己再想下去,点头后起身。
衡玉跟着起来,送两步还是要送的。
二人本是相对而坐,中间隔着的是一只小几,小几周围铺了张竹编席子,衡玉刚离了那张竹箦,前脚踩在了木地板上,便觉脚下一滑,身子就要往前扑去。
萧牧反应极快,下意识地忙上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双手扶住了她的肩。
衡玉这一扑,扑得极猛,他虽纹丝未动,她却仍无可避免地撞到了他身前,一时间只觉眼冒金星,鼻子疼得要冒出眼泪来。
“路怎都走不稳?”萧牧微垂眸看着她,取笑道。
“地上有水……”衡玉声音瓮闷不清,捂着鼻子抬起脸:“我的鼻子……”
萧牧见状连忙微弯身去查看,道:“坏了,流鼻血了。”
疼得鼻子发麻无其它知觉的衡玉“啊”了一声,一手捂着,另一只手就要去找帕子,下一刻却听他笑了一声:“骗你的。”
“……”衡玉匪夷所思地抬眼看他:“萧景时,你今年怕不是三岁吧?”
萧牧好整以暇地负手:“我若是三岁,你便还未出生。”
衡玉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吸了吸恢复了些许知觉的鼻子,道:“……你这身子该不是铁做的吧,硬得跟石头似得,险些将我的鼻梁骨都要撞断了……还真是尊金身菩萨不成。”
说着,眼神扫过他被自己方才撞皱的衣襟,见有一抹宝蓝从中露了出来,不禁问道:“这是何物?”
萧牧顺着她的视线垂眸看向身前,随手将东西扯了出来:“荷包。”
“你还贴身藏着荷包”衡玉稀奇地瞧着他:“这么宝贝,该不会是那日进城时,哪个小娘子丢给你的吧?”
萧牧看向她:“……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接她们的东西了?”
他那日统共不过是接了一把山茶花而已,如今就插在他书房中,倒也还未凋谢。
“这是出门时严明塞给我的,说是春夏交替之时有蚊虫出没,带在身上可防虫。”他解释一句:“出门时着急,便顺手塞在衣袍里了。”
言毕,又似她不信,表清白一般递过去:“你若想要,那便给你好了。”
衡玉也不客气,顺手接了过来,嘴角有一丝笑意:“那我便替严军医试一试有用没用。”
“那回头还要让严明多谢你替他试药之恩了?”萧牧眼中也含着笑意,最后看了看她的鼻子,确定没事,才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衡玉点头,将他送到门后。
萧牧打开门,走了出去。
“郎君。”一直等在外面的王敬勇如获大赦,连忙迎上前去——总算能离那个古怪的女人远些了!
“景四郎君慢走。”顾听南笑着福了福身。
萧牧向她颔首,带着王敬勇出了燕春楼之际,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王敬勇看得眼皮一阵狂跳——发生了什么?!
不可能!
将军不过是做戏做全套,不想让暗处的人起疑而已!
定是如此了。
王副将强自稳定着心神。
二楼处那扇支开的窗棂处,华灯映照下,衡玉拿握着那只荷包的手托腮,目送着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上了马车。
萧牧坐进车内,再次垂眸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嘴角微微扬起。
三日后,衡玉持帖登门,赴了姜雪昔的生辰宴。
“姑娘和各府的小娘子们都在园子里赏花呢,吉小娘子请随婢子来。”姜府的女使恭谨又和气。
衡玉道了声“有劳”,便带着翠槐随那女使去了园子里。
姜家设宴于晚间,衡玉提早一个时辰登门,已不算早,有的小姑娘甚至一大早便过来了。
姜雪昔身为京中一等一的贵女,却甚少与人往来,此番得了请帖的姑娘们多是既惊又喜,加之多半又得了家中授意,生辰礼备得贵重,来得也一个比一个早。
深春时节,百花斗艳,原本在花丛间说说笑笑的女孩子们,见着衡玉出现,立时便安静了下来。
“怎会是她……”
“她怎么也来了?”
有人小声议论着。
于那一众或好奇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衡玉回以大方笑意:“诸位娘子真是人比花娇,往此处一站,倒显得这满园子的花儿都黯然失色了。”
她上来就这么一句夸,且顶着一张如此容易迷惑人的脸,那些女孩子们一时怔住,有人微红了脸,有人回过神来露出笑意:“吉姑娘哪里的话,分明是你一出现,才把这些花儿都比下去了……”
“是啊是啊,吉娘子当真不负京师第一美人的名号……”
有女孩子开始围了上来。
人与人之间的氛围有时便是如此,有些人不过是在一句话间,便能将氛围扭转。
不远处的姜雪昔也已走了过来,眼中笑意真切:“我道怎如此热闹,原是吉小娘子到了。”
“姜姑娘。”衡玉笑着福身。
姜雪昔也与她福身间,视线落在了衡玉腰间玉佩旁,另外系着的那只宝蓝色荷包上,目光一时间怔住。


第180章 小郡主拜师
“吉姐姐!”
此时,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朝衡玉快步小跑了过来。
她亲昵地抓住衡玉的衣袖:“吉姐姐,你竟也来了!”
衡玉点头,笑着抬手替她扶了扶跑歪的珠花:“小阿柳也来了。”
马尚书本就属姜正辅一党,马映柳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且今日来的姑娘这样多,几乎是城中叫得上来的贵女们都到了——她与姜家姑娘不算十分熟识,这些姑娘们自然也是一样。
如此看来,她此番受邀,似也没什么特殊的?
“还好吉姐姐来了,我正觉无所适从呢……”马映柳小声对衡玉说着,面上很是松了口气。
“映月,那是你家刚回京的二妹妹吧?”一旁有小姑娘轻轻捅了捅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怎么会认得那吉家姑娘?”
被好友这般一问,方才又屡屡因为妹妹的大胆言行而觉面上无光的马映月微微皱眉,道:“二妹,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挽着衡玉的马映柳眨眨眼睛:“大姐姐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了,我听着呢。”
“……”马映月听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底皆是恨铁不成钢之色。
“听说这位马家二姑娘自幼便不在京师,是刚被接回来的吧?”
“倒也难怪……”
四下低声交谈声不断,视线多是聚集在了衡玉身上。
“吉姑娘,我听说你蹴鞠踢得极好……上回在晓茗先生的诗会上,还赢了那些书生举人,得了头名呢!”有性子活泼的小姑娘围着衡玉问。
“我也听说了!吉姑娘可真厉害,竟连那些男子都赢得过!”
衡玉笑道:“同生为人,女子本就不比男子差,做学问无分男女,用心皆可有所成。”
几个女孩子只觉这说法颇新奇——女子当真也能做学问吗?
此时有人在背后轻轻扯了扯其中一名女孩子的衣袖,将人拉远了两步,悄声道:“你们同她走得这般近作何,就不怕名声遭到牵累?”
“她如此声名狼藉,我阿娘说,她多半是嫁不出去了……”
“说来你家中最近不是正替你议亲么……且还是离她远些吧,免得受她连累,再影响了你的亲事。”
被身边人这样一说,那个女孩子神情犹豫了片刻后,到底还是没敢再往衡玉身边凑。
这些话衡玉亦听在耳中,并不觉得哪里稀奇。
且这些话也并不算难听,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罢了。
若人人都因为得了她一句缓和气氛的夸赞,便都对她摒弃成见,与她有说有笑,那才是真正的怪事。
想要改变这些成见,非只言片语、一朝一夕之事。
“我本还以为京中的小娘子们个个都如吉姐姐这般呢,没想到同我们那儿也没什么两样嘛。”马映柳撇了撇嘴道。
见她口中不知在嘀咕些什么,马映月再次开口,语气重了两分:“二妹,快过来,今日出门前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马映柳无奈看着她:“我说了不给你惹麻烦嘛,我也没惹麻烦呀。”
马映月听得一噎。
她是让她过来,不是要她回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什么都说!
她恼得一时红了脸:“……那你现下是在作何?”
不正是在给她惹麻烦吗?
“我在同吉姐姐说话啊。”马映柳微仰起下巴:“大姐姐有所不知,我往后可是要拜吉姐姐做老师的!”
“什么?”马映月听得瞪大了眼睛。
“老师?”有人嗤笑出声,取笑道:“不知吉姑娘做老师要教授些什么,蹴鞠?喝酒?还是斗蛐蛐儿呀?”
“还是给燕春楼的花娘们作画?”
“该不是教人养童养夫吧?”
“你们瞎说什么呢,吉姑娘的本领可多着呢。”
女孩子们声音娇软清脆,便是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语调也仍旧天真烂漫。
衡玉听着也并不觉得生气。
直到有一道声音紧跟着嗤笑了一声,说道:“那是,吉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外头那几年,必然是学了不少东西的!只是吉姑娘敢教,你们敢学么?”
衡玉眼中笑意淡了淡,扫向那说话之人:“敢问令尊可是闵侍郎?”
“是……是又如何?”被她这么盯着,那女孩子脸上有些不自在,却仍强撑了气势。
衡玉看着她:“不如何,只是回头我少不得要让人去问一问令尊是如何教女的,竟于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上不得台面之言。”
不远处正朝此处走来的一名小小女孩听得这般动静,拦住了要上前通传的姜家女使。
“你……你说谁上不得台面!”那闵家四姑娘怒极:“我方才所言难道不是事实吗?满京城里谁不知你流落在外数年,名节尽毁!亏你往日里还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我如今只不过是说上一句实话,提了一嘴而已,你便要恼羞成怒了!怎么,你还想将我生吞活剥了不成?”
这话可谓十分诛心难听了,仿佛字字都在戳人痛处。
有些女孩子已觉出了不适来。
姜雪昔听得也皱了眉,正要开口时,只听衡玉声音平静:“恼羞成怒的是你才对,你不必羞恼之下便试图混淆视听。我的经历,无甚不可提的,谁都可以说一说。甚至你若当真想知道,但凡是善意发问,我也尽可告知于你,只当作一段小事说与你听。”
“你认为我名声尽毁也好,或是觉得我这段往事叫人羞于启齿、为免被牵累名声与我这等人敬而远之也罢,这些皆无可厚非。”
衡玉定定地看着那面色涨红的女孩子,道:“可你不该于大庭广众之下,将她人的不幸遭遇随口拿来打趣,哗众取宠。流落在外也好,遭人拐卖也罢,所谓失了名节,本就是世人强加于女子身上的不公说法。你同生作女儿身,不以其为不公,反倒以此为笑柄来取笑讽刺一个与你素无过节之人——我作为被你取笑的那个人,不说你一句上不得台面,难道还要夸你风趣幽默不成?”
“你……”闵四气得浑身发颤,一时被激得口不择言起来:“……好,就算你流落在外不是你的错,可你失了名声还不以为耻,终日抛头露面不说,且还时常出入烟花之地同那些下贱的风尘妓子混迹一处,简直伤风败俗!”
马映柳忍不住皱眉小声道:“嘴欠就是嘴欠,说再多不也还是嘴欠?”
马映月悄悄瞪她一眼。
“风尘妓子,纵是以色侍人,出卖皮肉,却也非她们所愿。”衡玉依旧不见恼色,看着闵四,神态愈发沉静地道:“在我看来,可怜之人努力求生不为下贱。你此时可以站在这里肆意轻贱她人,并非是你高贵圣洁,而是你比她们幸运而已。不曾做错的人,为何要以自己的不幸为耻?该感到可耻的人,应当是说出了这样一番无知无德之言的闵四姑娘才对吧?”
“你说谁无知无德!”闵四只觉受了莫大羞辱,咬牙切齿道:“说到底你不过是仗着有永阳长公主撑腰罢了!谁不知你家中早已衰落,你先是没了祖父,而后又丧父丧母,偏生你好端端地回来了,谁知道你是不是那天生克人的……”
“好了。”一向柔软的姜雪昔开口打断了闵四的话,微微皱眉道:“闵四姑娘倘若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便还请移步别处吧。”
“姜姑娘……”闵四一时愣住,委屈不已:“这怎能怪我呢,大家都在这儿听着呢,分明是她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她说着,看向身边之人:“你们倒是都评评理呀!”
说话间,抓住了一个粉衣少女的手臂:“晚晚,你怎么也不说话?平日里你不是也常说……”
“好了好了。”那少女连忙打断她的话,表情复杂地道:“阿婧,你今日是不是有些身体不适?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她私下虽是也说过这吉家姑娘名声有损,但正所谓骂人不揭短,当着人家的面儿说,那不纯纯是脑子有坑,没事找骂么!
且说又说不过!挨了呛还要嘴硬!
更紧要的是,今日可是姜家姑娘的生辰,再这么闹下去要如何收场?
少女嘴上哄着闵四,心里却已经呕死了,恨不能抡个棒槌来将人敲晕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