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瑾颔首,望向面容扭曲的林天罡:“酒可醒了?”
“唔唔唔!”
粉面纨绔疯狂点头。
这一回,他干脆利落就招了出来。
“是,是从神啸国那边弄来的宫廷秘药,服下之后,会让人情欲大动,把、把靠近自己的人错看成自己心仪之人,干柴烈火一点就着。是我让人给颜乔乔下药,谁叫她,谁叫她看不起我!等到失身于我,我让她怎么再摆那副高高在上的得意劲儿!”
虽然还未最终证实,但颜乔乔心中已然信了八、九分。
对上了。
林天罡看她的时候,眼睛里不仅有色心,还有毁掉她的狠毒恶意。而前世在她与韩峥成婚时,林天罡故意送来美姬和情药,膈应她,并且成功让她和韩峥关系破裂。
下药的是林天罡,并非韩峥。所以前世出事之后,她并没有觉得韩峥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韩峥只是见色起意、顺水推舟、趁人之危。也许在他看来,她当真是醉酒之后向他投怀送抱,半推半就向他托付终身。
“替你下药者何人?”公良瑾语声微沉。
“不知道。”林天罡摇头,“我和她一直是通过书信来往。”
观他神色,也看不出是当真不知还是包庇某人。
林天罡忽地冷笑一声,转头盯住颜乔乔:“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知道她恨毒你。颜乔乔你得意什么,你做人真的很失败啊!你知道别人都说你寡廉鲜耻吗?你知道你身边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吗?”
“是熟悉我的人?”
颜乔乔记得自己在昆山院时朋友不多,也就那么二、三人。被韩峥困了多年,如今她都快要记不起她们的模样。
她下意识看了韩峥一眼。
韩峥神色颇为古怪,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眸中竟是闪烁起灼灼暗焰。
颜乔乔:“?”
御医署那边很快便传来了消息。
颜乔乔杯中残留的药物的确来自神啸国,成分有神啸国独有的媚麝、致幻莲、迷心果等,其中几味都是宫廷秘药。
漠北与神啸接壤,此事已没有太大疑点。
“如此。”公良瑾垂眸,“便依律……”
“等等!”林天罡扬起了脸,“少皇殿下,你不能处置我。”
公良瑾好奇倾身:“为何。”
林天罡显然早已想好了开脱的理由:“昆山院自古独立于世外,学生不得带着世俗身份入学,在这里,彼此以姓氏、排行、师兄弟相称,不分尊卑贵贱。便是殿下进了昆山院,我等也只能称您为‘大公子’。碧心台也属于昆山院,我称您殿下那是尊重,但是严格来说,您在这里是没有世俗身份的。我犯了错,自该由夫子通知漠北,让父王将我领回,开除便是了!”
颜乔乔气乐了。
昆山院内设有重重禁制,常驻十数位宗师级别的高手,学生自然不敢在院内放肆。
碧心台是昆山脚下的销金窟,禁制并未覆盖此处,但它的确隶属昆山院——当真是图谋不轨的好地方。
林天罡分明是个草包,这些弯弯道道他想不到,应当是那位同谋出的主意。
会是谁呢?
颜乔乔正思忖时,听到公良瑾轻笑一声,温和道:“林二公子,你确定以院规处置?”
“不错!”林天罡昂首。
回到漠北,他便是天字第一号二世祖,谁能奈何?
方脸侍卫藏不住情绪,摁住刀柄的手背青筋乍现,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就这么轻飘飘放过?那未免也太气人了吧!
颜乔乔也皱起眉。
君子可欺之以方,少皇殿下终究是正直了些。
“可。”公良瑾道,“昆山院内,欲以刀兵伤人者,收缴刀兵;纵宠伤人者,收缴宠兽。林二公子既然管不好自己,依院规收缴即是。带下去吧。”
愣怔片刻之后,国字脸侍卫憋笑昂首:“是!”
收缴……作案工具?颜乔乔震惊地望向眼前的君子。
只见他眉目温和,神色皎皎。
林天罡蓦然醒神,倒抽一口凉气,双腿拼命在观水台上拖擦:“少皇殿下!你又不是夫子,凭什么处置我!我要找夫子!我要找夫子!”
“呵呵。”憨厚的侍卫笑道,“昆山院十三门课业,殿下均为最优,院长已亲授殿下半师之职。”
“怎、怎么可能……”
无情的侍卫拖走了林天罡。
此事尚未结束。
公良瑾淡淡望向韩峥。
韩峥已不复先前的严肃紧张,一双凤眸灼灼有神,唇畔含了春风般的笑意。
他拱手道:“臣可向天发誓,绝无半点越轨之举。殿下明察秋毫,已知林天罡那情药,会让人将眼前之人误以为心上之人。”
他顿了顿,抬眸,朗笑。
颜乔乔心下不禁一个咯噔。她与韩峥斗了许多年,自然知道他有多么阴险狡诈,见他如此神色,她便知道他已有了万全的脱身之策。
果然,韩峥露出自负的笑容:“臣并未冒犯过师妹,倘若师妹坚持认定臣有不轨之举,那便是将林天罡错认成了我的模样。林天罡已然认罪,是他给颜师妹下毒,亦是他尾随师妹、举止不端,可是自始至终,颜师妹却未提及半个‘林’字,反倒字字句句针对于我!显而易见,颜师妹是将他误认作我。”
他微微扬起下颌,傲意十足。
颜乔乔捏紧了手指,这一刻,心中感受便如江白忠杀入停云殿时,极怒,却又无计可施。
韩峥见她无言,笑容不禁更盛,踏前一步,咄咄逼人。
“颜师妹,你既将林天罡错认成了我,难道是因为心中对我有情?事已至此,我可以为你的清名负责,择日便让父王向青州提亲可好?或者,你仔细想清楚,如实告诉殿下,我对你,究竟可有冒犯之举?”
胜券在握,暗藏威胁。
颜乔乔死死盯着他。
确实,这一世他并未冒犯她,因为她将他骗走,跳窗逃脱。
她知道韩峥这是在报复。
报复她戏耍他。
“就是你。”她恨恨咬牙。
韩峥宽容地笑起来:“颜师妹方才在走神么,御医署已然确认,林天罡在你杯中下的药,会让你心神错乱,将眼前人错认为心上人。颜师妹,你看见的我,未必是我——你确定要当着少皇殿下的面细谈你心悦于我之事?”
“我确定是你。”她的身体微微发着颤。
韩峥低低地笑起来,男子魅力十足:“有何凭证。”
“就是你!”颜乔乔盯住他,执拗道,“你我心知肚明!”
“呵,无凭无据么。”韩峥轻哂。
颜乔乔的目光掠过公良瑾微蹙的眉,掠过三层楼上那群缩头缩脑的鹌鹑,掠过满身华贵香薰的韩峥。
“我不会错认,绝不会。”她缓缓笑开,一字一顿:“因为,你有狐臭啊。”
“……”


第5章 提神醒脑
碧心台再一次静得只有风声。
韩峥成竹在胸的表情乍然破裂,瞳仁在眼眶中狠狠震颤。
滔天怒气翻涌直上,晦暗阴霾覆满双眸。
他自然没有狐臭,只有男人惯常的汗味,压在厚重薰香之下,等闲也闻不到。颜乔乔就是让他百口莫辩——总不能将旁观者挨个抓过来细嗅他的身体吧?
他究竟何时得罪了她?今日之前,这位南山王嫡女分明对他印象不坏。
方才见她情态撩人,他也不过稍稍亲昵了一些,她何至于此!
韩峥脸色阴得滴水,沉沉盯住颜乔乔。
她并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四目相接,无声之处仿佛荡过一道惊雷。
她眸光挑衅,神情恶劣,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讥讽。
韩峥下意识握紧手掌,向前一步。
还未开口,只见颜乔乔忽然变了脸,可怜兮兮藏到公良瑾身后,虚假的眼泪说掉就掉,“韩峥他心虚急眼了,殿下救我!”
韩峥:“……”这是什么冲天的婊气!
公良瑾侧眸,淡淡瞥了颜乔乔一眼——怎么,她还真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她以为那点小心思真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见少皇看向自己,颜乔乔立刻弯起眉眼,露出乖巧的笑容。苍白的小脸上,水润润的眼睛清澈透亮,一点一点渗出温暖明亮的光芒,全然地亲近、信任眼前之人。
公良瑾:“……”
罢了,此事毕竟韩峥有错在先。
“韩世子。”公良瑾抬起双眸,“大夏不以诛心论罪,但因你举止失礼引发误会,以致旁人惊惶落水,实为过失。你认是不认?”
韩峥眸光闪动,咬牙,不太情愿地拱手:“我认。但是,颜师妹未免也过度敏感,这样很容易冤枉好……”
公良瑾沉声打断:“礼法允你不请自入?”
韩峥怔愣片刻,身躯一震,急忙垂首:“是我的错!”
殿下并没有提颜乔乔冤枉他的那些事,而是揪住他不曾察觉的错处,站在了正义凛然的高地。
女子独处房中,男子不请自入当然于礼不合。
这一件,韩峥无从辩驳。
事情已无可转圜,倘若再给少皇留下了糟糕的印象,那就更加得不偿失。
念头转了几转,韩峥压下胸中对颜乔乔的万般不满,退后一步,认认真真长揖到底。
“殿下,我认罚!我虽无冒犯之心,但情急之下,的确做出了引人误会的举动!”
顿了顿,韩峥存着几分取悦公良瑾的心思,画蛇添足道,“倘若是殿下这般光风霁月真君子,行事端正自持,那万万不可能引起误会。颜师妹既然斥我无礼,那我必有不可开脱的责任,毕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我之过!”
此言一出,周遭霎时再度寂静。
三层楼上的竹窗一扇一扇悄悄闭合,力求不发出半点声音。
方才颜乔乔那一嗓子,众人可不敢忘。无论她是不是故意碰瓷,总之……她喊着少皇无礼跳了水,这是事实。
韩峥真是一位不怕死的勇士哪!他这番话是在公然内涵殿下吧?是吧是吧!
公良瑾额角微跳,一时失语。
颜乔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恍惚片刻,她一点一点抿紧了双唇,下定决心。
殿下是清风明月般的君子,于她又有复仇大恩,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恩将仇报。
自己惹下的事,自己得认。
不就是当众承认自己心悦殿下吗,反正那都是前世的心思,她也不怕被人嘲笑。
颜乔乔定下神来,深吸一口气,道:“是我……”
“殿下!”
观水台的竹板上下颠簸,一道五大三粗的身影疾掠而来,刹在公良瑾面前,抱拳道:“殿下!院长带走了林天罡,并请您去一趟万阵台!学院执事闻讯,正在赶来!”
公良瑾眉梢微挑,仿佛回了回神,然后淡淡开口:“如此。我去见老师,待此间事了,你将颜小姐送回住处。”
老师?颜乔乔有些吃惊。昆山院院长是位阵道大宗师,传说已经有半只脚踏入圣阶——圣阶即是得道飞升。院长早已不问世事,一心参悟大道,没想到他竟收了少皇殿下做关门弟子。看来她前世错过了许多精彩啊。
方脸侍卫皱起一字眉,忍了片刻没忍住,忿忿盯了颜乔乔一眼,郁闷道:“殿下,山上风大寒凉,不然您且稍稍,属下回一趟清凉台,替您取狐裘过来。”
“不必。”公良瑾转身便走。
春风掀起他的衣摆,挺拔清瘦的身影犹如谪仙。
颜乔乔心中不禁十分内疚。
殿下身体不好,她竟然心安理得地披着他的雪绒大氅。
眼看公良瑾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反手脱下这件带着淡淡清香的外袍,踮起脚,将它披到公良瑾肩头。
隔着昆山院的制式白袍,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肩膀。
颜乔乔意外发现,少皇殿下的肩膀宽阔又坚硬。
“你做什么!”方脸侍卫在身后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颜乔乔回眸:“这不是就是殿下的衣裳么,你凶什么凶。”
方脸侍卫:“……”
公良瑾顿住脚步。
颜乔乔的手仍扶在他的肩上,指尖隐隐感觉到了轻微的颤动。
他……在笑?
公良瑾回转过身。
颜乔乔退开了半步,抿唇看向他。
他神色淡淡,语气温和疏离:“你不冷吗?”
“啊……”一身湿裳暴露在初春的寒风中,颜乔乔后知后觉打了个冷颤,老实点头,“冷。”
“我也冷。”公良瑾认真地道。
他的神色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颜乔乔:“?”
他反手取下大氅,只见里面的白袍一片一片染上了水渍——雪绒大氅披在她的湿衣上,早已浸得透透的。
她居然把这件大水袍披到了他的身上。
颜乔乔:“……”
她不禁有些怀疑,重生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忘了带脑子。
这个晚上,她都坑殿下几回了?
迎着她生无可恋的目光,公良瑾上前一步,将那件沉甸甸的大氅重新披回了她的肩头。
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为她系上领口的细带,他微倾着身,低低地、淡若轻烟地道:“你且冷着吧。”
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公良瑾浅浅一笑,转身离去。
*
公良瑾离开之后,方脸侍卫站到了颜乔乔身旁。
虽然侍卫大人摆出一副非常不爽的表情,但颜乔乔知道他这是奉殿下之命保护她,心下不禁温热感激。
昆山院的执事来到了碧心台。
看清领头之人,颜乔乔目光微微一顿,蹙起了眉。
京陵皇都空城一役,昆山院的夫子、执事们倾巢而出,与将士们并肩死战到最后,临阵脱逃者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便有眼前这一位。
这位秦姓执事是大才女秦妙有的父亲,韩峥上位之后父女双双投靠新君,最终都没落得好下场。
颜乔乔之所以对他留有印象,那是因为她在昆山院就读时,此人最是看她不顺眼,动辄当众点她名,给她难堪。
她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这个面白无须的清秀男人。
秦执事刚踏上观水台,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冲颜乔乔冷笑扬声:“又是你!还能不能消停几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不是你素日行为不检,又怎会引来旁人觊觎!哦,林天罡怎么不给别人下药,就专挑你,这里面的原因你就不会好好反思么!要我说,你这就是活该!”
颜乔乔正待开口,眼前忽然一花,横过一道铁塔般的身影。
“休得无礼!”
秦执事看清方脸侍卫的面容,神色一凛,低下头去:“破釜将军,您是在调查今日之事么?”
颜乔乔心中不禁一乐。
从前她与众人一样,对少皇殿下敬而远之,竟不曾见识过秦执事这副谄媚嘴脸。
方脸侍卫冷淡道:“殿下已查清始末,你按例记录口供便是。”
“明白,明白。”秦执事解释道,“我方才只是怒其不争,一时情急罢了。这个学生一向冥顽不灵,学业不精,心浮气躁,明明有天赋却不肯潜心悟道,终日男男女女瞎胡闹!旁人在昆山院修习数年,或多或少总能感悟道意,她却始终一无所成,这还不是心思不正的缘故么。我身为师长,着实是痛心疾首啊!”
这一番话勾起了颜乔乔遥远的回忆。
秦执事每次攻击她时,总用道意说事。
无法感悟道意一直是坠在她心底的隐痛,就算明知对方刻意针对,终究还是十分难过。
韩峥微挑着眉,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颜乔乔记起一些旧事。从前秦执事难为她的时候,韩峥若在旁边,便会圆滑地打岔,助她脱离魔音灌耳之苦——他们的关系原本并不坏,她嫁给韩峥,并非只是因为失身的缘故。
如今一切都变了,叫人唏嘘感怀。
“颜师妹确实该多放些心思在学业上。”韩峥低笑着说道。
颜乔乔笑了起来。
“是!”她缓缓点头,“秦执事和韩师兄教训得是,我也觉得我该是时候发奋图强了。从前是我玩心太重,此刻我幡然醒悟了。我改,我现在就改,我这就感悟道意!”
“哈!”秦执事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声,“道意是你想……”
话音尚未落下,只见颜乔乔抬起了右手,抿唇,凝神,一粒绿色光点浮现在指尖。
“怎么可能!”秦执事与韩峥一起变了脸色。
颜乔乔认真感慨:“好难!”
三层竹楼上,窗户齐刷刷大开,探出一大片脑袋,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
“说感悟就感悟了!”
“绿色道光!莫不是药道!”
“啊!连颜乔乔都感悟了道意,我这些年的光阴终究是错付了!”
“颜师妹——”一名学生跳窗出来,趴在扶拦上,“你咋感悟的?说说啊!”
颜乔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莲池的凉水提神醒脑?”
“……”
这一夜,碧心台莲池时不时便会响起“噗通”声。
自此,昆山院学子投池变成了一个固定节目。
*
另一边,公良瑾见到了昆山院院长。
小老头坐在一张高大的椅子里,翘着腿晃来晃去。
林天罡像只大号的鹌鹑,瑟缩在院长旁边。
“瑾小子!”院长抬起一根颤巍巍的手指,“咱昆山院什么人才都有,就是没出过太监哪!你不会当真要阉了小林子吧?”
林天罡抖得更厉害。
方才那寒光凛凛的刀子都绕到他皮肤上了,此刻裆中全是凉飕飕的寒意。
“学生只是依院规处理。”公良瑾微笑着拱手,模样客客气气。
“院规!院规!”白须小老头蹦下椅子,愤怒拍桌,“院规上还写着,凡收缴之物皆由老夫保管,每日清点盘查!你让老夫每日摆弄那玩意儿?啊?!”
公良瑾:“……”
这个求情的手法,竟让他无言以对。


第6章 自省三千
莲池上,碧波荡漾金光。
扶栏边挤满白袍学子,像一群探头探脑的白鹭鸶。
少皇离开之后,气氛显而易见地活跃了许多。说来也奇怪,那一位分明脾气极好,但无论多么调皮的学生,在他面前也会不自觉变成鹌鹑。
今日,光风霁月的大君子不慎被卷入话题中心,众人自然是亢奋不已。
听着一声声刻意压低的“大公子”、“救美”,颜乔乔忽然感觉身上的大氅有些烫手。
她知道自己的名声一向不太好。
她生了一张被骂作红颜祸水的脸,性子不稳重不端庄,说话口无遮拦,学业不上心,气跑过夫子,暗算过执事,对待追求者态度恶劣……满身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
而公良皇族向来高洁,少皇瑾更是君子中的君子、谪仙中的谪仙。他和她,本该隔着万丈红尘、滚滚俗世。
颜乔乔心中暗想,日后万万不可再玷污人家。
*
春宴自是被搅散了。
一众学生挤眉弄眼下了楼,绕着观水竹台离开碧心台,返回昆山院。
青衣女官将相关证据转交给院中执事,然后与方脸侍卫一道护送颜乔乔返回她居住的赤云台。
韩峥被留在原处听训,颜乔乔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重重钉在她的后背上,像两枚阴沁沁的暗箭。直到踏入昆山院的云雾阵,不适感终于消失。
她知道他愤怒,他委屈——他素日与她关系不坏,今日分明也没做什么,她却不依不饶,恶意满满。
他觉得自己无辜,可前世她又做错了什么?
他欺她、辱她、杀她、害她父兄,她又何其无辜!
她记得,前世这一日,他也曾眸光隐忍,哑着嗓子问她,他是否真的可以。
她记得,事情发生之后,他沉稳善后,安抚她、照顾她,认真许下一生。接下来的日子,他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并没有任何要胁的意思。
他待她极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离开昆山院之后,他请他父王正正经经向青州提亲,礼单拉了几丈长。
韩峥本就是数一数二的郎君,昆山院中暗暗心悦他的女子数也数不清。
郎才女貌,竹马青梅,任谁来看都是天赐的好姻缘。
颜乔乔没有理由拒绝。
她不爱他,可是这世间的夫妻,又有几对是真正相爱的呢?
那时候,她是想好好与他共度一生的。
……
颜乔乔想着心事,只觉晃眼便走完了长长的台阶,来到自己的小院前。
昆山院分十八台,她居住的台地种满一丈高的赤霞株,常年盛开着大团大团的枝头花,远望就像燃烧的晚霞,故命名为赤云台。
赤云台住了几十名女学生,每个人有独立的院子。
颜乔乔颔首谢过方脸侍卫与青衣女官,回到院中。她对着庭院正中的赤霞株出了会儿神,目光缓缓扫过廊上的木屋,以及左面的书室——书室于她而言,就是摆设。
夫子每次留下课业,她都会在堂上潦草赶完,绝不带回休息场所。倘若实在赶不完,那干脆就不写了。
她和夫子的矛盾,十之八、九就在此处。每次催讨课业时,平日浑浑噩噩的夫子总是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独具慧眼,一下就能看穿她并不是把课业忘在了赤云台。
真是令人头疼的冤孽!
一阵寒风打着旋从屋檐扑下来。
颜乔乔打了个哆嗦,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经历这么多年她才明白,有心力为课业烦愁其实也是幸事。
她抬手掩住哽咽,疾走几步越过庭院,踏上屋前的长廊。
木扇排门半敞着。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临出门时的模样——天真烂漫、浑不在意,以为这一日与平常每一个普通日子没有任何区别。
之后呢?
记忆变得破碎。她隐约记得韩峥在凌晨时分,将魂不守舍的自己送了回来。
她记得自己躺在榻上,呆呆望着账顶,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她记得自己麻木地看完大哥送来的信,又麻木地回复了他——佯装无事发生,粉饰太平。
颜乔乔咬住唇,喉间隐隐溢出的呜咽就像一只受伤的兽。
她忍不住想,父兄被江白忠杀害时,是否和她濒死时一样痛?
他们一定更加焦灼,因为他们还要担心身处韩峥宫中、无依无靠的她。
下唇传来刺痛,她咬破了唇,温热的血液缓缓淌过下颌。
“爹爹,哥哥……”她蜷起身子,指甲刺痛了掌心。
韩峥!
这一世,无论她如何报复,皆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阵寒风刮过满树红云,拂起她的乌丝。
身上倒是丝毫也不冷。
她低头,怔怔看着暖绒绒的大氅。
这一世,已经变得不同。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攥住这件厚实的衣裳,仿佛抓住了自己鲜活跳动的心。
感悟了道意,她便能够感知灵气,从此踏入修真之途。
这一阶段被称为“入道门”,她需要吸纳天地之间散落的灵气,用以淬炼身躯、巩固道意,以达到辟谷养气的先天之境。
她也是修行者了!这一世,绝不再沦落为砧板上的鱼肉。
她要……精忠报国!
念头一出,颜乔乔唇角不禁轻轻抽搐,心下一片无言。
她真是被离霜荼毒太深。
想起冷面女官,颜乔乔咬住唇,心绪复杂难言。
*
“扑棱!”
一只青鹰落进院中,悬在颜乔乔面前呼呼振翅。
金黄的脚腕上系着一只青竹筒。
是大哥颜青的来信。
颜乔乔心脏“怦怦”跳,颤着手指取下信筒。
她已有整整七年不曾亲手触碰过亲人之物。
青鹰歪头看了看她,见她有回信的意思,便扑棱棱飞到窗台,蹲下来梳理羽毛。
颜乔乔走进屋中,随手点燃九盏青铜连灯。
暖黄的光线蕴满房屋,她从竹筒中取出信帛,坐到窗下细细地读。
颜青每次写信总喜欢唠叨,以往她总是嫌弃地一目十行,今日却是用指尖触着,一字一字研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