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李妩乌眸沉静而清澈,朝自家父亲点了下头:“是。”
她压低声音将她的打算说了,又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并不起眼的小蓝布包。
打开一看,里头放着户籍、路引、还有块玉牌。
“半月前,太后以为许老太君祈福为由,放了一批宫女出来。”李妩将那户籍递给李太傅看:“宫女慧珠,本名徐月娘,今年二十二,扬州人士,现得恩赦,赐归还乡……这是宫里开的路引,有了它,可一路顺遂地去到扬州。”
“至于这块玉牌,太贵重,我用不上,带着也是累赘,父亲拿着吧。万一陛下对家里发难,您手握这块玉牌,自有太后保着咱家。”
李太傅厘清李妩的打算,大为震撼,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这实在太过冒险。且不说万一事情败露,惹怒陛下,后果不堪设想。便是你真的逃了,从此只能以徐月娘的身份活着……你个小娘子独自在外,叫我如何能放心?”
这一招金蝉脱壳的代价实在太大。
李太傅简直不敢想象,她一个女子哪来这样离经叛道的胆大想法,又哪来这样的无畏勇气?换作其他女子,不是抹脖子上吊以保清白,便是忍气吞声认命……当然,作为一个父亲,他定然不舍叫女儿抱着贞节牌坊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便是在宫里那样活着……好歹也活着。
可现在她不活,她要死遁,还要独自往外跑。
“阿妩,不然……”李太傅面露难色,踟蹰半晌,艰涩开口:“不然,你就入宫与陛下过吧。你别担心连累家里的名声,只要你平安无事,那些虚名并不重要……”
“父亲,试都未试,你就觉得我会失败么?”
李妩打断他,语气坚定:“你可知他监管我,如牢头监管犯人一般?此番若不是我结结实实病了一场,他甚至都不肯放我归家。父亲,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裴青玄,从前我说不要,便是不要。现下我说不要,他只会逼着我去接受,还得让我改口,违心地说要。是,如你和太后所说,我自然可以糊里糊涂跟他过一生?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我,我就要听从他,还得装出一副讨他欢喜的样子?我知道他是皇帝,我拗不过他的强权,那我躲总行了?”
更重要的是,若他一开始就是个混账昏君,她可以彻头彻尾地去怨他、恨他,也能慢慢想办法,弄死他。
可他不是。
他曾经的真心相待,她曾经的心动欢喜,她人生中最美好最快活的十几年,都由他组成,成为她生命中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过去与现在反反复复折磨着她,不想疯掉,就只能逃。
“父亲,如今已走到这一步,求您让我试一试吧。”
李妩将她日后安排也都说了:“我带了充足的银钱,我知道在哪里赁车、哪里买奴仆,我也读过《九州坤舆图》《天下驿乘总汇》,算账、经管铺子、管束奴仆,这些我都会,待到了扬州,我会安顿好的……父亲,我年已十九,嫁过人,掌管过国公府庶务,知晓人情往来、礼节打点,我再不是那个需要父兄护着、不经世事的李家小娘子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李太傅讷讷应着,面上忧色却未有半分改变:“父亲知道你精明能干,也知你不是孩子了。可是……唉,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母亲走得早,我们又只有你一个女儿,便是你七老八十了,只要我活着,仍是要担心记挂你的。这个道理,待你为人父母,你就知道了。”
镏金鹤擎博山炉清香袅袅,父女俩相顾无言。
良久,李太傅在自家女儿沉静坚定的目光之下妥协了:“你既想试,便去试吧。”
他满脸沉重地看向李妩:“只要你想清楚了,不后悔……”
“只要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就不会后悔。”李妩斩钉截铁。
就如裴青玄登上皇位之后,楚明诚曾问过她,是否后悔当年嫁给他。
她答,不悔。
是真的不悔,再来一次,她仍会那样选。
望着女儿倔强清冷的面庞,李太傅颔首:“行,你向来是有主意的。待到今日婚宴忙罢,晚些我就与你长兄商量此事,全力周全你的计划。”
得了父亲这句话,李妩彻底安下心来,再次与李太傅拜倒:“多谢父亲体谅。”
父女俩又说过一阵话,怕耽误太久,叫外头起疑,李妩起身告退,带着素筝、陈嬷嬷与梧桐一同回了玉照堂。
静谧书房内,李太傅拿起桌边那块冰冷的玉质令牌,胸口愁绪与担忧迟迟难以消解。
亡妻说得对,女儿性子的确太过刚强。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啊。
临近黄昏,红霞漫天,在锣鼓喧天与宾客们的祝贺声里,一袭大红喜袍的李成远将他心心念念的嘉宁郡主迎进了李家的门。
小夫妻拜天地时,李妩一袭不显眼的装束,安安静静牵着寿哥儿和安姐儿在人群里看。
看着一对新人喜结连理,满眼绚烂喜庆的红,恍惚间,她想到她当年嫁给楚明诚的场景,又想到她在紫宸宫里,一袭红衣等着裴青玄归来。
现在这个时辰,他应当在紫宸宫里,准备用晚膳?
她心不在焉地想,怀中安姐儿忽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姑姑,是姑父!”
李妩一怔,抬眼看去,便见不远处,一袭苍蓝色锦袍的楚明诚正站在拥挤人群里,伸着脖子朝她这边看。
那双熟悉的眼眸里盛满悲伤的郁色,似有千言万语。
隔着人群,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海。
李妩额心突突跳了两下,忙别过脸,不再看他,又低头纠正着两个孩子:“以后不能再叫他姑父,得叫世子爷,或是……叫叔父。”
安姐儿和寿哥儿不懂:“为什么呀?”
面对孩子清澈黝黑的眼眸,李妩一时语塞。
直到司仪高扬着嗓音喊道“礼成,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众人也都起哄着要去闹洞房,孩子们爱凑热闹,便将这问题抛之脑后,兴冲冲跟着新郎官新娘子往新房去了。
李妩缓缓直起腰,余光瞥见楚明诚朝自己走来,心下咯噔一下,关键时期,决不能节外生枝。
于是她毫不犹豫扭过头,冷声对陈嬷嬷与梧桐说道:“走吧,我累了,回院里歇息。”
撂下这话,她脚步不停,逃也般的走了。
凝紫暮色之下,楚明诚站在堂前,看着那道避之不及的清冷背影,心头好似落了厚厚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寂寥。
前院婚宴宴席热闹非凡,后院里,李妩见梧桐忽然消失不见,心里也有了数。
她坐在玉照堂那片开着蔷薇花的秋千架上,毫不避讳地与陈嬷嬷聊:“梧桐是回宫复命了?”
虽然早知这位李娘子有张利嘴,但这般干脆得挑明,叫陈嬷嬷不免有些讪讪:“是…是回宫里有些事。”
“复命就复命,没什么不能说的。”李妩满不在乎,连带看向陈嬷嬷的目光也平淡如常:“她是练家子,腿脚快,跑来跑去也方便。倒是嬷嬷你,也上了些年纪,这几日就安心陪我在府里吧。”
陈嬷嬷扯了扯嘴角:“是,多谢娘子体谅。”
晃了两下秋千,李妩忽的又问:“瞧这天色,她今夜怕是不回来了吧?坊市门应当都关了。”
既然都已打开天窗说亮话,陈嬷嬷也不瞒,如实道:“酉时入宫禀报,翌日宫门开了,她再赶回府中伺候娘子。夜里娘子就寝,您有什么吩咐,老奴伺候就行。”
“这样。”李妩淡淡应着,心弦微松。
梧桐夜里不在府中,这倒方便她不少,不然一个动武功的练家子守在院里,行动也多些顾虑。
又荡了一会儿秋千,外头起了风,李妩便拢了拢衣衫回屋歇息。
这一夜,风平浪静。
李妩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个安稳好觉,一直到翌日天大明,听说李成远和嘉宁郡主去前院敬茶,她这才起身洗漱,揣着她准备的丰厚礼物,前去祝贺这对新人。
李妩准备的贺礼,是从裴青玄私库里仔细选出的一对白玉如意,玉质细腻润泽,雕工精湛,还是前朝的古物,价值不菲。
甫一拿出,就连见多识广的李太傅都睁大了眼:“阿妩,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李妩莞尔浅笑:“太后赏的。”
此言一出,前厅里除了李成远夫妇,其余李家人都明白,哪里是太后赏的,分明是皇帝给的。
嘉宁郡主自也看出这对白玉如意的价值,一张含羞带怯的娇丽容颜笑意灿烂,甜甜地与李妩道谢,又将她准备的红封送给李妩:“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妩笑着称是。
一时间,前厅内喜气洋洋,分外和谐。
待到小夫妻请完安回去,李妩便跟着崔氏,去到长房的院子说话闲坐。
姑嫂俩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半点不避讳梧桐与陈嬷嬷。
一直到夜里,一大家子坐在一块儿吃饭,一派和谐。
五月三十日一早,李成远陪嘉宁郡主回门,李太傅和李砚书皆去上朝,李妩也难得出了门,与长嫂崔氏带着两个小侄儿一起逛了街市,直到夕阳西下,才买了一堆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回来。
暮色笼罩下的紫宸宫内,梧桐照着前两日的惯例,与御座之上的帝王汇报情况:“李娘子与昨日一样,隅中时分起身洗漱,早膳用了一碗鸡汤小馄饨,两口什锦包子,半个香油酥圈。临近午时,与大少夫人及两个侄儿一同坐马车,先去了东市的廖记布庄,买了两匹韶粉色的夏布,一匹栀子色的丝绫……”
“……逛完钱婆子家的果脯铺子,已近日暮,李娘子这才回到李府。回玉照堂稍作歇息,便往前厅与李太傅他们一同用膳,大抵是明早就要回宫,今夜宴上还备了酒水。”
又将席上菜肴大致说了一遍,梧桐嘴皮子都说干了,才算汇报结束:“奴婢见天色不早,便先进宫复命了。”
刘进忠在一旁听这些琐碎事都快打瞌睡了,再看御座之后的帝王,瞧不出情绪地放下朱笔,而后问了句:“她今日心情如何?”
梧桐小心翼翼斟酌道:“很是不错,出去逛一天,面上一直带着笑。”
一直带着笑。
长指摩挲着杯壁,裴青玄眼前不禁浮现出她言笑晏晏的明媚模样。
她倒是在外快活了,留他一个人独守空殿。
好在明早她便回来了。
胸间一口浊气吐出,他嘴角微翘,吩咐着梧桐:“明日午时前,就将她带回来,朕要与她一起用午膳。”
梧桐应诺,见皇帝再无其他吩咐,垂首退下。
刘进忠觑着皇帝脸色,见他好似心情不错,也猜到几分,于是见缝插针说着讨喜话:“这几日李娘子不在宫里,奴才都觉得缺了些灵气。好在再过几个时辰李娘子就回来了,奴才可得叫御膳房多做几道好菜,给李娘子接风洗尘。”
“你这奴才,她不过回趟家,哪就用接风洗尘。”
话是这样说着,语气却噙着笑。
刘进忠便知这马屁是拍对了,又连着说了好些话。
裴青玄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再看御案摊开的宣纸上,那副栩栩如生的仕女小像,清冷的眉目也如月华般变得柔和。
再熬几个时辰,又能见到他的阿妩了。
与此同时,月色凄迷的长安城,万籁俱寂。
确定陈嬷嬷已醉死过去,一袭寻常装束的李妩捂着口鼻,将烈酒与火油均匀洒在玉照堂寝屋的四周,点火之前,看着床榻之上那具从乱葬岗寻来的年轻女尸,心道,虽素不相识,但也算有缘。这趟火不会让你白遭,你不必被野狗吞噬,也不必当孤魂野鬼,往后就安心享着李家香火供奉吧。
“哗啦”一声火石亮起,李妩平静地点燃幔帐。
不多时,玉照堂内火光冲天,奴仆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奔走:“不好了,走水了!”
在一片慌乱里,一抹纤娜身影如鬼魅,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


第44章
太傅府的这场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火势又凶又急,等到府中奴仆惊醒,提着水桶去救火,主屋已烧得浓烟滚滚,火势汹涌到压根无法入内。
李太傅等人闻讯惊惶赶来,大火仍未扑灭。
一看到那几乎被大火吞噬了大半的院落,崔氏双腿发软,直往李砚书的怀中倒,双眼发直地讷讷:“天爷菩萨,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阿妩还在里面!”
李砚书扶着妻子没接这话,只板着脸,催着提水的仆人们:“都快些!赶紧将火灭了!”
嘉宁和李成远小俩口正值新婚,如胶似漆,原本亲亲热热准备睡觉了,乍一听到外头起火的消息,也都从床上蹦起,一路跑着过来。
老远见到熊熊灼烧的烈火,俩人吓得脸都煞白。
还是李成远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四周寻了一圈见不到妹妹的身影,急忙走到李太傅身前:“父亲,阿妩呢?”
李太傅苍老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愈发沧桑憔悴,语气也透着浓浓的疲惫:“她……还在里面。”
“什么?!”李成远大惊失色,转身就往前冲:“阿妩!阿妩,你听得到吗?”
眼见他要冲进火场,嘉宁郡主失声喊道:“夫君!”
李砚书也拧起眉,让丫鬟扶着崔氏,两步上前将李成远抓了回来:“这么大的火,你不要命了!”
“可是妹妹还在里面!”李成远急的一张脸都通红,慌乱无助地看向于他而言无所不能的长兄:“大哥,怎么办啊,现在该怎么办!”
见弟弟急红的双眼,李砚书心下也不忍,但这一丝不忍很快被理智压下,他沉下语调:“已经让人去叫消火铺的兵丁,现下……只能等他们来了。”
“等他们来,妹妹早就被烧死了!”李成远大喊,挣扎着要让李砚书松开:“总得有人进去,她没准晕在里头,就等着我们去救啊!”
李砚书额心一跳,而后握紧拳头,朝李成远挥去:“闭上你的乌鸦嘴!”
这一拳头力道不小,直把李成远打懵,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两步。
嘉宁郡主一看,忙不迭扑上前去扶:“夫君,你没事吧?’
李成远被打得嘴角流血,捂着疼痛的腮帮子不可置信看向长兄,满脸无辜迷茫。
崔氏也吓了一跳,上前去拉李砚书:“二郎也是担心阿妩,你打他作甚?”
“他如此莽撞,不打他打谁?”李砚书面罩寒霜,一手指着那烧得不成样子的屋子,一边冷冷看着李成远:“这样大的火,你冲进去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没数?都成了家的人,遇事还凭着一腔冲动,难道全家上下就你一人最记挂阿妩,就你一人英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添乱!”
说着,他又看向嘉宁郡主:“劳烦弟妹好好看着这混账,莫要叫他再胡闹。不然你嫁进李府三日就成了寡妇,回头我们也无法与端王爷交代。”
嘉宁郡主开始还心疼自家夫君,心里责怪长兄下手太狠,现下听到这话,立马将李成远扶到一边,低低劝道:“火势太大,还是等消火铺的人来吧。”
等待的时辰如酷刑般煎熬,好似过了半生那么长,外头才响起下人的通禀:“来了来了,消火铺的来了!”
话音才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在院外众人或复杂、或震惊、或慌乱的目光里,玉照堂主屋的房梁塌了。
天色尚泛着淡淡青灰色时,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声,宫门、坊市门、长安各处城门也依次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清晨渐渐苏醒,迎来白日的热闹繁华。
今早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的新鲜话题,莫过于太傅府上那场大火——
“我家就住在隔壁的昌宁坊,推开窗就能瞧见,哎哟,烧得可骇人了,半边天都映得通红!”
“听说那火烧了半夜,整个屋子都烧塌了。”
“可不是嘛!据说起火的院子是李太傅那位和离在家的小女儿住的,要说她也是命不好,刚和离不久,回娘家院子还被烧了。”
“那是挺背的,最近这天儿也不算太干燥,如何就起火了?也不知道人有没有事。”
这话一出,面汤摊子旁一个买朝食的老苍头道:“别提了,已经烧死了。”
铺子里议论的众人都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老丈,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乱说什么,本来就是嘛。”老苍头理直气壮道:“我家郎君是消火铺当差的,为着太傅家这场火,忙到现下才回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这才打发我买些吃食回去呢。”
众人听罢,不由好奇打听:“是你家郎君说,那位李家娘子真的烧死了?”
“唉,那样大的火,房梁都烧塌了,更别提屋里的人了。”老苍头叹道:“我家郎君说,人都烧得焦黑,半点不成样子了。”
“阿弥陀佛,那位李娘子应当还很年轻吧,就这样烧死了,实在可惜了。”
“红颜薄命啊,年纪轻轻却落了这个下场。”
“太傅府不是前几日才办的喜事?这么快又要办丧事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叫太傅如何受得住哦。”
铺子里的食客与凑热闹的路人们正唏嘘感叹着,忽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晨间明净阳光下,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俊美男子跨着骏马,执鞭疾驰。
明明是夏日时分,可那男人阴沉的眉眼以及周身凌冽的气势直叫人不敢直视,所经之处更似降了温度,无端使人不寒而栗,连忙朝两旁闪躲着。
那矜贵郎君疾驰而去后,又有几人骑马紧紧追随,瞧那奔走的方向,好像是李太傅府。
“这人是何来头?竟在白日闹市纵马!”
“不知啊,不过看他那身穿戴,还有通身气派,定非常人。”
“模样生得可真俊,就是冷着脸怪骇人的。”
路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很快也将这个小插曲抛到脑后,继续说着李太傅之女被烧死的事。
无人注意到热闹街边,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混在人群里往城门方向辚辚赶去。
太傅府内,婚宴的大红灯笼与红绸缎尚未撤去,府邸上下却笼罩在一片化不开的悲伤愁云里。从主家到奴仆,人人皆是一副凝重面孔,甚至无人敢高声说话,生怕惊扰那才将惨死在大火里的魂灵。
清雅幽静的玉照堂,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连同那一墙才开出来的蔷薇也被烈火浓烟灼熏得枯萎惨败。
蔷薇尚能看出花形,可它们的主人,却成了一具安静的蜷缩得宛若黑炭的尸骸。
“老师,你说这是阿妩?”
屏退闲杂人等的寂静院落里,裴青玄看着榻上那被白布遮住半边的焦黑尸体,昳丽眉眼染上荒唐笑意:“这怎么可能是她。”
他转过身,狭眸定定盯着面前仿佛一夜苍老的李太傅,嘴角虽勾着,语气却无比冷硬:“老师莫要与朕开这种玩笑,快叫阿妩出来罢。”
“陛下觉得老臣会拿女儿的性命开玩笑么?”青袍之下,李太傅握紧拳头,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学生,浑浊双眸似怨含泪,苍老声音也颤抖着:“阿妩可是老臣唯一的女儿,是老臣与你师娘最疼爱的孩子啊,便是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我也是愿意的……”
他哽噎了好一阵,忽又想起什么,打开手边那个小匣子,从中取出一封信来:“这个,是她昨日夜里放在素筝那的。总共写了三封信,给我的、给她两对兄嫂的,最后这一封,是给你的。”
裴青玄沉默着,又看了一眼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骸,才提步上前,接过李太傅手中的信封。
薄薄一页纸,其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在信里,她称呼他“陛下”,诉说这段时日她有多煎熬,每一次与他虚与委蛇、强颜欢笑,都叫她厌恶透顶。她还在信里笑他愚蠢,明知她是薄情之人,竟还对她念念不忘,最后她道——
“既无法逃脱,唯有一死求个清静,也好过日日做戏,不堪其扰。
李妩,绝笔。”
是绝笔,更是绝情绝义之言。
不留半分的温柔与念想,哪怕一星半点。
她要他完完全全地厌恶她,以他的骄傲,彻底放下她这个不值当的无情女人。
捻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的手背青筋暴起,好似下一刻就要其化作齑粉,良久,裴青玄抬起头,那双狭长凤眸泛着些许绯红:“朕不信。”
李太傅惊愕看他,心下有些慌。
“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裴青玄嗓音沉冷:“她那样聪明的人,比谁都狡诈,比谁都会算计,更比谁都惜命。之前她都没死,如何现在……”
喉头一阵发哽,好似有股沉甸甸的淤堵之气亟待冲破胸膛,叫嗓音都变得沙哑:“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答应要与朕重新开始,她怎么会死……这定是她诳朕的手段。”
“老师,朕知道强夺阿妩入宫,是朕不对。但请您告诉朕,她在哪?”
见李太傅不语,他上前一步:“朕以裴氏一族的荣光,以朕的江山社稷、朕的性命与您起誓,只要她今日与朕回宫,朕不会与她计较,仍会好好待她,只要她同意,朕明日……不,现在,现在就可写立后圣旨——朕立她为后,明媒正娶将她从朱雀门迎入宫。朕与您保证,朕会待她好,一心一意,绝不负她。”
裴青玄攥着那封信,定定看着李太傅,此刻他不是帝王,而是一位向长辈求得肯定的郎婿:“老师,学生待阿妩的情意,您应当知晓,还请您莫要再拆散我们。”
李太傅听得此番话,简直要咬碎后牙,他如何不知?他便是知道,才会这般,恨也恨不起来,怨又怨不彻底!
“你糊涂,实在糊涂!”
家中这番变故,叫李太傅也顾不上那份君臣之礼,只如老师训诫学生般,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面前之人:“陛下自幼聪慧,心思透彻,微臣一直以你为傲,如何偏偏在这事上,糊涂至此!是,臣知道你与阿妩有情,可天意叫你们断了缘分,你们就该遵循天道自然,各自安好才是。可你偏要将一切弄成这般,甚至不顾君臣礼仪、纲常道理,生生将阿妩逼到如此绝境!”
说到后来,李太傅老泪纵横,捶胸叹道:“孽缘,真是孽缘!”
一旁的李砚书见老父亲摇摇欲坠模样,忙将人扶到桌边坐下,而后面容肃穆地看向皇帝:“莫说陛下不信,直到卯时大火熄灭,消火铺的兵丁将尸骸抬出时,我们也不肯信……丧女之痛,丧妹之痛,我们李家上下哪一个不痛?陛下请我们交人,我们也想请陛下将阿妩还给我们,让她安安静静葬入李家祖坟,清清白白做人!”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放在以往,李砚书断然不敢,可现下一想到妹妹被迫离乡,远走他地,那份担忧统统化作对眼前之人的怨怼——
他若不是皇帝,自己早就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
面对李家父子的责备,裴青玄无动于衷,他只沉默地凝视面前俩人,试图从他们悲愤憔悴的脸庞上寻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却没有。
他们的愤懑与悲伤是如此真情实感。
还有他方才进门时,那哭到晕厥被人抬回房间的崔氏、行尸走肉般的李成远、红肿双眼的嘉宁。
院子外,陈嬷嬷那个无能老妇嗑得头破血流,平日里最得阿妩信任的婢子素筝,险些撞柱殉主,那小小奴婢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无畏而坦荡的怨怼。
这一切的反应,都在证实着她的死亡。
趁这三日时间,她写好遗书,与家人度过最后的团圆。趁着最后一日,她买了她喜欢的衣衫、吃了她想吃的东西。又趁着酒足饭饱,夜深人静,选择一把火结束生命,连具完整的尸首都不留他。
这样狠心、这样决绝,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良久,那晦暗不定的目光由李家父子沉重的面孔缓缓移动,转向榻边冰冷无声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