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从朕的手中跑了,总得朕亲自将她抓回来。”
长指摩挲着那枚玉扳指,他弯了弯嘴角,面上虽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无端多了几分骇人的寒戾:“让你的人盯紧她,莫要打草惊蛇。”
她接连诈死,给了他那样大的“惊喜”。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仰脸,望着天边那轮皎洁明亮的圆月,漆黑狭眸眯了眯。
现在,也轮到他回报她了。
一枕新凉一扇风,转眼步入九月,李妩在固安县也住了大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她每日睡到自然醒,睡醒了自有朝露从厨房端来吃食,有时嘴巴馋了,便打发石娘去外头的铺子食肆买些醩肉糕饼果子。白日清闲时,她或是绣花看书,或是陪沈老夫人说话抄佛经,又或是带着朝露、石娘和安杜木认字。再加之左邻右舍都是些热情好客的,时不时上门走动,也给日子添了不少趣味。
李妩还让安杜木在院子旁恳出一小块土地,打算在这种上一片花木。
虽说才住半个月,心里却是许久未曾体验过的踏实与安稳。
这日午后,她正看着安杜木和石娘搭秋千,又有客人来串门——
这回不是街坊邻居,而是有阵子没见过的沈氏族长夫人。
见着来人,李妩理了理衣裙,又吩咐朝露去沏茶,缓步迎上前,施施然行了一礼:“怪道今朝醒来,外头喜鹊喳喳叫,原来是伯娘来了。”
漂亮话谁都爱听,这话说得族长夫人满脸堆笑,拿起帕子掩唇哎哟:“小娘子这张嘴啊比蜜还要甜。”
“伯娘请坐。”李妩微微一笑,请着族长夫人入座,又道:“祖母还在午睡,我去里头叫她,还请伯娘稍候。”
“不忙不忙——”族长夫人叫住她:“老夫人既在休息,就让她歇着。我今日过来要说的事,与你商量也是一样的。”
李妩闻言,心下微动,面上却不显,缓缓坐下:“不知伯娘特地前来,是为何事?”
“是好事。”族长夫人说着,却没立刻言明,只转着脑袋将院落打量了一遍,嘴里啧啧称道:“先前我就听人说,你们搬过来后,将这儿打理的井井有条。今日一看,果真不虚。我还记着上月将你领来这院落时,这里荒得很呢。”
“没人住自会荒芜。”李妩淡淡说着,心里暗自揣测眼前之人登门的缘由。
凭着她在沈氏族祠短暂住了几日的观察,族长夫人并非多重情义的人,今日前来绝非探望那么简单。为钱,为利?
她忖度着,万万没想到,族长夫人此番前来是为了人——
“雯君呐,我记着你是二月生人,今年也有十六了。再过几月,就要十七了……”族长夫人含笑看着李妩,宛若一位和蔼可亲一心为她着想的长辈:“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这才回家不久,就有媒人找上我,想叫我帮忙撮合呢。”
李妩面色一僵,敛下眸中情绪,她语气为难道:“伯娘,我父母才离世不久,此时说亲,怕是不太合适。”
说起这个,族长夫人也有些不自在,但想到对方许以的重金,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知道,你正在热孝,说这些不合时宜。但你也知道,女子韶华短暂,青春易逝,你如今快十七了,若是再拖个一两年,岂不是要成老女了?你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这次上门要我做媒的男方家,可是我们固安县响当当的大户庞府!他们家的三公子庞麒麟,对雯君你是一见钟情,自打上回在街上见到你,回去之后茶不思饭不想,满心满眼都是你……”
庞麒麟?李妩脑中根本就没这号人,她拧着柳眉:“我不知道什么庞三公子。”
“是,你或许是没印象了。”族长夫人道:“但庞三公子记着你呢。”
李妩心说与她何干,面上淡淡的,仍是开始那番推辞:“家中惨遭祸事,我无心嫁娶之事,只想为双亲守孝三年,以尽孝道。”
“三年?!”族长夫人惊愕出声:“那你可真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女了。”
李妩唇角微不可察扬了下,那不正好,终归婚姻与男人,也就那么一回事,她如今有屋舍有银钱有奴仆,日子过得不知多舒心,为何要寻个男人给自己添堵——便是夜里寂寞了,不还有角先生。
“雯君,你现在年轻,人又长得漂亮,或许还不知趁早嫁人的道理。可等你再过两年,年岁大了,家里情况嘛……您别怪伯娘说话直,您爹娘不在,你这家连个能扛事的男人都没有,日后也没什么指望……到时候再想嫁人,都没什么好男人可挑了。”族长夫人苦口婆心劝道:“庞家家大业大,三公子又是庞老爷与庞夫人最宠爱的幼子,你若嫁过去,日后可有享不完的福呢。若不是这桩姻缘太好,错过了实在可惜,我也不会在这时跑上门与你说。”
或许这桩姻缘,对真的沈雯君来说,是还不错。可对李妩来说,她不需要。
于是不论接下来族长夫人如何劝说,李妩“孝道”不离口,又暗暗提醒朝露守着沈老夫人,别叫沈老夫人出来。
最后族长夫人见她油盐不进,又见不到沈老夫人,只得落败而归。
李妩前脚送着族长夫人上轿,后脚隔壁杜大娘就探了个脑袋,嘴里吐出个瓜子皮,一脸感叹地与李妩道:“你这伯娘真不是个东西,你爹娘才去不到半年呢,她就上门给你说亲。而且那庞三是什么人?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花楼里相好的姑娘一大堆,沈娘子,你可得警醒着,千万别被你这伯娘糊弄了!”
李妩哑然失笑,这杜大娘不但嘴巴大,耳朵也真是灵。
“多谢大娘,我会注意的。”她与杜大娘道了谢,转身便进了院里。
当日夜里的饭桌上,杜大娘迫不及待将这事与儿子说了。
杜文斌脸色当即变了。
庞家老三,那可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禽兽,今年二月他还强抢民女,跑到人家姑娘家将人奸淫了,这案子还是他经手的,只庞家财大气粗,花了一笔钱将这事压了下来。
现下庞家老三看上了沈娘子。
杜文斌拧着眉头,沉吟许久,放下筷子就往外走。
“哎哟,饭还没吃呢,你去哪儿?”
“我去搭个棚子。”
从今夜开始,他就睡在墙外守着,有什么动静也能第一时间防备。


第50章
对于自家儿子大晚上不睡屋里,搭个简陋棚子睡墙边的行为,杜大娘既无语又无奈。
虽说邻里之间互相帮助是好事,却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吧?何况现下已是九月,秋风寒凉,睡在棚子里万一冻坏了身子该怎么办?
可不管她怎么劝,杜文斌吃了秤砣铁了心般,依旧每晚抱着被褥去墙根下睡觉。
劝说无果,杜大娘换了个新思路,自家儿子白给人看家护院,不说讨要报酬,但起码也得露露脸,让沈家人知道这么一回事,日后若有什么好事,也能记着他家文斌一点好。
杜大娘一直觉得自个儿眼看人很准,她一瞅那沈家娘子的面相,就觉得大富大贵,以后必定是有大造化的。
若她真能找到个金龟婿,一人得道,没准他们这些邻居也能跟着喝点肉汤。
这般想着,她白日里寻了个机会就往沈家去,佯装闲聊般将这事与李妩、沈老夫人说了:“我们家文斌是个实心眼,一听说庞家在打小娘子的主意,算上昨晚,已在凉棚里守上四个大夜了!眼见这天气一日寒过一日,夜里睡在外头,便是再强健的身子骨也遭不住啊。老夫人,小娘子,你们可别误会,我今日上门来说这些,绝不是邀功来了,都是左邻右舍的,我家文斌又是捕快,保护百姓、维护治安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庞家绝非善茬,你们也得多加防备着。”
沈老夫人听罢这话,一半愁容一半感激地看向杜大娘:“你家哥儿真是有心了……唉,当初决定回老家,本想着老家有宗族亲戚可帮衬着些,谁能想到这才回来没多久,反是族中之人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们一对老弱祖孙。”
说到伤心处,沈老夫人拿起帕子掖了掖眼角:“家里没个扛事的男人,谁都能来踩上一脚。若是我家大郎还活着,哪容他们如此放肆!”
“谁说不是呢。”杜大娘点头附和着,在这个话题上她感受颇多:“想当年我男人刚死那会儿,我一个寡妇拉扯着文斌,也没少受欺负。说来也不怕老夫人和小娘子笑话,我现下虽人老珠黄了,年轻时还是有些姿色的,便是当了寡妇,也有不少媒人上门……”
关于往事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彻底收不住,杜大娘口若悬河将她新寡那几年的追求者都说了一遍。
她口才好,声情并茂,沈老夫人和李妩就如听书般,听着听着都入了迷。
说到最后,杜大娘端起一杯温茶一饮而尽,再看祖孙俩齐刷刷看着自己的模样,这才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抓了抓脸:“嗨,我这人就是这样,见了投缘的人话就特别多,叫老夫人和小娘子见笑了。不过我说这些,只是想与小娘子说明个道理,大娘我那点子姿色都能招来臭男人,何况你这冰清玉洁、神仙模样的小娘子……你那伯娘虽是个混账,但有句话说得不错,嫁人要趁早,不然过两年能挑的都少了。今日你躲开了庞家,没准明日又来个什么赵家王家的。倒不如自个儿挑一门,尽早定下来,也省些是非。”
李妩并不表态,沈老夫人则是依着她的神色行事,含糊笑着将此事揭过。
杜大娘在沈家喝过一盏茶,见天色不早,也起身告辞,归家做饭。
当天傍晚,红霞漫天,空气中带着枯叶萧瑟的味道。
杜文斌回来,见着自家桌上摆着的精细糕点,诧异问了嘴:“哪来这么漂亮的糕点?”
“今日下午去隔壁坐了坐,那家的小娘子做的,特地拿了两盒给咱们家。”杜大娘坐在灶头答道。
“她做的?”对这些甜食一向不感兴趣的杜文斌又退回脚步,多看了桌上的糕点好几眼。
刚才还觉得只是“漂亮”的糕点,现在再看,只觉漂亮的不得了。
“娘,你去串门就串门,别总拿人家东西。便是人家给你,你至多拿一盒,拿两盒也太多了。”
“你夜里辛苦给她们把守,拿两盒糕点怎么了?”杜大娘没好气看他一眼,努了努嘴:“再说了,又不是我张嘴要的,是人家沈娘子客气,硬要给我的。”
杜文斌机敏,顿时意识到老娘话里不对:“你不会把我夜里睡凉棚的事说了吧?”
“这……”杜大娘被儿子的目光看得没什么底气,小声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叫她们知道了又怎样?文斌,我可跟你说,这人呢不能当个埋头做事的闷葫芦,该表功时得表功——欸,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
“回来,回来!饭都要烧好了!”
却见那道蓝色身影充耳不闻,大步流星走出了院落。
晚霞将天边凝成绚烂浓烈的暮紫,萧瑟秋风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昏鸦鸣叫。
杜文斌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沈家门前徘徊踱步,一手握拳一手巴掌互相砸着,心里纠结着待会儿该如何说。
老娘那张大嘴巴真是害死人,半点脸面都不给他留。
这叫他日后见到沈家娘子多尴尬!
就在他不知踱了多少圈,甚至放弃敲门,准备回家时,那扇紧闭的大门忽的打开。
杜文斌吓了一跳,开门的石娘也吓了一跳。
待看清彼此,石娘松口气:“是杜捕快啊,我还纳闷谁一直在门口晃,你有事吗?”
“没…没什么事。”杜文斌局促摆了摆手。
“那你这是?”石娘疑惑。
“呃,我……”杜文斌语塞,迟疑片刻,他道:“也算有些事。我娘今日下午,可能与你家小娘子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希望你家小娘子别往心里去,也别有负担,大家都是街坊邻里,互帮互助是应当的。”
石娘听得一头雾水:“不然你进来,与我们小娘子亲自说吧?”
“不了不了,天都要黑了,不合适。”杜文斌连连摇头,想了想,与石娘道:“你就叫你家小娘子放心,夜里我会守好这片,绝不会放过一个歹人。”
这话石娘听懂了,颔首应了声好。
杜文斌这才放下心,转身离去。
刚走到家门口,又听身后传来石娘嗓音:“杜捕快,你等等。”
杜文斌回首,便见石娘怀中抱着一篮子黄澄澄的柿子走过来:“这个你拿着。”
“不可不可。”杜文斌拒绝。
“拿着吧,我们娘子给你的,说多谢你。”石娘说着,还朝他使了个眼色。
杜文斌微怔,顺着石娘努嘴的方向看去,便见沈家门边站着一道淡蓝色的窈窕身影,她站在昏朦余晖下,宛若萧条秋意里最明媚、最皎洁的那一弯月。
“多谢沈娘子。”他接过那篮柿子,神情还有些怔怔。
木门后,那人朝他淡笑点了下头,算作回应,便拧身进了屋。
石娘很快也过去,将院门关上。
最后一点夕阳余晖很快被夜色吞没,杜文斌低头看着怀中那一篮饱满浑圆的红柿子,只觉再没比这温暖绚烂的色彩。
日子好似风平浪静地朝前过,直到族长夫人又一次登门,试图劝说李妩无果,再次碰壁而归。
翌日,刚用过午饭不久,李妩正在教安杜木他们识字,门外就传来一阵喧闹,还有爆竹声。
朝露年纪小,也很容易分神,一听外头这动静,不禁好奇道:“巷子里有人家办喜事了?”
石娘摇头:“没听说啊。”
“啪啪——”
戒尺在石桌上发出两声脆响,李妩板着脸看她们俩:“好好写字,不许交头接耳。你们俩看看安杜木,都是同时教的,他还是个异族人,字写得比你们好多了!”
被批评的朝露和石娘惭愧低下头,而坐在小马扎上,认真握着树枝在沙盘上练字的安杜木悄悄红了脸,主人又夸他了。
好不容易爆竹声停,外头的喧闹却未消失,甚至越来越近,越来越吵。
“就是这家是吧?”
门外有人这么问了句,而后便是一阵不客气的急促拍门声:“哐哐哐,哐哐哐!”
“有人在吗,快些开门!”
这动静实在不小,李妩看着那不停震动的门,怀疑再这样拍几下,门板怕是都要裂开。
“主人。”安杜木满脸警惕地放下树枝,下意识看向李妩,等候她的吩咐。
石娘和朝露也都被这明显来者不善的动静给吓到,齐刷刷看着李妩。
李妩柳眉皱着,心下也大概猜到门外是些什么人,毕竟族长夫人昨日才在她这碰了壁,临走时还意味深长留了一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庞家可不是那么好敷衍的”。
这罚酒,未免来的太迫不及待了些。
眼见外头拍门声愈发凶悍,甚至还听出有人出主意,要把门撞开,李妩捏紧了手指,沉声吩咐着院内三人:“朝露,你先去与老夫人说,叫她待在屋里别出来,再从后门溜去衙门,请杜捕快帮忙。”
“是。”朝露应下。
“石娘,你去柴房拿两件趁手的家伙,先藏好,要用的时候方便拿出来。”
“好,奴这就去。”石娘应着,忙往柴房去。
李妩最后再看向安杜木:“你去开门吧。”
目光扫过他紧握着的砂锅大的拳头,红唇微抿,又补了一句:“没我吩咐,先别动手。”
安杜木默默将拳头藏在了身后,垂下脑袋:“是。”
一切吩咐下达,李妩抬手拢了拢发髻,深吸一口气,于院中石桌旁端坐,纤薄肩背挺得笔直,灵秀如竹。


第51章
安杜木一开门,那张全然异域的面孔与魁梧的个头,叫外头要冲进来的人都愣了一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个身着银朱色绸袍的年轻男人:“可算是舍得开门了!你就是沈家养的那个昆仑奴吧,你家主子呢?”
安杜木盯着这个白面无须的三角眼男人看了一会儿,才让开身子:“主子在里头。”
那三角眼不是旁人,正是庞家三公子庞麒麟。
见这个昆仑奴还算识趣,他喜孜孜摇着折扇走进院子,一眼就瞧见院中端坐的那抹清丽倩影,眼角都喜得炸开花:“沈娘子在家啊,那实在再好不过了。”
李妩仍坐着,看向面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语气冷淡:“敢问你是?”
“对对对,险些忘了。”庞麒麟将扇子“啪”得一收,上前走了两步,而后又故作潇洒“啪”得展开:“我乃是庞家三公子,庞麒麟是也。”
李妩:“……”
默了两息,她道:“不知庞公子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庞麒麟还是头一次被女人这般冷淡的对待,不过这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冷脸冷语的模样,别有一副滋味,也更叫人生出一种征服欲来。他晃着手中扇子,慢悠悠禀明来意:“自上月在街上见到小娘子,庞某对你是一见倾心,回去就与家里人说明心意,想娶小娘子为妻。不过小娘子重孝,脸皮也薄……这些庞某也都理解,这不,今日特地带了媒人与聘礼上门,就是为了叫小娘子看一看庞某的一片真心!”
说着,他扭身朝门口一挥,便见一穿红戴绿的媒婆笑容满脸地张罗着下人抬进十几抬大红箱笼。
“小娘子,这里可是足足二十八抬聘礼,便是县太爷家嫁女,也不过如此,足见三公子待您的那份看重呢。”媒婆笑着将礼单递给李妩:“这是聘礼单子,还请你过目。”
李妩看都没看一眼,只冷着一张冰雪似的脸庞:“庞三公子,你两次托族长夫人上门说亲,我都拒绝了,难道是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非得让我当着你的面再说一遍?那也行,请你听好了——”
“我、不、嫁。”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砸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生顺风顺水的庞麒麟哪里被人这般下过脸,霎时笑容也挂不住了:“你说什么?”
他板着那张纵欲过度而透着青灰的面孔,嘴角抽动着冷笑:“沈娘子,你可别不识抬举。”
扇子一合,仿若讯号,院内乌泱泱十几个奴仆都一副凶神恶煞,随时动手的模样。
换做旁的女子,大抵要被这场景吓住。可李妩什么没见过,宫里那位发起狠来,周身威严可比这什么庞三骇人万倍。
她都不怕那人,怎会将庞三放在眼里。
只是现下敌众我寡,直面对抗,实非明智之选。还是得拖延时间,等杜文斌带人来才是。
思及此处,李妩稍缓脸色,轻声道:“庞公子是来结亲,还是结仇的?带这么多人,真是吓死人。”
庞麒麟见她语气柔和,只当她是知道厉害了,笑了笑:“自然是来结亲的。我手下这些奴才不懂事,吓着小娘子,你多担待。”
“既是结亲,那就坐下喝杯茶,慢慢说吧。”李妩缓缓伸出手,示意媒婆将聘礼单子拿来:“我且看看你们都抬了些什么来。”
事有转圜,剑拔弩张的氛围也有所缓和。
石娘回屋上了茶水,李妩则慢条斯理翻着单子,柳眉轻蹙,嘴里时不时发出一声不满的啧声。
这啧声听得媒婆额心突突直跳,这礼单她可审过一遍,可谓是十分富足阔绰了,这小娘子眼界是有多高,连这都不满意?
“唉……”
以最慢的速度看完礼单,李妩放下手,轻叹一声:“所谓一片真心,原来就这么点。”
庞麒麟面色僵了僵,身子微微上前:“沈娘子觉得不够?”
“当然不够。虽说我双亲已逝,可父亲好歹也是朝廷任命的上州县令,而你庞家,虽家大业大,却是商户。自古男女婚嫁,大都高嫁低娶,你要我一官家女,嫁你商户子,还只给这么点聘礼……呵,也不知是在轻贱谁。”
李妩将礼单推到桌前,不过一个简单动作,却叫她做出一种说不出的优雅清贵。
甚至她方才的话那样不中听,却因她这云淡风轻的口吻,而显得很有道理?
“咳,沈娘子稍候,容我先斟酌斟酌。”
庞麒麟说着,将媒婆招到一旁,嘀咕起来。
李妩看似不慌不忙坐着,视线却往门口瞟了好些眼,朝露的救兵怎么还没搬回来?
许是老天听到她的心声,在庞麒麟回身走来,说着“聘礼不够,我回去再补,但这份订婚书,小娘子你今日先签下”时,门外总算赶来熟悉的身影。
杜文斌和朝露,一前一后急忙跨进门来:“不得对沈娘子无礼!”
但也仅仅他们俩人。
李妩心头才将燃起的希望下一刻就黯了,怎么就杜文斌一人?衙门其他捕快呢?
似是察觉到李妩眼中的疑惑,跑得满头大汗的朝露凑到李妩耳边低语:“娘子,那衙门里头的人听说是庞家的事,都不敢来管,一个个找借口避开了。那些人还劝杜捕别管呢,好在杜捕快够义气,还是来了。”
李妩眸光暗了暗,她早知这种小地方,地头蛇的威力不容小觑,不曾想庞家势力竟如此猖狂。可杜文斌一人过来,又有何用?
这满院子都是庞麒麟带来的奴仆,双拳难敌四腿,他们哪里打过的?
“喲,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杜捕快啊?”庞麒麟面上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嬉皮笑脸地迎上前:“你是听说我要定亲了,特来讨杯喜酒吃么?那你可来的早了点,得先靠边等一等。待沈娘子签了这纸订婚书,晚些把你们魏捕头还有班房的兄弟们都叫上,酒肉管够!”
杜文斌一张脸直直板起,单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不假辞色:“庞三公子,沈娘子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应下这门亲事。你贸然带着这么多人上门,是想逼婚么?”
“逼婚?”庞麒麟咀嚼着这个词,似是觉得好笑。那双刻薄的三角眼在杜文斌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又落在他搭在佩刀上的手,忽的冷笑一声:“杜文斌,我叫你一声杜捕快,是看在你们魏头儿的份上。你别给脸不要脸,真将自己当盘菜了!”
说着,他不再看杜文斌一眼,转身走向李妩,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沈娘子倒是好本事,这么快就找来帮手了。不过可惜,这固安县上下,便是县太爷见着我爹都的礼让三分,何况他这么个小小捕快?”
那封订婚书“啪”得按在李妩面前,庞麒麟催促道:“快些签了吧,否则别怪我……”
他俯下身,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朝李妩靠近狞笑:“辣手摧花。”
李妩柳眉蹙起,只觉他身上脂粉味呛鼻,身子也往后躲了躲。
从杜文斌那个角度看,还当是庞麒麟弯腰轻薄了李妩,心下一急,抽了刀上前:“庞麒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恶意逼婚,将王法置于何地?”
然不等他上前,庞麒麟抬手一挥,立刻有两个身手利落的护卫上前,一个踢翻了杜文斌手中的刀,一个反手抓住他的胳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般将他压在地上,脸颊贴地。
“呵,就你还想英雄救美,杜文斌,我看你是疯了吧?”
庞麒麟不客气笑了两声,又想到什么般,往前走了两步,一脚踩在了杜文斌脸上,泄愤似的碾了碾:“王法?我告诉你,在这固安县,我庞家就是王法!你这差事不想干了,我明日就叫你端个破碗去街上讨饭!”
眼见杜文斌困兽般被踩在地上,面庞涨得通红,嘴里也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朝露和石娘她们都急红了眼。
李妩搭在膝头的手也一点点收紧,胸口起伏一阵,她沉声喝道:“够了!”
声量不大不小,刚好叫院内众人都听见。
“庞公子,放开他。”
李妩抬起下颌,一双乌眸无比冷静:“不是说要结亲吗?何必弄得如此不愉快。”
庞麒麟并未立刻挪开脚,只眯眸看向李妩:“小娘子想明白了?”
“是,毕竟庞公子方才说了,在这固安县,你庞家才是王法。”
这话换来庞麒麟一阵朗笑,他赞许道:“小娘子是个明白人,那就抓紧把婚书签了吧。你放心,我答应给你的聘礼,该补的都会补齐。毕竟我这回娶的可是正妻,聘礼磕碜了,也丢我们庞府的脸面。”
李妩语气淡淡:“你松开他,我便签了。”
庞麒麟微怔,眼底闪过一抹不悦,却又不好多说,只得将脚从杜文斌的脸上挪开,摇着扇子走向李妩:“签吧。”
桌上正好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李妩提笔时,脑中已在想该怎么逃跑。
只是才安定不久,这座院子、这屋内的一切,叫她割舍,还真有些不舍。
她心里烦透了,却也知晓今日若不签这订婚书,这些人怕是不肯善罢甘休。只能先签,之后再想办法拖延。
稍定心绪,李妩在纸上落下“沈雯君”三字。
“好了。”她收笔,神情清冷。
庞麒麟走上前,将订婚书后那签名看了好几遍,确定无误,嘴角咧开:“这才对嘛!”
他将订婚书递给媒婆,又忍不住回身,喜孜孜望着李妩。
一想到这么漂亮矜贵的小娘子日后就是自己的媳妇了,庞麒麟心花怒放,连着爪子也痒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摸那张水灵灵的莹白小脸。
李妩眸光一闪,偏头避过。
庞麒麟没得逞,却好似捕捉到一缕香风般,捻了捻手指,放在鼻下深深嗅着:“现在不让碰也无妨,左右你签了婚书,日后就是我的媳——啊!”
杀猪般的惨叫响彻院落,院内众人都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只见庞麒麟伸出的那只手掌正直楞楞插着一枚袖箭。
看那袖箭深度,已然刺穿掌骨,鲜血不断从伤处涌出,又化作血花一滴滴落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一干人都惊住,就连李妩也懵了一瞬,难道老天开眼了?
然而当她随着众人视线一同朝门口望去,目光触及明媚秋阳下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浑身血液霎时僵凝般,大脑也一片空白,唯独只剩一个苍白无力的声音在说——
完了。


第52章
“来人,来人!快给我抓住他!”
庞麒麟捂着流血不止的手掌,气急败坏地朝门口大喊:“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暗算小爷,看我不活宰了你!”
院内一干奴仆得了命令,如梦初醒般抄着家伙就冲上前。
门口的锦袍男人面庞没有半分波澜,仍是气定神闲地站着,那双狭长的凤眸甚至不曾多看庞麒麟他们一眼,只一错不错地盯着院内那抹清雅身影,好似周遭一切都不存在,唯有这一抹雾霭夕岚色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李妩自也感受到那道鹰视狼顾般的锋利目光,若说有形的袖箭射穿了庞麒麟的手掌,那他的目光就如无形的袖箭,牢牢地瞄准了她的脖子,他随时能捕杀她,而她已无路可逃。
一种说不出的寒意潮水般涌遍全身,与此同时,无数疑问在心头冒出,他怎么会在这?难道她的破绽那样大,竟能叫他这么快就寻了过来?
细白的手指不动声色掐紧,就连指尖陷入掌肉都不觉得疼般,李妩杵在原地,心乱如麻。
再看庞家那些张牙舞爪的奴才,一个个挥舞着棍棒上前,连衣角都没沾到,就被身形凌厉如鬼魅的暗卫打翻在地,而后一个个捂着胸口抱着胳膊腿哎哟惨叫着。
“主子,可要收拾干净?”暗影卫首领躬身请示。
裴青玄这才从院中收回目光,慢悠悠扫了一圈地上,转着扳指轻笑道:“拖出去就行,今日是个好日子,不宜杀生。”
暗影卫首领应了声“是”,转身一抬手,示意其他暗卫将地上那群人都丢出去。
眼见自己带来的人,像是小鸡崽儿似的被那群黑衣高手拎着丢去门外,庞麒麟慌神了:“你…你放肆!你知不知道小爷我是什么人,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啊,来人!”
可不论他怎么叫,身旁再无人敢上前。
裴青玄提步往院内走去,看着那吓得浑身如筛糠却还大喊大叫的庞麒麟,浓眉轻折:“聒噪。”
他抬了抬手指:“拖下去,舌头割了。”
暗影卫首领:“是。”
“你敢!我爹可是庞有道,幽州太守潘德岳是我表姨夫!你这不长眼的东西若是敢欺辱我,他们绝对不会放过……唔!”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庞麒麟便被捂着嘴巴,硬生生拖出院子外。
见此场景,一旁的媒婆和那些扛箱笼的力夫也都慌了神,再不敢久待,一个个喊着“杀人了”,便屁滚尿流地冲出了院门。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小院子一时间空了下来。
李妩苍白着一张脸,看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一颗心也止不住地往下沉。
“娘子……”石娘和朝露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唤着:“这…这又是谁啊?”
李妩脑子乱成一团,哪有心神答话。
就在裴青玄离她不过十步之遥时,两道魁梧身影一前一后挡在她的面前——
“不许伤害主人。”
“不许伤害沈娘子!”
安杜木和杜文斌一人手握铁锹,一人握着长刀,皆满脸防备地看向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俊美男人,看他这来头,似乎比庞三难对付得多。
裴青玄眯起黑眸,看着面前这两只拦路虎。
黑的这只,他知道,是她买的昆仑奴。另一个没那么黑的,看这身打扮,是暗桩提到过的那个大献殷勤的捕快?
倒是小瞧了她招蜂引蝶的本领,才来固安县不到一月,便招了一个又一个男人。若是自己再晚来几日,她没准又找了个新郎婿?
思及此处,裴青玄面色愈发冷硬,连着语气也变得不耐:“闪开。”
安杜木咬牙不让。
杜文斌心下虽害怕,但想到这个男人随口一句吩咐就把庞麒麟拖出去割了舌头,沈娘子这么个弱女子到了他手中,岂不是更惨?一股强烈责任感涌上心头,他握紧手中刀柄,强装威严:“我听你的口音并非固安县人,你是何人,为何私闯他人宅院?”
裴青玄眉头拧起,耐心已经消耗殆尽,正要吩咐暗影卫将人丢出去,便听一道温软平静的嗓音响起:“杜捕快请收刀。安杜木,你也退下。”
这话一出,院内众人都循声看去。
李妩双颊透着些不自然的白,却显得一双乌眸愈发明亮,不辩情绪地看了眼裴青玄,她压下心头慌乱,故作镇定地与杜文斌道:“杜捕快别误会,他不是什么恶人,他是……”
抿了抿唇,她道:“是我一位远房表兄。”
“远房表兄?”杜文斌诧异。
裴青玄眉梢也微挑起,意味深长睇着李妩。
李妩现下也顾不得那些,只想赶紧把这乱糟糟的摊子给收拾了,于是硬着头皮应道:“是,他是我表兄,是位商人,今日大概是凑巧路过固安县,顺道过来探望……”
杜文斌将信将疑:“真是这样?”
李妩抿唇嗯了声,又朝裴青玄投去一眼。
裴青玄扯了扯嘴角,慵懒语调里透着几分嘲弄:“表妹说得是。”
他这一应,算是承认这瞎编的表亲关系。
杜文斌顿时尴尬起来,收回了刀,又讪讪朝裴青玄拱手:“这位郎君对不住,我还当你与那庞三是一样要对沈娘子不轨,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一家人。”
裴青玄不冷不淡嗤了声:“谁与你是一家人。”
杜文斌一噎,而后涨红着脸道:“我的意思是,你与沈娘子是一家人。”
“这还算句人话。”
说罢,也不再看杜文斌一眼,他抬步朝李妩走去。
午后秋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秋日明净光影里,裴青玄垂眸,打量着面前鲜活存在的女人。
她的确活着,好端端活着。
面色红润,肌肤白嫩,颊边好似还圆润些许,较之在宫里病恹恹的娇柔模样,现下更多了份坚韧活力。
看来她在外三月,过得很是不错。
男人深邃的目光犹如实质,李妩能清楚感受到那目光一寸寸在自己面上逡巡徘徊,又逐渐变得炽热滚烫,所到之处如熔岩,将她的肌肤都要烫化般。还有那亮度惊人的狭眸,如同黑夜里发绿的狼眼,下一刻便要把她生吞活剥般。
“表妹,别来无恙啊。”
沉金冷玉般的嗓音传来,明明再寻常不过的话语,李妩却听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本就沉重的心情顿时更凉了几分。
他此番前来,是来找她算账了。
李妩嗓子发紧,半晌也说不出话,索性偏过脸,避开男人侵略意味十足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杜文斌:“杜捕快,今日之事真是麻烦你了。现下我表兄来了,谅庞家也不敢再来招惹……朝露,你去取瓶伤药给杜捕快。石娘,厨房那半边羊腿也拿出来,给杜大娘送去。”
杜文斌一听这话,忙不迭拒绝:“沈娘子客气了,都是街坊邻居的,何况我是捕快……”
“收下吧。”李妩道:“你不收下,我心里难安。”
朝露和石娘手脚都麻利,很快就拿了伤药和羊腿出来。
杜文斌也看出这是送客的意思,朝李妩惭愧地拱了拱手:“今日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沈娘子实在太客气。既然府上来了客,我也不便打扰,先走一步。”
李妩浅浅一颔首,又道:“石娘,送一送。”
石娘这边送杜文斌出去,另一边暗影卫也来与裴青玄复命:“主子,都已经照吩咐收拾好了。”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见李妩面色清冷、静默站在一旁,他略一抬手,示意暗影卫先退下。
院里顿时变得格外安静。
他朝李妩靠近一步,见她往后退,黑眸轻闪,却没去拦,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换个地方说话。”
李妩眼皮动了动,微微仰脸,看着面前之人。
这是从他出现在门口后,她第一次正眼仔细打量他,三月不见,他消瘦一大圈,人也憔悴许多,最为明显的莫过于眼下那片薄薄乌青,还有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鸷冷戾——之前他还会伪装出一副温润和气的模样,现下竟是装都不装了。
这个认知叫李妩心下发紧,明明沐浴在暖阳之下,她却觉得一阵阵恶寒袭遍全身。
“有话在这说便是。”
她梗着脖子,嗓音发哑:“反正你既能找到这,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裴青玄低头看她倔强的小脸,忽的笑了:“还是这个气死人的坏脾气。”
说罢,上前一大步,这回直接伸了手,反手掐住了李妩的后颈,在她惊愕慌乱的目光下,他俯身,灼热气息掠过她的耳侧:“朕不杀你,也不会剐了你,朕想对你说的话、对你做的事,在此处怕是不好施展。”
余光瞥见她迅速涨红的雪白面颊,他话中笑意愈冷:“当然,阿妩若不介意被别人瞧见听见,朕也无所谓在何处。”
李妩如何没想到才将见面,他就说出这种无耻之言。再看院内安杜木他们正紧张担忧往她这边看,一副想要上前又不敢贸然上前的模样,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蔓延全身,叫她面颊滚烫到几乎融化,却又不敢大喊大叫,只得咬牙低语:“你先松开我……”
他并未松开,冰凉的指尖不紧不慢捻着她细嫩的后颈:“去你的闺房,还是朕的马车?”
脖间那冰冷又亲昵的触碰叫李妩肩背不由紧绷,咬住下唇,思忖几息,她认命般低声道:“马车。”
她不想弄脏这座她一手采买、承载了她许多美好希冀的小院,更不想叫沈老夫人他们听到她与裴青玄的争吵,或是其他什么声响。
“很好。”裴青玄松开手,直起腰:“朕在马车等你。”
轻掸了掸袍袖,他转身往外去。
李妩双腿一软,单手撑着石桌,才勉力稳住身形,一张清婉脸蛋却雪一样煞白,失了血色。
朝露他们忙不迭迎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喳起来:“娘子您没事吧?”
“刚才那位郎君真是您的表兄吗?瞧着怪骇人的。”
“是啊是啊,他一句话就叫人把那姓庞的舌头割了,刚才还掐娘子您的脖子!娘子,咱们去报官吧!”
“朝露你傻啊,姓庞的那什么姨夫是太守,他都不怕,本地的芝麻小官他肯定更不怕了。”
“那…那怎么办呀!”朝露急得快哭了:“不然,不然我们现在收拾东西,从后门跑了吧。”
“跑?”
李妩纤长的眼睫垂了垂,金色阳光照映下,洒出一片细密的影子,她面露嘲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跑哪去呢?”
心底长叹口气,再次抬眼,她看向面前三人:“行了,你们别担心,那人是我的旧相识,不会把我怎样。我现下有些事要与他商量,你们在家守着院子,该干活的干活,该准备晚饭的去准备。至于庞家来人的事,晚些我回来与老夫人说。”
交代好后,李妩稍定心神,抬步往外去。
……
融融日光下,那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由两匹身形矫健的骏马拉着,在这偏僻不算富庶的小县城里,这样的车驾便是县太爷也不一定能坐,何况马车左右还站着数位黑衣劲装的守卫,气势凛然。
李妩踩着杌凳上了车。
她能感受到来自左右看热闹邻居的目光,随意一瞥还有些熟面孔。庞麒麟又是放爆竹又是带那么多号人,想不惊动左右都难。
只她现在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掀开车帘,弯腰钻进马车。
才将探进半个身子,一只长臂陡然拉住她的手腕,不等她反应,便在一阵强劲力道下,天旋地转般扑进一个坚实而滚烫的胸膛。
小巧鼻尖撞在男人胸口,那痛意险些叫她落下泪,待痛感稍缓,那熟悉的龙涎香气便灌满鼻腔,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网铺天盖地将她笼住,让她毫无逃脱的余地。
“阿妩,你真是让朕好找。”
磁沉冷冽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李妩脊背一僵,反应过来,忙抬起头,正好撞入那双湛黑幽暗的眼。
许是车厢里光线昏暗,他此刻的瞳色显得格外深暗,像暴雨即将来临的夜色,阴沉到透不进一丝的光。
李妩被他这般凝视着,心下警铃大作,求生的本能告诉她,她得赶紧跑。可理智却提醒她,跑不掉了,她此番已彻底激怒他了。
危险从四面八方攀上她身体的每一寸,她心如擂鼓,聒噪不休,还得分出一份理智去思考,现下曲意服软,虚与委蛇还有用吗?然而此念才起,心头又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她真的受够了,烦透了,不想再装了。
“是,我是跑了。”
闭了闭眼,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睁眼,形状好看的乌眸一片清明:“叫你抓到,是我运气不好,我自认倒霉。”
裴青玄眯起眸,看着她坦然无畏的眉眼,胸口忽的升起一阵沉沉的闷气,淤堵在喉间不上不下,真恨不得将她就此掐死。
修长的手指拢住,他扼紧她的手腕,语气沉下:“你想说的就这些?”
腕骨好似要被捏碎,李妩眉头蹙起,吃痛看他:“不然呢?”
稍顿,她似想起什么,又补了句:“我知你心头定然是恼恨的,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牵连无辜。”
“好,很好。”裴青玄笑了,笑到后来,咬紧的牙关明显带着几分阴恻恻意味:“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看来的确要吃些教训,才会知错。”
李妩听这话直觉不妙,脸色也变了,防备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裴青玄不语,只抬手拨弄了车窗旁一道蔷薇花形状的木雕。
下一刻只听得“哗啦”一声,伴随着金属碰撞声响起,马车两侧陡然出现两个暗格,而暗格里各是一只鎏金镣铐。
李妩眸光猛闪了闪,前所未有的慌乱让她剧烈挣扎起来:“裴青玄,你疯了!”
“是,朕疯了。”他体型高大,力气又足,几乎不费多少力气就抓着她一只手,拷进了车壁上的金色拷锁里:“被你给气疯的。”
“你放开我!”
见一只手已被缚住,李妩拼着全力躲藏在另一只手,不让他得逞,平日那张冷静脸庞此刻只剩下愤懑无措:“裴青玄,你混蛋,你自己是个疯子,与我有何干系!你说我不知错,我何错之有?从一开始我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你,我已经不再爱你,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是你一意孤行,不择手段拆散我的姻缘,还将我弄进宫里,妄图将我变成你的禁脔!是,你当了皇帝,你了不起,人人都顺着你,一大堆女人想伺候你,可我不想!我只想过正常人的日子,不想当个以色侍人、随意摆弄的玩意儿,我逃跑有什么错!”
禁脔?玩意儿?
裴青玄额心突突直跳,大掌扣住她另一只细腕,黑眸逼视着她:“朕说了给你名分,让你风光入宫,是你推说明年。”
李妩怒目回视:“你以为给了我名分,就能掩盖你强迫我入宫的事实么?什么名分,我不稀罕!我告诉你,我李妩不想要的东西,便是再好再名贵,旁人吹得天花乱坠,于我而言也不过一堆废物。名分如此,人亦如此!”
若说方才裴青玄还能收着几分力道,怕镣铐伤了她,现下听到她这话,就如火上浇了满满一桶油,腾得烧遍整个胸膛,那难以遏制的恼怒夹杂着心口疼痛融入血液,淌过四肢百骸,又冲上大脑,叫他彻底失了理智。
“好,你既如此不屑,那日后便遂了你的心意。”
他冷着脸将她另一只手拷上,看她双手缚在马车两侧挣扎的模样,嘴角弧度愈发凉薄:“朕将你当作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事无巨细地体贴你、照顾你,只想将这世间最好一切都捧给你。你说朕将你禁脔、当玩意儿?傻阿妩,你可知真正以色侍人的玩意儿该是怎样的?”
微凉的长指抚过她的颊边,一点点往下,勾住她的衣带扯落:“主人归家,她们须得打扮的花枝招展笑脸相迎。端茶递水、捶肩捏腿自不用说,还得会些诸如唱曲跳舞取悦男人的手段。这些朕可让你做过?倒是朕,替你端茶倒水、穿衣洗漱,变着法子哄你展颜……”
夕岚色外衫敞开,里头那件芙蓉色鱼戏莲叶的小衣完全显露眼前,玲瓏有致的身體曼妙無比,因着两手被镣铐牵住,外衫逶逶沿肩堆着,雪白肩頭一触到秋日微凉的空气激起颗颗战栗,李妩咬着唇,面色难堪地辩驳:“我没叫你那样做。”
“是,都是朕愿意。”
裴青玄面无表情扯开芙蓉色的系带,见她僵住的身形,他眸色暗了暗。
“再说伺候人。”他嗓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半点情绪:“若真是个玩意儿,何必还要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哪家玩意儿敢这样给主子脸色?早就被弄死了拖出去埋。”
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加之他掌心炽热温度,李妩也不知她是被这话吓得,还是如何,纤薄肩背止不住抖,一双乌眸也渐渐泛起泪意:“你松开我……”
“这就怕了?”
裴青玄嗤笑:“朕当你胆子有多大。”
李妩仰起脸,两只手挣动着,扯着锁链发出铛铛的响声,她水眸间泪意潋滟,红唇翕动,仍是那句话:“松开我。”
松开那抹莹軟,大掌转而攫住她小巧如玉的下颌:“你的眼泪,现下对朕已毫无作用。”
裴青玄深深看着她的眼,好似要看进她的心里:“你那封遗书说的对,朕的确愚不可及,竟会被你这样的女人骗了一次又一次,莫说你觉得可笑,就连朕都觉得自己可笑。好在现下想明白了,你本就没有心,朕何必去求那种没有的东西,倒不如抓住眼前能得到的东西,尽情享受才是。”
李妩觉得他这话骇人,再看他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心下惴惴,连着嗓音都发颤:“你…你要做什么?”
“傻阿妩,都这个样子了,还问朕做什么。”
身形高大的男人低下头,薄唇若有似无擦过她的脸颊,忽又含咬住她的耳垂,濕熱气息涌入耳廓,他嗓音喑哑:“当然是,你啊。”


第53章
暮色黄昏将远方的天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秋日郊野里的芦苇黍稷在晚风中摇曳,远方山坡上的野柿子树,一颗颗红色果实如一盏盏火红的小灯笼,成为这茫茫郊野里浓墨重彩的一抹亮色。
余晖笼罩着的黑漆平顶马车静静停在山坡旁,周遭杳无人烟,只剩那两匹拉车的马低头吃着蹄下的枯草。也不知过了多久,清脆的锁链声与沉重拍打声总算停了下来。
两匹马似有所感般,嚼着草料,抬头打了个响鼻。
静谧车厢里,原本摆在正中的檀木小桌案被挤到门边,鎏金博山炉里华贵的龙涎香丝丝缕缕地升起,很快又与空气中略显压抑的綺靡甜香糅杂。
“你还有什么行李要拿?”
裴青玄坐在窗边,长指捡起地上堆叠的锦缎袍服,慢条斯理地穿戴:“朕可给你一个时辰收拾。”
话音落下许久,迟迟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