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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医师拿出极细的针线,先用火炙烤之后,这才动手缝合萧矜的伤。
有镇痛药的加持,疼痛比方才小多了,萧矜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看着自己被划开的左肋被一针一针缝上,擦尽了血又上了几层的药,最后裹上新的??x?白布,才算是彻底处理好了伤。
杜医师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长松一口气说道:“小少爷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将军不在云城本就挂念你,若是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又要心疼。”
“无妨,我会注意的。”萧矜道:“杜医师辛苦,这半夜的,劳烦你了。”
“尽老夫之责罢了。”杜医师摆摆手,提着药箱带徒弟出了舍房。
伤处理完,季朔廷一屁股坐在床边,拧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了陆书瑾,值得?”
“跟他有什么关系?”萧矜瞥他一眼。
“怎么就跟他没关系了?吴成运难道不是用他逼你出手?若不是你这些日子与他走那么近,又如何露出破绽来?”季朔廷道:“辛苦藏了那么多年,就让他一下给逼出来了。”
萧矜许是受了伤,脑子也不大灵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说道:“这事儿跟陆书瑾没有关系,你别怪在他头上。”
季朔廷气笑了,“我是在怪他吗?你看看你把别人害成什么样了,若不是你将他拉进来,他会遭遇这些事吗?人家老老实实读书,安安分分科举,何以卷入这些旋涡。”
萧矜这下听明白了,季朔廷这是让他离陆书瑾远点,别把人家拖下水。
但他梗着脖子,不吱声,面上全是不乐意。
季朔廷又问:“你问过人家的意愿了吗?”
“问了,他愿意。”萧矜说。
“什么时候?”
“昨晚,在床上。”萧矜说:“我问他有没有怪我,他说不怪我。”
季朔廷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古怪,惊奇又疑惑地盯着萧矜看,仿佛不可置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在床上?”
萧矜睨他一眼,无奈说:“昨夜我去他租的大院找他,下了大雨不便回府,就暂睡他那里一晚。”
季朔廷叹一口气,说:“我觉得你还是再重新问问吧,不是谁都愿意淌这趟浑水的,萧矜,你比我明白,这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好事,若是他并不想做好人呢?你不能以你的标准去要求别人,若是他就乐意科举之后混个小官,分去县府,平日里收点贿赂油水,安稳一生,谁也查不到头上去,你亦无权干涉。”
萧矜知道季朔廷并非是在恶意揣测陆书瑾,他说这话只是在告诉他,陆书瑾可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越大的能力就意味着越大的责任。
季朔廷与他一起长大,两人相伴十数年,很多时候萧矜的行为即便不用说,季朔廷也能猜到。
他们这些官宦子弟,嫡系出身,打小肩上就担着重担,说直白些将来封侯拜相,权倾朝野,一念便决定多少百姓的生死,都是会发生的事情。
陆书瑾不同,她出生平凡,虽有能力却无背景,无人提拔就算是再厉害挤入官场一角,也极有可能在那个乡县里捞个微不足道的小官,窝一辈子。
萧矜是想拉她一把,让她参与这件事中,哪怕她做的并不多,届时封赏也少不了陆书瑾的一份。
“你到底对陆书瑾,是怎么个想法?”季朔廷直白地问。
萧矜看向他,从他的神情里找出了一丝暧昧来,他好笑道:“你不是知道我一直想要个弟弟吗?”
“怎么,你打算让陆书瑾改姓萧了?萧伯同意吗?”
“朔廷,”萧矜停了一停,而后道:“陆书瑾没有爹娘,是个孤儿。”
季朔廷神色一怔。
“头前她求我在玉花馆里救一个被拐骗进去的女子,说可以给我二十八两七百文,我当时就疑惑他为何会说出一个如此精确的数目,细问才知道他全部家当只有八两七百文钱,那二十两还是旁人的。”萧矜说道:“食肆里最便宜的那种饼,说得难听点,给狗吃狗都会嫌弃,却是他每日的三餐,吃得一点都不剩下。”
“我知这世间万般苦难,穷困之人数不胜数,我自没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好心肠,”萧矜语气平静,慢慢地说着:“但陆书瑾到了我面前,我就是看不得他如此可怜,看不得他不声不响独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孤独困苦。”
“待官银一事此事了结,我打算给我爹送信,让他收了陆书瑾做干儿子。”萧矜道。
季朔廷本身就很少去干预萧矜的决定,加上他现在神色又这般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季朔廷就道:“此事你看着办就好,但依陆书瑾现在的能力和阅历,远远不配在朝廷立足,若他愿意,好好培养也不是不可。”
他将话锋一转,说道:“吴成运棘手的很,很可能是朝廷的人,今日那座废宅的人全部清理干净了,叶洵从另一条路逃走,应该只余下吴成运一人了。”
萧矜道:“吴成运先放一边,他暂时翻不了风浪,先将齐家处理了。 ”
杜医师出门时候,陆书瑾就赶紧站起来,伸脖子往里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门就又被闭上了。
她平日并不是喜欢主动跟别人说话的人,但这会儿却站到杜医师面前微微作揖,问道:“请问大夫,萧少爷的伤势如何了?”
杜医师看她一眼,“你也是睡在这舍房的人?”
陆书瑾点头。
杜医师下了台阶,对她道:“伤得不轻,但也没有到致命的程度,伤口已经缝合上了药,今晚比较危险,我开了安眠的药,一定要让他睡前吃。夜间要辛苦你多注意,若是他发热了,便立即将他喊醒,给他喝退热的药,再用凉水降温,万不可让他出汗浸了伤口。”
“药早晚换一次,若是明早起来没有持续高热,那便无事。”他道。
陆书瑾说:“舍房没有熬药的炉子。”
“这你不必担心,待会自有人送来,今夜恐怕要麻烦你了。”
陆书瑾将这些话一一记下,忙道:“不麻烦。”
杜医师离开之后,陆书瑾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季朔廷才开门出来。
见到她之后,季朔廷冲她露出个笑来,说道:“今夜情况惊险,你应该也被吓到了,好好休息去吧。”
陆书瑾与季朔廷道了别,终于能够进屋子里。
屋中散着浓郁的药味,萧矜躺在软塌上,上半身没穿衣,白布一层层整整齐齐地从右肩上绕过,将整个腰腹缠了起来,伤口处没有血迹,他脸色也好了不少。
这会儿药效还没褪去,伤口并不痛,他恢复了些精神,转头看陆书瑾,冲她招手。
陆书瑾合上门轻脚走过去,她蹲在软塌旁边,看看萧矜的伤口处,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这话她虽然在门口问过老医师,但到了萧矜跟前,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
“上了药,已经不痛了。”萧矜随手从旁边拉了个椅子过来,拍了拍说:“你坐。”
陆书瑾到底是个姑娘,要比方才那群大老爷们细心点,看见萧矜上完药之后没穿衣裳,便去萧矜床上抱了一层软软的薄被来,轻柔地覆在萧矜身上,低声说:“夜间天寒,你刚受了伤,身子虚,别冻凉了。”
萧矜愣了愣,任由她将被子覆在身上,看着她忙完在软塌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着没说话。
陆书瑾也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但却也不想起身离开,就想在萧矜这边坐一会儿。
半晌之后,萧矜先开口了,用十分正经严肃的语气说:“陆书瑾,我郑重向你致歉,是我擅自将你拉入这么危险的事情当中,否则你也不会遭受这些。”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小少爷仿佛垂下了高傲的头颅,放低了矜贵的姿态,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眉眼无力,平添几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脆弱和自责。
陆书瑾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睛一热,眼眶有些红了。
“你不说,我自己也能想明白。”陆书瑾说:“你先前就说过齐铭盯上了我仿写字迹的能力,就算你没有在后面推一把,齐铭也迟早会找上我,你只是顺着波澜将我推到门口,选择是我自己做的,不论齐铭什么时候来找我,我的选择都不会变,偷出账本是早晚的事。叶洵一样会因为账簿找上我,今晚发生的这些,错不在你。”
“究其根本,在从你纵容我利用你惩治刘全那会儿开始,我自己就已经踏入的这些危险之中,又如何能怪到你身上?”陆书瑾语速慢,但能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她后来细想,萧矜若当真有这般运筹帷幄,算计齐铭在先,坑骗叶洵在后的能耐,又怎么会看不透她当初利用他去惩治刘全一事?
所以萧矜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顺着她的计谋狠狠揍了刘全一顿。
从她自己说出能够模仿萧矜字迹,为他代笔策论那时起,齐铭安排在萧矜身边的内应就已经知道了此事,若没有萧矜,她甚至可能会被齐铭的伪善蒙骗,做下错事。
如今反??x?而身受重伤的人给她这个完好无损的人赔不是,陆书瑾心里头闷闷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萧矜看了看她红一圈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说:“这些事错综复杂,危险不小,若是你不想经受这些,我可保你全身而退,日后再不会将你扯入这些事中。”
陆书瑾说:“我先前已给过回答,若能为云城受难的百姓出一份薄力,于我来说荣幸至极。”
萧矜眸光轻动,忽而想起方才是有句话忘记跟季朔廷说了。
陆书瑾此人虽看起来弱小,但内里却相当坚韧,有一颗干净的赤子之心,若是把逃离困境安稳度日,和以身犯险为民除害的选择摆在她面前,她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就像当初她愿意拿出全身上下仅有的八两,想尽办法去青楼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陆书瑾不是想当英雄,她只是不想在不公与黑暗面前当一个懦夫罢了。
萧矜笑了笑,抬手摸上陆书瑾的脑袋,说:“前年暴雨洪灾,阳县黎县一带遭遇特大涝灾,颗粒无收死伤无数,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拨下来二十万两赈灾款,到云城过一遍再分下去,就只剩下十万两,当中一半不翼而飞。”
“去年我便查到这笔钱是被云城官府合伙私吞,刘全的二爷爷是云府通判,只吞了其中一万两,余下的九万两全在叶家的手中。齐家与杨家合办养猪场,在叶家的暗中扶持下逐渐垄占云城猪肉买卖,去年报给官府的明账总额就高达十二万两,今年上半年报的是五万两,这些账目报给官府之后就由叶家庇护,无人再翻账。”萧矜说道:“但我连同季朔廷和方晋暗中计划此事,得到了齐家部分账簿,清算了齐家所有猪肉店铺上半年的账目,却只有三万两。”
“杨家地下的布坊,盐铺合下来也不过一万两的帐,报给官府却有三万,三家合伙将官银藏在这些假账之中,将凭空多出来的九万两化为正常收入。但此前朝廷有派人来云府翻账的意向,他们隐约听了风声之后,齐铭便动了改账的心思,所以才找上你,想用你仿写笔记的能力将之前的所有账目重新写一遍,将收入银两改为真正收入。”
“与此同时他们暗中将别处的中等猪苗投下瘟毒,再用极低的价格收入,养到猪瘟的猪死了之后再去售卖,以此低收入高卖出来营取暴利,填补假账空缺。”萧矜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受不住力地有些喘息,缓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叶家卸磨杀驴想撇清关系,阻止齐铭重做账簿,所以才有了后来将你抓去一事。
“他应该是问你账簿的事吧?”萧矜问。
陆书瑾点头,“我跟他说账簿烧了,账目我记在了脑中,他便让我写给他。”
“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肯定会与他周旋来争取时间。”萧扯了下嘴角,饶有兴趣问:“不过你当真全记下来了?”
“骗他的。”陆书瑾说。
萧矜笑起来,有些扯动肋骨的伤,笑一半又停住了,说道:“如今齐家倒台,官银的藏地也已找到,用不了多久就能结了这桩贪污的案子,届时我父亲会像皇上求赏,你便是这桩案子的大功臣。”
有了功名傍身,陆书瑾将不再籍籍无名。
“为何城中之人皆说你是纨绔子弟?”陆书瑾问出了心中累积依旧的问题。
萧矜早知道她会问,面色如常道:“萧家世代为国,种种功绩数不胜数,早已在晏国积攒了无数好名声,如今我爹更是官拜一品,掌兵权且势力庞大,我上头的两个兄长一为进士及第的五品文官,一为武将在我爹手下做事,庶姐在后宫正受荣宠,树大招风的道理人人都懂,萧家成为众矢之的,被皇帝忌惮防备。”
“萧家不可完美无缺,”萧矜道:“我既是萧家的唯一嫡子,是萧家的未来,也是萧家的破绽。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嫡子在,萧家就是将要倾倒的大树,溃散的蚁穴,我越是混账,就越能稳住他们。”
“他们光是想着萧家将来会交到我的手上,便不会现在煞费苦心地对付我爹,等将来我爹死了,对付我不是更轻松吗?”萧矜咧着嘴笑,这会长记性了,不敢笑出声。
所以萧矜才会披上伪装,令人识不清真面目。
陆书瑾感到一阵心酸,暗道即便是出生名门望族的少爷,也活得如此辛苦,十几年如一日地带着假面,蒙骗云城所有人,把自己的名声搞得稀巴烂。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与我站在一起,便再不是从前那个无父母依靠,独自前来求学的寒门学子,”萧矜盯着她,目光炯炯:“你会成为我萧矜的人,成为那些与我敌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面对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你还愿意继续吗?”
“愿意的。”陆书瑾与他对视,眼尾还余些微红,在白嫩的脸上相当明显,她说道:“我是为民,也是为你。”
亦是为我自己。
她在心中说道。
看得出来萧矜对她的答案相当满意,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眸光也变亮不少,一把抓住她的说:“我会保护你的。”
陆书瑾也跟着笑了,正要说话,便有人叩门。
她起身去开门,是随从将小炉子和熬药所用的工具送了过来,陆书瑾就接下摆在自己的桌上,将药包拆开导入罐中,兑上干净的水,又把碳塞入小炉子底下,点了火,将窗子推开些许,开始煮药。
陆书瑾将杜医师给的药丸倒出两颗,递给萧矜,“这是杜医师给的能够让你安眠的药,快吃了休息吧。”
萧矜这会儿心情好,原本还想与陆书瑾多说几句,但伤口的药效隐隐过去,疼痛又涌上来,加之他的确因失血过多体虚异常,说了那么多话体力耗尽,只得先休息。
他吃了药,唤来随从倒水,草草洗了脸和脚,就起身躺回了床榻上。
房中又静下来,灯被陆书瑾熄灭了两盏,只余下她桌子上和萧矜床边的亮光。他偏头,看见陆书瑾的身影在屏风后面轻动,意识逐渐在细碎的声音中模糊。
陆书瑾先是脱了脏衣服好好洗了身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已是深夜,她往萧矜床榻上看了一眼,见萧矜已经闭上眼睛睡去,就转身去看药,碳火不旺,慢慢熬煮着。
思及杜医师说萧矜今夜的情况危险,便不敢怠慢,扯了自己的被褥轻手轻脚来到萧矜的床榻边,不敢大动作怕将他惊醒,就随意摊在地上,自己坐上去靠着床沿。
萧矜微弱的呼吸声传进耳朵,她侧头看着,就见他虽睡着了,但双眉微蹙,显然是极不舒坦,俊美精致的眉目变得脆弱,让人看了心头发软。
陆书瑾抬手轻轻贴在萧矜的脸颊上,骤然感受到滚烫的温度贴着手背传来,她心中猛地一沉。
萧矜果然发热了。
陆书瑾岂敢大意,想到药还没熬煮好,就马上起身放轻了动作拿盆打水,用布巾浸湿了之后拧得半干,来到床边,轻轻擦拭萧矜的额头和脖颈。
刚擦到锁骨之处,手腕就一紧,萧矜忽而睁开了眼睛,见是她之后,眸中的锐利瞬间散去,卸下所有防备,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陆书瑾半弯着腰,湿润的发尾垂在萧矜的肩胛骨旁,小声说:“你发热了,我先给你擦擦降温,待药煮好了再给你喝。”
萧矜松开他的手,只觉得肩胛骨被湿湿凉凉的发尾扫过有些痒,他挠了一下浑然不在意,声音含糊道:“发热而已,睡一觉出出汗就好了,你不必管我,快去睡觉。”
“不成。”陆书瑾道:“杜医师特地嘱咐过,此事马虎不得,你继续睡吧,我就在这守着。”
萧矜正是意识迷糊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这话,已然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陆书瑾将布巾拿去重新洗了洗,从他的肩膀一路擦下来,避过伤口擦了手肘手腕,而后将他的手置在掌心里。
萧矜的手比她的大上一圈,手指匀称修长,掌心处有薄茧,血液凝固在指甲缝里萧矜洗得不仔细,没洗掉。
陆书瑾就坐在地下的被褥上,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细细擦着,用极其轻柔的力道去擦指甲缝里的血,十足的耐心,整只手擦完费了好一番功夫,捏在手中有一种湿乎乎的炙热。
她看着萧矜的手指,心想着,这双手看起来那么漂亮,刀子耍得也厉害,何以字写得那么丑呢?
后转念一想,他是用左手写字丑,指不定右手写的字是另一番模样。
陆书瑾又把他的手翻过来,借着微弱而柔和的光去看他的掌心纹路,指尖往其中一条线上描摹过去,想起院中的老嬷嬷说掌中的这条线越长,命就越硬。
萧矜掌中的这条线就很长。
她柔嫩的指腹划过去,许是??x?让萧矜觉得掌心痒了,手指微微蜷缩,像是隐隐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似的。
陆书瑾怕惊醒了他,赶忙抬头去看,忽而对上萧矜的眼睛,稍浅的眸色中倒映着在牙白色的光芒,正直直地看着陆书瑾。
第37章
陆书瑾背上小书箱站在门边冲萧矜说了一句:“萧矜,我去学堂了。”
萧矜的眼睛没那么黑, 色泽要比常人稍微浅淡一些,往往这种眼瞳的人盯着人看时,难免会让人觉得凉薄。
但萧矜并非如此,许是跟他平日里的性格有关, 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温度的, 这会儿盯着陆书瑾看, 即便脸上没什么表情, 也显得相当专注温和。
陆书瑾的心跳猛地一滞,不知是被抓包之后的慌张还是什么, 匆忙撒开了萧矜的手。
萧矜眨眨眼, 恍然回神,声音还是喑哑的, “怎么不去睡觉, 这大半夜的,忙活什么?”
她起身将布巾又洗了洗, 借着昏暗的光线掩一掩有些慌乱的眼眸, 稍微平复了心绪之后才转身过去,说道:“杜医师说,万不能让你出汗浸了伤口, 走前特意叮嘱我今夜要仔细照料。”
陆书瑾又在被褥上坐下,床榻的高度正正好及她的下巴,让她与躺着的萧矜平视, 她朝萧矜摊开手掌, “把另一只手给我。”
萧矜没给,还将手握成拳往里面藏了藏, 说道:“杜老头就是太大惊小怪, 总觉得我身子骨差, 我好着呢,你今夜受了惊吓,合该好好休息才是。”
陆书瑾捏着布巾看了他一会儿,没再与他争辩,而是敛起眼眸说道:“既然你不愿让我擦,那我将门口的随从喊进来一个,总归不能对你发烧坐视不理。”
她说着便要起身,忽而衣袖被拽住,低头望去,就见萧矜微微皱眉,放缓了语气说:“我没有不愿让你擦,只是不想你劳累。”
“我不累,我又没受伤,何须你来担心我?”陆书瑾于是又坐下来,顺势将他的另一手捞过来,说:“这种降温的方法是很有用的,我以前生病高热吃不了药,就是用凉水一遍遍擦身子,才不至于烧坏脑子。”
萧矜觉着左肋的药效退了,疼痛一阵一阵地涌来持续不断,让他的情绪变得狂躁,但他偏头看去,见陆书瑾坐在床边露出一个脑袋,捧着他的手细细地将指甲缝里干涸的血迹擦尽,他身上那股因疼痛掀起的燥意又消散了。
“为何吃不了药?”萧矜问。
陆书瑾从容地回道:“因为没人给我买药呀。”
萧矜听后却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日后你想吃什么药,我都给你买。”
“多谢。”陆书瑾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漂亮的杏眼弯起来道:“但我不怎么想吃药,你可别咒我。”
萧矜没笑,他身子动了一下也不知是想干什么,但瞬间就扯到了伤口,痛得他又倒回去,拧着眉抽一口气。
陆书瑾赶忙道:“你千万别乱动。”
她将布巾洗一遍,重新擦了擦萧矜的额头,见他脖颈的隐隐爆出青筋,将那剧烈的疼痛咬牙扛过去之后,抬眼看来的眼眸竟有些湿漉漉的,平添些许可怜之色。
她心念一动,随口问道:“很痛吗?”
问完又觉得自己再说废话,剖肉刺骨怎么可能不痛,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闹得萧矜这会儿睡不着。
正想着,就听萧矜轻哼一声:“不过尔尔,感觉不到疼痛。”
陆书瑾又想笑了,她从前情绪寡淡,对人笑也是出于礼节,但在萧矜这不知道为何,听他说话,看他神色,都想笑。
“我去看看药。”怕萧矜看到她弯唇误会自己在嘲笑他,陆书瑾搁下布巾转身去了屏风另一头的书桌旁。
汤药咕噜咕噜地滚着,热气直往上飘,陆书瑾用布垫着打开盖子,浓郁的苦涩气息迎面扑来,药已完全熬成了褐黑色,她倒在碗中,把药放在窗口边,尽快冷凉。
回到床边坐着,萧矜还睁着眼睛,这会儿倒没有先前马车里那有气无力的模样了,睡了之后恢复些许精神,他眼睛一转又盯住陆书瑾,说道:“你爹娘什么时候过世的?”
她没想到萧矜会好奇这些事,愣了愣说:“我出生后没多久,他们就因为走商突遭横祸,再也没回来,四岁之前,我都是被祖母养着的。”
“后来呢?”萧矜又问。
陆书瑾接着道:“后来祖母过世,家中无人,姨母便将我接去了她家中,我便是在姨母家长大。”
萧矜像是存心想了解她的过去,问题一个接一个,“你姨母如此苛待你,又为何让你去念书识字?”
“去过两年书院,学了识字,之后便再没去过了。”陆书瑾说:“我住的那个小院,以前是间书房,后来被废弃,里面搭了张床便让我住在其中,那些架子上的书我都可以拿来看。”
“你这般聪明,你姨母就没有想过好好栽培你,指望你出人头地吗?”
“我很少能见到姨母,我住的地方偏僻,她不常来。”陆书瑾语气如常。
萧矜却觉得不能再问下去了,即便陆书瑾神色没有半分变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他却越听越心闷,一想到陆书瑾被仍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生活十来年,病了连药都没人买,心中就好像憋着一股气。
但这股气落不到陆书瑾的头上,更不可能往那完全素未蒙面的姨母撒去。
萧矜哎呦一声,觉着肋骨的伤又开始痛起来。
陆书瑾见他受难,又帮不上什么忙,心中也有些闷闷不乐,对他道:“待会儿喝了药,你再吃一颗安眠的药丸。”
“我喝了药,你就去休息,知道吗?”萧矜说。
陆书瑾点头。
“把药端来吧。”他道。
陆书瑾去端药,夜间寒冷,在风口吹了那么一会儿,汤药就凉了大半,端到萧矜的面前,他立即就要半坐起来。
但起身时需用到腰腹的力量,必会扯动伤口,他一动身上就钻心地痛起来,额头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陆书瑾赶忙按了按他的肩膀,说道:“你别乱动呀。”
她先把药碗放在窗边的桌子上,用布巾过了凉水,将他的额头耳后脖颈擦一遍,时刻谨记着杜医师说的万不能让他的汗浸了伤口的话。
她动作已经熟练,萧矜却不配合,还将头一低夹住了她的手,说道:“不碍事,先让我喝药,别忙活了。”
萧矜坐不起来,更不可能躺着拿碗对抽,于是陆书瑾就拿了汤匙来,说:“我喂你吧。”
萧矜当即不乐意,皱眉说:“我都多少年没被别人喂着喝药了,没那么娇气。”
“但是你现在情况特殊,万不可再乱动,万一崩开了缝合的伤口该如何是好?”陆书瑾搅了搅汤药,盛起一勺送至萧矜的嘴边,“这药没多少,很快就能喝完。”
萧矜知她说的有道理,但就是不想张嘴,僵持着。
陆书瑾心里明白,萧矜不乐意让她喂药是因为觉得两个男子之间这样太过别扭,且他还是被喂的那个。她心道先前给她暖脚的时候,怎么没见萧矜觉得不合适呢?
她到底不是男子,搞不懂男子对正常接触和越距的界限。
“少爷,你吃了药我才能去休息。”陆书瑾无奈道:“不然你给我五两银子,就当是雇我当照顾你的短工,我做的这些都是需要报酬的。”
“五两?”萧矜疑惑。
陆书瑾想了想??x?,改口道:“算了二十两吧,我把门从里面锁上了,你躺着也喊不来别人,只有我能照顾你。”
她心想,反正萧矜是个财大气粗的阔少,且这段时日为了齐铭账簿一事,她的确花了不少银子,正好从萧矜这里讨回来。
萧矜却对她这一招坐地起价相当满意,只觉得自己之前教的东西陆书瑾都听进去了,便也不再觉得别扭,张开了嘴说:“行,明日再给你结银。”
陆书瑾低低嗯了一声,将药送进他嘴里,苦得萧矜当场就把脸皱成一团,但随即很快的,他仿佛又想起自己小弟还守在边上,立即舒缓了眉头,强作无事道:“我极少患病,喝不惯这些药。”
她顺口接道:“那你身体还真是强壮。”
“那当然。”萧矜稍微有些得意,“我寒冬腊月脱了衣裳在河里游一圈上来,都不会患病。”
陆书瑾心想,在寒冬里去河中游泳而不生病的话身体的确健壮,但脑子肯定有病。
“等到了冬天,我也带你去游一次试试。”萧矜又说。
她又往萧矜嘴里喂了一勺药,萧矜不说话了。
房中寂静下来,陆书瑾一勺勺地喂着,勺子磕在碗上 发出微弱的响声,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声音。
起初萧矜的神色还相当不自然,但后来就被药苦得七荤八素,在意不了别的东西了。
一碗药喂完,陆书瑾又拿了安眠的药丸给他吃,萧矜噙着药含糊道:“你快去睡觉。”
陆书瑾应了声,将东西简单收拾下,再一回头,萧矜就又睡着了。
她放轻动作坐在萧矜床边,困意来袭,眼皮子开始打架。但她试探着萧矜的体温,觉得热意未退,不敢就这样去睡,为了打起精神,她起身去拿了书来,将书面朝着光低头去看。
强迫脑中集中思考可驱赶些许睡意,陆书瑾低头看了许久,待第三次去探萧矜的温度时,已然感觉高热退下了,他呼吸平稳彻底睡熟。
陆书瑾终于松一口气,放下书卷着被褥当场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有多久,陆书瑾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旧梦。
梦到六岁那年,姨父来云城做一桩生意,顺道带上了姨母和侧房所出的几个孩子,陆书瑾也有幸在其中。
他们去了宁欢寺。那座寺庙宏伟而广袤,红墙黛瓦,石柱雕画,陆书瑾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建筑,迷了眼似的在其中乱转,很快就与其他人走散。
她顺着人群去了寺中,看见里面有许多高大无比的神像摆出各样的姿势站在高台之上,接受人们的跪拜与供奉,空中飘散着香烟的气味。她听见有人求子,有人求富裕,有人求安康,有人求仕途。
陆书瑾发现其中一个神像前祭拜的人很少,她走过去,站在边上看了许久,直到小沙弥走到她面前,递来一个签筒说:“施主有何祈愿,可向神明禀明,再摇一签,方能得到答案。”
她接过了签筒,什么心愿都没许下,摇晃着签筒,可不知是签筒堵住了还是什么,摇了好些下都没摇出。
忽而有人从背后撞了她肩侧一下,那人的手肘敲到签筒,而后就掉出来一根签,落在地面正面朝上,上头是晃眼的两个字:大吉。
那根上上签其实是她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