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特班·苏阿瑞兹身材修长,淡茶色的皮肤完美无暇,浅黄色的眼珠像猫眼,后梳的头发颜色像他茶几上那瓶深色的兰姆酒。他身穿晚宴服外套,打着丝质黑领结,带着一脸开朗笑容迎向他们,握手坚定有力。他安排他们围坐在铜制茶几旁的两张翼背扶手椅上。茶几上有四小杯古巴咖啡、四个玻璃水杯,那瓶苏阿瑞兹特选陈年兰姆酒则放在一个柳条篮里。
艾斯特班的姐姐伊薇丽亚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一只手。乔弯腰握住她的手,嘴唇轻轻拂过,闻到她皮肤上有一股姜和锯木屑味。她年纪比弟弟大得多,皮肤紧致,长下巴,额骨很高,几乎相连的浓眉像一条蚕,外凸的大眼仿佛深陷在眼窝里,想逃却又逃不掉。
大家落座后,艾斯特班问:「两位的晚餐还好吧?」
「非常好,」乔说。「谢谢。」
艾斯特班帮大家倒了兰姆酒,举起杯子。「敬我们的合作关系大丰收。」
大家都喝了。乔很惊讶酒的顺口和醇厚。那滋味像是花了超过一小时蒸馏,又花了超过一星期发酵的。老天。
「这个酒太出色了。」
「这是十五年的,」艾斯特班说。「根据以前西班牙人的法令,淡一点的兰姆酒比较高级,但我向来不认同。」他说着摇摇头,两边脚踝交叉。「当然了,我们古巴人也接受这个观念,因为我们相信所有的东西部是淡一点比较好——头发、皮肤、眼睛。」
苏阿瑞兹姐弟是淡色皮肤,显然是西班牙人的血统,不是非洲人的。
「没错,」艾斯特班看透了乔的心思。「我姐和我不是下层阶级出身。但不表示我们赞成古巴的社会秩序。」
他又啜了一口兰姆酒,乔也跟进。
迪昂说,「要是能把这个酒卖到北边去,那就太好了。」
伊薇丽亚笑了起来,笑声尖锐而短促。「那要等到你们政府肯再把你们当成人看待。」
「别那么急,」乔说。「到时候,我们可就全都失业了。」
艾斯特班说,「我姐和我没影响。我们有这家餐厅,还有两家在哈瓦那,一家在迈阿密的西礁岛。另外我们在卡德纳斯有个甘蔗庄园,在马里安瑙有个咖啡庄园。」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行呢?」
艾斯特班耸耸肩。「钱啊。」
「你的意思是,为了赚更多钱。」
他说着举起杯。「除了——」他的手在房间里画了半圈。「这些东西之外。还有很多东西要花钱的。」
「胃口还真大。」迪昂说,乔瞪了他一眼。
此时乔才注意到办公室的西墙上挂满了黑白照片——大部分是街景,几家夜店门口,几个人物,还有两个破败的村子,好像风一吹就会垮掉。
伊薇丽亚跟着他的眼光望过去。「我弟弟拍的。」
乔说,「是吗?」
艾斯特班点点头。「回家乡的时候拍的。摄影是我的嗜好。」
「嗜好,」他姐姐嘲弄地说。「我弟的照片上过《时代》杂志呢。」
艾斯特班只是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拍得很好,」乔说。
「哪一天或许我会拍你,考夫林先生。」
乔摇摇头。「恐怕我对拍照,跟印第安人的想法一样。」
艾斯特班苦笑起来。「谈到抓走灵魂,我听说奥米诺先生昨天夜里过世了,真遗憾。」
「是吗?」迪昂问。
艾斯特班轻笑了一声,轻得几乎就像是吐了口气似的。「而且几个朋友告诉我,最后一次有人看到盖瑞·L·史密斯,是他跟他太太在前往纽约列车的豪华卧铺车厢里,他的情妇则在另一个车厢。据说他的行李看起来收拾得很匆忙,不过还是很多。」
「有时改变一下风景,能让一个人的生命重新得到活力,」乔说。
「你就是这样吗?」伊薇丽亚问。「你来伊柏,就是为了展开新的人生?」
「我来是为了兰姆酒的纯化、蒸馏、运销。但如果收到货物的时间不稳定,那我就很难做得好了。」
「我们控制不了每艘小船、每个关税员、每个码头,」艾斯特班说。
「当然控制得了。」
「我们控制不了潮汐。」
「开到迈阿密的船,就不会被潮汐拖慢速度。」
「到迈阿密的船不关我的事。」
「我知道。」乔点点头。「那是耐斯特,法摩萨的势力范围。他跟我的同事保证说,今年夏天的海面平静又稳定。我知道耐斯特·法摩萨说话很可靠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说话不可靠了。」艾斯特班又给每个人倒了兰姆酒。「你提起法摩萨先生,也是刻意想让我担心,万一你和我合不来,他就可能会抢走我的供应路线。」
乔从桌上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提起法摩萨——耶稣啊,这个兰姆酒真是太完美了——是为了证明我的观点—令年夏天海上风平浪静。而且我听说,是平静得异常。我不会口是心非,苏阿瑞兹先生,我也不会打哑谜。去问盖瑞·L·史密斯就知道了。现在我想去掉任何中间人,直接跟你打交道。这么办的话,你可以涨一点价。我会买下你供应的所有糖蜜和糖。另外我还建议你和我合资,设立一个更好的蒸馏厂,比现在第七大道上那些养肥老鼠的旧蒸馏厂都要好。我不光是接手奥米诺的职责,还接收了他口袋里的市议员、警察、法官。这些人很多都不会跟你讲话,因为你是古巴人,不论你出身阶级有多高。但透过我,你就有了管道。」
「考夫林先生,奥米诺先生有通往这些法官和警察的管道,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有史密斯先生替他出面。那些人不光是拒绝跟古巴人打交道,也拒绝跟义大利人打交道。对他们来说,我们全是拉丁人,全都是深肤色的狗,当工人很好,其他就没什么用处了。」
「幸好我是爱尔兰人,」乔说。「我相信你认识一个叫阿图洛·托瑞斯的。」
艾斯特班的眉毛轻扬了一下。
「我听说他今天下午要被驱逐出境,」乔说。
艾斯特班说,「我也听说了。」
乔点点头。「为了表示诚意,我已经安排让阿图洛一个小时前被释放了,我们正在说话的这会儿,他大概就在楼下。」
一时之间,伊薇丽亚平坦的长脸因为惊讶而拉得更长了,甚至还很开心。她看了艾斯特班一眼,她弟弟点了个头。伊薇丽亚绕到他办公桌前打电话。他们等着,又喝了点兰姆酒。
伊薇丽亚挂了电话,回到座位上。「他在楼下吧台。」
艾斯特班往后靠坐,伸出两手,双眼看着乔。「我想,你是希望我们把糖蜜独家供应给你吧。」
「不必独家,」乔说。「但是你不能卖给怀特帮,或是他们组织底下的人。其他跟他们或跟我们无关、独立做小买卖的人,可以照样做生意。反正这些人最后都会被我们纳入旗下的。」
「而为了交换,我就可以利用你跟政客和警察的管道。」
乔点点头。「还有法官。不光是现在有的,以后还会有更多。」
「你今天联系的这个法官,是联邦指派的。」
「而且他在欧卡拉市跟一个黑人女子生了三个小孩,这事情要是让他老婆和胡佛总统知道了,一定会很惊讶。」
艾斯特班看了他姐姐许久,才把目光又转回乔身上。「亚伯·怀特是个好顾客。跟我们做生意有一阵子了。」
「做了两年。」乔说。「自从有人在东二十四街一间仓库割断克莱夫,葛林的喉咙之后。」
艾斯特班抬起眉毛。
「苏阿瑞兹先生,我从一九二七年三月开始坐牢。在牢里除了做功课,我也没别的事可做。我提供你的东西,亚伯·怀特办得到吗?」
「办不到,」艾斯特班承认。「可是如果不再供货给他,就会引起一场大战,这种事我可惹不起。真希望两年前就认识你。」
「唔,你现在认识我了,」乔说。「我会提供你法官、警察、政客,还有一个中央集权的制酒模式,这样我们就可以均分所有利润。我已经除掉我组织里最弱的两个环节,也留下了你本来要被驱逐出境的王牌制酒师。我做了这一切,好让你考虑结束对裴司卡托瑞帮的禁运,因为我认为,你之前对我们传送了一个讯息。而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我听到那个讯息了。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会想办法。但你也得把我需要的给我。」
艾斯特班又跟他姐姐交换了一个眼色。
「有些东西,你可以帮我们弄来。」她说。
「说吧。」
「不过那边戒备森严,非得打上一仗才行。」
「好吧,」乔说。「我们会弄到的。」
「你连是什么都还不晓得。」
「如果我们弄到了,你愿意跟亚伯和他那帮人断绝往来吗?」
「没问题。」
「就算会引发流血。」
「非常可能会引发流血。」艾斯特班说。
「没错,」乔说。「非常可能。」
艾斯特班哀叹一声,又想了一会儿,整个房间充满哀伤。然后他把哀伤全数吞回去。「如果你办到我的要求,亚伯·怀特就再也看不到一滴苏阿瑞兹的糖蜜或兰姆酒。一滴都不会有。」
「那蔗糖呢?他可以跟你买吗?」
「不行。」
「成交。」乔说。「你需要的是什么?」
「枪。」
「行。列出你要的枪款。」
艾斯特班伸手到办公桌上,拿来一张纸。他调整一下眼镜,看着纸上的字。「白朗宁自动步枪,自动手枪,还有点五〇口径机关枪加三脚支架。」
乔看着迪昂,两人低声笑了起来。
「还有别的吗?」
「还有,」艾斯特班说。「手榴弹,以及箱型地雷。」
「什么是箱型地雷?」
艾斯特班说,「在那艘船上。」
「什么船?」
「军用运输舰,」伊薇丽亚说。「七号码头。」她头朝后墙歪了一下。「离这里九个街区。」
「你要我们去突袭一艘军舰,」乔说。
「没错,」艾斯特班看看表。「两天之内,拜托,不然船就要离开了。」她把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乔。乔打开来,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处空洞,想起了自己曾拿着折起的纸条交给他父亲。他花了两年时间告诉自己:不是那些纸条杀了他父亲的。有些夜里,他几乎相信了。
古巴圈,早上八点。
「你明天早上去那儿,」艾斯特班说,「会碰到一个女人,葛瑞丝艾拉·柯拉列斯。你就听她和她搭档的命令。」
乔把那张纸放进口袋。「我不听女人命令的。」
「如果你想把亚伯·怀特赶出坦帕,」艾斯特班说,「那就得听她的命令。」
13 心中的洞
迪昂载着乔第二度来到那家饭店,乔说他还没决定今晚要不要住在这里,叫迪昂先别离开。
那个接待员打扮得像马戏团里的猴子,身穿红色天鹅绒礼服,头戴同色的土耳其毡帽,从游廊里一棵棕榈盆栽后头冲出来,从迪昂手里接过行李箱,带着乔进饭店,迪昂则回到车上等。乔来到大理石面的柜台登记入住,职员是一个庄重的法国人,笑容耀眼,两只眼睛呆滞得像玩偶,他递给乔一枝金色钢笔,让他在登记册上签名。然后乔拿到了一把黄铜钥匙,上头系着红色天鹅绒短绳。短绳的另一端是沉重的四方形金牌,上头标示着房间号码:五〇九。
结果是一间套房,面对着外头的湖,里头的床像南波士顿那么大,还有精致的法国椅子和一张法国书桌。套房里有自己的浴室,很好,比他在查尔斯屯的牢房还大。那个接待员告诉他插头在哪里,示范如何打开房里的灯和天花板的电扇;又来到雪松木衣橱旁,告诉乔可以把衣服挂在里面。接着他向乔展示每个房间都有的收音机,让乔想到艾玛和史泰勒饭店那个盛大的开幕酒会。他给了接待员小费,把他赶走。然后在一张精致的法国椅子上坐下来,抽烟望着外头黑暗的湖水,还有这个庞大饭店的倒影,一块块四方形的亮光斜照在黑暗的水面上,他很想知道他父亲此刻看到了什么,艾玛又看到了什么。他们看得到他吗?他们看得到过去和未来,或是远超出他想像的广阔世界吗?或者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因为他们死了,化为尘土,只是装在棺材里的骸骨而已,而艾玛甚至还尸骨不全。
他好怕一切就只是这样,还不光是害怕而已。坐在那张荒谬的椅子上,望着窗外黑色水面上那些斜斜的黄色窗子,他明白了。人死了并不会去到更好的地方;这里才是更好的地方,因为你没死。天堂不在云端,而在你肺里的空气中。
他看着房里,高高的天花板,大床上方的枝形吊灯,还有跟他大腿一样厚的窗帘,他真恨不得挣脱这副躯壳。
「对不起,」他向父亲低语,即使他知道父亲听不见了,「事情不该是——」他又看了房里一圈,「不该是这样的。」
他拧熄了香烟,离开房间。
除了伊柏市之外,坦帕完全是白人的天下。在二十四街,迪昂指了几处街道上方的标示木牌给他看,上头标明只限白人进入。十八大道的一家杂货店挂着「狗与拉丁人不准进入」的标示,哥伦布大道的一家药局在门的左边挂了「拉丁人勿进」,右边则挂了「狗勿进」。
乔看着迪昂。「这样你们受得了?」
「当然受不了,可是又能怎样?」
乔从迪昂传给他的随身小酒瓶喝了一口,又传回去。「这里一定找得到石头。」
开始下雨了,但气温一点也没下降,雨水感觉上更像是汗水。此时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但似乎变得更热,毛毯似的湿气笼罩着一切。乔换到驾驶座,让引擎空转着,同时迪昂跑去砸破那家药局的两扇窗,然后赶紧跳上车,开回伊柏。迪昂解释说,义大利人住在十五街和二十三街之间靠北这一带。浅肤色的西班牙人住在第十街和十五街之间。至于黑肤色的西班牙人,则是住在十二大道西段、第十街以西,大部分的雪茄工厂都在那一带。
他们就在这里找到一家地下酒吧,沿着一条荒芜小路,中间经过瓦优雪茄工厂,然后道路消失在一片红树林和落羽杉中。那酒吧就在道路的尽头,只不过是在沼泽上以木桩架高的一栋散弹枪式木屋。沿着河岸的树上拉着一道绳网,网子罩住了木屋和屋旁的廉价木桌,还有后头的阳台。
木屋里头有音乐演奏。乔从来没听过这种音乐——他猜想是古巴伦巴,但更吵也更危险,舞池里的人看起来不像是在跳舞,倒更像是在性交。里头几乎每个人都是有色人种——有几个美国黑人,大部分是古巴黑人——至于那些褐皮肤的,则并没有古巴或西班牙上层阶级那种印第安血统的五官特征。他们的脸比较圆,头发比较粗硬。半数的人都认识迪昂。酒保是个老女人,没问就给了他们一瓶兰姆酒和两个玻璃杯。
「你是那个新来的老大?」她问乔。
「应该是吧,」乔说。「我叫乔。你是?」
「菲丽丝。」她伸出干燥的手让他握。「这是我的店。」
「很不错。叫什么店名?」
「菲丽丝小店。」
「有道理。」
「你觉得他怎么样?」迪昂问菲丽丝。
「太漂亮了,」她看着乔说。「该有人把你弄丑一点。」
「我们会努力的。」
「好吧。」她说,然后转身去招呼其他顾客了。
他们拿着酒瓶到后头阳台,放在一张小餐桌上,然后坐在桌旁的摇椅。两人望着绳网外头的沼泽,此时雨停了,蜻蜓又开始满天飞舞。乔听到灌木丛间有个沉重的东西在移动,还有另一个同样沉重的东西就在阳台底下移动。
「爬虫类,」迪昂说。
乔赶紧两脚离地。「什么?」
「短吻鳄,」迪昂说。
「你在唬我吧。」
「没有,」迪昂说,「真的是鳄鱼,会扯你的腿。」
乔两脚拾得更高。「妈的我们跑来一个有鳄鱼的地方干么?」
迪昂耸耸肩。「这里到处都是鳄鱼,躲不掉的。随便有水的地方,里头就有十只,大眼睛观察着。」他扭动手指,瞪大眼睛。「等着蠢北佬踩进去。」
乔听到下方那只爬走了,然后又哗啦啦爬进红树林。他不晓得该说什么。
迪昂低声笑了。「反正别下水就是了。」
「也不要靠近水,」乔说。
「没错。」
他们坐在阳台上喝酒,看着最后一批雨云逐渐飘走。月亮又出来了,照得迪昂的脸清清楚楚,就像坐在室内一样。他发现迪昂盯着他看,于是他也盯回去。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开口,但乔觉得两个人无声地展开对话了。终于把事情谈开来,他松了口气,心知迪昂也松了口气。
迪昂拿起那杯便宜的劣质兰姆酒,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擦嘴。「你怎么知道是我?」
乔说,「因为我知道不是我。」
「也可能是我哥啊。」
「愿他安息,」乔说,「但你老哥没聪明到能出卖人。」
迪昂点点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一会儿。「那是福气。」
「什么?」
「死掉。」迪昂抬眼看着他。「我哥是我害死的,乔。你知道我这样活着是什么滋味吗?」
「大概知道。」
「你哪里会懂?」
「相信我,」乔说。「我就是懂。」
「他大我两岁,」迪昂说,「但我才是大哥,你懂吗?我应该要照顾他的。我们刚开始出来混的时候,到处去砸报摊,当时保罗和我还有个弟弟赛皮,你还记得吗?」
乔点点头。好笑,他好多年没想起那个小鬼了。「有小儿麻痹症那个。」
迪昂点头。「死了,八岁的时候。我妈从此就变了个人。当时我跟保罗说,你知道,我们没办法救赛皮,那是上帝决定的。但我们呢?」他两手交握成拳,大拇指相扣,凑近嘴唇。「我们要保护对方。」
他们身后的木屋有跳舞人群和贝斯所发出的低沉砰响。前方的沼泽冒出蚊子,像一波波尘土朝月亮飞去。
「那现在怎么办?你从监狱里指名,让他们去蒙特娄找到我,大老远弄来这里,给我一份好工作。为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乔问。
「因为他要求我。」
「亚伯?」乔低声说。
「不然还有谁?」
乔闭上眼睛一会儿。他提醒自己放慢呼吸。「他要你害我们全部被抓?」
「没错。」
「他给你钱吗?」
「妈的才没有呢。他说要给,但我才不要拿他的臭钱。操他妈的。」
「你现在还替他做事?」
「没了。」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撒谎,阿迪?」
迪昂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弹簧刀,放在桌上,随后是两把点三八口径的长管手枪,一把点三二口径的短管手枪。另外又掏出一根警棍和一个指节铜环套,然后朝乔摊开空空的手掌。
「我走了之后,」他说,「你在伊柏打听一下,有个叫布鲁斯·布伦的家伙。有时候在第六大道那一带会看到他。他走路很滑稽,讲话很滑稽,不晓得自己以前是个大咖。他以前是亚伯的手下,才六个月以前。很有女人缘,买了不少好西装。现在他到处流浪,拿个杯子讨零钱,尿在自己身上,连鞋带都没法自己绑。你知道他还是大咖的时候,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吗?在棕榈大道上的一家地下酒吧,他跑来找我,说,『亚伯要找你讲话,你不去就走着瞧。』于是我选了『走着瞧』,砸烂他的脑袋。所以呢,不,我再也不帮亚伯做事了。只帮他做那么一回而已。你去问布鲁斯·布伦就知道。」
乔喝着那个可怕的兰姆酒,一声都没吭。
「你要自己来,还是找别人动手?」
乔看着他的眼睛。「我会自己动手杀你的。」
「好吧。」
「如果我要杀你的话。」
「看是要怎么样,赶快决定吧。我会很感激的。」迪昂说。
「我他妈才不鸟你感不感激,阿迪。」
现在轮到迪昂沉默无言了。他们后方的脚步声和贝斯声变小了。愈来愈多汽车离开,沿着泥土路朝那家雪茄工厂开出去。
「我爸走了,」最后乔终于开口。「艾玛死了。你哥也死了。我两个哥哥流散到别处。狗屎,阿迪,你是少数我还认识的人了。如果失去了你,他妈的那还有谁了解我?」
迪昂凝视他,成串泪珠滑下他的胖脸。
「所以你不是为了钱出卖我,」乔说。「那是为了什么?」
「你会把我们全都害死,」最后迪昂终于说,垂头吸着气。「都怪那个妞儿。你变得不像你自己了,连在银行那天都是。你会害我们陷入没法脱身的大麻烦。我哥会是第一个死的,因为他动作慢,乔。他不像我们。我猜想,我猜想…」他又吸了几口气。「我猜想这么一来,我们就会去坐一年牢。当初谈好的条件是这样。亚伯认识一个法官。我们都会被判一年,所以抢银行的时候,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拔枪。一年。够让亚伯的那个女人忘了你,或许你也会忘了她。」
「耶稣啊,」乔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迷上了亚伯的女朋友?」
「一碰到她,你和亚伯就像飞蛾扑火似的。你自己不晓得,但只要碰到她的事情,你就昏头了。我永远也搞不懂怎么回事。她跟其他姑娘根本没两样。」
「不,」乔。「她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有什么是我没看到的?」
乔喝完杯里的兰姆酒。「在遇到她之前,我都不晓得自己心里有这么个子弹孔。」他碰碰自己的胸膛。「就在这里。我本来都不晓得,直到她出现,填满了那个洞。现在她死了,那个洞又出现了。现在变得像牛奶瓶那么大,而且还愈来愈大。我只希望她活过来,填满那个洞。」
迪昂凝视着他,脸上泪干了。「从我们外头看,乔,她就是那个洞。」
14 爆炸
「古巴圈」是伊柏最新成立的社交联谊会所。第一个同类型社团是西班牙人于一八九〇年代在第七大道设立的「西班牙中心」。到了世纪之交,一群北方西班牙人脱离了「西班牙中心」,在第九大道和内布拉斯加大道交口成立了「阿斯图里雅斯【※阿斯图里雅斯(Asturias)是西班牙西北边沿海的一个地区,现为一自治区。】中心」。
「义大利俱乐部」则是在第七大道,离「西班牙中心」两个街区,两个地址都是伊柏很昂贵的黄金地段。而古巴人则符合他们卑微的地位,把会所设立在一个冷门得多的地点。「古巴圈」位于第九大道和十四街的交口,对面是一家裁缝店和一家药局,两者都不是什么体面的店,会所隔壁就是席瓦娜,帕迪雅的妓院,上门的顾客是雪茄工人而不是经理,所以常有人动刀打架,而且这里的妓女常常生病又不干净。
迪昂和乔在路边停车时,一个妓女穿着昨晚发绉的连身裙,从两户之外的一条小巷走出来。她走过他们旁边,抚平自己衣裳的荷叶边,看起来虚弱又苍老,很需要喝一杯。乔猜想她大约十八岁。跟在她后头走出巷子的那个男人穿着西装,头上戴着白色平顶宽边草帽,走往相反的方向,吹着口哨,乔忽然有一股非理性的冲动,很想下车追上那个男人,抓他的脑袋去撞十四街上那些红砖建筑物。撞到他的血从耳朵流出来。
「那是我们的?」乔歪着下巴朝那家妓院点了个头。
「我们有股份。」
「那我就要说,我们的姑娘不能在巷子里办事。」
迪昂看着他,好确定他是认真的。「好吧,我会去处理的,乔老大。现在能不能专心在我们要办的事情上头?」
「我很专心啊。」乔对着后视镜检查了一下领带,然后下车。才早上八点,乔走上人行道,脚掌就能感觉到底下的热度,他穿的可是好鞋子。天气热得让人更难思考,可是乔现在需要思考。其他很多人更悍、更狠,也更会使枪,但他的聪明不输任何人,而且觉得自己有一搏的机会。不过,如果有个人把这个该死的热气关掉,那也会有帮助。
专心。专心。你就要面对一个你得处理掉的麻烦。你要怎么拿到美国海军的六十箱武器,又不会被他们杀掉或搞得残废?
他走上古巴圈会所前的阶梯时,一个女人走出门迎接他们。
其实,乔的确想到一个办法,可以拿到那些武器,但现在他忽然忘光了,因为他看着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也看着他,两人都认出对方了。就是他昨天在火车站月台上看到的那个女人,皮肤颜色像黄铜,一头浓密的长发比乔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黑,或许只有她的眼睛除外,那对同样黑的眼珠这会儿正盯着他走近。
「考夫林先生?」她伸出一只手。
「是的。」他握住她的手。
「葛瑞丝艾拉·柯拉列斯。」她抽回手。「你们迟到了。」
她带着他们进屋,穿过一片黑白瓷砖地板,走向一道白色大理石阶梯。这里凉快多了,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木头镶板,还有瓷砖和大理石,都让热气可以晚几个小时才透进来。
葛瑞丝艾拉·柯拉列斯背对着乔和迪昂说。「你是波士顿来的,对吧?」
「没错。」乔说。
「波士顿男人都会在火车月台上色眯眯地看女人吗?」
「我们尽量不要拿这个当职业。」
她回头看着他们。「那样很没礼貌。」
迪昂说,「我其实是义大利人。」
「那地方的人也很没礼貌。」到了楼梯顶,她带着他们穿过一间跳舞厅,墙上挂着各路古巴人聚集在这个房间内的照片。有些照片是摆好姿势拍的,有的则是跳舞之夜进行得正热闹时侧拍的,手臂在空中挥动,臀部翘起,裙子旋转。他们走得很快,乔觉得在一张照片里看到了葛瑞丝艾拉。他不能确定,因为照片里的女人在大笑,头往后仰,头发放下来。眼前他无法想像这个女人的头发放下来。
过了跳舞厅,是一个撞球间,乔开始觉得有些古巴人过得很不错,接下来是图书室,里头有厚厚的白窗帘和四把木椅。等着他们的那名男子满脸笑容迎上前来,握手坚定有力。
是艾斯特班。他握了他们的手,好像他们昨夜没见过似的。
「我是艾斯特班·苏阿瑞兹。很高兴两位光临。请坐,请坐。」
他们坐了。
迪昂说,「有两个你吗?」
「抱歉,你说什么?」
「我们昨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一小时。可是你现在跟我们握手,好像我们是陌生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