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见证书中描述的那段历史,我去了布哈拉的皇宫城堡。城堡是一座城中之城,历经千年风雨,却在1920年9月布尔什维克的炮火中损毁大半。它的使命也倏然终结,成为一座故宫式的博物馆,只要微不足道的门票就能进入。
在苍白的日光下,城堡矗立在那里。两座土黄色的瞭望塔,夹着中世纪的门楼,仿佛沙漠中的幻影。门楼上曾悬挂着意大利囚犯胡乱制造的机械钟,如今早已不知所踪。我怀着一种时过境迁的心情走进去,与我同行的是一群穿着长袍的乌兹别克大妈。
19世纪,俄国开始进军中亚,目的是开辟一条前往英属印度的通路——这是彼得大帝时代就定下的国策。为了应对俄国的威胁,英国也开始把目光投向这片土地。当时,中亚还没有一张现代意义上的地图。英国人的如意算盘是,借助当地汗国的力量,阻挡俄国人南下的脚步。
1838年圣诞节前夕,英国上校查尔斯·斯道达特只身来到布哈拉。他的秘密使命是说服布哈拉的埃米尔纳斯鲁拉共同对付俄国。事情似乎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傲慢的英国人忽视了东方礼数,也低估了纳斯鲁拉的虚荣。他既没带来丰厚的礼物,连介绍信也只是由印度总督签发,而非英国女王。他骑马进入城堡,与埃米尔挥手致意,后者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很快,斯道达特就被投入满是毒虫的地牢,为自己的无知和傲慢付出了代价。
此后三年,纳斯鲁拉像玩弄老鼠一样戏耍斯道达特。纳斯鲁拉登基时就屠杀了三十多位皇族,弥留之际也要目睹妻子女儿死在面前,才肯撒手人寰。他的施虐手段驾轻就熟,而斯道达特别无选择,只能任人宰割。一天,刽子手下到地牢,斯道达特以为自己死期将至,终于不可抑制地崩溃——他在地牢中皈依了伊斯兰教。
1841年,孟加拉轻骑兵团的军官康诺利只身前来营救斯道达特。他仍想说服纳斯鲁拉与英国结盟,并为英国商品打开中亚市场。命运再次戏弄了英国人。康诺利也被投入地牢。纳斯鲁拉写信给维多利亚女王,没有得到回复。印度总督也拒绝承认斯道达特和康诺利与英国有关。英军入侵阿富汗失败的消息传来时,纳斯鲁拉终于确信,大英帝国不过是个二流国家。他对两名英国囚犯的惩罚,不会产生任何后患。
1842年6月17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英国人被赶至城堡下面的广场上,挖掘自己的坟墓。随后,他们被缚住双手,跪在坑前。我不知道斯道达特死前呼唤的是上帝还是真主。显然,两者都没能帮到他。
我参观了英国人的地牢——没有大门,只能通过一条绳子进出。墙上挂着铁链,拴在一个假人的脖子上。如今,这里没有毒虫了,但是有人们扔进来的硬币。一个乌兹别克大妈走到地牢旁边,祈祷一番,顺手丢进几枚硬币。哪怕世界上最阴暗恐怖的角落,最终也会变成游客的祈福之所。
斯道达特和康诺利音讯全无。他们在英国的亲属筹了一笔钱,委托约瑟夫·沃尔夫神父前去打探消息。沃尔夫带着几十本阿拉伯文版的《鲁宾逊漂流记》上路了。他吸取了斯道达特的教训,虽然穿着神父的法袍,但一见到纳斯鲁拉就高呼了三十声“真主至大”。纳斯鲁拉被逗得哈哈大笑。他问了沃尔夫一些问题,每次都以大笑收场。最终,沃尔夫保住性命,在“天佑女王”的军乐声中,离开布哈拉。
站在城堡的废墟上,可以眺望布哈拉的老城,然而一道铁门拦住了去路。保安走过来,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的潜台词是,他只需要一点贿赂。他接过钞票,塞进制服的口袋,左右看了看,打开大门。
城堡的废墟是布尔什维克的杰作,如今宛如一座荒山。四天的激烈炮轰,摧毁了大部分城堡。末代埃米尔抛下心爱的娈童,流亡阿富汗。两周内,一万四千名布哈拉群众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宣布效忠“新的埃米尔”,卡隆宣礼塔上红旗飘扬。
1959年,中亚的最后一块面纱,在广场上被当众焚烧。但是站在城堡的废墟中,望着城内经学院的穹顶,望着城市土黄色的轮廓,你会感到布哈拉仍然是一座中世纪的东方城市,并且会永远延续下去。
那天晚上,我疲惫地回到旅馆,随即入睡。我梦到自己被埃米尔关进了地牢。突然,外面炮声轰响,墙壁的土块纷纷坠落。我惊醒过来,发现有很多老鼠在房间里乱跑。打开台灯,老鼠的影子消失不见。我松了一口气,这不过是布哈拉留给旅人的阴影。
5
老城池塘的南侧是一片古老的犹太社区,我惊叹于犹太民族竟然离散到了这里。一天傍晚,我漫步在犹太社区的小巷里,心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毫无修饰的泥墙破败不堪,狭小的木门如同紧紧抿住的嘴巴。几乎没有开在外墙的窗户。即便有,也都以木条封住窗口。很多房子挂着生锈的大锁,门上的出售告示也已被风吹烂。我几乎没看到当地居民——人们要么在悄无声息地生活,要么已经离去,离散到更遥远的地方。
暮色像潮水一般,冲淡小巷仅有的土黄色。一扇门突然吱呀一声,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戴着犹太人的小帽,一把胡子全都白了。岁月仿佛刀子一般,在他的脸上刻出纵横交错的皱纹。他看了我一眼,避开我的注视。他的长相和我在布哈拉见到的任何一位老人没有什么区别,但表情带着警觉,仿佛那是历史带给犹太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的小孙女也走了出来,穿着红毛衣,卷曲的黑发梳成马尾。她冲我短暂地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她扶着老人慢慢走向对面的房子。那栋房子的门缝下面,隐约透出温暖的光线。我发现,那是一座犹太教堂。尽管外表和普通民宅无异,但牌子泄露了房子的真正用途。那牌子并不起眼,字迹也已经涣漫,仿佛要刻意隐藏起来。
等女孩从房子里出来,我问她是否能进去。她点点头,又笑了一下,但那笑容的成分里大概更多的是尴尬。她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要小声。我告诉她,我会的,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给人一种成年累月积淀下来的印象。墙边堆放着椅子,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有耶稣和摩西的照片,有各个时代的圣人,也有不少黑白老照片,里面的人物穿着埃米尔时代的服装,大概是生活在布哈拉的犹太教拉比们。
透过窗子,我看到房间里聚集了二十多个布哈拉犹太人。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站在墙边,全都戴着犹太人的帽子,正在相互交谈。大部分人的相貌和普通布哈拉人无异,但有几个人的肤色更加苍白。房间的一角,有一把小小的椅子,上面垂着红色的绸带,那是男孩接受割礼用的。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本摊开的祈祷书。我后来发现,虽然祈祷文用希伯来语写成,却以西里尔字母注音。布哈拉的犹太人早已不会说希伯来语,他们的母语是塔吉克语和俄语。
一个多世纪前,布哈拉有四千多名犹太人,掌控着这里的冷染行业。只有他们懂得如何冷染出布哈拉地毯上与众不同的颜色。他们炙烤桑树上的一种虫子,将其碾碎,获得那种特别的深红色——这种深红色是布哈拉手工地毯的灵魂。
然而,犹太人经济上的富足从未转化成政治和社会上的影响力。在伊斯兰教主导下的布哈拉,犹太人必须戴上皮毛制成的方帽,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们还要在腰间围上一条布带,表明他们明白,作为犹太人,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可能被处以吊刑。犹太人在城墙内不能骑马,甚至布哈拉第一位有钱购买汽车的犹太富商,也得将汽车停在城门之外。
在一位拉比的带领下,房间里的犹太人开始祷告。他们双手捧在胸前,像是在阅读一本没有形状的圣书。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这间亮着灯光的屋子,仿佛浩瀚宇宙中的一座避难所——或许真的如此,对这些布哈拉的犹太人来说。
祈祷结束后,房间里沉静几秒钟,然后人们恢复了交谈。我与一个走到门口的犹太人聊了起来。他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穿着精致的意式西装,打着领带。他告诉我,他以前住在这里,八年前移民去了美国。这一次,他特意回到布哈拉,看看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见见尚在的老朋友。他告诉我,今天是犹太教的“住棚节”,所以人们聚在一起祈祷。布哈拉所有的犹太人,包括那些只是偶然造访的犹太裔游客,都会来到这里。他指着房间里的一对夫妇说,他们是从以色列过来旅游的。
我问起他在美国的生活。
“开始很艰苦,”他说,“去美国之前,我几乎不会说英语。”
他说,苏联解体后,布哈拉的犹太人陆续离开了这里。大部分人移民以色列。如今,依旧生活在布哈拉的犹太人不到两百人。
“你为什么不去以色列?”我问。
“我的儿子今年十八岁。在以色列的话,他必须去服兵役。那是以色列法律的规定。但我不想让他上战场,不想让他经历危险和战争……”他停顿了一下,思考着如何措辞,接着说道,“我们生活在布哈拉的犹太人已经与穆斯林共处了几百年。你看到了,我们住在这里,再往那边走几步就是穆斯林社区。我们最清楚,战争永远不会让两个宗教或民族和解,永远不会。”
我走出犹太家庭教堂,想回到老城池塘,但在昏暗的小巷中,很快迷失了方向。我经过另一座犹太教堂,它看起来更正式,也更像一座教堂。然而当我走进去,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教堂里有一个为住棚节而搭建的棚子,挂着塑料瓜果。一位年老的犹太拉比独自坐在募款箱前,身后的墙上全是外国政要来这里参观的留影,其中包括美国前任国务卿奥尔布赖特和希拉里·克林顿。
老拉比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带我走进房间。他以一种背诵文件似的官方口吻,开始向我讲述布哈拉犹太人的历史:他们的祖先来自伊朗的设拉子和土库曼斯坦的梅尔夫。他们是被帖木儿迁徙到布哈拉的。苏联时代,他们受到诸多迫害,很多人移民国外。现在,政府倡导宗教平等,情况有了很大改善。人们不再移民国外,还有五千多犹太人生活在布哈拉。
“可为什么我看到很多犹太人在出售房子?”我问。
“那些房子太老旧了。”
“苏联时代允许移民?”
老拉比没有回答。他转而向我介绍来过这里的名人。他自己也在那些照片中,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得多。然后,他告诉我,讲解到此结束,我可以随意捐款了。
在这样重大的节日里,竟没有一个犹太人来这里,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一边把钱塞进募捐箱,一边回望这座空荡荡的教堂。老拉比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像是累坏了,又像是在回忆往事。
他坐在那儿,等待下班时间的到来。
第5章 困守咸海的人
1
离开布哈拉,绿色渐渐稀薄,我很快置身于克孜勒库姆沙漠。孤独的公路箭一般地射向西方,距离下一片绿洲——花刺子模,还有将近五百公里。
面包车里响着欢快的乌兹别克音乐,然而窗外的景色却无法令人欢欣。我望着那片淡粉色的荒漠,想起克孜勒库姆的本意就是“红色沙漠”。它铺展着,蔓延着,如同毫无节制的病毒,最终在目光所及之处,化作一片空蒙的天际线。
在天际线的另一边,在更遥远的地方,阿姆河正在静静流淌。它像一把利刃将“红色沙漠”与“黑色沙漠”(卡拉库姆沙漠)分开,也顺便划分了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经过花刺子模后,阿姆河将转头向北,奔向咸海。
然而,为了灌溉棉田,苏联时代的引水工程已令阿姆河气竭。它还未及注入咸海,就在荒漠中蒸发殆尽。咸海的面积逐年缩减。按照现在的速度,很快就会从地球表面上消失。
我的计划是先前往花刺子模,然后北上咸海。我不知道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但旅途会变得更加艰险。我闭上眼睛,听着风沙打在玻璃上的嗒嗒声。六年前,我也走过这条公路,那次的运气更差,几乎一直穿行在褐色的沙尘暴中。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一家路边餐厅。电路已经被大风损毁,阴暗的屋内冷得令人瑟瑟发抖。每个人,包括司机,都点了伏特加。
窗外出现了一些工业定居点的痕迹——那是加兹利,一座苏联时代的天然气城市。然而,司机告诉我,天然气已经枯竭,整座城市正在沙漠中日趋枯萎。面包车停下来,要在这里午餐。餐厅看上去颇为粗野。葡萄架下摆着两张木榻,铺着花花绿绿的坐毯。几个当地男人正斜倚在那里喝伏特加。他们的脸色黑黄,带着边地之人的凶悍。一个人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拿出牙签,张开嘴巴,露出几颗亮闪闪的金牙。
午餐吃了烤肉和馕,蔬菜只有番茄和洋葱,井水泡出的茶有股很重的咸味。但是在沙漠深处,这已是最好的招待。即便在今天,克孜勒库姆沙漠依然给人与世隔绝之感。我试图思考,一个多世纪前,那些大博弈的玩家们,面对的是怎样的景象?
实际上,能活着到达花刺子模的人已属幸运。1839年冬天,俄国将军佩罗夫斯基率领着五千名士兵和一万匹骆驼,进军花刺子模的中心城市——希瓦。当时,克孜勒库姆沙漠的积雪厚达一米,骆驼以每天一百只的速度死去。成群的饿狼像阴影一样尾随着队伍,觊觎着那些冻僵倒下的尸体。结果,俄国人连打出一颗子弹的机会都没有,就已溃不成军。
很难想象,在这样的荒漠深处,会突然出现一条宽阔的大河。两个多小时后,我透过车窗看到了阿姆河——这条中亚的神圣河流正在一片不毛之地中金灿灿地流淌。面包车停了下来,我穿过公路,向阿姆河走去。乌兹别克司机让我小心行事,因为这里是乌土边境,很可能会有士兵。
河水的流量显然比以前小了,我走在过去阿姆河的河床上。河对岸是土库曼斯坦,显得无名无姓,只是另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出乎我的意料,河水非常清凉,甚至清澈。放眼望去,它流过的土地没有任何景观——不仅河上没有桥梁或船只,也看不到一点人类的痕迹,只有一些枯树倒毙在岸边。俄国人曾经天真地希望,阿姆河最终能把他们带往印度,这也是他们急于控制希瓦的原因。但是阿姆河发源于帕米尔高原,担当不起这样的重任。灌溉花刺子模的棉田,已经令它不堪重负。
一个穿着迷彩服,扛着冲锋枪的士兵,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喝令我必须马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