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突然开口,用的是蹩脚的中文:“我们的老板,中国人,他住在这里。”
“你们老板是中国人?”
他伸出一只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简易帐篷。此时,太阳已经涣散成一片刺眼的白光,仿佛给大地蒙上了一层迷雾。透过那层淡淡的雾霭,我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帐篷前,正望着大海。
“他的名字,王。”巨人说。
咸海王戴着一副茶色眼镜,牙齿已经被烟草熏黑。他身材消瘦,有点驼背,说话有山东口音。后来他告诉我,他是山东滨州人。
“听工人们说,你在收集一种虫卵?”寒暄过后,我问。
“那其实是一种微生物。这种微生物经过深加工后,可以作为虾的饲料。”他说。
为了开采这种虫卵,咸海王已经在荒无人烟的咸海边生活了七年。每年有将近大半年的时间,他独自住在身后的帐篷里。
走进帐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在这里没有女人,因为帐篷里有一种单身已久的混乱。墙角堆放着中国运来的食品箱子,案板上躺着菜刀。一只觅食的小猫,正小心翼翼地穿过锅碗瓢盆,四处吸着鼻子。帐篷的大部分空间被一张堆满杂物的木板床占据。床脚处支着一张小矮桌,上面垂下一只油腻的灯泡。一个中国北方农村的小煤炉,把帐篷里烤得又干又热。这几乎就是帐篷里的全部家当,有一种建筑工地里临时住处的感觉,而不是一个人长达七年的居所。
我们围着炉子坐下来。已经很久没见到中国人的咸海王,提出泡点中国茶。他抓了把茶叶,把熏得乌黑的水壶放在炉子上。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住在这么简陋的帐篷里。他说,他曾经让工人搭了个蒙古包,但是一场罕见的风暴把蒙古包的龙骨都吹弯了,于是他决定改住这种便于修理的帐篷。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离最近的Wi-Fi也有一百六十公里。那是厂房的所在地,原来是苏联的鱼罐头厂。所有的补给,包括淡水,都要从厂房运过来。他两个月去一次厂房,收发邮件,向中国总部汇报工作,再驾车返回这里。
一个工人走进来,用简单的俄语交谈几句后,又转身走了。但依然能看出,工人对他非常尊重。咸海王讲起他的治理之道。他时常对工人们说,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门心思地挣钱。他禁止工人喝酒,但也知道,私下里人人都会喝。只要不闹出事来,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管这叫“中国人的智慧”。
白天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夜晚则无比漫长。去海边转转,看看虫卵的情况,检查一下工人的工作,白天就这么过去了。到了晚上,他会简单做点饭。因为吃不惯工人做的菜,他从来都自己做饭。他兴奋地告诉我,前几天弄到了一点大白菜,还没吃完。那种口气,仿佛谈论的不是大白菜,而是大闸蟹。
长时间的与世隔绝,令他的烟瘾大增。谈话中,他几乎一刻不停地抽烟。“天黑以后,还要有酒,没有酒是很难熬的。”他吐了口烟说。
有时候,感到实在太寂寞,他会叫上一个工人,到帐篷里陪他喝酒。中国带来的白酒很快喝完,现在他喝更容易弄到的伏特加。尽管如此,每到一个临界点,他还是会濒临崩溃。
“在这种地方待久了,都会有崩溃的时候。”他把烟狠狠地咽进肺里又吐出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心慌得难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瞒你说,昨天我就差点崩溃。”
于是,他骑上四轮摩托,在无人的丘陵上狂奔。冲上高原,再冲下来,让飙升的肾上腺素麻痹自己。路上,他与一只母狼狭路相逢。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仿佛也在看着自己。然后他突然加大油门,冲向母狼。母狼吓得转身逃跑,发出凄厉的嚎叫。这样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脸已被风吹得麻木,心里才终于好受一些。
夜幕降临了。我们走出帐篷,发现一轮弯月正挂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在我们聊天时,三菱车的司机已经在附近搭好蒙古包,并拿出从努库斯带来的羊肉、土豆和胡萝卜。他在寒风中生起火,用带来的铁锅做起卡拉卡尔帕克乱炖。木柴噼噼啪啪地响着,溅起的火星好像闪烁的萤火虫。
我邀请咸海王一起到蒙古包里晚餐。他带上了伏特加和珍贵的炒白菜。我们一边吃着白菜和乱炖,一边喝着伏特加。
他向我讲起以前来过这里的人,不时掏出手机,给我看当时的照片。几年前的往事,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在谈论昨天的事。对他来说,每一次来客都像是节日。
“去年是两个马来西亚人,前年是两个香港人。欧美人有,但很少。内地来的人少之又少,”他想了想,继而纠正道,“完全没有。”
除了旅行者,这里也来过荷枪实弹的边防士兵,意欲索贿的政府官员,考察咸海沙漠化的联合国官员——两男一女。
“他们打算在这里种树,后来发现实在太过荒凉。晚上,他们在我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竟然……”他笑起来,“哎,这个可不能说!”
那天晚上,我们喝光了一瓶伏特加。他几次说要走,却总是主动挑起新的话题。他说,几年前,他的帐篷就在海边,如今距离海边已有一百多米。这只是短短几年的事情。他说,咸海中有一座小岛,传说中有恶龙守护着宝藏。实际上,那是苏联进行秘密生化试验的地方。小岛原本沉没在海底,但因为咸海消退,已经浮出水面。
“这些没人说过,”他在香烟的烟雾中眯缝着眼睛,“但我都知道。”
后来,他终于踉跄地走了。我钻进睡袋,却感到无比清醒。我听着蒙古包外的风声,呼啸着,刮过海面,好像某种生命的哀鸣。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那里面写了一个名叫库尔兹的白人。他独自生活在刚果的热带雨林中,为大英帝国搜罗了不计其数的钻石和象牙。刚果河流域的每一个人,都听说过他的威名,甚至谈其而色变。然而,当小说的主人公最终找到库尔兹时,发现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生活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小木屋里。
咸海王当然与库尔兹不同,但是他们都甘愿生活在某种极端的环境里。他们的生命中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即便是如此恶劣的环境,也无法摧毁它的内核。
5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了咸海。当我和咸海王告别时,我们只能相约中国再见。透过后视镜中飞舞的尘土,我看到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汽车爬上高原,他才从镜中消失不见。
返回努库斯的路上,我去了咸海王厂房的所在地——一个叫作穆伊纳克的小镇。穆伊纳克曾是咸海最大的港口,典型的鱼米之乡。1921年,苏联发生饥荒,列宁还向穆伊纳克请求帮助。短短数日之内,两万一千吨的咸海鱼罐头便抵达伏尔加河流域,拯救了数以万计的生命。
然而,经过四个小时的颠簸,当三菱车驶入穆伊纳克时,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贫瘠而荒凉的小镇。到处是黄土和荒地,灰尘扑扑的石头房子,人们的脸上带着困居已久的木讷神色。
由于咸海的消退,这座港口距离海边已经超过一百六十公里。咸海水量减少后,盐分是过去的十几倍,鱼类已经无法生存。穆伊纳克的一万名渔民,因此失去了工作。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成为环境灾难最令人震撼的注脚。
我来到曾经的码头,发现这里早已没有一滴水。干涸的海床一望无际,上面还搁浅着一排生锈的渔船。我顺着台阶,下到海床,走到渔船跟前。锈迹斑斑的船身上,依然能够分辨出当年的喷涂。船舱里,散落着酒瓶子和旧报纸,还有破碎的渔网。
海洋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渔船四周长出一丛丛耐旱的荆棘。曾经,我的眼前遍布着渔船,如今大部分渔船都已被失业的渔民当作废铁变卖。剩下的这十几条,成为沧海桑田的唯一证据。
我摸了一下船身。在红色铁锈之下,那些钢铁的肌理似乎仍在喘息。置身于这样的场景里,我不能不感到哑口无言。从费尔干纳山谷到卡拉卡尔帕克共和国,我一路上看到了那么多的棉田。它们养育着这个国度,却也让生态环境不堪重负。由于咸海的荒漠化,那些沉积在土壤表层的有毒盐性物质,可以顺风吹遍整个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甚至远至格鲁吉亚和俄罗斯。
早在苏联时代,政府就曾考虑从西伯利亚引水,救助咸海。但那是苏联时代的末期,庞大的帝国已经无力支撑如此宏大的工程。计划最终在1987年正式搁浅。
1994年,五个中亚共和国的领导人达成协议,每年动用百分之一的政府预算治理咸海。但是,没有哪个国家愿意主动削减棉花产量,承受由此带来的阵痛。那意味着让本已脆弱的国民经济雪上加霜。治理实际上沦为空谈,不了了之。
与此同时,咸海的面积仍在加速缩减。1987年,咸海断流为南北两部分。2003年,乌兹别克境内的南咸海,又断流为东西两部分。也许,用不了多久,世界三大内陆海之一的咸海,就会从地球表面上彻底消失。
我站在港口旁的展示牌前,看着咸海近百年的变化图,回想着我在地图上所看到的那片巨大的空白。周围荒无人烟,只有被遗弃的房子。很多人已经举家搬迁,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留在这里。
卡拉卡尔帕克司机告诉我,他原来就是穆伊纳克的渔民。十几年前,他咬牙变卖了渔船和家当,搬到努库斯,重新开始,后来才成为一名司机。他总结着自己的一生,一辈子经历过两次巨变:第一次是苏联解体,那意味着国家和身份的转变;第二次则是咸海的消失,那意味着过去几代人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就此终结。
那天中午,他带我去当年的邻居家吃饭。戴着头巾的女主人端出饭菜,然后悄悄退出房间。她的丈夫也离开了这里,在别的城市打工挣钱。
午饭后,我们一起走到庭院。那是秋天最后的时光,一排排西伯利亚大雁,正在空中变换着队列,准备飞往南方过冬。我们静静地看着大雁,想象着它们一路的飞行。然后,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开始对着天空拍照。
因为,在这里,如此生机勃勃的场景并不多见。
* * *
[1] 卡拉卡尔帕克斯坦共和国是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自治共和国,位于乌兹别克西部,曾为苏联自治共和国,后归入乌兹别克版图。


第四部
土库曼斯坦
土库曼的礼物
1
从乌兹别克斯坦回国后翌年,我终于决定前往土库曼斯坦。五个中亚斯坦国中,土库曼斯坦最为神秘,也最难去。土库曼人不欢迎外国人来访,为此设置了层层障碍。关于这个国家,我找不到太多有价值的信息,仅有的一些文本也只是让我徒增困惑。
我找到一本半自传体哲学作品《鲁赫纳玛》。作者是土库曼前总统尼亚佐夫。他在书中宣称:“这本书是土库曼人敞开的心灵,是对生活的目的和价值的启示……每个土库曼人读过《鲁赫纳玛》之后就会了解自己,那些不了解土库曼人的人则会了解他们。”
我就是抱着了解一下土库曼人这个朴素的愿望阅读的。结果,我发现这本书光怪陆离到了令人咋舌叹息的地步。苏联解体后,尼亚佐夫统治土库曼斯坦二十一年。他在全国范围内竖立自己的雕像,自封为“土库曼巴什”——全体土库曼人的领袖。他认为舞蹈、戏剧和广播不利于土库曼人的成长,于是加以禁止。他规定男性不得蓄须,镶金牙也属违法。他还把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重新命名,其中一月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还有几个月分别以他家人的名字命名。
“我的主要哲学信条就是完整性。如果没有完整性,也就不可能有民族。即使有了民族,没有完整性它也不会长久存在。”他在《鲁赫纳玛》中写道。可是这本书最缺乏的就是完整性,乃至逻辑性,读起来常给人脑袋上挨一棒的感觉。不过,当我快速翻完这本奇书,倒也发现几处说得通的地方:
“土库曼人是世界上古老的民族之一……但令人吃惊的是,在这浩瀚的书海中竟寻觅不到土库曼人的完整形象。
“我国人民在历史上曾有过辉煌,但近七八个世纪出现了衰落……土库曼人对人类生活的形成、世界科学和生产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而贡献的具体数量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根据全面相互结算的结果,土库曼斯坦从苏联独立出去后,苏联欠土库曼斯坦三点八亿美元债务。俄罗斯联邦作为苏联的法定继承人应把这笔钱偿还给我们。鉴于俄罗斯经济困难,我认为不向他们索要这笔债务乃明智之举,因为对我们来说友好地分手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把全世界土库曼人所具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收集在一起,使之体现在一本书中。这样就诞生了《鲁赫纳玛》。让《鲁赫纳玛》来填补我们失去的所有书籍造成的空白,使之成为继《古兰经》之后的土库曼人的主要书籍。”
……
想去土库曼斯坦的唯一办法,是找一家当地旅行社报团。旅游团价格也像《鲁赫纳玛》的行文一样膨胀。可是花了这么多钱,你也注定享受不到相应的舒适。你的行程会受到监视:从入境一刻起,导游就与你形影不离。
我联系了阿什哈巴德的一家国营旅行社。他家的“七日游”报价相对合理,比别的旅行社要低。可即便如此,也足够在东京奢游七日了。我提供了护照扫描件、电子版照片,又填了一个只有六七个问题的简单表格。我听说只要肯花大价钱参团,拿到邀请函只是走走官僚程序。旅行社的经理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有了邀请函,我就可以在任何口岸办理落地签。
行程很快确定下来。我计划先到乌兹别克斯坦的努库斯,从附近的边境口岸入境土库曼斯坦(导游会在口岸等我)。我们将参观花刺子模的绿洲城市库尼亚-乌尔根奇——古称玉龙杰赤。随后的一天晚上,我还要在卡拉库姆沙漠中央的“地狱之门”露营。那天正巧是我的生日,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
2
我先飞到哈萨克斯坦的首都阿斯塔纳——今天的努尔苏丹。10月中旬,阿斯塔纳就已大雪纷飞,气温接近零度。1997年,纳扎尔巴耶夫将哈萨克斯坦首都从阿拉木图搬到阿斯塔纳。当时,阿斯塔纳只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北方城市,以严酷的冬季闻名。
阿斯塔纳原名“阿克莫拉”,在哈萨克语中意为“白色坟墓”。索尔仁尼琴在附近的劳改营服过苦役。赫鲁晓夫时代,阿克莫拉成为“垦荒计划”的中心,更名为“切利诺格勒”,意为“垦荒城”。这一时期,大批移民来到阿斯塔纳,大多数是俄罗斯人。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政治家一度希望将哈萨克斯坦变成俄罗斯的卫星国。索尔仁尼琴在1990年发表的著名书信中,也主张吞并哈萨克斯坦北部。到了1992年,格鲁吉亚、摩尔多瓦、阿塞拜疆和邻近的塔吉克斯坦相继爆发内战。哈萨克斯坦似乎也处在岌岌可危的地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