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够糟了,但最糟的是绮拉已经启程前来此处,听她的口气似乎已经有点失控。这点也让他们俩都很难接受。他们已渐渐习惯她的冷静优雅,这份优雅让他们的行动展现一种所向披靡的气势。此时的她却勃然大怒,完全失常,像泼妇似的骂他们是没用、无能的白痴。倒不是因为那几枪没打中鲍德的儿子,而是因为那个突然冒出来救走男孩的女子。是那名女子让绮拉像发了疯一般。
当侯斯特开始描述她——其实他看到的少之又少——绮拉便不断提出问题质问他。他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对,总会惹得她大发雷霆,吼着说他们应该杀了她,还骂他们老是这么没大脑又没用。他二人都无法理解她为何反应如此激烈,以前从未见过她这样尖声咆哮。
的确,他们对她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侯斯特永远忘不了和她在哥本哈根英格兰饭店的豪华套房度过的那一夜,在翻云覆雨了三四次之后,他们俩躺在床上喝着香槟,聊着他打仗杀人的事,就像平常那样。当他抚摸着她的臂膀时,忽然发现手腕上有三道并列的疤痕。
“这是怎么来的,美女?”他问道,不料竟换来她恶狠狠的一眼。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跟他上床。他认为这是对自己多嘴的惩罚。绮拉会照顾大伙,会给他们很多钱。但无论是他或波达诺夫或其他任何人,都不许问起她的过去。这是未明说的潜规则,谁也不曾妄想一试。不论好坏,她都是他们的恩人,他们心里觉得多半还是好的吧,因此便慢慢适应她的喜怒无常,时时刻刻活在疑虑中,不知道她会是热情或冷淡,又或是会狠狠赏他们一记热辣辣的耳光。
波达诺夫关上计算机,喝了一口酒。他们尽量想少喝点酒,以免绮拉拿这个做文章。可是几乎办不到,沮丧的心情与肾上腺素的分泌驱使他们向酒精靠拢。侯斯特紧张地玩弄着手机。
“欧佳不相信你吗?”波达诺夫问道。
“一个字也不信。不久她就会看见到处张贴着一个孩子画我的肖像了。”
“我不相信画画那回事。八成只是警方一厢情愿的想法。”
“这么说我们是无缘无故要杀一个孩子?”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绮拉不是就快到了吗?”
“随时会到。”
“你觉得那是谁?”
“谁是谁?”
“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孩。”
“不知道。”侯斯特说,“绮拉也不一定知道。不过她好像在担心什么。”
“最后很可能两个都得干掉。”
“那可能是最起码的。”
奥格斯人不舒服,很明显,颈子上泛起点点红斑,还紧握着拳头。和他一起坐在餐桌旁试着破解RSA加密法的莎兰德,很担心他有什么病即将发作。不料奥格斯只是拿起一支蜡笔,黑色的。
同一时间,一阵风吹得他们面前的大片玻璃窗隆隆作响。奥格斯有些迟疑,手在桌上前前后后移动着,但随即开始画了起来,这里一笔那里一画,接着是几个小圈圈。莎兰德心想,那是扣子,接着是一只手、一个下巴、敞开的衬衫前襟。男孩愈画愈快,背部与肩膀的紧绷感也随之消失,就好像伤口爆裂开来,开始愈合。
他眼中有种灼热、痛苦的神情,偶尔还会打个冷颤。但毫无疑问地,他内心里有些什么东西释放出来了。他拿起新的蜡笔,开始画起橡木色地板,地板上出现几块拼图,图案似乎是夜间一座亮晃晃的城镇。即便尚未完成,也能清楚看出那绝不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从那只手和敞开的衣襟逐渐连接成一个身材高大、肚子突出的男人。他弯腰站着,正在殴打地上一个小小的人,那人不在画中,原因很简单:他正在看着这一幕,也正在挨拳头。
这是个丑恶的画面,毋庸置疑。不过尽管画中有个攻击者,似乎与命案并无关联。就在画的正中央,出现了一张满头大汗、怒火中烧的脸,并精准刻画出每一道充满残酷恨意的皱纹。莎兰德认出来了。她很少看电视或电影,但她知道那是演员卫斯曼的脸,也就是奥格斯母亲的伴侣。她倾身向前,用一种神圣、震颤的愤怒语气对男孩说:
“我们绝对不会让他再这么对你,绝对不会。”


第二十一章 十一月二十三日
亚罗娜一看到殷格朗中校瘦长的身影朝艾德的办公桌走去,就知道不对劲。从他犹豫的态度看得出他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每当殷格朗在别人背后插上一刀,总会面露阴笑,但面对艾德则不然。哪怕职位再高的上司都会忌惮艾德三分,只要有人敢跟他过不去,他就会闹个天翻地覆。殷格朗不喜欢场面闹得太难看,更不喜欢受羞辱,但倘若找艾德的碴,这将是等候他的下场。
艾德鲁莽而又火爆,而殷格朗则是上流社会里的文雅公子哥,有着修长的双腿和矫揉造作的习性。殷格朗是个手段高明的权力玩家,在重要的关系上颇具影响力,不管是在华府还是在商界。身为美国国安局高层的他,职级仅次于欧康纳上将。他或许经常面带微笑,也不吝于出言赞美,但却总是皮笑肉不笑。
他影响力极大,负责的范围又包括了“监控策略技术”——更常被讥讽为产业间谍活动——国安局这部分的工作是美国科技业在面对全球竞争时的一大助力。很少有人像他这么令人畏惧。
但此刻,西装笔挺站在艾德面前的他,身子却像缩了水。亚罗娜尽管身在三十米外,却清清楚楚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艾德就快要发火了。他那苍白疲惫的脸慢慢涨红,等都不等就站起身来,驼着背、挺着肚子,怒吼一声:“你这卑鄙的王八蛋!”
除了艾德,谁也不敢叫殷格朗“卑鄙的王八蛋”,亚罗娜就爱他这一点。
奥格斯开始画另一幅画。
他画了几条线,因为用力过猛把黑色蜡笔给折断了,而他就跟上次一样画得很快,这里画一点,那里画一点,原本毫不相干的细节最后拼凑成一个整体。还是同样那个房间,但地板上的拼图变了,变得更容易辨识:是一辆红色跑车从看台边驰骋而过,台上呐喊的观众人山人海。另外可以看到不只有一个,而是两个男人正站在一旁俯视着拼图。
其中一人又是卫斯曼。这回他穿着T恤短裤,眯起的眼睛布满血丝,看起来喝醉了酒,摇摇晃晃的,但还是同样怒气冲天。他流着口水。不过画里的另一个人更可怕,微湿的眼中闪着一种极度残暴的光芒,他也一样酒醉没刮胡子,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他似乎在踢奥格斯,只不过画中仍看不到孩子,但也正因为看不见而更使人深刻感觉到他的存在。
“另一个是谁?”莎兰德问。
奥格斯没吭声,但肩膀发抖,桌子底下的两条腿也扭绞在一起。
“另一个是谁?”莎兰德以更强有力的口气再问一次,奥格斯这才用颤抖、稚气的笔迹在画纸上写了:
罗杰
罗杰——这名字对莎兰德毫无意义。
两三小时后在米德堡,等手下的黑客全都善后完毕拖着脚步离开,艾德朝亚罗娜走去。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已不那么生气或焦躁,脸上洋溢着不认输的焕然光彩,手里拿着一本笔记,裤子一边的吊带从肩上滑落下来。
“嗨,老兄,”她说道,“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休几天假了,”他说,“我要去斯德哥尔摩。”
“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去那儿。这时节不是很冷吗?”
“冷死人了,听说是。”
“所以你不是真的去度假。”
“只有你知我知?”
“说吧。”
“殷格朗命令我们停止调查。那个黑客正逍遥法外,他却只要我们堵住几个漏洞就好。然后整件事就这么隐匿起来。”
“他怎么能下这种命令?”
“他说不想节外生枝,以免被人发现这次的攻击事件。还说要是消息外泄,事情就严重了,试想会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又会有多少人遭殃,而第一个就是阁下您了。”
“他威胁你?”
“是的!还接着说什么我会被当众羞辱,甚至被起诉。”
“你好像不太担心。”
“我要让他被撤职。”
“怎么做?你也知道我们这位魅力帅哥的人脉有多广。”
“我自己也有一些人脉。再说了,不是只有殷格朗握有别人的把柄,那个该死的黑客也够好心,连接比对了我们的计算机档案,让我们看看自己做的一些龌龊事。”
“有点讽刺,对吧?”
“只有贼才能认出贼。起初相较于我们在做的另一件事,那档案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可是一深入以后……”
“怎么样?”
“才发现那是个未爆弹。”
“怎么说?”
“和殷格朗关系密切的同事不只是搜集商业机密来帮助我们自己的大企业,有时候也会出卖情报赚大钱,而且亚罗娜,那些钱不是全部进到公库……”
“而是进到他们的私人口袋。”
“没错。我手上的证据已经足够让两个涉及产业间谍活动的最高长官坐牢了。”
“天哪。”
“只可惜和殷格朗没有直接关联。我相信他才是这整件事的主谋,不然说不通。只是我没有决定性的证据,现在还没有,所以这整个行动有点冒险。那个黑客下载的档案里应该有一些关于他的明确事证,这个可能性很高,虽然我不敢打包票。只不过那个该死的RSA加密法,根本不可能破解。”
“那你打算怎么做?”
“收网。让全世界都看看我们自家的工作伙伴竟然勾结犯罪组织。”
“例如蜘蛛会。”
“例如蜘蛛会,还有其他许多坏蛋。如果说,你那位教授在斯德哥尔摩被杀的事情和他们有关,我也不意外。他的死明显对他们有利。”
“你铁定是在开玩笑。”
“我认真得不得了。你那位教授知道一些有可能大大伤害到他们的事情。”
“该死。所以你要跑到斯德哥尔摩去,像个私家侦探一样调查这一切?”
“不是像私家侦探,亚罗娜。我要以公务身份前去,到了那里,我会给这个女黑客当头一棒,让她站都站不稳。”
“等等,艾德,你刚刚说女黑客吗?”
“你别不信,这个黑客是个女的!”
奥格斯的画把莎兰德带回到从前,让她想起那只不停地、规律地击打着床垫的拳头。
她想起隔壁卧室里的重击声、嘟囔声与哭泣声,想起住在伦达路那段只能躲在漫画与复仇幻想中的日子。但她摇了摇头,甩掉这些回忆,更换肩膀的敷料后查看一下手枪,确认子弹上了膛。接着她连上PGP加密软件,看见安德雷问他们情况如何,她作了简短回复。
外头,树木与灌木丛在狂风中摇晃着。她喝了点威士忌,吃了一块巧克力,然后走到屋外露台上,再走到岩石斜坡仔细观察地形,发现坡地往下裂出一道小隙缝。她边数着脚步边牢记地势。
等她回来时,奥格斯又画了一张卫斯曼和那个叫罗杰的人的画。她猜想他有必要发泄一下,但还是没有画出和命案当晚有关的任何情景。或许那个经历卡在他心里了。
莎兰德深深感觉时间不断溜走,不禁忧心地看奥格斯一眼。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她专注地看着他在新画旁边写下的那串庞杂而惊人的数字,研究那些数字的结构,突然间注意到有一个数列与其他的性质全然不同。
这串数字相对而言还算短:2305843008139952128。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不是一个质数,而是一个完美而又和谐的结果,是由所有真因子相加所得的数目——想到这里她精神大振。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完全数,和6一样,因为6可以让3、2、1除尽,而3+2+1又刚好是6。她微微一笑,并立即浮现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
“你得把话说个清楚。”亚罗娜说。
“我会的,”艾德说,“不过尽管我信任你,还是得先请你郑重发誓,绝不会向任何人泄漏一个字。”
“我发誓,你这烂人。”
“很好。事情是这样的:我吼完殷格朗之后,跟他说他这样做是对的,主要是做做表面工夫。我甚至假装感激他不让我们继续调查下去。我跟他说,反正也不可能再查出什么,这有一部分是实话。纯粹从技术方面来看,我们已经无计可施,所有能做的都做了,甚至就算做得更多,还是没用。那个黑客到处布下假线索,不断把我们引进新的谜团纠葛中。我手下有个人说,就算不顾一切追到底,我们也不会相信自己真的做到了,只会自欺说那又是个新陷阱。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面对这个黑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就是不会发现漏洞和弱点。所以不想再走老路子,我们已经走得够多了。”
“你不打算走老路了。”
“对,我宁可绕路。事实上,我们丝毫没有放弃,一直都和外头那些友好的黑客还有软件公司里的朋友保持沟通。我们作了进一步的搜寻、监控,还入侵我们自己的计算机。你要知道,像这次这么复杂的攻击行为,事先肯定作了一些研究,问过某些特定问题,造访过某些特定网站,而无可避免地有一些会被我们知道。不过亚罗娜,这其中对我们最有帮助的一个因素,就是那名黑客的技能。正因为她太厉害,涉嫌的人数自然有限。就像在犯罪现场,罪犯忽然以跑百米九秒七的速度逃离,你就能确定他八成是短跑健将博尔特[45]先生这类人物,否则也是跟他不相上下的对手,对吧?”
“这么说已经到达这种水平了?”
“说实话,这次的攻击有些部分连我看了都瞠目结舌,而且想当年我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所以我们才会花大把时间找黑客和熟悉业界内幕的人谈,问问看谁有能力策划很大、很大的工程,目前又有哪些人是真正的大玩家。当然,我们提问时要相当小心,以免被人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毫无进展,好像在黑暗中开枪,在死寂的深夜呐喊。没有人知道一点消息,至少他们自称不知道。虽然提到了几个名字,但感觉都不对。我们一度追查过一个名叫尤利·波达诺夫的俄罗斯人,他曾经是毒虫兼窃贼,几乎是想黑进哪里就能黑进哪里。当他还在圣彼得堡街头偷车、讨生活,体重只有四十公斤,瘦到皮包骨的时候,就已经有资安公司试图网罗他。就连警方和情报单位也想用他。但不用说,这场抢人战争他们是输了。现在的波达诺夫看上去清清白白、事业有成,体重也像吹气球增加到六十公斤——虽然还是皮包骨——但我们相当肯定他是你正在追踪那个组织里的罪犯之一,亚罗娜。这也是我们对他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从搜寻的结果看来,他和蜘蛛会一定有关联,只是……”
“你不明白他们的人怎么会提供给我们新的线索和联想。”
“完全正确,于是我们又继续深入追查。后来在对话中忽然冒出另一个团体。”
“哪一个?”
“他们自称黑客共和国,在网络上名气很大。那是一群顶尖高手,加密手法非常严谨,这当然不是没有原因。我们不时试图渗入这些团体,而且想这么做的不仅仅是我们。我们不只想知道他们在谋划些什么,同时也想网罗他们的人。最近大家争抢那些高级黑客抢得很凶。”
“结果我们全都成了罪犯。”
“哈,也许吧。总之,黑客共和国人才济济,跟我们谈过的很多人都证实了这一点。不但如此,还有传闻说他们正在策划一件大事,而且有个别号‘巴布狗’的黑客,我们认为他和这个团体有关,他一直在搜寻并提问关于我们局里一个叫理查·傅勒的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一个自以为是、有躁郁倾向的讨厌家伙,已经烦了我好一阵子。他躁郁症一发作就变得又自大又爱发牢骚,典型的资安风险。他刚好就是一群黑客应该会瞄准的对象,而这可是机密资料。他的心理健康问题鲜为人知,就连他母亲恐怕也不知情。但我十分肯定,他们最后不是通过傅勒渗入的,我们检视过他最近收到的每个档案,什么都没发现。他已经被彻头彻尾、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不过我敢说黑客共和国最初是以傅勒为目标,后来才改变策略。我无法提出具体证据指控他们,一点证据都没有,但仍直觉到这些人就是这次计算机入侵的幕后黑手。”
“你刚才说那名黑客是个女的。”
“对。我们一盯上这个团体,就尽可能地找出他们的相关信息,虽然很难分辨是谣言、传说还是事实,但有一件事太常被提及,到头来已经没有理由怀疑了。”
“什么事?”
“黑客共和国有个大明星,代号叫‘黄蜂’。”
“黄蜂?”
“我就不说那些无聊的技术细节了,总之黄蜂在某些圈子里称得上传奇人物,而原因之一就是她能翻转既定的方法。有人说你能在黑客攻击行动中感觉到黄蜂的存在,就像你能从旋律循环中认出莫扎特一样。黄蜂有她专属的明确风格,我一个手下在研究过这次的侵入行动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这次和以前碰到的任何情况都不一样,它有个全新的创意门槛。”
“总而言之,就是个天才。”
“毫无疑问。于是我们开始尽一切可能搜寻关于这个黄蜂的资料,试着破解这个代号。虽然没有成功,大伙倒也不怎么惊讶。这个人是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不过你知道我后来怎么做吗?”艾德自豪地说。
“说说看。”
“我去查了这个词的意思。”
“你是说除了字面意思之外?”
“对,但不是因为我或是谁认为这会是解决之道。我说过了,假如不能走大路,就绕道而行,你永远不会知道可能发现些什么。没想到‘黄蜂’可能代表各式各样的意思。黄蜂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架英国战斗机,是古希腊作家阿里斯托芬[46]的一出喜剧,是一九一五年一部著名短片,是十九世纪芝加哥一本讽刺杂志,当然也是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的缩写WASP,其他还有很多。不过这些相关信息对一个天才黑客来说都有点太细致,不符合黑客文化。但你知道有哪个很符合吗?漫威漫画里的超级英雄:黄蜂女是复仇者联盟的创始成员之一。”
“就像电影里演的?”
“没错,她和雷神索尔、钢铁人和美国队长一起。在原著漫画里,她甚至还当过一阵子首脑。黄蜂女是个蛮难搞的超级英雄,有点摇滚风,性格叛逆,穿着黄黑色服装,还有一对昆虫翅膀,黑色短发。她的态度很强硬,是那种处下风会反击的人,身体可以忽大忽小。所有和我们谈过的消息来源都认为黄蜂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这并不代表隐藏在代号背后的人就是个漫威世界的技客[47]。那个代号已经出现了一段时间,所以也许是某个忘不掉的童年回忆,或是意图嘲讽。就像我把我的猫取名为彼得·潘,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自以为是又不想长大的混蛋。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怎样?”
“我就是忍不住会在意,这个黄蜂在探查的犯罪组织也用了漫威漫画里的名字。他们有时候自称蜘蛛会,对吧?”
“对,不过在我看来那只是个游戏,只是想对我们这些监视他们的人表示轻蔑。”
“当然,这我懂,只不过就算是玩笑也可能提供线索,或掩饰重大信息。你知道漫威里的蜘蛛会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
“他们向‘黄蜂姐妹会’宣战。”
“哦,好吧,这是个有趣的细节,但我不明白这怎么会成为你的线索。”
“你先等等。可不可以跟我下楼去开车?我得尽快赶往机场。”
时间不晚,但布隆维斯特自知再也撑不下去,非得回家补充几个小时睡眠,然后今晚或明天早上再重新动工。如果顺便去喝几杯啤酒,或许有帮助。因为睡眠不足,额头胀痛得厉害,他需要抛开一些记忆和恐惧。也许可以找安德雷一起去。他转头看了看同事。
安德雷有耗费不尽的青春与精力。只见他咚咚地猛敲键盘,好像刚开始一天的工作,偶尔亢奋地翻阅一下笔记,其实他早晨五点就进办公室,而现在是傍晚五点四十五,这中间他几乎都没休息。
“安德雷,我们去喝杯啤酒、吃点东西,顺便讨论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一开始安德雷似乎没听懂他的话,愣了一下才抬起头,这时忽然显得不再那么精力充沛。他微微露出苦笑,一面揉着肩膀。
“什么……哦……可以啊。”他有点犹豫。
“那就当你是答应啰。”布隆维斯特说,“去民众歌剧院好吗?”
民众歌剧院是一间位在霍恩斯路上的酒吧餐厅,离杂志社不远,是记者与艺术界人士经常光顾之处。
“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有个侧写要做,是布考斯基艺廊的一个画商,在马尔默中央车站搭上火车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爱莉卡觉得这个报道应该可以安插进去。”安德雷说。
“天哪,那个女人竟然把你折磨成这样。”
“我真的不介意。但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把它拼凑起来,总觉得既混乱又刻意。”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好啊,不过先让我再修改整理一下,要是让你看到现在的东西,我会无地自容。”
“那就晚一点再做。现在走吧,安德雷,我们至少去找点吃的。有必要的话,你吃完东西再回来工作就好。”布隆维斯特转头看着安德雷说。
那个印象将会留在他心里很久很久。安德雷穿了一件褐色格纹猎装外套和一件纽扣从上到下扣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很像个电影明星,总之比平常更像年轻版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
“我想我最好还是留下来继续奋斗。”他说,“我冰箱里放了些东西,可以微波炉热一下再吃。”
布隆维斯特犹豫着要不要摆出老板的架子,命令他一起去喝个啤酒。最后他还是说:
“好吧,那我们明天早上见。对了,他们在那里怎么样了?还没画出凶手的画像吗?”
“好像还没。”
“看来明天得另想办法。你保重了。”布隆维斯特说完便起身穿上外套。
莎兰德想起很久以前在《科学》杂志上看过一篇关于“学者”的文章,作者是一位数字理论专家安利科·彭别里[48],文中提到奥立佛·萨克斯的《错把太太当帽子的人》里面的一段情节,描述一对有智能障碍的自闭症双胞胎互相朗诵着天文数字般的巨大质数,就好像能从某种内在的数学景观看见这些数目。
那对双胞胎能做的事和莎兰德现在想做的事并不一样,但她认为还是有共通点,因此不管有多怀疑,仍决定一试。她立刻放下加密的国安局档案和她的椭圆曲线方程式,转头面向奥格斯,他以前后摇晃作为回应。
“质数,你喜欢质数。”她说。
奥格斯没有看她,也没有停止摇晃。
“我也喜欢,而且现在有个东西让我特别感兴趣,它叫质因数分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奥格斯呆呆看着桌子继续晃,好像什么都听不懂。
“质因数分解就是把一个数重新写成质数的产物,我所谓的产物指的是相乘结果。你懂吗?”
奥格斯还是同样的表情,莎兰德心想是不是应该干脆闭嘴别说了。
“根据基本的运算原则,每个整数都有它专属的质因数分解式,很酷吧。像二十四这么简单的数字可以用很多种方法来表现,譬如12×2或3×8或4×6,但是分解成质因数却只有一个方法,就是2×2×2×3。听得懂吗?问题是,虽然把质数相乘产生大的数目很简单,但要反过来从答案去回推质数,却往往做不到。有个大坏蛋就利用这点去加密一个秘密信息,你懂吗?这有点像调酒,混合很简单,要恢复那些材料就比较困难了。”
奥格斯既没点头也没吭声,不过至少他的身子不再晃动。
“我们来看看你分解质因数厉不厉害好不好,奥格斯,好不好?”
奥格斯没有动。
“那就当作你说好啦。我们先从456这个数字开始好吗?”
奥格斯眼中闪着光但眼神恍惚,莎兰德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真是荒谬透顶。
外头寒冷风强,几乎不见人迹。但布隆维斯特觉得寒冷对他有好处,让他精神抖擞了些。他心里想着女儿佩妮拉,以及她所谓“真的”写作,当然也想着莎兰德和那个男孩。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