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卫长前些日子在匪巢救下,又送入信诺园的姑娘,其实就是这个偶人。我对其施以秘法、敷以骨肉,做成十八岁少女的模样。它贴身陪伴顾宛瑶多年,对往事留存了部分记忆,即使顾西园本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所以苏卫长只管放心,这一场突袭,我们绝不会空手而归。”
“苏卫长,”冯轶难掩得意道,“你一直不肯修习的本教秘法,确实是无所不能的啊。”

26.

顾西园在灯下批阅账册,假妹妹在一旁奉茶磨墨,顾小闲在暗处咬牙切齿。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忍不住过来探看,结果看得她七窍生烟。
她身上带着十八般凶器,要取这假妹妹的性命易如反掌。但她若是动了手,就得给顾西园一个圆满交代,否则依这家伙的性格,一定会不惜一切缉拿凶手,把东陆掀个天翻地覆。
可她要怎么交代?
走到他面前说:“不好意思,我才是顾宛瑶,我是一个天罗。很遗憾没有如你所愿成为一个温良恭俭的世家小姐,但我很会杀人。”
他会直接宰了她祭祖吧?
或者以他一贯强硬的家长作风,关她一辈子禁闭。
那还不如宰了她祭祖……
她已经是个无法回头的失足浪子,实在不知该如何协调“平临君的妹妹”和“天罗的杀手”这两个水火不容的身份。如果非要选一个,她只能选择后者。
小闲满心懊丧,顺着墙根悄然退去。刚退了两步,一道暗影如蜘蛛挂丝从天而降。她下意识一抖手腕,弹出一条暗青小蛇。
然而那人稍一侧身,轻易就将这条天罗绝杀“杯影”擒住,七寸拿捏得分毫不差。
“好久不见,姑娘还是乱七八糟啊。”对方戏谑道。
小闲看着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哑然失笑。
“舒夜?你来做什么?”
“杀冯轶。”
“冯轶?”小闲愣住。
“他在来的路上。今晚有好戏。” 舒夜在黑暗中轻笑,牙齿闪着森冷的光。
“他来做什么?”寒意在小闲周身扩散。
“不知道。带着一大帮缇卫。姑娘可别急着走,”他吊在傀儡丝上,像只蜘蛛轻轻晃动,“我只管杀人,不管救人。”
小闲与舒夜隐在屋顶,断断续续听着顾西园与敖谨谈话,手脚渐渐凉透。
那个假妹妹,不管顾西园怎么哄,都不肯回房去睡,拿着绣花绷子在旁边假意绣花,搞不懂是什么居心。
身边浓雾团团,在风中聚散不定,她好似坐在去往蛮荒之地的夜航船上,不晓得会有怎样的厄运撕破黑暗出现在眼前。只能提着心,吊着胆,在焦虑中沉默等待。
“这么紧张,一点也不像你。”
舒夜姿态悠闲躺在一旁,双手枕着头,看着蒙昧不清的雾空。
“他们说的魇组新一代精锐,不会就是你吧。”小闲没好气道。
“正是。怎么?”
“本堂没人才了?”
“姑娘这样的人才都改行做起生意,他们只好把烂泥扶上墙了。”
舒夜嘻嘻笑着,烂泥一般摊平,小闲也绷不住笑起来。
这人很早以前就这副德性,如同一把天罗刀丝,绷紧了可以杀人如蓺。但他一般懒得绷紧,大多数时间都松松散散、漫不经心。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天罗的卒业式。两人一组,做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那任务实在很简单,他们都以为对方会去,结果双双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中午在客栈一脸见鬼看到彼此,屁滚尿流才赶上了交任务的死期。那一次他们才发现,原来还真的有人跟自己一样懒,一样散漫,一样不拿卒业式当回事。
这样两个人怎能不一见如故,当晚就出去喝了个五迷三道,喝到兴起还双双违背家规,教给对方本家的禁手——就在那一次,小闲偷学了苏家的“杯影”,舒夜偷学了龙家的“逆刃”。
她在天罗认识很多像舒夜这样的人,至情至性,意气相投,所以她从不后悔离家出走,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可能还会选择做一个天罗。
“据说那个人是你哥哥?”
“是啊。”
“为什么不回家?”
“怕失去自由。再说,我不是有家?”
“哧,姑娘真是单纯,”舒夜笑容讥诮,“那种鬼地方也能算得上家?”
他本来想说,其实你也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自由,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不忍,便没有继续。
对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正在这时,雾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疾风吹散了浓雾,黑袍的缇卫犹如夜海的暗涌,源源出现在信诺园的回廊。
领头的卫长面沉如水,黑袍上绣了一朵平凡普通的蛇尾菊。他的身后,众卫如同决堤的潮水,轰然涌入风雨楼。
苏晋安以雷霆之势破门而入,目标是顾西园手中的名册。缇卫直闯信诺园,摆明要与平临君撕破脸,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抢下证据,将顾西园的罪名定死。
可惜他并没有能够如愿。
因为在他破门而入的同时,那纸卷轴就被丢进了铜炉。
深秋时节还没有冷到需要使用铜炉,顾西园脚边却偏偏放了一个,而且还烧得熊熊炽烈。
苏晋安并无犹豫,抬脚便将铜炉踢翻,热炭飞溅数尺,在地上铺开一方火毯,卷轴已然烧了一半。他刚想上前争夺,却见敖谨仗剑杀来,只得抽身迎击,就在这个间隙,顾西园将卷轴重新扫入火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橘红的火舌将卷轴舔作焦黑,引来一声尖利的咆哮。假妹妹纵身飞扑到炭堆上,试图抢救残余的名册。热炭灼烧她的膝盖与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当她发现一切已于事无补,突然一甩头颅,口中吐出枚赤色长针,长针所指,正是径直奔向她的顾西园。
舒夜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杀冯轶的最佳时机。
通常这应该是刺杀对象情绪最波动的时候,比如手到擒来得意忘形,或者功亏一篑灰心丧气。此时动手,必定一矢中的。
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冯轶,突然看到一个单薄轻盈的身影从身边飞掠下去,双手各持一柄连环弓弩,一柄挥退围攻的缇卫,一柄抵上假妹妹的眉心。
那是顾小闲的天才发明,扣动机关便能连环迭射,算得上绝妙的暗杀工具。但这种工具的妙处仅止于暗杀,面对数百缇卫的真刀实剑,它就像蚊虫叮咬般不济于事。
舒夜目瞪口呆。
他完全没有想到,顾小闲会为了救一个无缘的哥哥,将自己陷入死地。

27.

顾小闲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小时候她很少吃到责罚,倒不是因为乖巧,而是因为很识时务,戒尺打上手心之前就会沉痛地大哭认错,诚恳表示今后绝不再犯,这种狗腿嘴脸令其他人极为不齿,但龙老头总会被她逗得龙颜大悦,既往不咎。
所以不仅舒夜,顾小闲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会冲出来为人挡死。
而这个人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
刀剑密织如网,将小闲兜头罩住。其中一把剑竟然来自顾西园。
他的怀中抱着那个杀不死的怪物,头上插满了弩箭,一边露出诡谲的笑容,一边吐出口中的毒针。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既无法自救,也无法救人。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空气中弥漫了淡淡莲花香。
她想她是死了,因为眼前出现了淮安城的故居。哥哥站在门口,笑着张开双臂,然而等她飞跑过去,却发现屋里放着一口棺材,小小的,刚好能装下八岁的她。
她独自站在雪地里,看到哥哥随意地笑着,说,如叔父所愿。

28.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扑在脸上化作点点湿意。铅云低垂,仿佛从屋顶直接垒上苍穹,又乌泱泱压回屋顶。
原映雪抬头看着天,神情有些迷茫。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似乎有点早。
他在长街的一头立定,沿街店铺早早打过烊,一溜空白的门脸,只剩幡旗与灯笼在风中招摇,迎着天空阴霾的背景,如同一幅潦草的字画。
街面空空荡荡,偶尔有人擦肩而过,也都行色匆匆,和平常的帝都迥然相异。
可能又遇上了什么节庆。
东陆有不少名目繁多的节庆,多到他这个不需要过节的人根本记不清。人们找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不远千里,赶往某个地方,见到某些人,完成一场短暂的相聚。这种相聚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也许还比不上伎馆里纵情狂欢一夜,但它扎实而又温暖,就像慈母缝制的冬衣,样式也许粗陋,却能让人心神宁定。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小时候,元日的早晨起了床,床边摆放着新做的棉袄,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带着蓬松的甜香,闻着就觉得饿……
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街头,努力回想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到底什么味道,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背后吱呀一声门响。他侧过身,看见又一个晚归的人回到自己的温巢。妇人迎出门来,为男人掸落肩上积雪,门后亮亮堂堂,满是热腾腾的人声与饭菜香。
橘黄的灯火透出来,将他狐裘上的雪珠子映成琥珀色,一片琳琅热闹。可惜这片热闹也只是借人东风,晚归的男人进了门,吱呀一声便把所有热闹关进门里,碎琥珀又立刻变回了雪珠子,粒粒幽冷苍蓝。
难怪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这种相聚的日子,人们纷纷躲进自己温暖的巢穴,便显得外面的世界格外冷清,如同一盆烧灭的炭火,只剩苍白的灰烬。
他在冷火盆里站了许久,终于觉得狐裘也抵御不了由内而外的寒意。
这种相聚的日子……连天罗杀手都纷纷回到自己的玩偶之家,去寻找一双暖手,或是一碗热汤,他也应该寻个人一起喝酒才是。
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已经转过身,径直走向丰邑坊。
好久没有见到那个活泼跳脱的小女孩了。
他在风雪中等候,一直没有人出来应门。
雪越下越大,扯絮似的铺天盖地,完全不像初冬的天气。隔着缭乱的雪舞,隐约能看见远处的天墟,那么高,仿佛随时会被厚重的云层压垮。
若是真的能被压垮就好了。
到时候他就混迹在天启城的民众当中,随他们一起欢呼,黑暗的时代终于结束,平安康宁的生活即将到来,什么也不多想,仿佛他当真和他们一样无知。
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要知道的那么多。
无知的人容易接近简单的快乐,他见过许多聪明人,例如那个苏卫长,因为活得太过透彻,反而失去所有的乐趣。
除了那个小女孩。
她既聪明透彻,又温暖真挚,对世界充满童稚的信心,让旁观者也随之胸怀勇气。甚至连他也开始相信,所谓情感与梦想,不仅仅是人心里开出来的虚妄之花。
他随意坐在台阶上,脸上微带笑意,心中信马由缰。
夜色深暗,雪一直没有停,门也无人应答。正当他意兴阑珊,打算独自去喝酒时,一辆车自巷外驶来,缓缓停在了门口。
驾车的是个神情倨傲的少年,投给他的目光中带着犀利的敌意。
他认得这个少年,也知道这股敌意从何而来。
他对少年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敌意,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不是作为一个教长,不是作为神的使者,只是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由于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感情,敌视另一个男人。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纯粹敌意。
狂舞的风雪中,他们静静对峙,像是冰原上两头狭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唤醒了最原始的斗争欲望。
门突然开了。
一条橘色灯光铺出来,由窄而宽。女孩欢快地蹦出来,随手拍散少年肩上的积雪,与他说说笑笑,一起进了院子。
那扇门在他眼前慢慢收窄,连同她的笑脸,以及所有相关的温暖。
你懂得人心里的情感么?
你只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你能给她幸福和安宁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少年丢下冰冷的话语,和女孩并肩离去。他们一起回到属于自己的温巢,将他独自关在门外。
他伸出手,只抓住飞舞的雪花。雪花落在手心,又化成抓不住的水。
狂舞的风雪中,他们静静对峙,像是冰原上两头狭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唤醒了最原始的斗争欲望。
少年拔剑而来,狂风暴雪中,刺目淋漓的血雾骤然喷洒。
他没有觉得疼痛,低下头来,却看见利刃笔直穿透了少年的躯体。
那把剑,竟然拿在自己手里。
原映雪睁开眼,涔涔一身薄汗。
沿街店铺早已打烊,街面上行人寥寥,夜已经很深了。
长街的一头,信诺园被一道微淡的银光所笼罩,仿佛有无数极细的萤火虫上下纷飞,那是密罗系的顶端秘术,神照。
小闲应该已经脱离了危险,顾西园也不会再被偶人所伤。“神照”之下,任何邪魔都无所遁形,偶人身上的邪灵自然魂飞魄散,人们内心的心魔也会被释放出来,产生如梦似真的幻境。
他大概能想象信诺园里是什么光景。枯木与死水上开放着大朵洁白的子午莲。每个人都弃下刀剑,涕泪涟涟,在幻境中直面内心最柔软最疼痛的渴望。
不过——原映雪神情怔忡看着手掌,仿佛还记得利刃刺入敖谨身体的感触——难道竟然连他也一同陷入幻境了么?
“映雪,你是我见过唯一在神照之下,不会出现心魔幻境的人。”他记起大教宗曾经说过的话,“作为神的使者,却不幸地长了一颗人心,或者说,作为一个人,却不幸地成为神的使者,这就是心魔的来源。每一个辰月心中都存在神性和人性的争斗,至死方休。因此每个人都会有心魔。你之所以没有,只是未到逢魔时刻。”
逢魔时刻……
他姗姗来迟的试炼,终于到了么……
原映雪沿着长街独自远去,突然觉得世界无比寂静,又无比喧嚣。
过去他能听见很多声音,街谈,巷议,密谋,杀机……然而在这个心魔入梦的夜晚,所有嘈杂都随着梦中的暴风雪一同远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鲜活,如此疼痛,如此欢愉。

29.

夕阳落在天启城头,点亮郊野的荒烟蔓草,为都城染上一层缥缈的辉光。
敖谨牵着马,如同来时一样,布衣草履,甚至没有遮挡面上的黥痕,逆着傍晚入城的人流缓缓走出城门。
暮风吹拂四季常开的帝槿花,他在花雨中驻足,似乎又看到那一夜的幻境。
他与小闲在树下拥吻,头顶槿花盛放如烟,仿佛新嫁娘的红衣。他们脚下堆积着饱食鲜血的殷红花瓣,风一吹露出半腐的尸骸,竟是他的哥哥敖诩。
那是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渴望和隐痛。
天启官道上,流光溢彩的沉香马车与布衣少年错身而过,又徐徐驶回。车窗内,白衣的男人笑意盈盈。
“走了?”
“还会回来。”
“等你再回来,就该兵戎相见了吧?”
“也许我会亲手杀了你。”
少年轻轻丢下一句,纵马远去。白衣的男人笑看少年的背影,淡墨色的双眼闪过迷离的银光。
“其实,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啊……”
绣了月与星辰的丝帘放下之前,他依稀这么说了一句。

——完——


【Episode 2 雪焚城】


1.

史家时常争辩,究竟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不论答案若何,有一点可以断然肯定。每一桩值得史笔书写的事件里,大都只留下英雄的名字,那些有如过江之鲫的无名之辈,则会被时光的洪流抛上岸头,在烈日下晒作褪色的残影。
即将出现在本文、且不会占据太长篇幅的张三,就是这样一个倒霉的无名之辈。
前两百年有素文纯,后五百年有苏瑾深。这等光彩夺目的名字,即使时光荏苒也会钉牢在历史的坐标系,继续被传说演绎,让少年向往,令少女入梦。
可惜,这种拉风的人生跟张三没有半毛钱关系。如他般命定碌碌无为的倒霉蛋,只能在中州百年未遇的凛冬清晨,身着单薄夹衣坐在滴水滴冻的门槛,脸上一个新鲜热辣的鞋掌印。
“哟,三子,媳妇又纳新鞋底了?”
隔壁晨起的李四担着粪桶走过,随口一句玩笑。这玩笑早被乡里乡亲反复嚼过,寡味得如同甘蔗渣。怎知张三今日听闻,竟笑得涕泪纵横,活像有人掐住了他的痒筋不肯放。
李四在雪中看张三捶胸顿足,不知他抽哪门子风。笑着笑着,张三突如奔牛来袭,钵大的拳头直挥李四面门,二人顿时扭打一团,双双跌在倾倒的粪桶上。
“脑袋让驴踢啦?”
李四鼻血如注,看不懂浑身污臭淋漓,却继续迎风狂笑的张三。
其实张三自己也不懂。
他的人生,明明暗淡得一塌糊涂,却让人禁不住捧腹,就像一本黑底黑字的黑色笑话集锦。
张三生在东陆最穷困的地方,中州洛兰镇。
洛兰位于淳国边境,古戈壁腹地,终年风沙狂舞,四面罕无人烟,这种地方凭空出现华族聚居的城镇仿佛奇迹,其实奇迹的主要是华族这个物种。九州诸族中,华族算得顶狡诈善变的一支,却对故土有着落地生根的情谊,穷山恶水亦能生生不息,是以天不落雨地不产粮的洛兰镇,也有张三李四等一干穷苦乡民的存在。
不过,与其他老实本分的洛兰人不同,张三是个穷则思变的人才。
他一直梦想出人头地。
奋力钻文习武,做过各种尝试,可惜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六年前终于打定主意出门闯荡,空闯出一身祸事,迫不得已潜逃还乡,从此潦倒度日。
他的人生轨迹,仿佛《异人录》那位“初从文三年不中遂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后学医略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的晦气兄,但又似乎更加不幸一点——
他还没卒,对未来还存有念想。
为了成就念想,即使出卖肉体和灵魂也在所不惜,他一直抱持着这样的牺牲精神在努力活着。然而苍茫大地,蚁民如云,肉体与灵魂都算不得紧俏货,他至今也未能把自己成功兜售出去。
张三坐在臭烘烘的雪地里,一时怨苍天无眼,没把他生在官宦世家;一时怨娘亲无谋,没把他送往宦官内廷——否则十多年前阉党专政,也能赶上数载春风得意的好时光——他倒忘了自己未曾蒙面的爹亲还遗留给他狮鼻龅唇,并不符合内廷一贯的审美。
朔风卷着雪片钻进衣领,如同死者的冰冷双手在前胸后背来回摩挲。张三瑟缩良久,到底不敢回家捋母老虎须,把牙一咬,裹紧夹衣走向镇外,左手还揣在贴胸的内袋里。
那里安安稳稳藏着一枚铜锱。
说来可笑,大多数时候,他的私房钱只有一枚铜锱。偶尔时来运转,攒得了两枚,反倒会令他忐忑。
两枚铜锱放在一起叮当作响,被凶婆娘知晓,免不了又是一顿排头。
是的,他就生活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淫威之下。常常有逃家的念头,却没有盘缠来把这个念头实现。一枚铜铢只够支撑他走到镇外的客栈,换杯劣质的烧酒,暖个身,壮个胆,然后接着回头面对惨淡的生活。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能够一去不回头。
张三蔫歪歪往前走,北风吹雪,眼口难开,恨不得鼻子耳朵也能加个盖子。他望着混沌的雪光,突然起了疑心:这雪下得路都找不着,也许客栈根本就没开门?
攀着镇口的老树,他勉力撑开眼缝。
沙黄的戈壁化作银海雪原,风吹雪尘肆虐,并不比以往刮沙暴的日子看得更远。他瞪了半天,实在瞧不见镇外的客栈有无挂出酒幡。正迟疑进退,突见远方隐隐一线黑光,仿佛冰河上突然裂开一道曲折的口子,在风雪中渐渐明晰。
出现在团团雪尘中的,是一旅铁骑兵。
彤云四合的阴天,不知哪里来的光照,明晃晃映着骑兵黑甲,军容整肃,风霜尽染的峥嵘轮廓,仿佛传说中深埋古戈壁之下的上古神兵,被狂风扫起,重现天日。
张三只愣了一瞬,突然松开树杈撒丫飞奔。
随着一颗怀才不遇的心扑腾到半空,那枚贴胸的铜锱也随之从口袋蹦出,悄无声息落进雪地。
所谓有失必有得。
这一天,洛兰镇的张三不慎失去全部家当,却迈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英雄路。

2.

从第一柄天罗刃在帝都饮血,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
喋血七年。纵使闾阎扑地、钟鸣鼎食的天启皇城,也不免显出些许衰微之象。街市繁华依旧,那股死灰之色,是从人心里直透出来的。
匹夫与家国,皆是前途未卜,如履薄冰。
也许只有在元日佳节,人们才有心情重温旧帝国的荣光。家家户户悬挂起大胤朝的蔷薇旗,殷红的流苏早已褪色,缠绕其中的金线却还鲜明,丝丝缕缕闪耀在黄昏的余辉里,仿佛蔷薇帝登基时的盛况,喧闹堂皇,让人暂时遗忘身处一个凄烈的血时代。
顾小闲在落日余晖中踱出帝都最大的药材铺,身后追出一声“欺人太甚”的怒喝。
“本少从不强买强卖,掌柜的若是觉得价格不公道,可以选择不买。”
她冷笑一声,端的是趾高气扬,为那道怒骂做了极好注解。这些日子四处欺人太甚,估计很快就能引起平临君的注意。
接下来,是她和哥哥之间的战争。兵不血刃,也是战争。
小闲穿行在层层叠叠的蔷薇旗间,面色忽明忽暗。
暮光正浓,空气中充满除夕将至的呼吸。祈福的香烛,新酿的醴酒,油锅里翻滚的春卷……还有一丝难得的懒散。元日是天然的休战日,即便一贯冷脸黑面的缇卫大爷们也想早点回家洗洗歇了,老婆孩子热炕头。
阖家团圆的日子。她厌烦的日子。
“哟,刚好凑齐一桌麻将。”
她进了门,毫不意外看见舒夜。一个孤家寡人,总要找熟人蹭年饭。
舒夜估计来了有些时候,正与陆珩喝得热火朝天。男人之间奇怪的很,多数时间领地意识鲜明,独来独往如同丛林孤兽,两杯酒下肚却又磕头拜把,胜似胞生兄弟。
“你们慢耍,我出趟远门。”
年夜饭吃毕,陆珩摇摇晃晃起立,从马厩牵出他的玉青骢。包袱干粮都是一早准备好的,可以随时出发。舒夜有些讶异,元夕夜出什么远门?小闲和里亚却已见惯不怪了。
每一年,不管在哪,陆珩都会在吃完年夜饭之后“出趟远门”。快则三日五日,慢则十天半月,最迟不过上元节便会回来。走的时候带去他整年的积蓄——作为顾小闲的生意伙伴,那是很惊人的一笔财富——回来的时候则囊空如洗。
小闲不知道他去哪里、去做什么,也从来不曾过问。不是不好奇,但朋友的私事,如果他们不主动提及,她绝不会主动过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需要存放秘密的空间。她只知道一点:陆珩从不提前出发,总要留足陪她们吃完年夜饭的时间。对于朋友来说,这份情谊已经足够深厚。
只不过,今年的问题比较严重。陆珩一走,就三缺一了。
“不如去缔情阁找玄玑!”
小闲猛一拍手,将里亚从瞌睡中惊醒。
“你究竟什么时候染上的赌博恶习?”舒夜拿剪刀绞着烛心,懒洋洋道。
“元夕夜就要吃麻薯、打麻将,这样才有守夜的气氛。”她义正言辞。
幼年时深闺高阁,少年时深山密堂,许多寻常的娱乐对她来说都新鲜的很。
“摸牌,打牌,博弈,布局……麻将就像人生,充满意外的乐趣。最棒在于,实在输了个底掉,还能洗牌重来。”
“首先,”舒夜斜睨她,“人生无法洗牌重来;其次,在人生这场牌局,我们只是被打的牌,不是打牌的人;再者,据说今夜会有天象奇观,所以龙姑娘不在缔情阁,被某位风流倜傥的辰月教长邀出去共度良宵了。”
烛火微摇,噼啪炸开一朵花,点亮在小闲眼中,又迅速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