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果然便是晨忻的父亲。听连夫人这一说,望舒的疑惑总算解了开来,他退到桂树后,避免打搅了连氏母子看信。

伸手摩挲着桂树,望舒的泪水便忍不住滴落到桂树下的泥土中。如果城主真是冤死,那晨忻就不该到这里来,不该遇上自己,更不该落得今日的结局。只是,以自己的微薄的法力,什么时候才能唤醒晨忻沉睡的灵魂,让她再度恢复人身?晨忻晨忻,你的坚定让我如何当得起?

仿佛读懂了望舒的心思一般,桂树的枝叶轻柔地拂过了望舒的脸颊,沙沙作响。望舒只觉得一阵阵清凉之意透体而过,他奇怪地低下头,竟看见自己周身散发的氤氲的怨气在桂树的沙沙声中渐渐淡去,原先因为受到羞辱和误解而阏塞的心窍也渐渐通明起来。他抬起头,无数细碎的阳光便从桂树枝叶的缝隙中筛下来,将他眼角的泪水蒸发了。

正在这时,蓦地听天上一个霹雳,有人声若洪钟地喝道:“望舒,你竟然还敢在神山仙境露面,快随我去天庭领罪!”说着,一人已落在望舒面前,长眉垂肩,正是土德星君。

“望舒无罪,如何去领?”望舒后退了一步,靠住桂树,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勾结妖魔……”土德星君刚说到这里,忽然回头怒道,“叛贼的老婆,也敢来阻拦我?”

“星君,我知道你一向最是爱憎分明,所以想请你也读一读这封信。”连夫人走上来,将念珠交到了土德星君手中。

土德星君狐疑地捻碎了念珠,却见光晕缭绕,凸现出一位神将的形容来。“连昧?”土德星君吃了一惊,脱口唤道。

“不错。”连夫人见念珠法力将尽,图影和声音皆有些模糊,索性直接对土德星君道,“我丈夫的魂魄此刻陷落在幽冥城中,他说当年攻打西海妖族时并非他逆天叛逃,而是领了元帅圮蓝的密令潜入敌方做了内应。不料圮蓝因我丈夫以前得罪过他而怀恨于心,破敌之时竟故意陷害,致使我丈夫未及申辩便被处极刑。幸而我丈夫也早有防备,将当日圮蓝的密令埋在西海边的若木下,若星君肯施援手将那证据取出禀告天庭,则我们一家的冤屈都可以昭雪了。”

“若果真如此,我便去一次西海又何妨?”土德星君也是个急公好义之人,当下一口应承,转身就走。临去之时却又想起什么一般转回头来,指着望舒对连夫人道:“夫人是他长辈,也该教导一下这个年轻人不要误入歧途。”

连夫人点了点头,一旁晨恺便忍不住道:“星君放心,若他敢有对不起我妹妹的地方,我一剑便砍了他!”

送走了土德星君,连夫人拉着望舒,想起女儿便有些伤心。然而她终究是识得大体之人,只关切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还要回幽冥城,给连伯父送个回信。”望舒微笑道,“我想此番若是能洗脱他的罪名,连伯父应该是可以获准到虞渊沐浴重生的,到时候你们一家便可团圆了。”说到“团圆”二字,蓦地看见一旁晨忻所化的桂树,又是一阵黯然。

“这样也好。”连夫人安慰地拍着望舒的手,“你先去告诉你连伯父,若是事成,我和恺儿便离了这归山去幽冥城接他,让他安心等我们便是。”

“好。”望舒点头答应了,站起身来,忽然坚定地道,“夫人、晨恺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晨忻的。”

“我相信你。”连夫人微笑点头,目送着望舒消失在归墟的上空。

飞行在茫茫的归墟上方,望舒仔细辨认着幽冥城所在的位置,恍惚记得颜娘曾提过,幽冥城只有在夜晚才会从海面升起。幸而没过多久天色便阴沉下来,望舒循着阴郁怨气传来的方向再次回到了幽冥城外。

忆起颜娘所授的入城方法,望舒运起法力,硬生生将城外包围的浓重的阴云劈出一道缝隙,整个人倏地便被城中强大的引力吸了进去。

一跤重又摔在团团潮湿棉韧的阴云上,望舒爬起身,渐渐适应着幽冥城内的黑暗,摸索着向城内走去。

走了一阵,忽觉阴气更重,层层叠叠竟迫得人窒息起来。定睛分辨,身前的道路上竟堵满了无数的怨灵,暗黑的鬼影撑着身周的怨气,张牙舞爪地堆积在望舒面前。

望舒不明所以,硬着头皮穿越了一些怨灵的身体,却感觉心头的窒息感竟然越发明显,而那些怨灵的神情也越发狰狞。这种双重的压迫让望舒竟再无法前进一步,就那么陷在怨灵的包围中,进退维谷。

见望舒不再动,四周的怨灵开始急速地向望舒身边涌动过来,毫不在乎自身已被挤压变形。这种无形的无声的挤压虽不能带来对望舒身体的伤害,却让他的心逐渐紧缩,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由心脏传到了四肢百骸。

猛地看见为首的怨灵正是那只鼠精,望舒忽然明白,它正想通过这些阴毒怨气对自己元神的侵蚀,最终让自己精疲力竭地死去。这个念头让望舒一阵绝望,他知道自己的法力根本无法抵御这些鬼魂的怨气,只好孤注一掷地叫了出来:“我是来见你们城主的,我有信要带给他!”

这句话果然有些效果,周身的压迫顿时松了一松,让望舒得以抚住胸口大口地喘气。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密密麻麻的怨灵们闪开了一条通道,望舒看见城主连昧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而他的身后,正是颜娘。

乍看到颜娘,望舒的心便放了下来,竟一时有劫后余生之感。然而在城中所有怨灵之前,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丝毫不敢表露自己的激动与欣喜。而颜娘,也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并没有走过来。

“可是给我带回信来了?”城主连昧的话音竟有些颤抖。

“是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望舒笑着点了点头,“夫人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来接您了。”

“真的吗?太感谢你了!”连昧一时激动得忘却了一切,大声朝四周的怨灵们呼喝道,“还堵在这里干什么?快快散了!”

怨灵们没有动,一种嘤嘤之声仿佛哭泣一般迅速在它们之间传播开来,越来越大,仿佛幽深的洞穴中传来的风声一般。连昧听出了其中的不满,怒道:“你们嫉妒什么?我跟你们本就不同,如今是要返回天庭恢复原职了。你们再这样捣乱,小心我使出法术把你们打得灰飞烟灭!”

鼠精的鬼魂漂浮到了连昧眼前,似乎正在激动地申辩着什么。而此时,颜娘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伸手握住了望舒的手。

“它想杀了你报仇,作为不与城主为难的条件。”颜娘低声地在望舒耳边说着,忽然展颜一笑,拉着望舒迅捷无伦地朝着城外飞掠而出。

仿佛搅动了一潭死水,众怨灵惊醒一般向颜娘和望舒追了过来,而前路也瞬间涌出了不少怨灵。眼看二人即将被怨灵组成的潮水吞噬,颜娘蓦地长袖一挥,已将几个怨灵搅成了粉末,众怨灵不由得心悸地退了一步。

“就算是他害死了鼠精,杀了他你们就能离开这里吗?”颜娘大声朝怨灵们说着,长袖再次挥出,“可是灰飞烟灭后你们可就连超生的希望都没有了!”

就在众怨灵迟疑之际,颜娘已拉着望舒急速地穿越了怨灵的阻碍,一路向前。耳听得身后的怨灵们再次扑了上来,散发的尖叫如同牙齿吮磨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望舒头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只知紧抓着颜娘拼命往前飞奔,最终一头撞开幽冥城的阴云屏障,滚落在城外的海面上,耳中似乎还能听到怨灵们隔着护城的阴云在城内尖叫哭泣。

回想起方才的惊险,望舒只觉脑门凉飕飕的,伸手一摸满是冷汗。眼见颜娘跌坐在水面上不住喘息,望舒感激地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颜姐姐,谢谢你。”

颜娘笑了笑,摆了摆手:“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对了,城主在里面会不会有事?”望舒担忧地问。

“不妨,那些怨灵只是得知你是害死鼠精的罪魁,被勾引起了满腔怨气而已,过一阵也就没事了。”颜娘说到这里,有些审视地盯着望舒,“我倒看不出,你这样纯良的小仙人怎么会害死鼠精?”

望舒被她审视的目光看得很是不安,便将当日如何遇见鼠精的情景讲了一遍,末了道:“虽是无心之过,但也是我做事草率所致,因此他要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颜娘点了点头,细细地打量着望舒,忽然问:“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还是先要把剩下的念珠送完。”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颜姐姐,我突然起了念头想将这禁制了幽冥城的阴云破去,让里面的怨魂随时可以投生。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教我吗?”

“为什么要做这么艰难的事?”颜娘忽然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每个人只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就足够了。”

“可是,总需要一些人去做额外的事吧。”望舒低下头,蓦地发现自己周身的怨气不知何时已消散殆尽,低声道,“我回想以前自己的经历,每个人似乎都在无尽的怨念和偏见中挣扎,包括我父亲、土德星君、洪将军,还有我和你,更不必说陷落在幽冥城中的怨魂。后来,直到我见到了晨忻所变的桂树,我才突然发现,能够消解掉怨气的不是报复,而是爱与感激。原先我答应天庭消除怨气是为了让父亲复生,而现在我做的只是想让连夫人和晨忻恢复拭镜女仙身份时,发现那些镜子不再那么阴翳……”

“连夫人和晨忻?他们是谁?”颜娘此刻抬眼,蓦地发现沐浴在月光中的望舒清净绝尘,恍如神祗,一时有些惊讶,“望舒,把你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好吗?然后……我便告诉你破去幽冥城阴云的办法。”

 

 

 

第十章 玉宇澄清万里埃

 

天已经亮了,讲得有些疲倦的望舒靠在颜娘肩上,睡着了。颜娘轻轻地搂着他的肩,爱怜地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目光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刚才睡着了?”望舒蓦地抬起头,抱歉地笑了笑。“颜姐姐,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破除阴云的办法了吧?”

“其实说起来并不难。”颜娘缓缓道,“只要有来自三人的对幽冥城中鬼魂的忏悔之泪,便可以逐渐融化这由层层怨气凝结的阴云,让月光每天都能照射进城,指引怨魂们来世的方向。”

“听起来确实并不难。”望舒点了点头。

“可实际上,想要一个神仙中人真正忏悔却难似登天。”颜娘冷笑了一下,“你别忘了,我平素最恨的也是天界之人,你只是例外而已。”

“看来定是有人对不起你。”望舒诚恳地对颜娘道,“颜姐姐,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虽然法力低微,好歹也可以帮你探个消息。”

“他也是传信仙人,平素游走四方,断难遇见的。他的名字是——”颜娘黯然地低下头去,闷闷地说出两个字来,“祈晔。”

“祈晔?”望舒这回是真正吃了一惊,言语都不太连贯起来,“他,他是如何害了你?”

“他骗去了我的身心,害我被族人沉入潭水,临死时他虽然来了,却只是抢走了我的孩子就扬长而去!”颜娘说到这里,深深地将脸埋入了双膝,肩头不由颤抖起来。

仿佛整个天地都倾倒了,望舒呆呆地看着哭泣的颜娘,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你是……我母亲?”

颜娘蓦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望舒,流泪的双目中忽然发出了欣喜的光,“望舒,你真的是他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一把搂住了望舒的肩膀,颜娘泣道,“怪不得我从一开始便觉得你与众不同,原本我还以为只是因为你和他长得略有相似而已……”

“母亲……”望舒哽咽着呼唤了一声,扑到了颜娘的怀中。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对颜娘一直怀有的敬爱和信任是因为什么,那温暖的气息不正是自己幼时所熟悉的依恋么?尽管后来他曾经惶恐地意识到,身为鬼魂的颜娘是不会拥有任何体温的。

“望舒,虽然祈晔对不起我,但能够看到你我也很高兴了……”颜娘抚摸着望舒的头发,一边流泪一边将那块赝品玉佩举起,“他骗了我,幸好你不骗我……”

“不,这块玉确实是父亲身上最贵重的物件,而且他当时也是迫不得已。”望舒从颜娘怀中抬起头来,解释道,“凡人体重,父亲的法力根本不够带着我们两个同时飞行。母亲若是要怪,就怪我好了。”

“傻孩子,我明白的,因为如果当时换我来选择,我也会选择先救你。”颜娘苦笑了一声,“可惜我当时心里又急又气,没能想到这层,虽然你父亲给我贯注了一些法力想要保住我的生命,可我还是绝望地选择了幽冥城,并刻意忘却了过去的姓名。后来也是亏了那些法力,我才能够保持人形,只修炼了不到三百年就能出入幽冥城……只是,我这几百年的孤苦,不怨他还能怨谁。加上当日好不容易破城出去找他,却听你说这玉是赝品,我更是激愤得几乎要疯掉……”

“父亲一直在找你,却一直没有找到。”望舒忽然从怀中掏出那块旧手帕道,“父亲临死的时候还说,他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他果真还留着这东西。”颜娘颤着手接过手帕,凄然道,“原来他并没有骗我,这上面还有他的眼泪……”

“母亲……”望舒紧紧地抱住了颜娘,将头枕在了她的肩上。在琼田种玉的时候,他无数次梦见回到了母亲的怀中,却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份温暖和淡淡的发香。“等我收集了三位神仙的忏悔之泪,我们就可以随时见面,再不用分开……”

“嗯,再也不分开……”颜娘也反手抱紧了望舒,母子两人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坐在平静的归墟水面上随着波浪微微起伏。

“望舒,你居然……”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蓦地从天空传来,望舒惊醒转头,却看见连夫人一脸失望地站在远处,而她身前的晨恺,则红着眼睛挺剑刺了过来。

“晨恺,别这样……”望舒自然而然地将颜娘护在身后,站起来想要阻止晨恺的莽撞之举。

“你怎么对得起我妹妹!”晨恺的眼中满是血丝,眼角处几乎愤怒得要裂了开来,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着望舒直冲过来。

“她是我母……”“亲”字尚未出口,望舒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一看,却见晨恺的佩剑已从自己胸前穿过。他吸了口气准备继续说下去,却立时被撕心裂肺的剧痛淹没了神志,脚下一软便倒在了海面上。

“我早就说过,你要是对不起忻儿,我便杀了你。”晨恺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望舒,忽然回头无助地大声叫道:“母亲,我……我真的杀了他……”

“望舒!”颜娘惊呼一声,猛地扑到望舒身前,想用法力止住他胸前汩汩而出的鲜血,却无济于事。

“你这个妖女,也想让我杀了你么?”晨恺举着染血的宝剑,躬身想将颜娘拉开。

“晨恺……”望舒奋力举起手,握住了晨恺的手腕,一动之下口中竟呛出血来,“她是我……母亲……”

“什么?”晨恺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会向兀自施法给望舒止血的颜娘问:“他说的是真的?”

“我的儿子从来不说谎。”颜娘蓦地抬起头,一双泛着妖气的眼睛冷冷盯着晨恺,声音却蓦地哽咽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神仙……”

显然被她的话所震惊,晨恺哆嗦了一下,跪倒在水面上,不知所措地道:“对不起,我还以为……可这是借的土德星君的宝剑,一般的法力治不了……”

颜娘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晨恺的话,只是不断地将自己的法力输入望舒体内,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望舒闭目歇了一会,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吃力地抓住颜娘掉落在身边的那块手帕,微弱地道:“这上面有……父亲忏悔的眼泪,原本我想加上我的,再寻找到一个神仙就够了……可是,我现在……哭不出来……”

“不要说话!”颜娘嗔怪了一句,继续想要阻止望舒不断流失的生命,却绝望地发现他的身体已开始冰凉下去。而先前呆在一旁的晨恺此刻也伸出手,尝试着给望舒输入自己的法力,却无济于事。

望舒抬起眼,望着远处急速赶来的连夫人,苦笑了一下:“晨恺……我好恨……恨连夫人那样通情达理的人……也不相信我……”

“望舒,你坚持,我去找城主!”颜娘抹去眼泪,猛地站了起来,拼尽残存的法力,将幽冥城外的阴云劈出了出入的缝隙。然而就在她准备纵身跃入的时候,一道白光已在转瞬之间投入了幽冥城的黑暗之中。

颜娘呆了一呆,回头看了看望舒完全丧失了生气的身躯,忽然靠着城外的阴云无力地滑坐在水面上。方才怎会没有想到,以幽冥城内部强大的吸力,本已游荡在躯体边缘的望舒的魂魄根本无法抵御。

“你是望舒的母亲?”连夫人颓然地从望舒身边站起,原本优雅端庄的声音此刻已颤抖得有些变形,“对不起……”

“天界之人不配说这三个字。”颜娘咬着牙站了起来,不愿在连夫人面前输了气势。然后她转过身,一头撞进了幽冥城。

颜娘在幽冥城中找到望舒的灵魂并不困难,因为还在幽冥城的边缘,望舒就已经被一些游荡的怨魂围了起来。

此刻的望舒已然听懂了怨魂的语言,他清楚地听到他们好奇地窃窃私语:“这是新来的,好像就是先前的那个仙人呢。”

望舒低下了头,看见自己只剩下了影子般的灵魂,而这灵魂的周围,一缕缕的怨气正在迅速蔓延。

为什么不相信我,让所有的一切功亏一篑?望舒蓦地跪在了地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而那缕缕从身体中溢出的黑色怨气更让他惶恐不安。他撑住额头,尽力地蜷缩着身子,可丝丝缕缕的怨气仍旧不断从他体内涌出,结成周身黑色的雾气。

颜娘来到的时候望舒依然深深地埋着头,身体不断颤抖,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变乱中醒过神来。颜娘赶跑了那些看热闹的怨魂,将望舒搂在了怀中:“孩子别怕,娘会保护你。”

望舒的魂灵慢慢地舒展开,最终乖顺地靠在颜娘的臂弯里,和活着的时候相比,这一抹魂灵显得单薄而脆弱。颜娘知道新生的鬼魂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才能说话和自如行动,于是她小心地抱着望舒向城内走去,就像望舒刚出生的时候,她抱着他一样。

“颜娘,我要走了,我的妻子和儿子在外面等我。”城主连昧走了过来,所不同的是,他周身的怨气也淡去了大半,“我马上要去虞渊沐浴重生,官复原职,今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我还是不去了,免得天庭说你与妖魔勾结。”颜娘淡淡一笑,冷淡的话语如同冰水浇灭了连昧的兴奋。连昧尴尬地停顿了一下,方才强笑道:“这个城主的位置看来要还给你了,城中心的住处现在空着,你直接住进去就好。”

“谢谢。”颜娘没有多说什么,抱着望舒的灵魂直接往前走去,一直走进了城主所居的深黑色雾气中。

“在这个地方修炼法力非常合适。”颜娘将望舒放下,和声劝慰道,“你从现在修炼千年,未必比神仙的法力差到哪里,而且再不用受他们的约束。”

望舒看着颜娘,想说话却仍未适应,只得摇了摇头。

“你不想修炼?”颜娘惊异地看着他,忽然苦笑了,“倒也是,方才经历了大变,一时哪里有修炼的心思?”

望舒走上来,伸臂抱住了颜娘,一动不动。

“我的好孩子。”颜娘慈爱地拍了拍望舒,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微笑地享受着母子俩三百年来难得的相处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阵微弱的喧嚣声穿透黑雾的屏障,让沉浸在静谧中的母子惊醒过来。“我们出去看看。”颜娘招呼了望舒,从黑雾中钻出,却蓦地看见无数怨魂拥挤在道旁,尽皆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空。

他们在看什么?颜娘惊异地注视着,渐渐觉得此刻幽冥城天空的颜色比平时浅淡了一些,似乎正有人从外面一点一点消融了那遮天蔽日的怨气。

“是连夫人。”望舒的灵魂终于能说出幽冥城的语言来,轻轻笑道,“我当时就应该想到,她会完成我的心愿。”

“她收集到足够的忏悔之泪了?”颜娘再一次惊诧了,“这么短的时间,哪里够?”

“我猜,除了父亲的泪水,还有连夫人和晨恺的。”望舒忽然笑得有些孩子气,“当时我真的是非常非常怨恨他们……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就像我刚开始死也不愿来幽冥城一样,不过,经过一些事,这底线也是会变的。我现在,已经原谅他们了……”望舒说着说着,周身黑色的怨气逐渐淡了下去,最终只剩下一个清淡的灵魂,在怨魂的群体中,显出耀眼的干净。

阴云密布的天空更加明亮了一些,让整个幽冥城都更加清晰地展现在每个魂灵面前。所有的魂灵都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带着虔诚的祈祷般的眼神仰望着那越来越亮的天空。而那已呈现出淡灰的阴云的顶端,缓缓映照出了一个仙女灵动的身影。她手中握着一块手帕,手臂到处,便拖动出一缕亮光。渐渐地,这些亮光交错纵横,织成了一张璀璨的细密的光网。

连夫人不愧曾任拭镜女仙啊。望舒心头默默地欢呼着,眼见着这奇伟瑰丽、激动人心的场面,不由泪光盈然。忽然,他感到一丝凉意,扬起脸,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整个幽冥城中已开始下起了雨点,竟有越来越密的趋势。

“讨厌,又下泪雨了。”颜娘在一旁哽咽着嘟囔了一句,“不过,这一次没把我的心情弄坏。”

泪雨中,所有的灵魂都在默默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

忽然,一轮明月爬上了中天,顷刻将柔和的清光轰然从幽冥城顶部灌下。一时间,无数的光柱从连夫人擦拭而出的网状缝隙中倾泻而进,泄落在无数翘首而待的灵魂头上,引导着他们飞出了幽冥城的禁制,飞向着远方巨大的命运之轮,投生到彼岸的世界中。

“望舒,你也去吧。”看着望舒的灵魂随着月光漂浮在半空,越来越高,颜娘终于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我已由鬼魂修炼成了魔身,所以仍将继续游荡在世间。但无论你托生在何方,我都会再找到你的。”

万千清晖中,望舒不断被月光吸引着向天空飞去。忽然,一道黑气缠住了望舒,想要将他拖曳到月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去。望舒没有反抗,平静地看着那团黑气中扭曲的灵魂——那是鼠精。

“畜生,快放手!”颜娘见鼠精忽然发难,立时就要施法将它打得魂飞魄散。

“不……”望舒吃力地朝颜娘摆了摆手,眼睛正视着怨气中鼠精悲愤的面孔,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来:“对……不……起……”

一滴泪水从望舒眼中滑下,溅落在身边缠绕的鼠精的怨气上。

“不要!”颜娘大声地喊出来,捂住嘴跪跌在地上——灵魂是不该有眼泪的,那么望舒的这滴泪,实际上奉献出的已是他灵魂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月光再也无法将这残缺的灵魂带到投生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