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望舒的眼泪,鼠精怔住了,浑然不觉身周的怨气正在那滴泪水中渐渐融解,它自己的灵魂也由于吸收了望舒的灵气而越发明亮。终于,它放开了扼在望舒咽喉的双手,放任自己被月光漂浮上去,消失在一片皓白的光晕中。

望舒的灵魂失去了支撑,沿着月光缓缓滑落回幽冥城中,被颜娘冲过去捧在了手中。

“娘别哭……我心里……很安宁……”望舒笑着对泪流满面的母亲道,“以后……我就陪娘……住在这里……”

“不!”颜娘忽然跪在了地上,面朝天大声地祝祷:“神啊,带他走吧,他是不该呆在这个阴暗的地方呀!……”

仿佛回应着颜娘的祈求,一道金光蓦地从天而降,不同于皓白的月光,却仿佛一道辉煌灿烂的阶梯,垂挂在望舒的身边。

“你……是来接望舒的吗?”颜娘愣愣地看着那金光,终于抱着望舒走了过去,松开手,望舒的灵魂便沿着金光一路飘摇而上。

望舒徒劳地朝母亲伸出了手臂,颜娘只是静静地抬头仰视着,目光着含着深切的希望。渐渐地,她的身影在望舒眼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不知飞了多久,望舒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金色的湖泊,平静的湖水恍如融化的金属一般厚重。然后他便身不由己地飘落在湖心中,渐渐沉没。

“望舒,你可有什么要求?”金壁辉煌的紫舒殿上,天帝和蔼地问。

“望舒只盼能让晨忻恢复人身。”望舒躬身立在阶下,回答道。

“连晨忻的魂灵只是沉睡在桂树中,只要你用心呼唤,定能将她唤醒。”天帝笑着摇了摇头,“这已经不算是要求。”

看来还需要另外提一个要求,望舒一时竟有些为难。从虞渊沐浴重生以来,虽有连昧夫妇、土德星君等撑持,然而在将剩下的十粒念珠一一送达的过程中,望舒还是听到了不少讥刺的流言蜚语,大意是他一个小小仙人,竟能惊动天帝特旨引往虞渊复生,实在是不知哪里来的好运。然而据土德星君说,当时天帝只回答了一句话:“能如望舒以爱之眼看世事的,天界又有几人?”

望舒自己倒对天帝的评价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很理解,他总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想到这里,望舒小心道:“那只要我母亲以后能自由出入幽冥城,望舒便再没有别的要求。”

“若要她能自由出入,无异于让幽冥城的怨魂可以永远自由轮回——你这个要求可不小啊。”天帝微笑道,“那我便封你为御月神人,虽然只是最低级的神人职位,你却可以驾驭月光照遍幽冥城——启程赴任去吧。”

“多谢陛下。”望舒行了礼,退出紫舒殿,换上了银色的御月神人法袍,便有人将他引到了归墟的东岸。但见一辆六龙的银车停放在广袤的平原上,而车上所载的,正是一轮硕大浑圆的月亮,它散发的万千清光将归墟的水面也染成了银白。

望舒跃上了龙车,惊喜地握住了六龙的驭绳。正要出发,却听有人远远叫道:“望舒等一等,我把忻儿给你送来了!”

望舒惊异抬头,正看见晨恺肩扛着一株根叶俱全的桂树,匆匆飞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怕你太忙,没有时间照顾我妹妹,就自作主张把她送来了——你看看种在哪里好?”

“便种在月亮里吧。”望舒跳下车座,和晨恺一起,将桂树小心地种在月亮之中。伸手抚摸着桂树的枝干,望舒低声道:“晨忻,我已经完成了你的心愿,你早日醒过来吧。”

“多跟你在一起,妹妹就会早一日恢复人身。”晨恺偷偷抹去了眼泪,远远退开一步,不再打扰望舒和晨忻的耳语。然后他看见望舒一抖缰绳,驾驶着光华灿烂的月车,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璀璨的轨迹。

与此同时,悠扬的歌声伴随着冉冉升起的皓月从云层中传来,那是云中仙子们为御月之神所作的赞歌:

“愿我有朝一日,在严酷的理想的尽头,
向赞许的神灵高歌大捷和荣耀。
愿心锤明快的敲击无一失误,
紧扣松弛、颤抖或断裂的琴弦。
愿我流泪的脸庞增添我的光彩;
愿暗暗的哭泣如花开放。
哦,那时,你们会何等可爱,黑夜,
历尽忧患的黑夜。
……”

2004年10月7日初稿

2004年10月28日二稿

附注:

《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王逸注:“望舒,月御也。飞廉,风伯也。”

《十洲记》:“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里。上有风生兽,似豹,青色,大入狸。张网取之,积薪数车以烧之,薪尽而兽不然,灰中而立,毛亦不焦。斫刺不入,打之如皮囊……以石上菖蒲塞其鼻即死。……”

 

 

 

 

丽端作品全集·神殇系列神殇·蜉蝣之羽

 


楔子 池中影

 

清晨的阳光从木香树茂密的枝叶间筛下,洒在水面上形成点点细碎的光斑。周围一丝风也没有,平静的水面光滑如镜。

忽然,水下不知是谁轻轻碰触到水面,漾起一点细细的涟漪,随即活泼泼地扩散开去,预示着一个毫不起眼却又无比奇妙的时刻来临。

涟漪的圆心中,两只纤细的脚爪从水下探了出来,堪堪附住了水池边缘一枝半生在水中的红蓼。随着脚爪的移动,新生命的头、颈、身体和翅膀都相继露出了水面,沿着红蓼的茎慢慢往上爬行,最终停留在红白相间的穗状花朵上——那是一只刚刚脱离幼虫阶段、拥有了一双翅膀的小虫蜉蝣。

安静地趴在红蓼硕大的花穗上,蜉蝣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它诞生的池塘,还有池塘尽头那片望不到边际的木香树林。过了一会,它收敛了注意力,开始努力脱去身上黑色的幼皮,逐渐展露出它一生中最为骄傲的美丽:淡金色的纤长身体,绛红色的飘逸尾须,还有一双透明的镶嵌着少许褐色网格的轻巧翅膀。

借着南方温暖的阳光晒干翅膀上的水汽,蜉蝣试着拍动翅膀,很轻松地就离开了身下的红蓼,飞翔在池塘的上空。与此同时,无数新生的蜉蝣与它一起纷纷从各自暂停的地方起飞,逐渐聚集成一群衣裳楚楚的精灵,开始了他们特有的择偶舞会。一旦它们选择到了合适的配偶,就会安静地从热闹的舞会中撤离,寻找到一处不受打搅的地方,完成它们繁衍后代的重任。

然而最先前的那只蜉蝣却没有加入到这个热闹的行列中,它独自飞远,停留在池塘对岸的另一株红蓼上,不无忧伤地望了望即将行至中天的太阳,然后看着远处忙碌的同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虫儿也有烦恼的事吗?”一个声音蓦地在蜉蝣的身边响起,带着笑意。

“是啊。”蜉蝣答应了一声,转头去看是谁听见了它细微的慨叹,却见一个美丽的女神坐在池塘边,编织着一串木香花的花环。

女神听见蜉蝣如此老气横秋的口气,不由失笑:“你不是才获得了美丽和自由吗,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却在这里浪费时光?”

“我有美丽和自由吗?”蜉蝣望了望水中自己的倒影,在女神的倒影边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不可否认拥有各自无法替代的美丽。然而它的语气仍然显得有些落寞:“我在水中生活了三年,生活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待今天的到来,可以拥有一双翅膀,飞出那充满了淤泥和腐草的塘底。可是到了今天我才记起,我的生命将会在日落之时结束,我所拥有的这宝贵的一天,无非是要择偶、交配、生儿育女,然后和同伴们如同落叶一般死在水面上。一想起自己的生命如此无趣和短暂,我就非常难过。”

“朝生暮死,就是蜉蝣的宿命啊。”女神停下了手中的编织,伸手让蜉蝣落在她的掌心中,“其实在永恒不变的天地看来,蜉蝣一天的生命和神人万年的生命也没有什么区别呢。”

“不,当然有区别!”蜉蝣微微扑动着它的双翼,表达着自己的愿望,“至少你可以游历天地四方,可以品尝悲欢离合,而我却只能为了最原始的繁衍而耗费掉自己全部的生命。如果我可以拥有一年的生命,经历四季截然不同的风光,哪怕生活再艰苦我也会感谢神的恩典。”

看着蜉蝣如此坚定的神情,女神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悲悯:“既然你的心志如此坚决,我可以赐给你一个人的身体,实现你的愿望。”

“多谢神。”蜉蝣大喜,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

“我身边正好缺一个司花女侍,你就跟我回巫山神女宫吧。”女神微笑着道。

“司花女侍是做什么的?”蜉蝣犹豫着问道。

“你这个职位倒是轻松,只要为我花园里栽种的瑶草授粉即可。神女宫中无风无虫,因此要那些花儿自己授粉倒是件麻烦事。”女神耐心地解释着。

“就是永远这样吗?”蜉蝣轻轻地问,见女神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终于鼓足勇气道,“神,请饶恕我的贪心。我所希望经历的,是多彩的生活和情感,而并非仅仅是一个一成不变的生命。”

女神若有所思地盯着掌心中柔弱的生物,随即笑了:“既然如此,我就赐给你一年的生命,你可以到人间去体验你想要的生活。”

“仁慈的神,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蜉蝣谦恭地向女神表达着自己的感激。

“虽然不是强制,不过我还是会给你一个使命,免得你的生活过于漫无目的,也让我对天帝有个交待。”女神伸手指着木香树林之外的北方天空,“你一直向东北走,穿越巫山,就会到达封丹国,那里的巴族人信奉妖鬼,如果你能劝说他们放弃自己的旧俗,皈依为神界的子民,说不定神界会奖赏给你永恒的生命和灵魂。”

“我会尽我所能。”蜉蝣承诺着,扑动翅膀飞离了女神的掌心,看着女神走到水池边,投下清晰美丽的倒影。

“就用我的影子吧。”女神看了看蜉蝣,笑着弯下腰,将双手伸入水中。过了一会,那水中的倒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仿佛果真有另一个女神躲在水面下一般。随着女神的双臂向上一捧,那倒影便如同一个布偶般从水中脱离而出,站立在池塘边的草地上。

一道金光从女神的手中发出,映射到蜉蝣的身体上。一瞬间的失明后,蜉蝣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和那用倒影塑造的新身体融为一体,容貌身材与女神毫无二致,只是背上多了一对透明的带着少许褐色网格的翅膀。

“我在这个影子中灌注了一定的法力,可以让你支撑一年的时间。不过你每次施法,寿命都会相应减少,所以最好不要浪费法力。”女神满意地打量着眼前蜉蝣的新形象,“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蜉蝣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请神赐给我一个名字吧。”

“你是我的影子,而我的名字叫瑶姬。”女神开心地笑道,“那么你就叫‘瑶影’好了。”

 

 

 

第一章 天上星

 

封丹国的都城丹城位于清江畔的钟离山麓,城墙均用硕大的花岗岩石块垒成,高大坚固,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盘踞在山下的健硕红龙。而整个丹城,则是依照山势起伏而建,层层叠叠的白色屋宇和盘旋蜿蜒的街道,越往高处越是精致,最终烘托出城市最高处用云晶石建筑的神庙,飞檐上挑着一串串光华灿烂的金铃,让城外的人远远就能惊叹整个城市的宏伟富庶。

二十年前,务相正是出生在丹城外十里的巴人村落中,可惜丹城的宏伟富庶与他毫不相干。

丹城外的巴人村落已经存在上百年了,里面的居民共分为巴、樊、覃、相、郑五姓,其中务相一家所属的巴氏乃是当年巴人领袖的嫡系后裔。为示这种身份的区别,尽管所有巴人的房屋都简陋得被善于建筑的封丹国人蔑称为“穴”,巴氏人的房屋外还是用红泥涂抹装饰,不像其余四姓只用烟熏木料来防止虫蚁而已。

务相出生的那一年,西南天空中的承钧星分外明亮,于是擅长占星的大长老欣喜地预言,这一年出生的孩子中必定有人能成为伟大的廪君,带领巴人获得幸福的生活。

廪君是巴人尚未流落之时的国君称号,历代廪君都是所有巴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至今他们的魂灵还被巴人所顶礼膜拜。因此大长老的预言在村落中引起了震动,务相的父母欣喜之余,便商量着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命名为“承钧”。

可惜务相来迟了一步,当他的父母喜滋滋地抱着他前往大长老处请求祝福的时候,他们得知樊氏的另一个男孩已经抢先命名为“承钧”了。

务相的父亲失望地呆了一会,只好请求大长老给自己刚出生的男婴另外取一个名字。端详了那个不住挥舞手足的孩子几眼,或许是看在年轻的父亲是巴氏子弟的情面上,大长老居然动用了他珍贵的水盘。务相的父母抱着他,一直恭敬地等待大长老从水盘上抬起头来,可惜那个老人仿佛已经入定,灰白的眉头始终纠结,一直到出生不久的务相终于按捺不住哇地哭起来,大长老才头也不抬地说出了两个字:“务相。”便算是为那孩子命了名。

“就算不叫承钧,我的儿子也会成为廪君。”知道“务相”这个名字远没有“承钧”响亮,务相的父亲便从孩子记事开始,喋喋不休地给他灌输自己的伟大理想,直到后来他在封丹国人的采砂场干活的时候死在一块飞崩的岩石下。

务相也一度相信过自己会成为廪君,毕竟他从小在一众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很快就成为了巴氏孩子们的首领,就算大长老的孙子庆宜,也颠颠地跟在他身后,听候差遣。

可惜,在务相年满十二岁,第一次参加巴人一年一度的掷剑大赛时,他输给了与他同龄的樊氏少年——承钧。而这次失利,不过是务相今后无数次输给承钧的开端。

尽管自小便将抢走了自己名字的承钧引为对手,务相却把自己输给那个安静而秀气的少年的事当作偶然的失误,而他们两人也除了赛场上匆匆一瞥,一直没有交往的机会——寄人篱下的巴人一族完全依靠在封丹国的盐场砂场做工来维持生活,因此巴人无论长幼尊卑都过着忙碌而艰苦的日子,如同沙地里永不停歇的蚁群,永远担忧着不知何时光临却注定雨水肆虐的明天。

务相十三岁那年,从家中的破烂杂物中翻出了一张陈旧的渔网。当他从庆宜那里得知这是百年前祖先曾经使用过的渔具,甚至可能带有某种神力时,务相便召集了几个孩子往清江走去,想要试试这渔网的功效。

“你们要去哪里?”走到离清江不远处,一个担着柴捆的少年忽然拦住了务相一行人的去路。显然方才干了很久的活,少年的头发被汗水湿漉漉地沾在额头上,白皙的面颊也微微发红。

务相一时没有认出面前的少年是谁,当即问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问我们?”

“他是樊氏的承钧。”一向嘴快的跟班庆宜赶紧向务相报告,“就是怎么晒也晒不黑的那个。”

“你就是承钧?”看着承钧沉着的表情,务相记起了昔日他在掷剑大赛上的身姿,忽然冷笑了一下——这个小白脸既然被他的家人以星辰的名字来命名,那么和自己一样,他从小也被灌输了争做廪君的野心?

“我认识你,你是巴氏的务相。”承钧礼貌地朝几个同龄人笑笑,诚恳地道,“你们带着渔网是想去清江捕鱼么?可是封丹国最近新出了法令:从日升到日落,巴人不能在封丹国的水泽河流中捕鱼。”

“他们说不许就不许么?”被提醒着记起了这个明显欺压的法令,务相的锐气被彻底激发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怒火是为了封丹国人多,还是为了承钧沉稳的态度多,“你这个胆小鬼快让开,我们偏要去捕鱼!”

“不要去!”承钧抢上一步,借助自己的身体和肩上的柴捆将道路封住,“这个法令刚刚公布,现在正是检查最严格的时候。你们要捕鱼,可以晚上来,也可以等过些天排查松懈了再来,何必正好撞在别人的刃尖上?”

务相愣了一下。他不是糊涂的孩子,也知道这些年来封丹国人对巴人的歧视已经越来越严重,手段也越来越苛刻,自己不该为了一时的意气为整族人带来麻烦。然而如果当众认错,特别是屈服在这个假想敌的言语中,十三岁的务相无论如何丢不起这个颜面。

“务相哥,我们还去捕鱼吗?”见务相不说话,多嘴的庆宜忍不住追问道。

“先教训教训这个讨厌的胆小鬼再说!”务相那时心中已打定主意要杀杀承钧的威风,让他以后不敢再对自己指手划脚,索性向手下的跟班们发令。

几个少年向来唯务相马首是瞻,听他一开口,都呼啦拉冲了上去,将承钧围在当中。

“务相,我不是胆小鬼,而且我说的话也没有错。”承钧看了看周围逼近的孩子,依旧以那副令务相讨厌的镇静态度说道,“我愿意晚上和你们一起来捕鱼。”

“谁跟你一起?”务相见已势成骑虎,没理由撤后走掉,索性大声喊道:“打!”

眨眼之间,几个少年已厮打在一起,承钧的柴捆也被踹落了一地。

“好了!”等到庆宜在别人的掩护下终于在承钧嘴角上揍了一拳,务相便适时地止住了手下的挑衅。人群散开后,务相看见承钧的嘴角虽然肿了起来,衣服也撕破了一处,但其余几个孩子却显得更加狼狈,不由心中有些窝火。看不出承钧身材清瘦,打架却还有两下子。

“让手下冲锋陷阵,自己却躲在一边,你认为自己配当廪君吗?”承钧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角的血,忽然淡淡地盯着务相,不急不徐地说。

这句话如同一枝燃烧的火把,将务相的脸蓦地映红了。虽然务相知道刚才自己只是掂量了他的身板,不屑于亲自出手,然而此刻却已无法解释出来。一时有些心虚,务相只好强撑着颜面道:“胆小鬼若是不服气,就带人过来报复好了,我一个人对付你们。”

不料承钧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搭理务相的话,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的木柴。

“那么——我现在正式挑战你。”承钧的镇静忽然让务相很是不安,而方才承钧那句奚落的话更是如同石子一样硌得务相心里不舒服——他要证明自己确实有做廪君的资格,并要在气势上压过这个看似云淡风清却带着无形威势的少年。“我们还是比掷剑如何?”

掷剑向来是巴人所特有的技艺,同时也是务相的擅长,自从上次比赛输给承钧后,务相早起晚睡,越发苦练了一年,自信在所有巴人中已经罕逢对手。此刻务相急需打败承钧来维持自己已然开始动摇的自信。

承钧本是蹲在地上收拾残局,听了务相的话后沉默了一会,随即站了起来。他右手握拳,曲起右手食指放在左胸,对着务相深深一低头,算作接受了务相的挑战。

这是巴人之间特有的致意方式,也是掷剑大赛的礼节。务相绷着脸还了一礼,随即走上一步,从承钧的柴捆里随意抽出一根树枝,指着远处的一株野李树道:“我打最右边的李子。”说着抖擞精神,将树枝脱手掷出,如同离弦之箭嗖地穿过李树的右边枝桠,瞬息之间,树枝又巧妙地回旋,带着余势落入了务相的手中。

庆宜猴急地跑过去,从李树下捡起被树枝打落的李子,高高地举了起来,口中大声叫道:“打落了五个!”

“好!”务相手下看热闹的少年们都欢呼起来。务相的功夫看似平淡,却是用最普通的树枝演成,并非真正掷剑时已经专门打制成弧状的飞剑,这等技艺在巴人中已是出类拔萃。

“果然还不错。”承钧也顺口赞叹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树枝扔了出去。

树枝遵循着方才务相的轨迹从李树右方穿过,打了个回旋又落在承钧手中。承钧随意松了手指,将树枝扔在地上,继续整理柴捆去了。

务相死死地盯着正蹲在树下找李子的庆宜,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如同在耳边咚咚地擂起了一面皮鼓。这个阵仗,竟比当日掷剑大赛更令务相紧张。

庆宜终于站了起来,两手一摊,摇了摇头。在众人愣神间,他猛然开心地大笑起来:“一个也没打落,哈哈!”

其余的少年们正要附和着哄笑,务相眼角的余光却蓦地扫见承钧脚下的树枝,不由如同三伏天被人浇了一桶井水,凉凉热热掺和在一起,让他一瞬间有些怔忡。一咬牙,务相猛地挥手:“不许笑,是我输了。”

那几个嘻嘻哈哈的少年一愣,这才看清被承钧扔在一旁的树枝上,赫然穿了整整一串李子,竟有七八个之多。

“你、你这是什么法术?”庆宜是大长老的孙子,自认见识广博,却从来没有见过承钧这般出色得不似真实的掷剑技艺,不由吃惊地追问。而他的问题,也正是务相不好意思出口的。

“这并不算什么。”承钧担起身边的柴捆,“若要改变巴人的处境,光凭掷剑是不够的。”

“你也想改变巴人的处境?”务相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这个想法其实他从小就深埋在心中,却因为它过于远大而从未轻易出口。

“当然。”承钧望了一眼远处的清江,似乎没有在意务相的挑衅语气,郑重地道,“我希望承钧星能再度成为巴人领地的保护神。”

“我也希望。”务相脱口说出这句话,蓦地醒悟话中的双关含义,不由有些怒意。他死死地盯着承钧,忽然从承钧脸上看出了一种自己从未有过的自信,让那张原本就清爽俊朗的脸更加散发出光芒来,不由耐下性子问道:“那你说除了掷剑,我们还需要什么?”

“清醒的头脑。”承钧笑了笑,头也不抬地扛着柴捆绕过众人,走远了。

务相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心里知道承钧是在讽刺自己,然而奇怪的是他这回没有发怒,反倒有一丝暗暗的心惊。

见务相的目光牢牢盯着地上那串李子,庆宜走上几步,讨好地直要抬脚将那些果子踩烂,却被务相一把拦住。

“晚上叫上他一起来捕鱼。”转身朝原路返回,务相对几个尚有些不满的小喽罗吩咐道。

接下来的几年中,务相暗中发愤,只望能胜过承钧。然而不论他怎样努力,承钧始终象挂在地平线附近的星辰,永远不可超越。

“务相,听说你这次掷剑比赛又输给承钧了,又只拿了第二?”务相的母亲终于忍不住问,“是为这个不高兴么?”

“是又怎么样?”务相闷闷地坐在一旁,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木柴,懒得解释。掷剑上务相已经不再奢望能够超越承钧的天赋,然而这次连他鼓足勇气去表白感情的姑娘都说爱慕的是承钧,这种挫折让务相确实有些一蹶不振。

“做首领固然要武艺超群,不过并非武力决定一切。”务相的母亲一边舂捣着手中的麻线,一边说,“你是巴氏的直系子孙,承钧他娘不过是当初流落到这里的异族女人,樊氏也不过是旁支,以后大长老选继承人的时候,肯定还是有不少人会站在你这边的。”

“我并不关心首领之位,像大长老那样的首领当得也够窝囊的。”务相头脑中闪过大长老每年觐见封丹国君时屈辱的笑容,暗中握了握拳头,“我期盼的是能带领我们远离苦难的廪君。”

“廪君啊?”母亲用粗糙开裂的双手擦了擦发红的眼角,“那是传说中的人物了。听说历代廪君都是星宿下凡,真不知上天是否还会眷顾我们这多灾多难的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