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相哥,快进来,封丹国人是来抢穷奇之皮的!”庆宜大声地朝务相喊道,力图盖过外面两支军队的搏杀声,“他们想要杀进来,却被结界挡住了,那些溟族士兵是来救我们的!”

救我们?务相冷笑了,这个时候,巴人不是静观鹬蚌相争的渔翁,而是虎狼争夺的羔羊。然而此刻并非向庆宜解释的时候,务相打了个旋,飞到一旁冷眼旁观两军对垒,寻思无论哪方胜利自己都不能让他们进入村子。自己显露的穷奇之皮的威力,已让巴人成为了怀璧的匹夫,封丹国和溟族随时有可能用所有族人的性命来威胁自己献出宝物。他要杜绝所有不祥的可能。

一道凌厉的杀气从下方射来,让务相有些不寒而栗。他的目光扫过地面上拼杀的人群,最后落在一顶被溟族卫兵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山轿上,那道杀气,正是从绣着饕餮的轿帘下传来的。

溟族的巫官。务相的念头刚转到这里,冷不防一道强光直刺入他的双目,让他眼前一瞬间变得漆黑一片。耳听破空之声直往自己传来,务相暗叫不好,展翅就想冲天高飞,头顶却似乎撞上了一张巨大的网,缠绕着将他拖倒在地。

“以为有了穷奇之皮就治不了你么?”耳边讥刺的声音带着冷酷的得意,“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务相眼前灰蒙蒙一片,依稀只能看见几个人影,却已比方才的漆黑好了许多。他奋力挣扎,不料那网韧性极强,一时竟无法绷断。

“揭开他身上的穷奇皮,就可以杀死他了。”溟族巫官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黯黑的人影便遮没了务相眼前的光亮,有人已伸手来剥去他紧紧裹在身上的穷奇之皮。

“那你们就试试吧!”务相话音未落,一道寒光便从他手中激射而出,穿透了身前溟族士兵的胸膛,带着余势将正要刻画护身咒的巫官拦腰斩断!这圣剑的威力是如此骇人,以至于当它飞回务相手中时,一路上竟带起了淋漓血雨,将犹自厮杀的封丹与溟族军队都惊得愣住了。

用圣剑摸索着劈开缠绕自己的网索,务相定了定神,眼中终于可以看清面前的一切。他握住圣剑一步步朝两军战斗之处走去,两族士兵竟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给他让出道来。

“你们两国的恩怨,巴族并不想涉足,也再不会插手。不过谁要是对我族中圣物起了觊觎之心,我发誓他的下场就和方才那些人一样!现在,你们是要继续打下去还是滚回你们的营地,我都不会过问!”务相说到这里,再不看这些目瞪口呆的士兵一眼,飞身悬停在巴人村落的入口结界外,如同山岳一般守护着身后的家园。

那些士兵都见过务相在丹城剑劈巨石的威力,此刻又亲眼目睹巫官的死状,胆寒之下再无斗志,当下罢了厮杀,各自迤逦回营去了。

务相不知他们此番回去是否会卷土重来,不敢擅离,就这么持剑守候在村口,连合眼小睡一下都不敢。幸而穷奇之皮神奇无双,仿佛可以灌注无穷精力,因此一直守了三天四夜,竟不觉疲倦。心中虽然担忧承钧在丹城的安危,然而比起族人们身边潜藏的危险,务相还是按捺住满心的忧虑留了下来。

这三天四夜中,结界内无数巴人聚集在务相身后,竞相争睹守护族人的英雄风采。务相先前都坦然应了,后来一想起若非承钧等人在丹城牵制了溟族大军,自己根本无法平安守候在此处,不由对那些溢美之辞甚为心虚,索性远远地走开,只在暗中护住村子而已。

到得第四天凌晨,务相正支在一块山石上小憩,蓦地听到丹城方向传来一片震耳欲聋的喧闹。务相一振而起,正想飞上天空远望,却惊讶地发现原本笼罩在巴人村落上空的淡绿色结界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是溟族终于攻克了丹城,过河拆桥想要攻打巴族了吗?务相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赶紧摇醒了一直守望在结界边缘的庆宜,焦急地道:“你快告诉大长老通知全族戒备,我这就去丹城看个究竟。若有危险,我一定会在最快时间内赶回来!”

“务相哥,你放心!”庆宜霍地站起来,转身就朝村中跑去。看着他镇静坚毅的神色,务相轻轻舒了一口气:庆宜以后,必定能和自己一样成为承钧的左膀右臂。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务相再度飞临丹城上空,发现城外荒地上的战争仍在一如既往地进行。然而再看得仔细一些,战况果然还是发生了巨大的逆转——封丹国国君已从祷告了多日的神庙中走到了城墙上,而城中的将士正潮水般涌出城门,对溟族士兵展开了反攻。方才那片直冲云霄的喧嚣,不过是群情激愤的封丹人反攻时的欢呼。

借着风声,务相隐隐约约听到了封丹国君对麾下军队的鼓舞之词:“……大祭司以他自己的性命换来了溟族魔王的覆灭,祁连国的军队已经占领了溟族的土地!封丹国的好男儿们,现在面对你们的不过是一些失去了怙恃的行尸走肉,我们隐忍了这么多年,报仇的时刻就在此刻了!……”

大祭司得手了?溟族的末日来临了?务相脑中无意识地闪过这些字句,心中并没有封丹人忍辱负重后胜利在望的狂喜,只是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念头:承钧终于可以回家了!下意识地,务相一个俯冲,朝依然混战在一处的两国军队飞去,口中大声喊道:“承钧,承钧!”他焦急地在早已狼狈得辨不出面目的封丹士兵中寻找着,呼喊着,一向宽厚的嗓音也尖锐得变了调。

“务相,快来帮我!”在乱军中寻找了良久,务相终于听到了那嘶哑的熟悉的声音。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过去,一眼便看见承钧足踏飞簧,手握飞剑,正与一个颇擅纵云之术的溟族巫官斗在一处。此刻的承钧头发披散,衣甲碎裂,眼看已无法招架那巫官的频频进攻。务相当即狂吼一声,飞身过去将承钧护在身后,手中圣剑毫不留情地朝那巫官刺去。

“寡廉鲜耻的巴人,你们是反复无常的畜生!”那巫官根本无法招架务相雷霆一般的攻击,很快被圣剑穿透了胸膛,然而随着他临死前的怒骂,他手中已凝聚起最后的光球,朝着承钧的方向弹射过去。

“小心!”务相一惊之下,脱手将圣剑掷出,堪堪将那枚怨毒的光球绞成碎片,不过无坚不摧的圣剑也被崩出了一个三分深的缺口。

眼见承钧僵直地站在飞簧上,眼睛愣愣地盯着残缺的圣剑,务相以为他是心疼损坏了祖先的遗物,连忙道:“圣剑再好,终归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活人的性命……承钧,承钧,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承钧说完,身子猛地一晃,竟一头从飞簧上栽落下去。

“承钧!”务相想要冲过去接住他,一阵蜂拥而来的乱兵却将承钧的身影淹没。等他终于劈开乱兵冲到承钧面前,务相惊愕地看到承钧一动不动地躺倒在泥泞的土地上,漆黑的泥土映衬得他的脸色惨白一片,而他的唇边,已是一片殷红。

“承钧,你怎么了?”务相一把将他扶起,慌张地想要查看他的伤处,触手之处承钧的铠甲已是片片破碎,鲜血不可遏止地从鱼鳞般的伤口中疯涌而出,将务相的心淹没在一片惊惶恐惧之中。

“只是太累了……”承钧梦呓一般地吐出这几个字,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微笑,“终于……可以安心了……”

“是的,没日没夜地支撑了一两个月,你们终于赢了。”务相看着承钧瘦损得厉害的脸颊和唇角不断溢出的血液,只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只有大声地嘶喊才能将那不祥的窒息感挥去,“睁开眼睛看着我!混蛋,你这个样子是要吓我吗?!”

“我不会死……”承钧果然睁开了眼睛,然而那布满血丝的眼中再不复往日的神采,“我不会死……我还要回巫山,我还要做巴人最伟大的廪君……”说到这里,又是一口血从他发青的唇中呕了出来。

“好,我带你回巫山!”眼看承钧气息渐弱,务相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根本不敢动一动,“你一回去,我就拥立你做我们的廪君!”

“我做不了了……虽然出走的那一刻……我真想杀了大长老自立为王……”承钧的视线已经有些涣散了,他努力摸索着握住了务相的手,“所以你一定要……代替我……”说到这里,他的身躯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更为热切地握紧了务相的手腕。

“是啊,你这个笨蛋,为什么当初不动手?为什么不凭你的剑夺取主宰他们的权利?”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务相眼中落下,他反手紧紧握着承钧的手,用最坚定的语气念道,“我答应你,一定要回巫山,一定要重建巴人的国家!一定要代替你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廪君!”一遍又一遍地,他不断重申着这几句誓言,直到承钧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

抱着承钧的尸体站起来,务相蓦然感觉什么东西硌住了自己手。挥开眼中的泪水,他这才发现那是一枝插在承钧后心中的断箭。一把将那深嵌的箭头拔出,熟悉的式样如同闪电一般刺痛了务相的双目——那是巴人铸造的箭枝!

“是你们杀了他,是你们啊!”务相蓦地仰天大叫,再也无法抑止心中奔泻而出的悲恸,连那枚箭头嵌入了掌心也没有知觉。

战争,已在它最激烈的时候嘎然而止。可它却仿佛一场疯狂的大火,熄灭之后仍让人因那残余的灼热而心有余悸。

封丹国大祭司与溟族国君同归于尽后,祁连国和他们的联军放火焚烧了溟族的国土,包括溟族士兵沉睡的本体。失去了故土的生命之源,溟族军队在一瞬之间土崩瓦解。十万具因为灵魂散灭而倒下的躯体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丹城城墙下,仿佛一片惨白荒芜的冰原,在太阳照射下渐渐融化成水滴。

方才还在奋力拼杀的丹城士兵霎时失去了对手,他们震惊地看着对方倒下,在片刻的愣神之后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手中的刀剑被抛掷在地上,黑压压的人群跪在溟族士兵的躯体旁,向着他们敬奉的神灵深深叩首,就连站在城墙上的封丹国君,也蓦地伏在地上泪流满面。这种大起大落之后的虔诚带着圣洁的光辉,让整个丹城显出一种血腥洗礼后的肃穆。

只有务相还站着。他抱着承钧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向丹城。等众人反应过来要拦阻他时,务相轻轻一蹬,便飞上了高不可攀的丹城城墙,站立在封丹国君面前。

“放肆!”随着侍卫们的怒喝,几柄长戈隔断了务相前进的脚步,务相冷笑着看了看那些恐慌的封丹国人,暂时停下。

“巴人,我知道你有神一般的力量,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封丹国君挥手斥退了身前的侍卫,直视着务相,语气虽然退让,神色却仍旧冷静矜持。

“为了今天的胜利,你们准备了二十年。”务相联想起在雪魇谷中听那个祁连贵族所说的往事,不由对面前这个君主产生了一丝敬意,“所以我想让你知道,为了重建我们自己的国家,巴人准备了一百年。”

“你想要胁迫我帮助巴人复国?”封丹国君看了看务相腰间的圣剑,微微眯起了眼睛。

“复国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做,而且我们的新国家将建立在西边的巫山中,与你们封丹国无关。”务相面沉如水地说,“我来见你,是要你资助巴人一万石粮食,放我们西去。”

“放肆!”一旁的封丹大臣已忍不住叫道,“我们还没有追究巴人投靠溟族之罪,你居然敢来要粮?”

“罢了,若没有巴人承钧所献的飞簧之计,丹城要坚守到现在牺牲会更大。”封丹国君抬手止住了大臣的言语,却盯着务相皱起了眉头,“一万石粮食?这个……需要召开长老会才能决定。”

“我没有要更多粮食,就是为了让你现在就答应。”务相冷冷地道,“尽管你们战胜了溟族,但国力已经疲弱不堪,而巴人却一直养精蓄锐,西迁正好免除你们的心腹之患。何况,巴人的新国不经过二三十年是无法稳定壮大的,这段时间里封丹国依然是虎狼,巴人依然是羊群,主动权依旧在你们手上,不必担心养虎遗患。”

务相这几句话恰好说中了封丹国君的心事,他仔细掂量了一下目前的形势,暗忖正好把巴人看作为封丹国开辟疆域的先遣队,终于微笑着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终于飞回巴人村落上空之时,务相看见地面上密密麻麻地跪满了感激祝颂的族人,他们对着务相翩然翱翔的身影大声欢呼。然而此刻的务相再也没有心情去应对他们,他只是抱紧了怀中承钧的尸体,旁若无人地降落在供奉着历代廪君灵位的议事大厅前,将承钧的尸体端正地放在供桌上,然后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伏在地上,务相蓦地感觉自己精疲力竭。这种内心深处的疲惫和无助,是能赐予无穷力量的穷奇之皮也无法消除的。失去了承钧,就是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倚靠,失去了天上指路的星辰,也就是失去了他的——神。

大厅的门口,此刻已挤满了疑惑的人群,他们沉默地看着务相伏地恸哭,一时手足无措,直到大长老缓步走来。

人群自动为大长老让出一条路,于是须发斑白的老人绕过务相,径直走到承钧身前,伸手想要抚上他犹自睁开的双目。

“不许碰他!”务相蓦地跳了起来,一把拦阻下大长老的动作,“你有什么资格为他做最后的祈祷?是你杀死了他,是你们杀死了他!现在溟族灭亡了,封丹国答应放我们回巫山了,你们所获得的一切,都是踩着他的尸体才得到的!”

“你说——封丹国答应放我们回巫山了?”作为巴人的首领,大长老敏感地抓住了务相这句关键的话。

“不错,他们还要供给我们一万石粮食。”务相冷笑道,“可是,你不配支配这些用承钧的命换来的粮食,我也不相信凭你能带领族人回归巫山!”

“务相,你说这些话,是要争夺这个首领的位子么?”大长老气得嘴唇不住哆嗦,“好,若是你一定要当首领的话,就一剑杀了我吧!”说完,他努力把身体站得笔直,微微仰起了脖子。

“我杀你做什么?”务相笑了起来,“凭我为巴人立下的功劳,凭族人们对我满怀感激爱戴的膜拜,不杀你我照样可以当上首领。”

“我早看出了你的野心,只是没有想到承钧尸骨未寒,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大长老摇了摇头,再不看务相一眼,独自走向大厅后堂去了。

务相嘴角噙着冷笑,也不辩解,径直走上了大厅外的高台。他望着台下满怀期待的族人,大声道:“愿意跟我回巫山重建故国的,就回去收拾东西,建造木船,不愿跟我走的,我也绝不勉强。但我有言在先,若要选择跟我走,就必须听从我的号令,不可再生二心!”

“我们愿意跟你走!”庆宜第一个大声喊了出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廪君!”

“你就是我们的廪君!”这句话如同山巅上一团最初震落的雪块,不断在滚落的途中越来越大,在更多人的眼中点亮了狂热的火焰。

“如果我能做廪君,祖先就保佑我能用这枚杀死承钧的箭头,打开承钧苦心营造的仓廪!”务相说着,看了一眼手心中一直紧握的箭头,挥手朝建造在对面半山腰间的公库大门掷去。

小小的箭头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干净利落地切断了公库大门上的铁锁,稳稳地飞回了务相的手中。下一瞬间,公库的大门轰然大开,露出了里面囤积的无数军械、粮食和布帛。

这犹如神迹一般的景象摧毁了无数人心中怀疑的防线,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伏倒在地,欢呼“廪君!”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最终压倒了议事长老们愤怒的呵斥。

听着直冲云霄的欢呼,务相缓缓抬起了脸,正对着承钧星出没的位置。——承钧,你听见了么?这些欢呼,原本都应该属于你。你的心愿,我一定会帮你完成!

 

 

 


第十五章 江上船

 

钟离山脉上生长着无数参天的大树,巴人们便砍了来制造远行的木船。务相也在清点公库、接收封丹国援粮之余,亲自砍伐了一株两人合抱的楠木,掏空了中心做成一艘一人高的小独木船,却又给这小船加上护盖。因为,这不仅是一艘船,也是一具棺木。

“承钧,我答应把你带回巫山,你就和我们一起远征吧。”务相将承钧的尸体放入船棺中,注视了良久,方才狠一狠心盖上了棺盖。

“务相,你要带大家坐船回巫山?”苍老虚弱的声音从大厅后侧传来,务相看见了憔悴如鬼魅的大长老,他面前的桌案上,是具有预言之能的水盘。

“不错。”务相没有料到几天不见,大长老竟衰老得如此之快,仿佛身体已经腐朽得快要变成泥土,因此就算对他心中怨恨,也不再多说什么。

“封丹国唯一的水道,是清江,而巫山却在清江上游。”大长老抬起眼睛看着务相,“难道你要族人们一路拉着纤绳爬回巫山么?”

“我有办法让他们乘船回去。”务相不容置疑地回答。

“好啊,果然有廪君的气度了。”大长老苦笑了一下,重新埋头盯着水盘,“我在这里占卜了三日三夜,无论用怎样的占卜术,所看到的西迁道路上都是充满了瘟疫、饥荒和死亡,而至于是否能到达目的地,则渺茫不清……”

“我不需要知道占卜的结果。”务相生硬地回答,“这样漫长的道路,生病死亡自然是无法避免的。如果因为这含糊的占卜结果就放弃,巴人永远只能给别人做奴隶!”说着,他不欲再与大长老多言,掉头就要走出空旷的议事厅。

“务相,族人的命运,并非你一个人就能够决定的!”大长老蓦地撑住桌案站了起来,动作之猛烈甚至打翻了身前的水盘,盘中的清水便沿着他的长袍淋淋漓漓地洒落下来。

“那应该由谁来决定?”务相冷笑着直视老人不住颤抖的身影,“由你们这些迂腐怯懦的议事长老们决定么?由他们那些愚蠢无知的民众决定么?承钧就是错误地遵守了这个陈规,他的才华才会被你们这些腐朽的庸人所掩盖,他的远见才会被你们污蔑成背叛,他自己才会被你们亲手制造的有形或者无形的箭矢穿心而死!如今,我既然敢自封为廪君,就再也不会受你们的辖制,无论如何,我都要带领族人立时回归巫山!”说完这几句不容辩驳的话,务相径直将盛殓了承钧遗体的船棺抗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将大长老晾在了空荡荡的议事大厅中。

一路走到清江码头边,务相看到无数巴人建造的木船正停放在那里,而封丹国的粮船,也整整齐齐地泊在码头中,由庆宜等人小心看管。与此同时,还有不少族人正在将公库中存储的物资一起搬运到船上。这些粮食与布帛,正是当初承钧在重压之下一点一点积蓄起来的,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务相立时想起此刻长眠在船棺中的那个人,眼中一热,几乎又落下泪来——承钧,请原谅我的专横,但我不能再重蹈你的覆辙。

十天后,就在西迁之事一切就绪,巴人们扶老携幼准备登船之际,大长老被人发现静悄悄地死在了荒废许久的议事大厅之中。他面前桌案上,用小刀刻下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议事废,独夫立。”

这几个无异于遗言的字在巴人中引发了微微的骚动,特别是被抛在一旁的议事长老们,少不得对务相有了几句怨言。然而务相听了,只是冷冷笑道:“若是不愿听我号令的,不必跟我西迁就是了,让他们自己留在封丹国吧。”这几句话成功地让所有人缄口不语,经过溟族的战争,封丹国人对巴族的仇恨鄙视越发深重,此刻巴人所有的希望,已无法选择地寄托在了发誓要带他们回归故土的务相身上。被留下来的巴人,只有死路一条。

大长老被埋在村外的坟地中,虽然庆宜提出想把祖父如同承钧一般用船棺带回巫山,务相却拒绝了他的要求。

“我的力量,没法支撑这么多船只逆水而行。”务相安慰庆宜道,“何况,这封丹国迟早要变成我们巴族的领土,我不会任由这么多族人的尸骨埋葬在他们自己的国家之外!”

“务相哥,你是廪君,我听你的。”庆宜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没有多说什么,跟着务相回到了清江码头。那里,所有的巴人都已整装待发。

“廪君,我们可以走了。”庆宜跳上船,握住了木浆,“只是这清江江水向东流,我们该如何行船?”

“不用担心,看我的!”务相说着,抽出腰间圣剑,展开背上穷奇的双翼,如同一道闪电冲上了清江上空。

这些日子来用心开发穷奇之皮和圣剑的潜能,务相已然明白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巨大。此刻他凝神屏息,将手中圣剑沿着清江江水自东向西一划,原本浩荡东去的江水竟然在他强劲的剑气之下,硬生生地向西流去!

“神迹,神迹啊!”此刻,不光是巴人,连码头上的封丹国人都被这惊天动地的力量震惊了,他们敬畏地伏倒在地上,对着半空中务相虔诚膜拜下去。至此,再没有人敢质疑务相在巴人中至高无上的威望和权力。

百余艘大大小小的木船在桨手的努力划动下,借助向西涌动的水波,轻松地向清江上游驶去。然而随着上游江水不断东下,剑气造成的水波很快便被抵消殆尽,务相只得不断挥剑划下,倒似乎圣剑才是这组船队的真正船桨,而务相也是独立支撑这百余艘船艰难西去的唯一桨手。

两岸原本矮小秀致的山峦渐渐变得高大陡峭,封丹国特有的暗红色城廓也渐渐被船队抛在身后,一夜之间,西迁的巴人们已从清江上溯到了浩浩荡荡的长江水域中。

尽管穷奇之皮赋予了务相无穷的勇力,以剑气逆转长江之水还是让他陡然吃力了不少。面对前方似乎从天而降、没有尽头的汹涌水流,务相第一次发现,自己感觉到了疲惫。

可是他不敢停下。逆水行船,不进则退,只要他微一松懈,身下的船队就会被滚滚西去的江水往下游冲去,再要聚集整合就困难了。

庆宜敏锐地觉察到了半空中务相动作的迟缓,他站在船头朝务相大声喊道:“廪君你歇一会吧,我们找个地方停船。”

务相心中也巴不得歇一歇,然而此刻的一段江水流势汹涌,将两岸的山峦切割成陡峭的悬崖,根本没有可以停泊船只之处。手中剑式不停,他陡然拔高了自己的飞行高度,往前方眺望了一阵,方才对庆宜道:“绕过这片山峦后有片浅滩,你吩咐大家准备在那里停船修整。”

听起来,这片可以停泊的浅滩似乎并不远,而只有务相自己知道要一口气到达那个地方是多么艰难。越往上行,长江航道便越是狭窄湍急,曲折蜿蜒之处也越来越多,与最初宽阔平直的水面大相径庭,也让他为逆转流势耗费多耗费十数倍的力气。看来,即使是神,所拥有的力量也会有穷尽之时吧,倒是他当初把一切都想得过于乐观了些。

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手中挥出的剑气也渐渐减弱,差点一不小心让队尾的几艘船被水波冲往下游去。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务相降低了自己的飞行高度以节约几近透支的力气,却也看清楚了木船中族人们仰望的担忧的眼神。

“廪君,你不要紧吧?”此时此刻,望着务相发白的脸色,只有庆宜还敢迟疑着问出来,其余族人只是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务相摇了摇头。他不敢出声回答,生怕一开口便泄去了胸中撑住的一口气。此刻船队正行进在长江一个迅疾的转弯处,江心中的暗礁和漩涡如同巨鲸一般蛰伏在航道中,务相必须用更大的剑力才能带动被扭曲成数缕的江水向西涌动。忽然,他眼前一黑,半空中的身体蓦地往下一栽,手中的圣剑竟插入水中,将一块潜藏在江心的暗礁直劈开来,霎时碎石四溅,如同冰雹一般向着船队当头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