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简单明了的好节目。在自由活动时间里,每个人的行动都表现出试图寻找恋人的男女(主要是男方)的心态变化,看上去还有点情感电视剧的意思。

女方不能主动选择男方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这样的安排方式作为节目来说倒是更干净利落。如今,这样的集体相亲活动在日常生活里也常常举行,我听说还有旅行社举办过“相亲旅行”,场面还挺盛大。

在我的学生时代当然还没有这样的节目,但类似的节目也不少。具有代表性的是《求婚大作战》。该节目中有一个“Feeling Couple?5对5”的单元,首先选出五对男女,在主持人西川洁和横山安的引导下,通过互相提问选出心仪对象。选手们按下手中写有号码的按钮,只有在两情相悦的情况下,连接两人的一排灯才会亮。据说该节目由于高亲民性而有很多观众踊跃报名,可因节目而走到一起的情侣究竟有多长久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次,我在不经意间看节目时,竟发现高中时同班的那些女生出现在节目中。想当初上高中时学校里又不是没有男生,到头来还得参加这种节目,真够丢人的。我刚在心里嘲笑完她们,却又忽然想到,或许丢人的不是她们,而是我们这些没能把她们追到手的男生,顿时心情有些复杂。

由上冈龙太郎和横山诺克主持的《恋爱出击》或许是一个只在关西地区播出的《相亲红鲸团》衍生节目,不过在过激程度上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每期节目中有十多名男性出场选手,而女性只有一位,称作“辉夜姬(日本民间传说故事《竹取物语》中女主人公的名字。)”,被定位为“所有男人都想交往的女性”,也确实有不少是美女。

十几个男人为了得到这名“辉夜姬”而挑战各式各样的游戏。不过,拼智商的游戏是一个都没有,全是些锯木头大赛、比谁脸上夹的衣服夹子多、在不用手的情况下拾出水槽里的围棋子这种挺傻的游戏。而最后则是全套餐速食争霸战,选手们如同原始人一般,用手抓起从高级餐厅送来的法国菜直往嘴里塞。

丢脸丢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得了第一名就一定能够赢得“辉夜姬”的芳心呢?其实也不尽然。走到这一步只不过是得到了求婚的资格而已。男方求婚后,会被要求坐到椅子上。“辉夜姬”手上拿着同意和拒绝的装置,会选择一个按下去。同意的情况下是事先准备好的彩球礼花,拒绝的话椅子则会掉下去。这可不是简单的坠落。椅子下方是一个玻璃箱,不仅让掉下来的惨状在观众面前暴露无遗,另外还会从四面八方喷出白色的粉末。如此折磨男人的节目也很少见,可这世上还真就有那么多爱折腾的人,听说这节目也因男性报名人数过多而措手不及,而“辉夜姬”这边却一直无人问津,真叫人想不通。

不管怎样,我都深深觉得,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人们所做的那些事在本质上其实都一样。虽说如今人们已经可以活得十分自在,可年轻男女还是会去苦苦追寻一次邂逅的机会。

我所读的大学当时只有工学部、经济学部和农学部,所以几乎都是男生。又因地处大阪郊区,很可能一不小心整个四年里还没和女生说过话就毕业了。

刚入学不久,我就意识到这一严峻形势,开始冥思苦想如何才能有机会接触到年轻女孩。

大概就是在那时,我知道了联谊会和联谊郊游。

刚入学不久,联谊郊游便早早地被提上了日程。目的地是六甲牧场,对方是一所公立短期大学的学生。

“怎么样,参加吗?”

“参加参加,绝对参加。”负责组织的男生询问我时,我简直像只狗似的呼呼喘着粗气点头答道。可听到日期后,我一下子泄了气。是五月三日。这一天有着重要的意义。

当时我加入了射箭部。四月份有联赛,我们这些新成员都得去现场加油。当整个联赛还剩最后一轮的时候,我们队的成绩停留在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紧跟在战绩全胜的I大学之后位列第二。最后一轮比赛,如果我们学校胜而I大学输,那么胜率相同并列第一,按规则还要另外举行一场最终决赛,而那场最终决赛预定举行的日子正是五月三日。

坦白说,我们队是赢是输,我根本不在乎,这时最重要的是能否去参加联谊郊游。联赛最后一场时,我嘴上喊着加油,心里却一直在默念“给我输、给我输”。但我的愿望未能达成,我们队还是赢了。就连之前状态一直不好的某前辈都表现得堪称完美,这更是令我咬牙切齿。

接下来就看I大学是否能够获胜了。比赛结果会通过成员间互相打电话的方式通知到个人。部长告诉大家:“你们都给我回去祈祷I大学输掉比赛。”可我却开始做起了完全相反的祈祷。

祈祷似乎有了效果,队友夜里打来电话,比赛结果对我来说是个喜讯。我不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但为了不让队友发觉,还是以沮丧的声音做了应答。

就这样,我终于得以参加联谊郊游,但说实话,郊游本身实在是无聊。明明都是大学生了,竟然还被要求玩丢手绢这样的游戏。我之所以老实参与,完全是因为可以和年轻女孩在一起。做着无聊游戏的同时,我也在物色哪个女孩比较好。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和年轻女孩接触过,不管哪个看上去都挺可爱。一个长得像糖果合唱团里的藤村美树的女孩吸引了我。我暗自决定就将目标锁定为她,随后便想方设法地接近她,寻找和她熟络的机会。

最后,我总算问出了“美树”的电话号码,但有件事却让我不怎么痛快。我的朋友J似乎也盯上了她。J当然也注意到了我这边的意思,所以我们的视线不时地在空中对撞。

要先下手为强,回家时我这样想。我告诉自己要尽快约她出来。不料竟然遭遇到意料之外的失败。当晚我便因感冒而卧床不起,没能给“美树”打电话,回到学校已是三天后的五月六日。

见到我后,J做出胜利的手势,说已经成功约到她。

见我失落,他拍着我的肩膀,又添了一句:“别那么垂头丧气嘛。可爱的女孩还有很多呢。”

“说是那么说,可其他女孩长什么模样我都不记得。”

“你看这姑娘怎么样?”J说着,让我看他的电话本。上面写着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孩的姓名和电话。

“这是谁啊?”我问道。

“你不记得啦?她长得还有点像歌手冈田奈奈呢。”

“冈田奈奈……”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似乎的确有过这样一个女生。

“你试着跟这个女生联系看看嘛。她挺可爱的。”

“是吗?”这话听上去莫名其妙,可我却有些动心了,于是让他把电话号码给我。更莫名其妙的是,当晚我竟真打了电话。

“冈田奈奈”说她记得我,而且还说可以一起约会。由于我原本没抱什么期望,所以还挺开心的。而当被问到碰头地点时,我竟然说“纪伊国屋书店门口”。

当天到那儿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太失败了。梅田的纪伊国屋书店前面挤满了在等人的男男女女,而且门还有两个。对于完全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的我来说,这可是十分糟糕的状况。我逐一地打量起那些站着等人的女孩。这行为完全基于一种毫无根据的理由,那就是我觉得如果一起参加过联谊活动,看到脸或许有印象。

不一会儿,我注意到有一个女孩正朝我这边看。从长相上看我觉得她更像木之内绿,不过要说是冈田奈奈也还说得过去。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接近她,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你好”。对方虽然也回应了一声“你好”,但很明显已经不高兴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毫无察觉地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好几趟。

一开始就这样,接下来的进展也不可能顺利。我们喝了咖啡,看了电影,还一起吃了饭,却总也聊不到一起,两人完全被一股尴尬的气氛所包围。最后我把她送到了附近的车站。回家的路上,我不禁为自己那乱七八糟的行为苦笑起来。随后我又觉得,恐怕再也不会和她见面了。这一预感完全正确。

不过,像这种联谊郊游或联谊会之后,哪怕能有过一次约会,已算得上幸运。大部分都是当时玩得开心,但之后便再没机会和女孩见面。

祇园祭(日本每年7月1日开始为期一个月的大型祭祀活动。由京都八坂神社主办,是日本代表性祭祀活动之一。)开始前不久,我们曾和京都某女子大学的学生进行过一次四对四的联谊。集合地点在京都的三条站。为了到时候好认,女孩中有人会戴一顶粉红色的帽子。

从坐上京阪线特快列车开始,我们就异常兴奋。京都的女子大学的学生——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想象朝着好的方向无限膨胀了。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们出三条站检票口之前。

当我们走出三条站检票口时,忽然有什么东西如忍者一般唰唰地从眼前晃过。是四个女孩。因为其中一个戴着粉红色帽子,我断定她们就是今天要联谊的对象。同一时间,我还听到伙伴们的幻想和希望全都伴随着噗嗤噗嗤的声音萎缩了下去。我觉得,那些声响里也夹杂着自己的心声。

非常遗憾,与其说她们四个人是女大学生,倒不如形容成关西大妈更为贴切。可能说平民化要好听些,不管是样貌还是服装,她们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一股市井气息。

我旁边的J(那时候他已经被“美树”甩了)嘀咕了一句:“喂,该回去了吧。”

其实我们打心眼儿里想直接回去,但那也不可能。她们似乎对我们的印象还不错,笑嘻嘻的。

自我介绍后,大家决定去清水寺。我们唉声叹气地跟在“大妈四人组”身后。只有一个姓K井的男生出于身为组织者的责任心,时不时地照顾一下她们的感受。

“大妈四人组”就像大妈一样充满活力。她们一刻也停不下来,大声说话,嘴巴大张地哈哈笑。和她们相反,我们越来越没精神。而当J毫不掩饰地带着满脸不快走路时,大妈A还关切地问:“怎么啦?不舒服?拉肚子的话我这里倒是有药。”爱管闲事也是大妈的特征之一。

陪了“大妈四人组”一整天后,我们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大阪。回程的列车上,理所当然地全是在发牢骚。我和J都拿负责人K井当出气筒。

这时,一个姓N川朋友的却说出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他竟然说想打电话给那个我在心里起名为大妈B的女生。

“好不容易跑那么远,累得半死不活,如果什么收获都没有也太不值了吧!”

N川的话让大家都沉吟起来。确实,哪怕只成一对,那么和“大妈四人组”在京都市内转悠也算是有了价值。

“那要不你就试试吧。”我们说。

“嗯。说实话,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做出让步的。”N川说。

是啊,我们回想起大妈B的那张脸,都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那通电话的结果竟然是N川被拒绝了。他是让步了,可对方却没打算让步。

“被拒绝了我一点都不遗憾。但别人会认为,我大阪F大的N川,竟然被那样的女人,那么丑的女人拒绝了,一想到这个我就十分不甘。”当天夜里,N川在酒馆里喝醉后大叫道。我们十分同情他,替他付了酒钱。

不过我觉得,N川所说的“好不容易忙活一场,如果什么收获都没有也太不值”的心情,是所有参加联谊活动的男生都有的。这并不是“为了恋爱而恋爱”,只不过是能拥有一个追求目标这种事本身就令人十分开心。

比如说有一回联谊郊游之后,我和两个朋友去喝酒。我印象中觉得“今天没收获”,所以想去换换心情。可是我那个姓T木的朋友抱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他说来喝酒是因为他很喜欢今天见到的那个叫××的女孩,想跟大家商量商量怎样才能约到她。那个女孩长得有点像太田裕美,确实有些可爱,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哎?她有那么好吗?”我淡淡地说。

“外形可爱,最重要的是性格不错。”T木强调道,“随和而且会替人着想。看上去挺温和,其实很有主见,责任心也有。那样的女孩很少见啦。”

“是嘛……”

“我说话她也听得很认真,不会做出那种敷衍的回应。这算是脑子好使的证明吧。”

“哦。”

“那个女孩简直太完美啦。我一定要追。”

那劲头可真是厉害。我听着他那颇具感染力的言论,越来越羡慕。我开始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样燃起热情。结果,我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好,那我也去追××试试。”

“啊?”T木惊讶也是理所当然,“你刚才不是说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是说过。可是听你说着说着,我也开始觉得那个女孩不错了。”

“神经病!”

T木虽然目瞪口呆,但当时的我真的会做这种蠢事。第二天晚上,我就给她打了电话。

“喂,我是××。”

话筒里传来的是我们的天敌——“女孩的父亲”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告诉他找他女儿有事。

“她现在不在家,你是哪位?”

“啊,那个,嗯……”

“到底是谁啊。你不说我就挂电话了。”天敌用他那凌厉的声音质问道。

各种想法在我的脑海里交错而过。一闪念过后,我讲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姓T木。”先把对手的形象搞臭——以上那句话里还包含有这种着实猥琐的想法。

但是这算计落空了。她听到我的留言后,竟查到了T木的电话号码,给他打了过去。结果,我的丑事败露了。而因为这件事,T木还得以开始同她交往。

此后我常对T木说:“我可是为了你才故意那样做的。”当然,从来没被相信过。

 

 

传统仪式

 


大学里加入体育社团,最痛苦的一点应该就是暑假几乎完全泡汤吧。暑假来临前,其他学生都满心欢喜地计划着玩乐或旅行,我们却只能想象着酷暑中那日复一日、起早贪黑的训练,唉声叹气。尤其是我们这种情况,大型的个人赛几乎都集中在夏季举行,不得不付出比平时更多的精力。

但也不是完全哪里都不去。夏天我们还是要离开大阪一次,目的地主要是信州。

或许有人会想,搞什么呀,还能去避暑胜地不是挺好嘛!若是休闲,那的确值得开心。但如果是社团的集体旅行就另当别论了。即将在那里开始的日子,与“优雅”或“舒适”这样的词汇完全无缘。

我第一次参加集体旅行去的地方位于信州的某个湖畔。那里有一家带弓道场的旅馆,老板说这里原本只专门提供给弓道部的成员集体旅行时使用,但由于最近客人数量减少,于是也开始做起了射箭部的生意。

那么,在夜班列车上一路颠簸到达旅馆之后,首先要做的是什么呢?是铺设训练场地。测距离、画线、装好用来放靶子的三脚架等等。当然,这些都是大一新生的工作,监督他们是大二学生的工作,那些大三的骨干负责无所事事。

完工之后,大三学生们便回旅馆了,剩下的大二和大一学生们聚在一起举行某个仪式。

这个仪式充满了体育类学生社团的特色。内容竟是由大二学生教大一学生唱歌,一首是学生歌,另一首是加油歌。他们教授的只有一点,就是什么都别管大声唱,音准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喂喂,声音再扎实点,这不是在洗澡放屁。”不管哪个前辈,这时候都会变成河内大叔般的口气。

为什么要学这两首歌呢?因为这两首歌对于体育类学生社团来说不可或缺。尤其是学生歌,一有什么事的时候肯定要唱。集体旅行时每天晨跑后要唱,平时比赛赢了要唱,会餐结束后还是要唱。即便毕业了,还有人在结婚典礼的晚宴上唱。刚才在写这篇散文的中途,我还试着唱了一下,原以为歌词早忘光了,可竟顺利唱完了。这首歌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整地刻印在我的潜意识里。学生歌,真是令人敬畏。

这一仪式结束后,真正的集体旅行生活便正式开始。从早到晚就是训练、训练。肩膀肿得再高、指尖脱皮脱得光秃秃了也不允许休息。另外,大一新生还肩负着处理所有杂务的重任。训练的准备和整理工作就不用说了,就连伙食也不得不准备。被前辈命令帮忙按摩也是常有的事。和其他体育社团比起来,我们这里的上下关系已经不算很严格了,可是把大一新生当新兵使唤这一点完全没变。

当然,集体旅行也不全是辛苦的事。当中还设有仅仅为期一天的全休日,这一天想去哪里玩都可以,喝酒也OK,晚上还会举行烟火大会。

有意思的是,在那个全休日的晚上,旅馆的主人竟向我们发起了挑战。什么挑战呢?当然是射箭了。

“我们来比比,双方各射五支,看谁射中靶心的次数更多怎么样?”大叔如此说道。但是大叔说他要用和弓。我们的部长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

“可以是可以,但是说实话,我觉得根本没有必要比。”

这并不是前辈虚张声势,他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所谓和弓,是日本从古代开始在弓道中使用的弓,使用的材料是竹子,制作方法和构造基本上没变过,和带有瞄准器、融入最新科技的西洋弓即竞技用弓的命中率肯定没法比。日本人第一次参加射箭竞技比赛时就是用的和弓,结果以最后一名的成绩惨败收场。

说句题外话,有很多人在写我的经历时会错写成“大学时代参加过弓道部”,这让我很头痛。这就跟将参加过击剑部的人介绍为“以前是剑道部成员”一样。请各位记住,和弓是《平家物语》里那须与一用的东西,而西洋弓是罗宾汉用过的。再顺便提一下,威廉?退尔用的是石弓,一般称作弩,因外行人也可以操作,所以常被用于犯罪。

话题扯太远了。回到和弓与洋弓之间的对话。

大叔对声称没有必要比的部长说道:“那这样的规则如何?我只要射中靶子就可以,但是你们必须射中靶心的黑色圆圈。”这里大叔所说的靶子是弓道的靶子。它并不像射箭运动的靶子那样,以彩色区分很多同心圆,而是在直径大约三十厘米的白色圆圈中心,画出一个直径十厘米左右的黑圆圈这样一种简单的构造。在弓道比赛中,那个黑圈只不过是为方便瞄准而设的参照物,并不是射中了它就会加分。

“哦。如果是这样,那还挺值得比比看。”部长接受了这一为缩小实力差距而做出的规则改变。

比赛在弓道场举行。代表我们部迎战的,是当时状态最好的U前辈。接受了挑战却不出场,可谓部长的狡猾之处。

结果比赛以U前辈凭压倒性优势获胜告终,大叔连连道“真丢人”。不过大叔的英姿也十分值得称赞。他的箭射中靶子时,我们也都为之鼓掌。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和弓与洋弓的对战,也是最后一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我们终于迎来了最后一天。最终训练结束后,那些干部提出了一条奇怪的要求:“那个——接下来说一下今晚的事,旅馆的人希望我们不要把澡堂弄脏。相对地,在院子里想怎么样都可以,所以那个——大一新生们行动的时候注意一点。”

每个人都在哧哧地笑,因为大家都明白这奇怪的命令是什么意思。这和集体旅行的传统——某种特殊仪式有关。

最后一晚,当然是庆功宴了。我想情况就不需要重新说明了吧,和前面提到过的迎新会没什么太大差别。接二连三地表演低俗才艺和黄色歌曲,大一新生因“替身棒球拳”而被扒得精光。要说与迎新会的不同之处,应该是大一新生们如今酒量已经很好了。

宴会结束后,前辈们都先回屋去了。大一新生负责打扫,而且打扫结束后也不回屋。

因为我们要开作战会议。大致情形是这样:

“听好了,我会先拉开门,那时候你们就冲进去。”

“明白。那,我抬右脚。”

“我左脚。”

右手是谁、左手是谁、走什么路线,这些都一一确认。

“第二小队呢?”

“埋伏在弓道场的厕所附近了。准备完毕。”

“好,那出发吧。”

喔!每个人都发出低沉的响应,开始行动起来。

我们第一小队首先前往干部们的房间。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一个人拉开门的同时,所有人都拥了进去。

干部们正在玩扑克赌钱。看见我们,这些前辈立刻明白了事态。或者说,对于我们会来袭击这件事,前辈们其实早有准备。

“你们想干什么?来吧!都放马过来!”

部长昂首而立。我们冲向他,抓住他的双手双脚,“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抬了出去,目的地是弓道场的院子。部长被扔到院子中央的同时,埋伏好的第二小队登场了。他们将事先装在桶和脸盆里的水一股脑地全倒在部长身上。

“好!下一个!”

我们扔下浑身湿透的部长,继续抓捕下一个目标,部长后面是副部长。这样让干部们一个个变成落汤鸡,是我们射箭部集体旅行时的传统仪式。原本的做法是连人带衣服直接扔进浴池,但是如果旅馆方面不愿意,就会使用现在这种稍作调整的方法。这个仪式的主要目的,就是让旅行期间一直被压得抬不起头的大一新生们可以在最后时刻发泄一下。

由于这是传统,所以前辈们只要老实地认了就好,可当中也有一些誓死抵抗的。如果那样,我们这边当然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有不少同伴都被狠狠揍过。

大一时的集体旅行就像这样有快乐也有痛苦,不过升大二之后,痛苦的部分几乎都不见了。不仅从杂务中解放了出来,而且还没有干部们的那些责任,可以带着放松的心情参加一次集体旅行。既然这样,本该一心执着于练习、努力钻研技术,但可悲的是我们就是做不到这一点,总想着如何才能和住在附近的某女子大学网球部的人混得更熟。

这样的我们终于也到了大三(当中也有因为学分不足没能升学的家伙,但是在社团里还是要当作三年级对待),迎来了作为干部参加旅行的一天。首先要做的是制订日程。以前作为低年级学生参加时是那样讨厌训练,一旦变成干部,却一个劲地想着增加时间,这或许是劣根性在作祟吧。一想到好不容易来到这种地方却还有没在训练的时间,心里总觉得实在是奢侈。从精神构造上来讲,这就和那些不找点什么事做便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来的上班族大致相同。而且,取得不了什么显著的成绩这一点也是双方的相同之处。

大三那年夏天,我们和竞争对手K大学射箭部住进了同一家旅馆。作为队伍,我们是竞争对手,那边的部长和我在私下也是互不相让。为了那一点面子,我在不知不觉间也曾屡次延长训练时间。说得直白点,就是为了“绝不能比那帮家伙早回房间”而已。

可K大学那边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想法,总也不结束训练。于是双方就为了互相较劲而留在训练场,直到四周一片漆黑。这样接连数日,两边都吃不消。如果K大学再多留三天,恐怕两边的成员都得崩溃。

说到底,夏季旅行至少还带有“慰劳一下明明是暑假却不能出去放松的成员”的目的,在日程安排上还给干部们留有一定的空间。真正丝毫不敢怠慢的,是每年三月举行的春季集训。因为再过一个月联赛就要开始了。不管哪个大学,在那仅存的时间里,为了让队伍实力哪怕再提升一点点,都制订了突击式的训练计划。

我们同样制作了一份几乎不可理喻的时间表。体育竞技需要一定的休息时间,当时我们的头脑里根本没有这种想法。不,或许有,只不过因为眼前那看不见的压力,让我们失掉了安心休憩的勇气。即便是下雨天,我仍要求成员们做一整天的肌肉强度训练。

然而,靠这种毫无喘息的训练,队伍是不可能变强的。联赛战绩惨淡,我们队也从原来所属的二级联赛降级至三级联赛。

大阪F大学射箭部的各位,那个时候让队伍降至三级联赛的罪魁祸首就是我这个部长。对不起。

事到如今我才回想起来,春季集训后的传统仪式上,我被扔进浴池里时,大一新生们脸上的愤恨的确超乎以往。

 

 

傻无止境


从很久以前开始人们就常说,日本的大学最差劲的地方就是和入学比起来毕业要简单得多。因为只要在考试时稍微耍点手段就能拿到学分,所以即便是游手好闲的学生,也可以顺利升学。

入学已整整三年,我居然仍对电气工学一无所知,就那样升到了大四,现在想想真觉得挺不正常。一路下来畅通无阻,光这事已经挺厚脸皮了,况且我还企图靠这样的考试技巧直接混到毕业。更不知天高地厚的是,我甚至开始考虑如何混进一家企业。

到大四之后,按照毕业课题,我们每几人分为一个小组,被塞进了指导教授的研究室。接下来的一年,我们就要在这里做实验、写报告、开讨论会。但这个房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重大意义。这里对我们大四学生来说,还是商讨求职对策的作战基地。

第一次去研究室时,指导教授对我们说:“说老实话,今年的求职形势还不明朗。冰河期一直持续到前年,去年才突然有所好转,但也不能说好形势就会一直持续到今年。大部分意见是,去年只是一个偶然的春天,今年仍旧会回到严冬。各位要了解这一情况,现在立刻扔掉某些天真的想法。”

他放着毕业课题不谈,忽然讲起了这些,而且还是关于不景气的言论,我们的心情伴随着咚的一声变得灰暗。

“给大家一个参考。”教授继续道,“能进那种连邻居大妈都知道的公司的,只是极少数优秀学生。如果觉得自己并不优秀,眼光就别那么高。”

又是咚的一声。我的脑海里,若干家著名大型企业的名字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这一天,我们的求职作战开始了。首先要逐一细读企业介绍。那些迄今为止从未见过和听过的公司,从业务内容到注册资金再到休假天数,所有情报我们都仔细地看在眼里。我觉得很奇妙,因为每每想到万一找不着工作该怎么办的时候,不管多小的公司看起来都是那么出类拔萃。

到了五六月份,企业会公布对大学开放的推荐名额。那时候,我们必须获得大学推荐才能去参加招聘考试,所以大学能拿到哪些企业的推荐名额就成为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不管你多想去那家企业,如果对方没给学校推荐名额,那也没戏。

就算自己想进的公司在学校有推荐名额,欢天喜地也还太早。推荐名额这种东西,一家企业一般只给一个。极少数情况下也会有两个,可即便是那样,校方也会先让一个人去参加考试。因为他们害怕万一一次送两人去,成绩较差的那一个会被淘汰。就算是获得推荐,也不见得就一定可以得到工作。

因此我们在接受招聘考试之前,必须首先从大学内部的明争暗斗中胜出。如果各位觉得“明争暗斗”用词不当,也可以说是“运筹帷幄”。

七月的某一天,我们每人都拿到了一张纸。上面有姓名栏,下面还有三个空。

“把自己想进的企业,从第一志愿开始按顺序写三个交上来。”发纸的助教老师说。

同时,他就分配以及获得推荐名额的运作方式进行了说明。可以简单概括为以下内容:

“如果将某企业选作第一志愿的只有一人,那么那个人就获得推荐名额。若有两人以上,经筛选后成绩优秀者优先。第一志愿落选的人继续看第二志愿。如果第二志愿的企业没有其他人选择,那么可以立刻得到推荐名额。如果有人在第一志愿填了这家企业,那么不管成绩好坏,第一志愿的人有优先权。如果同样都填第二志愿,成绩优秀者有优先权。接下来以同样的方法筛选第三志愿。还无法拿到推荐名额的,之后另行商议。”

一句话归纳,这并不是仅仅盲目写下三个自己想去公司的名称就可高枕无忧的事。不适当地耍些手段,搞不好就会落得个“之后另行商议”的下场。

不用我说各位也都应该明白,到了这种时候,决定胜负的关键就在情报量上。掌握什么人将哪家公司选为第一志愿是先决条件。尤其是那些看上去成绩比自己优秀的人,必须要一个不漏地查清楚。

“如果要成为一名上班族,我希望进一家制造交通工具的企业。”我早就这么想。几乎所有朋友在选择公司时,都将可以直接从家里往返作为首要条件,而那种事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

于是我将第一志愿定为在整个日本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K重工。我要进这里,我要造飞机!我是这样想的。

但是当我将这些告诉助教老师后,老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你,还是放弃那念头吧。”他说道。

“啊?为什么?”

“嗯……虽然有些难于启齿,不过,A也选了K重工。”

“哎?”我大吃一惊。

A是和我同一个研究室的朋友,在我们整个电气工学专业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才。他决定要来我们研究室之后,连教授都感动了,他看着A的成绩单说:“成绩如此优秀的学生竟然会来我们这种不起眼的研究室啊。”

这可不行,我立刻就想通了,决定转换方向。

接下来,我看上了位于爱知县的日本最大的汽车制造商——T汽车。但我觉得希望应该也很渺茫。因为其他人不可能放过这家公司。

果然,后来我得知隔壁研究室的才子已将其列为第一志愿,到头来还是×。

也就是说,当初指导教授那句话得到了应验——“能进那种连邻居大妈都知道的公司的,只是极少数优秀学生”。我决定剑走偏锋,试着去找一些并不广为人知、实际上规模又很大、还是做交通工具相关业务的公司。可能有人会说哪有那么刚好都吻合的公司,不过结果还真找到了一家。那就是和之前提到的T汽车同属一个集团的汽车配件制造商N公司。因为那是个几乎不做电视广告之类宣传的配件制造商,邻居大妈根本不知道。同理,学生当中不知道的肯定也很多。

“这次的着眼点很好嘛。不错不错。”看着求职信息杂志,我不禁笑出了声。

但是,抱有同样想法的肯定还另有人在。果然,我得到消息,其他研究室的一个男生也盯上了N公司。而且棘手的是,和那家伙比起来,我的成绩到底是好是坏,还没有任何头绪。

那么接下来就要运筹帷幄了。我首先故意放出了自己也正以N公司作为第一志愿的消息。因为我断定,敌人肯定也不知道双方成绩的优劣,听到这个消息时,或许会选择改变想法。

接下来就是比耐心,也可说是懦夫博弈。提交志愿的期限已经逼近,而对方出什么牌还不知道,再磨磨蹭蹭可能就得不到推荐名额。

而在提交截止日当天,我终于得到了敌人已将志愿变更为D工业的消息。不知道是凭怎样的根据,他似乎得出了自己的成绩或许在我之下的结论。

就这样,我终于得以神清气爽地将写有“第一志愿 N公司”的纸交了上去。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决定志愿时都如此曲折。有不少人都以一种十分随意的方式,做出了或许将左右自己一生的抉择。有的人在纸上写了三家工资和休假天数几乎一样的公司,志愿顺序则靠扔骰子决定。还有人觉得在酒馆喝醉后写下的公司名称是“某种缘分”,直接就交了上去。

总之,大家都没有“无论如何都想进这家公司”这种称得上坚定的理由。说得直白些,就是哪里都可以。就算是我,如果被问起“是不是非N公司不可”,恐怕也要摇头。根本没好好考虑过将来。只不过放纵游玩了四年的毛头小子,绝对不可能严肃地去选择一家企业。

不管怎么说,志愿就这样定了下来。接下来是企业参观。表面上说是参观,从本质上说这是入职考试其实也可以。为此需要先将简历邮寄过去。

可就连这写简历,对于不谙世事的傻瓜们来说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喂,‘兴趣爱好’那一栏你写什么?”朋友问我。

“滑雪、电影,反正就是这一类的吧。”我答道。

“不能写读书吗?”

“我还是决定不写。万一在面试时被问到最近读过什么书可就糟了。”

“那倒也是啊。那,接下来的‘特长’呢?”

“特长啊……”我哭丧着脸,“那一栏我也正愁着呢。也没什么证书,珠算啊书法啊英语会话全不会。搞不好老老实实地写‘无’还好点……”

“我怎么觉得,那看上去好像很无能呢……”

“本来就是啊。”

我们只得冥思苦想。

其实我们并不是“看上去好像很无能”,而是真的很无能,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当事人却没这份自知之明。最终,我们在“特技”一栏写下的是:“连做一百个俯卧撑”。看到了这一条,指导教授当场命令我们擦掉——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简历写完了,接下来必须准备贴在上面的照片,但是一头烫过的长发外加皮夹克的照片又不能贴。

我首先去阪急百货店买了学生求职时常穿的那种深蓝色西服和竖条纹领带。这样的装扮常被说成是太单调或者没个性,可万一胡乱彰显个性而导致没被录取,谁也不会替我负责。公司人事部的人常常说“不会以个性太强为由不录取”,这句话就连不谙世事的学生都知道是谎言。

服装备齐之后,接下来还需要将发型也变得没个性。我来到从高中开始就一直去的那家理发店,说了一句:“我要去参加求职考试,帮我理个合适的发型。”

“哦,你也要开始找工作啦。真是快啊。”一直以来把我的头发剪得时短时长的师傅略有感触地说,“合适的发型,那就是求职头啦。”

“嗯,差不多吧。”

“好的。”师傅卷起袖子,表情好像在说,我已经等不及要大显身手了。

几十分钟后,发型改造完成了。映照在面前镜子里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头发中间的那道印儿看上去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痛,精准的三七分下的那张脸,简直就是银行职员的翻版,或者说是瘦下来的藤山宽美。此前被头发所遮挡的皮肤因为没有被晒到过而显得特别白。这发型跟我当时穿的T恤和牛仔裤完全不配,感觉有些难为情。

“这个头看上去跟另外装上去的一样。”我说。

“那才好啊。”师傅点头道。

走出理发店,回家换上西服,我直接去了照相馆。照相馆老板看了一眼我的发型说:“是找工作用的照片吧?”我回答说“是的”。

“现在好多人都去自助拍照机那里凑合,小兄弟你不错。”老板夸赞我道。随后他又添上一句:“为了让你能被录取,我要把你照得聪明点、认真点。”好像我本人看上去又傻又马虎似的。

可三天后出来的照片里那张男人的脸,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张不法推销员的脸。我真想数落那老板这到底哪里看上去聪明哪里看上去认真,可因为也没有重新照的时间,只好直接贴在了简历上。

七月过半,终于要开始动真格的了。先是已经完成企业参观的学生们陆续带回的各种情报,主要是关于面试时的问题。选择本公司的理由、想做怎样的工作、学生时代是怎样度过的等等,全是些意料之中的问题。面试时间平均大约十几分钟吧。

但是去了我最初第一志愿K重工的A的话却让大家震撼。他居然接受了超过一个小时的面试,而且那并不是普通的面试。据说他被要求在黑板上将自己的毕业课题详细地向面试官说明。当然也遭遇了提问攻势。从他那因粉笔灰而变得灰白的深蓝色西服的袖口,可以想象到他当时侃侃而谈的风姿。

如果不是A而是自己去K重工——这个假设让我后背发凉。估计我一定在中途就立地成佛了。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似乎是极个别情况。好像是面试官当中碰巧有人对A的研究课题抱有强烈的兴趣。这个A自然毫无争议地通过了面试,现在正走在顶级精英的大道上。

我去N公司的时刻终于来临。展览大厅等形式上的参观活动结束后,马上就是面试。面试官有三个。除了那些大致能想象到的问题之外,还稍微被问到一点关于在射箭部担任部长时的问题,其他再没什么值得一提。

“好,可以了。辛苦了。”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坐在最右边的面试官轻轻说了这样一句话:“这照片跟你真人相差很大啊。”

“哎?是吗?”我稍微踌躇了一下。

“下次还是贴张更自然的照片比较好。”

“啊,好……”

走出房间后,我陷入沉思。“下次”是什么意思?是“今后应聘其他公司时”的意思吗?

回到大阪后的那段时间,我简直坐立难安。我甚至想着如果没通过,是不是该去那家照相馆放把火。因为照片的问题而没被录取,这可是听都没听说过。正因为这样,当我从指导教授那里得知已被录取的消息时,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朋友们陆续找到了工作,其中也有失败多次的。令人意外的是,那些失败的人当中,成绩优秀的反而占多数。看起来只要对自己有信心,在面试时就不会对自己的原则做出妥协。“不管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做”,这句话他们说不出口。“越没有尊严的学生越容易找到工作”,我觉得这话听上去有些耐人寻味。

总之,我就这样进了N公司。

第二年三月末,我住进了公司的单身宿舍。那时,我得以再次眺望公司总部的景色。日本最大的汽车配件制造商,它看上去像一座巨大的白色要塞。

“从现在开始往后的三十多年,我都要在这里工作啊。”这样一想,我立刻被不安和恐惧包围。好的,加油吧!此时的我并没有体会到这种踌躇满志的感觉。

“不管怎么说,”我告诉自己,“犯傻也就到此为止了。今后要认真地生活。”

当时我做梦也没想到,数年后的自己,竟会因再次犯傻而夹着尾巴逃出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