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我曾把最爱也是最信任的人说的话当真相。
信仰,与爱和信任相连。谁又能知道界限在哪里?既然爱是联结,谁又能分得清呢?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而外祖父还活着。
我们站起,我们坐着,我们躺在阁楼的采光窗下。看着窗外的树梢从夏日的深绿一夜之间变成亮红,变成金色、橘色、棕色,变成秋天的色彩。这种一夜之间的变化让我动容,让我们所有人动容,包括双胞胎。看着夏天离开,看着秋天来临,而我们只能当一个看客,永远都无法参与其中。
我思绪万千,想要逃离这个牢笼,想要去感受风的气息,让风吹起我的头发,吹皱我的皮肤,让我再次感受到生命力。我多么羡慕那些能在外面的草地上自由奔跑的孩子,枯叶在他们脚下嚓嚓作响,就跟曾经的我那样。
为什么能够自由奔跑的时候,我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那样的幸福?为什么回首往昔,我总认为幸福在前头,等我长成大人,等我能够自己做主,能够走自己的人生路,能够一切凭自己的时候才会幸福?为什么总是不满足只是做一个孩子?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认为幸福都是为长大的人留存的?
“你看上去很悲伤。”挤在我旁边的克里斯说,科里在他的另一边,凯莉则站在我的另一边。如今凯莉成了我的小影子,我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模仿我的动作,甚至模仿我的感受——就跟科里是克里斯的影子跟班一样。如果说世间还有比我们四个更亲密的兄妹,那恐怕也只有连体四胞胎了。
“不回答我吗?”克里斯又问,“为什么你看着那样悲伤?外面的树很好看,对吗?夏天的时候,我觉得我最喜欢夏天,可秋天到了,我又觉得最喜欢秋天,等到冬天来临,我觉得那才是我最最喜欢的季节,冬天过去是春天,然后我又觉得春天是最美的。”
是的,我的克里斯托弗就是这样。他总能活在当下,总觉得当下的时刻是最好的,无论现实处境如何。
“我想起博特伦太太和她关于波士顿倾茶事件的无聊谈话了。历史在她口中是那样无趣,人也变得那样不真实。可是,我宁愿再经历那样的无聊。”
“嗯,”克里斯表示感同身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以前也觉得上学很无聊,历史课最无趣,尤其是美国历史——除了印第安人和西方旧世界那两章。但至少那时候我们能上学,我们做着跟其他同龄孩子一样的事情。可现在我们却在这儿蹉跎时光,什么都没做成。卡西,我们再不要浪费一分钟!我们要为出去的时光做准备。如果不在内心树立坚定的目标,并努力朝前奋进,目标是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我会让自己坚定地相信,成为医生就是我最大的目标!”
克里斯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那样认真。我以前一直梦想成为首席芭蕾舞演员,尽管我也还有其他的愿望。克里斯微皱眉头,似乎读懂了我的心事。他用那双夏日般湛蓝澄澈的眼睛望着我,责备我来到这里这么久却一次都没练习过芭蕾舞。“卡西,明天我就在阁楼已经装饰完的部分加一根扶手杠——你每天至少要练五到六个小时,要跟上芭蕾课一样的节奏。”
“我不要!谁也不能逼我做任何事!更何况,没有芭蕾舞服装怎么可能做得出动作!”
“怎么能说这种傻话!”
“因为我就是傻啊!你,克里斯托弗,全世界最聪明了!”说完,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只想赶紧逃离阁楼。我跑过那些纸做的植物和动物,跑啊跑啊,我朝楼梯跑去。飞也似的走下狭窄而陡峭的木楼梯,我也顾不得踩空不踩空,倒要看看命运是否想让我摔倒。摔断腿,摔断脖子,直接摔死,随便怎样吧。到时候让他们伤心难过去,为他们失去那样一个本来可以那么优秀的舞者。
我倒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抽泣。除了做梦、希望,这里还有什么呢?什么都不是真的。我会在这里一直变老、变丑,再也看不到人群。楼下的那个老头子能活到一百一十岁!那些医生想尽办法让他长命百岁——而我只能错过一个又一个的万圣节——没有恶作剧,没有请客,没有派对,也没有糖果。我为自己感到难过,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一定要有人!
见我如此伤心,我的哥哥、弟弟和妹妹蹬着脏兮兮的白色胶鞋过来找我,他们纷纷拿出自己最珍贵的礼物来安慰我:凯莉拿出了红色和紫色的蜡笔,科里拿着《彼得兔》故事书,而克里斯只是坐在旁边注视着我。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样渺小过。
一天傍晚,妈妈拿了一个大盒子上来,然后放到我的手心让我打开。打开盒子,我看到里面白色薄纱包着的竟然是芭蕾舞裙,一条是亮粉色,另一条是天蓝色,各自都有配套的紧身裤和芭蕾舞鞋。“克里斯托弗赠。”里面的一张小卡片上写着。除此之外还有几张芭蕾的音乐唱片。我感动得大哭起来,张开双臂抱住妈妈,然后又抱住哥哥。不过这一次不是沮丧或绝望的泪水,我知道我已经找到努力的目标。
“我其实最想给你买一套白色的芭蕾舞裙。”妈妈抱着我说,“我看到一套特别好看,帽子上还有白色的羽毛装饰在耳朵处——就跟《天鹅湖》那种一样——不过现货的尺码太大你暂时还不能穿,但我已经按照你的尺寸定了一套,卡西。三套芭蕾舞裙应该能给你灵感了,对吧?”
太棒了!克里斯在阁楼的墙上给我加装了一根扶手杠,我可以和着音乐节拍连续练上几个小时的舞。只是跟以前上芭蕾舞课不一样的是,阁楼的扶手杠后面没有满墙的大镜子,但我脑海里有镜子。我看到自己跟帕夫洛娃一样,在成千上万的观众面前表演,他们为我陶醉。安可之后又是安可,疯狂的观众们向我献了无数的花,清一色都是红玫瑰。妈妈还及时给我送来了所有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唱片,唱片机则是用延长电线连着一路经过楼梯插到卧室的电插座上。
伴着优美的音乐翩翩起舞让我沉醉,我也暂时忘了生活正将我们遗忘。只要能跳舞,还有什么关系呢?跳到最难的动作,我踮起脚尖旋转,假装有搭档正支撑着我。摔倒了,马上爬起来,继续跳舞,一直跳到气喘吁吁,跳到肌肉发酸,紧身衣被汗水粘在身上,头发完全湿透。然后我直接倒在地上休息,大口喘息,再爬起来一只脚踏在扶手杠上继续做弯曲动作。我时而是《睡美人》当中的奥罗拉公主,时而跳王子的部分,时而跳到空中双腿并打。
有次跳到肌肉痉挛,我俨然成了一只死天鹅,抬头看到克里斯正站在阁楼的阴影中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他很快就要过生日了,十五岁的生日。为什么他看起来更像是男人,而不再是青葱少年?难道只是因为他那缥缈的眼神,才给我这种他不再是小孩的感觉吗?
我以足尖站立的姿势,表演了一连串平稳的碎舞步,目的是给观众一种舞者在舞台上滑冰的感觉,创造出那种“一串珍珠滑过舞台”的感觉。我用这样的舞步轻盈地滑到克里斯身旁,向他伸出手,“来,克里斯,当我的舞伴,我来教你跳。”
克里斯脸上挂着微笑,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即他摇摇头,告诉我没门儿。“我不适合跳芭蕾,但如果是华尔兹的话,我倒是愿意学——只要伴奏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
克里斯的这一番话引得我大笑不止。当时我们唯一的华尔兹音乐(除芭蕾曲之外)就是老施特劳斯的唱片。我赶紧跑过去把《天鹅湖》的碟从唱片机里拿出,换成一曲《蓝色多瑙河》。
克里斯动作笨拙,他笨手笨脚地搂住我,好似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还踩到了我粉色的芭蕾舞鞋。但看他那样认真地想跳对简单的舞步,我还是有些感动。只能说他所有的天分大概都只在头脑方面,还有那双会画画的手上,至于跳舞需要的双腿和双足,真的是没有一点天分。不过,施特劳斯的华尔兹有一点好,就是特别容易学,而且感觉也很罗曼蒂克,这跟跳得你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的竞技芭蕾华尔兹不一样。
当妈妈终于拿着那套跳《天鹅湖》的白色芭蕾舞裙走进来,我看着那漂亮的羽饰紧身短胸衣、芭蕾帽、白色便鞋,还有白得能映出我粉红色肌肤的紧身裤,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一个真正在乎我的人送来一个系着天鹅绒蝴蝶结的白色大盒子,而这是另一个爱我的人给她出的主意,突然我感觉所有的爱、希望,还有快乐,就这样回到了我的身体里面。
跳起来吧,芭蕾舞女孩,跳起来,
和着受伤的心跳节拍,
用脚尖旋转,旋转。
跳起来吧,芭蕾舞女孩,跳起来,
你一定不曾忘记,
跳舞就要跳到底。
你曾说他的爱必须要等待,
为名为利,我想那便是你的期待,
我们活着,学着,
爱已随风而逝,芭蕾舞女孩,随风而逝……
终于,克里斯学会了华尔兹和狐步舞。我后来试图再教他跳查尔斯顿舞,但他拒绝了:“我不需要跟你那样,什么舞都得学会,反正我又不要上舞台。我只是想以后拥着女孩在舞池跳舞时不至于出洋相。”
我可以一直跳舞。没有我不会跳的舞,或者说没有我不喜欢的舞。
“克里斯,你得明白一件事情: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只跳华尔兹或者狐步舞。每年都会有新的风潮,就跟时装一样。你得跟上时代的步伐,并学着去适应。来嘛,我们跳点爵士舞,你坐着看了那么久的书,正好活动一下僵硬的关节。”
我停下华尔兹的舞步,跑过去换另一张碟片:“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猎狗。”
我举起双手,开始扭动臀部。
“动起来,克里斯,你得学会怎么跳。注意听音乐节拍,放轻松,然后学猫王那样扭动屁股。来,半眯着眼睛,摆出眼神迷离的性感模样,微微噘起嘴唇,你要是不这样的话,就不会有女孩爱上你。”
“没人爱就没人爱吧。”
克里斯就是这么回我的,语气平静而认真。他从来不会让任何人逼迫他做任何与自己形象不相符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我其实很喜欢他这样,内心强大而坚定,可以勇敢地做自己,即便他这种性格很早以前就不受主流人群的欢迎了。我的克里斯托弗先生,我的勇敢骑士。
我们随着大自然的季节变化而改变阁楼的装饰。夏天已经远去,于是我们取下那些盛放的花朵,改挂秋天的落叶,棕色的,黄褐色的,红色的,还有金色的。如果等到冬天下雪时我们还在这里的话,那就用我们四个提前剪出来的白色蕾丝雪花代替落叶,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我们还用白色、灰色和黑色的牛皮纸做了很多野鸭子,并让这些迁徙的鸟儿沿着箭头的形状排成一串,飞往南方。纸鸟很容易做,只需要把椭圆形稍稍拉长便成了脑袋,剪一个泪滴形状当作翅膀。
平日里,克里斯不是低头看书,就是画水彩风景画,他画白雪覆盖的山峰,山中有湖,湖里有人在溜冰。在克里斯的画中,黄色或粉红色的小屋全用白雪覆住,炊烟袅袅上升,烟气弥漫中可以看到远处教堂的尖顶。画完这些之后,他又沿着边缘画了一个黑色的窗框。把这张画挂到墙上,我们的房间也就有了风景。
以前,克里斯总是取笑我,我也不可能让他高兴。可到了这里,一切都变了。他和我之间的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如我们一手改造的阁楼那样,不复昨日模样。我们可以并排躺在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脏旧床垫上,接连聊上好几个小时的话,异想天开地谈论获得自由和财富以后的生活。我们要环游世界。克里斯说他要跟最美丽性感、聪明大方、善解人意、风姿绰约、幽默风趣的女子坠入爱河。她会是最完美的主妇,最忠诚奉献的妻子,最好的妈妈,哪怕他犯傻炒股输光了钱也绝不唠叨抱怨,或哭哭啼啼,或怀疑他的判断,又或者感到失望或沮丧。她会明白他已经尽了全力,而凭借他的智慧和聪明头脑,他们很快又会重新拥有财富。
天哪,听他这么说完我的心情顿时低落了。我要怎样才能满足克里斯这样的男人的需求呢?不过,我知道他其实也为我以后的伴侣提供了一个标准。
“克里斯,你的这位聪明懂事、魅力无穷、美艳动人的女子,难道就不能有一点点缺点吗?”
“她为什么要有缺点?”
“就拿妈妈来说,她是不是满足你说的所有这些条件,除了头脑聪明这一点。”
“妈妈又不傻!”克里斯强烈地维护妈妈,“她不过是在错误的环境中长大,她从小就被教育成自己低人一等,因为她是个女孩。”
至于我,等我当了多年的首席芭蕾舞女演员之后,终于决定找个人结婚安定下来,对方至少要比得上克里斯或爸爸。他一定要英俊,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因为我想要生出漂亮可爱的孩子。我还希望他是聪明的,不然他可能无法在我心里树立高大形象。接受他的钻石求婚戒指之前,我会先让他坐下来跟我玩游戏,要是他一直玩不过我,那我就会微笑着摇摇头,告诉他还是把戒指退了吧。
在我们日复一日对未来的幻想中,我们的蔓绿绒属植物慢慢枯萎了,常青藤的叶子也逐渐变黄。我们为此终日忙碌,尽可能关爱那些植物,跟它们说话,恳求它们不要再是病恹恹的样子,希望它们能重新直起身子恢复活力。不管怎么说,它们已经享受了最好的那部分阳光——每天沐浴东边的晨光。
又过了几周,科里和凯莉也不再央求着到外面去。凯莉再也不用小拳头去砸那条橡木门,科里也不再用只穿着软胶鞋的小脚乱踢以至于把自己的脚趾踢得瘀青。
现在他们已经温顺地接受了以前一直不愿接受的事情——阁楼“花园”是他们唯一可以去的“外面”。令我悲哀又释然的是,他们很快就忘了除了现在被禁锢的地方,外面还有一个更大世界的事实。
克里斯和我拖了几个旧床垫到靠东的窗户,这样就能打开窗户,直接沐浴到天赐的阳光。孩子需要阳光才能茁壮成长。只需要看看那奄奄一息的植物,我们便能清楚地知道阁楼沉闷的空气对花园的绿化是多么大的伤害。
有几天天气变冷了,无法进行日光浴。之后天气越来越冷,以至于我们把最厚最暖和的衣服穿上,如果不跑来跑去的话也还是会冷得发抖。早晨的阳光很快就从东边溜走,把我们留在绝望中,想着要是窗子是朝南开的就好了。但阁楼上都是些百叶窗,而且全被关死了。
“没关系,”妈妈对我们说,“早晨的阳光才是最健康的。”
可在这最健康的阳光中,我们的植物却接二连三地枯萎,言语的安慰已经无法让我们释然。
随着十一月的来临,阁楼开始变得像南极一样寒冷刺骨。我们冷得牙齿打战,鼻涕横流,喷嚏一个接一个,只能跟妈妈抱怨说我们真的需要一个连着烟囱的炉子,因为阁楼上两个废弃的炉子都没有连接烟囱。妈妈曾提过给我们拿一个电炉子或煤气炉上来。但她又担心电火炉如果连了太多延长线可能会着火,而煤气炉又必须得连烟囱才行。
最后,妈妈只是给我们拿来了又长又厚的保暖内衣,还有带兜帽的滑雪厚夹克,以及带羊毛的亮色滑雪裤。我们穿上这些衣服,白天就待在阁楼里,因为在阁楼上可以自由奔跑,而且可以避开外祖母严密的监视目光。
凌乱的卧室里堆了好多东西,就连走路都会时常撞到。我们在阁楼上可以随心所欲,大喊大叫着彼此追逐打闹、捉迷藏,或者来一场疯狂的戏剧表演。有时我们也会打架争吵,会掉眼泪,但吵完哭完又会和好。我们还特别喜欢玩捉迷藏。克里斯和我喜欢在捉迷藏的时候营造一点恐怖气氛,当然只能在大白天的时候,毕竟双胞胎对于阁楼阴影中隐藏的“坏东西”已经够恐惧的了。凯莉还曾信誓旦旦地说在那布罩着的家具后面看到了魔鬼。
一天,我们在极地般寒冷的阁楼找躲起来的科里。“我去楼下了。”凯莉说着,小脸上满是倔强,嘴唇嘟起。过去的经验已经证明劝她留下来是没用的,她特别固执。只见穿着一身红的小凯莉大摇大摆地走了,只留下克里斯和我继续寻找科里。按照平时的经验,要找到科里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一般都会选择藏在克里斯上次藏的地方。所以我们只需要径直走向第三个大衣橱,就肯定能看到科里蹲着躲在那些旧衣服的后面冲我们咧嘴笑。为了让他有点成就感,我们故意避开这个区域。磨了一阵,我和克里斯决定要“找到”他了,走过去一看——科里却不在!
“该死的!”克里斯嚷道,“他终于学会创新,懂得自己找原创地方藏了。”
读书就是有这种好处,形象的表达信手拈来。我摸了摸流着清鼻涕的鼻子,再次环视周围。如果真要创新的话,这个大阁楼上得有无数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天哪,恐怕得找上几个小时。而当时的我又冷又累,心情又糟糕,我早已厌倦克里斯每天坚持要进行的这种“运动”。
“科里!”我大声叫道,“不管你躲在什么地方,快点出来!要吃午饭了!”我想这么说肯定能让他自己出来。吃饭是一件温馨而舒服的事情,它把我们漫长的一天分成了几个部分。
然而科里还是没有回答,我生气地瞪克里斯一眼。“今天有花生、黄油、葡萄、果冻三明治噢。”我又补充道。那是科里最喜欢的食物,我想一定能让他跑着出来。然而,还是没有回应,一丝动静也没有。
突然间我感到害怕了,我并不相信科里真的是已经克服对这黑影幢幢的巨大阁楼的恐惧,认真地玩这个游戏——我猜测他不过是试图模仿克里斯和我而已。天哪!“克里斯!”我大叫起来,“我们得尽快找到科里。”
克里斯也被我的慌张感染,急得到处乱转,一边跑一边叫科里的名字,命令他赶紧出来不许再藏。我们两个一边跑一边找,不停地叫着科里的名字。捉迷藏的游戏已经结束,到吃饭时间了!仍然没有回应。尽管身上穿着厚衣服,我却感觉全身冰凉,就连手都冻得发紫了。
“天哪。”克里斯低喃道,“万一他躲进某个箱子,而箱子的盖子碰巧落下并扣上了?”
科里会被闷死的,他会没命的!
我们疯了一样拼命寻找,把每一个旧箱子的盖都掀开。带着疯狂而绝望的恐惧,我们把箱子里的所有裤子、短袖背心、衬裙、胸衣、西装都翻了个底朝天。我一边找一边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科里千万不能出事。
“卡西,我找到他了!”克里斯喊道。我连忙转身,看到克里斯正把已经呆滞的小科里从一个盖紧且落了扣的木箱中抱出来。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跑过去不住亲吻科里苍白的小脸蛋,因为缺氧他的脸色已变成惨白。我看到他的眼睛都已经找不到焦距。显然科里已经到了失去意识的边缘。“妈妈,”科里小声喊着,“我要妈妈。”
可是妈妈正在几千米以外的地方学习打字和速记。除妈妈以外,我们只见过硬心肠的外祖母,而且就连外祖母我们也不知道紧急时刻应该如何联系。
“快下去在浴盆里放满热水。”克里斯说,“但不能太热,不能烫伤他。”说完,克里斯便抱着科里朝楼梯间奔去。
我率先跑回卧室,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洗手间。回头看到克里斯正把科里放到他睡的床上,然后他弯下身子捏住科里的鼻翼,再低下头用嘴巴完全覆住科里已经发青的微微张着的嘴唇。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难道他死了吗?难道他已经停止呼吸了吗?
凯莉看了一眼——她的双胞胎哥哥嘴唇发青,一动不动——立刻尖声大叫起来。
我把卫生间里的两个莲蓬头尽可能拉远,将水流放到最大。科里要死了!我以前总是梦见死亡或濒临死亡的场景……如今我的梦成真了!但我有一个执念,每当我觉得上帝弃我们于不顾时,我便会更加死守住信仰,我祈祷着,恳求上帝一定不要让科里死掉,“求你了,上帝,求求你上帝,求你了……”
也许是我不顾一切地祈祷,也许是克里斯的人工呼吸,科里终于活了过来。
“他有呼吸了,”克里斯说着,脸色苍白地颤抖着将科里抱到浴盆,“我们现在得让他的身子暖和起来。”
于是,我们立刻给科里脱去衣服,把他放入浴盆里的温水中。
“妈妈!”科里还在低声唤着,“我要妈妈。”他一遍一遍地喊着,我心疼得直想用拳头砸墙,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他应该有妈妈陪在身边的,而不是我这个不知所措的假妈妈。我真的无法再承受这些了,只要能让我摆脱,哪怕让我到街上乞讨都可以。
但我却给出了平静的回应,以至于克里斯都抬起头用赞赏的微笑看着我。“为何不假装我就是妈妈?她可以为你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我可以抱着你,给你唱摇篮曲,轻轻摇着你直到睡着,只要你先吃点东西喝点牛奶就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克里斯和我都是跪着的。他帮科里按摩小脚,我则揉搓着他的手,想让他暖和起来。当科里的皮肤终于转成正常颜色,我们赶紧给他擦干身子,让他穿上最暖和的睡衣,外面再加一床毯子包住,然后我坐在克里斯从阁楼上拿下来的一把旧摇椅上,把我的小弟弟抱在膝上。我在科里的小脸上印下细密的吻,在他耳边说着亲昵的话,惹得他咯咯直笑。
既然能笑了,那应该也能吃东西了。于是我给他喂了一点三明治,又让他喝了几口温热的汤和一点儿牛奶。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突然就变老了。十分钟的时间,我好似长大了十岁。我瞥了一眼坐在旁边吃中午饭的克里斯,我知道他也有变化。现在我们知道,缺少阳光且空气不新鲜的阁楼,除了会让植物慢慢枯萎,还存在真实的危险。除了那些怎么灭也灭不尽的老鼠蜘蛛,我们还面对着更坏的威胁,尽管我们费尽心思想要除掉那些老鼠蜘蛛。
吃完饭,克里斯一个人通过狭窄而陡峭的楼梯上到阁楼,钻入衣橱时我看到他的脸色格外严峻。我在摇椅上轻轻摇着,让科里和凯莉都坐到我的膝头,给他们唱“宝贝摇啊摇,宝贝摇啊摇”。突然我听到楼上传来一阵猛烈的锤击声,声音大得恐怕楼下的仆人们都有可能听到。
“卡西,”科里小声唤我,而凯莉此时已经昏昏欲睡,“我想要妈妈在身边。”
“你有妈妈——有我。”
“你会跟真正的妈妈一样好吗?”
“是的,我想我会的。科里,我很爱你,凭这一点我想我会成为真正的妈妈。”
科里用那双湛蓝的眼睛望着我,想确定我是否是认真的,或者我只是在安慰他。他看了我一会儿,一双小手慢慢搂住我的脖子,头靠到我的肩头。“我好困,妈妈,不过我想要你继续给我唱歌。”
我继续摇着,轻声唱着歌,而克里斯也带着满足的表情从阁楼下来了。“以后那些木箱子再也别想锁上了,”他说,“因为我把全部的锁和衣橱都砸了,以后也不用担心衣橱会被锁上。”
我点了点头。
“《圣经》上说凡事都有定时。”克里斯轻声说,害怕吵醒双胞胎,“出生有时,播种有时,收获有时,死亡有时,而现在是我们牺牲的时候。经过这一段,就会是我们享受生命的时间。”
我转过头,靠在克里斯充满少年气息的肩头,感激于他总是这样乐观,这样振奋人心。
克里斯说的没错。当我们离开这间屋子,当我们下楼参加葬礼,我们的欢乐时光就会到来。
· 相当于三十九点六摄氏度。
第9章 假日
孤梃花的高茎上冒出了第一个花苞——这提醒我们感恩节和圣诞节正在临近。如今,这棵孤梃花是我们仅存的植物,而到目前为止,它也是我们最为宝贵的财产。一到晚上,我们就把它从寒冷的阁楼移到楼下温暖的卧室,跟我们一起过夜。每天清早,科里会第一个跑过去看那个花苞,生怕它熬不过前一晚的寒冷。凯莉紧随其后,站在科里身旁欣赏那棵坚韧不拔、生命力顽强和赢到最后的植物,因为其他的植物都已经被寒冷的天气打败。两个人仔细地翻看墙上的挂历,看这一天有没有用绿色的笔圈出,因为一旦被绿笔圈出就意味着植物需要施肥。他们甚至还会用手去触摸盆中的泥土,以确认它是否需要灌溉。然而他们总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兴冲冲地跑来问我:“我们要给孤梃花浇水吗?你说它现在渴不渴?”
我们给所有拥有的东西取一个名字,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而这棵孤梃花勇敢活了下来。科里和凯莉都担心自己力气太小,无法将沉重的花盆搬到阳光短暂停留的阁楼窗台。他们允许我把孤梃花抱上去,而克里斯每天晚上则负责抱下来。每天晚上,我们轮流在日历上画一个大大的红叉,表示又一天过去。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划掉了一百天。
冷雨凄凄,寒风切切,有时清晨的一点阳光也会被浓雾挡住。晚上总有一些干枯的树枝被风吹得划过屋子将我惊醒,我屏住呼吸,等待着,等什么可怕的东西进来把我吃掉。
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眼看雨下着下着就要变成雪了,妈妈气喘吁吁地走进我们的卧室,手上拿着一箱漂亮的派对装饰物品,用来装饰感恩节的餐桌,好弄出点节日气氛。箱子里还有一块亮黄色的桌布和橙色的镶边亚麻餐巾布。
“明天中午我们有客人,”妈妈边解释边把那箱装饰品放到靠门的床上,然后转身意欲离开,“现在还有两只火鸡正在烤着:一只给我们,另一只是给仆人们的。不过火鸡可能没那么早烤出来,估计你们外祖母来不及放在餐篮里给你们送上来。不过别担心,我不可能让我的孩子们连感恩节都吃不上大餐。我一定会想办法偷偷送点热的食物上来,有什么我就送什么上来。我打算主动提出去伺候父亲,这样给他把食物装盘时,我就可以偷偷把一些吃的装到另一个托盘给你们送上来。明天我一点钟左右上来。”
说完这些,妈妈又一阵风似的走了。她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只留给我们对于感恩节大餐的热切期待。
凯莉问:“感恩节是什么?”
科里回答她说:“跟饭前祷告差不多。”
我觉得,某种程度上科里回答的没错。现在科里会时不时地冒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只是每次我都想劈头盖脸给他一顿批评。
克里斯抱着双胞胎坐在屋子里的一张大长椅上,给他们讲许久之前的第一个感恩节,我则在屋子里像主妇一样忙活着,兴奋地摆着节日的餐桌。我们的餐牌是四只纸做的小火鸡,尾巴涂成橘色和黄色,纸做的羽毛张成蜂巢状。我们有两根大南瓜蜡烛,两个朝圣的男人,两个朝圣的女人,还有两根印第安蜡烛,但我真的不忍心把那样好看的蜡烛点燃,再看它们一点点熔化成蜡滴。于是我换成普通蜡烛放到桌上,留着那些昂贵的蜡烛打算下一个感恩节用——到时我们肯定已经不在这儿了。我在每个小火鸡餐牌上认真地写上我们的名字,然后分别放到我们各自的餐盘旁。餐桌下面有一个小柜子,碗筷餐具都放在那里面。平时吃完饭后,都是我把那些餐具端到卫生间,用一个粉色的塑料盆清洗。我负责洗,克里斯负责擦干,然后再把盘子餐具放到桌子下面的橡胶餐盘架上晾干,等待下一次开餐。
我小心翼翼地把镀银餐具拿出来摆好,叉子放左边,餐刀放右边,刀锋对着盘子,勺子放在餐刀的旁边。餐盘品牌是雷诺克斯,宽阔的蓝色边缘有二十四克拉镀金——这些都写在餐盘背面。妈妈告诉过我们,这些都是楼下仆人都不稀罕用的旧餐具。今天的杯子也换成了高脚水晶杯,看着精心布置的这一切,我不由得退后几步欣赏起来。唯一缺少的就是鲜花了,妈妈要是能想起给我们带点儿花来就好了。
时针毫不留情地走过一点。凯莉大声地抱怨起来:“我们现在开始吃午餐吧,卡西!”
“耐心一点儿。妈妈在给我们拿特别的热食、火鸡,还有那些好吃的配菜——而且这一顿不是午餐,我们要把它当成晚餐来吃。”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满怀期待地躺在床上读《洛娜·杜恩》。
“卡西,我的肚子等不了啦。”科里的喊声把我从十七世纪中期带了回来。而克里斯正沉醉在《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谜团中,答案只在最后一刻才会揭晓。要是双胞胎也能跟我和克里斯一样,通过阅读来忘记腹中饥饿这回事,该多好!
“先去吃点葡萄干,科里。”
“没有没了。”
“要这么说:我没葡萄干了,或者葡萄干没有了。”
“没有没了,真的。”
“那就吃个花生。”
“花生都不见了——我这么表达对吗?”
“对,”我叹息一声,“那吃块饼干。”
“最后一块饼干也被凯莉吃掉了。”
“凯莉,你为什么不跟哥哥分着吃那些饼干?”
“他那时候又没说想吃。”
时间已到两点。我们全都肚子饿了。经过这一段时间,我们已经习惯每天十二点整就要吃饭。妈妈到底是因为什么耽搁了呢?她是打算先自己吃完,再带东西上来给我们吃吗?之前也没这么说呀!
直到三点多钟,妈妈才冲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很大的银托盘,托盘上摆满了盘碟。妈妈穿一条玉色的羊毛线衫,头发用一个长条发夹拢在脖子处。她看起来真的好美!
“我知道你们肯定饿坏了,”妈妈一进来就跟我们道歉,“但父亲最后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坐在轮椅上跟我们一块用餐。”说完,妈妈丢给我们一个不胜其扰的笑容。“卡西,你的摆桌很不错,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很抱歉我忘了带一些花上来,原本不该忘记的。但来的客人实在太多,全都围着我说话,问我那么久都去哪儿了,你们是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趁管家约翰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食物储放室。我蹿来蹿去,那些客人肯定觉得我特别不礼貌,或者认为我很傻——不过我最后还是成功地给你们装满了这些盘碟并藏了起来。然后我才回到餐桌旁,微笑着匆匆扒拉了两口东西,接着又不得不去另一个房间露下脸。我被迫三次通过卧室里的专用线路给自己打电话,我只能伪装别人的声音。原本还想给你们拿点南瓜派的,但约翰把南瓜派都切成一条条的装在甜点盘中,那就没办法了。要是少了四条,他肯定会发现的。”
说完,妈妈分别给了我们一个吻,对我们笑了笑,转身又消失在门口。
天哪!看来我们真是给她添麻烦了!
饿坏了的我们赶紧跑到桌旁吃起来。
克里斯低头迅速祷告了几句,估计给上帝留不下什么印象,因为上帝耳边回荡着更动人的词句:“谢谢你,上帝,谢谢你的感恩节大餐。阿门。”
我在心里笑了,克里斯向来就是这般直接,而他这次还要当主人,给我们依次递过去的盘子放上食物。他给爱挑剔的凯莉和科里一人一小块白色火鸡肉、一点蔬菜,然后每个人再给一份样子摆得很好看的沙拉。中份的是我的,剩下的都给了他自己——最大分量的给最需要的——他大脑消耗最大。
克里斯狼吞虎咽,把已经冷掉的土豆大块大块地叉入口中。妈妈端上来的食物都冷得差不多了,胶状沙拉都开始变软,下面的生菜叶也开始变得蔫蔫的。
“我们不喜欢吃冷的!”凯莉号啕着喊道,她看着精致瓷盘上整齐地摆成一个圈的美味食物。不得不说,克里斯做事情真的是一丝不苟。
要是你看到爱挑剔小姐的满脸愁容,大概会以为她面对的是一盘蛇虫鼠蚁吧,而科里也好不到哪里去,简直跟吃了个苍蝇一样的表情。
说实话,我其实有点心疼妈妈,她费尽心思想让我们吃上一顿热饭热菜,结果自己也没吃上多少东西,还在客人们面前出丑。而现在辛辛苦苦拿上来的东西,这两个小家伙还嫌弃!要知道他们两个之前就一直在抱怨,不停地说肚子多饿多饿!孩子啊,就是难伺候!
坐在我对面的克里斯则闭上眼睛享受着跟平时不一样的食物:精心烹制的美食,而不是每天清晨六点从厨房匆匆忙忙拿上来的一点东西。说句良心话,外祖母倒一天也没忘记过我们,没让我们饿过肚子。我想她应该天不亮就得起来,然后喝令厨师和女仆都到厨房去准备早餐吧。
克里斯接下来的行为却惊到了我。他竟然用叉子叉着一大块白火鸡肉整个放进嘴巴!他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