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自己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那是上下颌的牙齿在不自觉地打战。
是的,这具尸体是张璇的。
但我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没有失态地大吼大叫,没有泪流满面,也没有跪在担架前握紧她的手轻声抽泣,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尸体。良久,我转过头去,看着同样犹如傻子一般发呆的徐佳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张璇,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璇。
如果她就是明诚集团连环命案中的soulmate,那碎尸重生案中的soulmate在哪里?
“这是名重犯,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上刑场了。”身材苗条的狱警打开一扇铁门,“你来见她干什么?”
“有点事情,想确定一下。”
“嘿,要不是陈处打的招呼,你见不到她的。”狱警带着我穿行在狭窄黑暗的走廊,几个月前,张璇就被关在这里。
“怎么,见她很难?”我没有目的地问道。
“进来之前,也是个风云人物,至少操纵着S市大半个地下赌场。就算进来了,很多来探监的都还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云姐。就是因为这种情况,才严格限制了对她的探监。不然的话,人在牢里,却还遥控指挥外面,那不成了对整个法制系统的讽刺了吗?”狱警用力关上一扇铁门,“你要找她确定什么?她可不会老老实实回答你的问题。”
透过面前铁门上的栏杆看过去,一个中年微胖的女人正坐在会客厅里,眯着双眼,似乎是在养神。
狱警打开面前的铁门,“有事情的话,就按旁边的呼叫器。”
我冲她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你终于来了。”中年妇女抬起头,冲我报以和善的微笑。
我愣了一下,在她对面坐下,“你认识我?”
“你不是徐川吗?soulmate说过你会来找我的。”她一副先知的模样,“只不过来得晚了点。”
“张璇?她说我会来找你?”我拿出在碎尸重生案中得到的张璇照片,递给她,“云姐,是这个张璇吗?”
云姐接过照片,细细看了几眼,“嗯,就是她,soulmate。”
“云姐,我想问下,张璇在进来之前,跟你认识吗?”
“不认识。”那种淡然的微笑又浮现在她的脸上,“你是在问我为什么要帮她越狱,对不对?”
我点头。
“这个问题,警方也问过我。他们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已经判了死刑的犯人,还要帮别人越狱。在他们的逻辑世界里,我这样的人应该好好表现,争取缓刑才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抹去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不是我这种人会做的事情。他们还怀疑我是不是被soulmate催眠了。”云姐笑道,“其实,我之所以帮助soulmate越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是soulmate。”
我沉默。
“吸烟吗?”云姐问道。
我摇摇头。
她娴熟地摸出一包香烟,从中抽出一支,点燃。
在牢里也能弄到香烟,还这样肆无忌惮,云姐的能力确实不小。
“你知道我在这里的绰号吗?这些犯人背地里都叫我地狱的魔鬼。”她不屑的表情一闪而过,“如果说我是魔鬼,那soulmate是什么?是真真正正的魔王。要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虽然能让他们害怕,但那是一种暗地里憎恨的害怕。但soulmate……”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夹着烟的手指竟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你相信有魔鬼吗?”
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苦笑道:“对恶人的害怕,和对鬼的害怕,是两种害怕。像我这种人,只会臣服于比我强的人,并甘心听她号令。”
“我想知道……”我斟酌着提问。
“我不会告诉你的。soulmate跟我交代过了,越狱的细节和她在狱中的一切,我都不会告诉你的。”云姐仍是礼貌地微笑着,“不过,她给你留了一条口信。”
“口信?”
云姐摁灭只吸了几口的香烟,脸色犹如坚冰一般冷峻,“狐狸的善意。”
在明诚大厦大厅里被我拦下的那具女尸,经过调查,确认身份为张璇,跟碎尸重生案里的soulmate同名同姓。是张璇的替身吗?会这么简单吗?
这案子没完。
我的直觉告诉我。
一个星期之后,带着满身的疲惫,我出现在了螃蟹的办公室。这一个星期,我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问了很多话,明白了很多事。尤其是熊猫在千里之外送来的消息和一份意外收到的礼物,让我将这座冰山看了个清清楚楚。
庞老板正趴在桌子上看稿子,我坐在他的对面,晃动着有些发酸的双腿,从裤袋里掏出了一瓶温吞吞的可乐。
“喝茶,我这里有上好的铁观音。”螃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
那篇文章的题目很抢眼,《形象设计师智破连环命案》。虽然很俗,但是你不能不承认,有很多时候,越是俗气的题目越是抢眼。
“不了,我怕你下毒。”我笑眯眯地回应。
“嗯?”庞老板抬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又开什么玩笑?”
“氰化钾你还有吧?明诚集团财务总监丁明吃下的那种装满了氰化钾的毒胶囊,你敢说你没有了吗?”我拧开可乐瓶盖,一口气喝下小半瓶,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嗝。
庞洪升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冷,他放下手中的水笔,皱着眉头问道:“你疯了吗?在乱说什么?”
“庞老板,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迷糊?或许,我该叫你的英文名字,soulmate?”我将双脚跷到他的办公桌上。
“你一定是喝多了。”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我让人帮你清醒一下。”
“发光氨和多波域光源灯真是好使啊。”我打着哈欠道。
他的动作突兀地停止,顿了一会儿,道:“嗯,你说的那箱子装备吗?怎么,用着还合适吧?一个私家侦探如果没有几样像样的装备可不行。”
“有些巧合吧,螃蟹。你前脚送来高科技,后脚的命案就给我用上了。搞得我还以为你跟陈籍一样,都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来着。”我咧着嘴,没心没肺地笑道。
“巧合,巧合。设备齐全,才好让你……”
“巧合多了还是巧合吗?庞老板,那栋别墅,我和熊猫第二次去的时候只告诉了你。那天我们的伪装虽说不上十全十美,但也做得诚意十足,安保主任说是给电力公司打了电话之后,拆穿了我们。可前几天我去S市电力公司调查,你猜发现了什么?那天因为通信电缆故障,S市电力公司的客服电话全天都是停机!那群保安是如何识破我们的呢?或者不妨这么问,那群保安为何要对我们撒谎,掩盖真正识破我们的方法呢?难道不是在掩护你吗,庞洪升先生?”
“说不定也只是一个巧合。”庞洪升也将双脚跷上老板桌,挑衅地看着我,“我可以这样解释。”
“那安保主任撒谎告诉我别墅是黄祈的,从而将我引向错误的方向,也仅仅是巧合了?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做的呢?”
“那谁知道。”他耸了耸肩。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在陈蕊之后,soulmate的犯案步骤变得很蹊跷,仿佛是配合着警方走的,几乎每一步都根据警方的侦查方向提前进行调整。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将此归咎于张璇的高智商。在看到了那具所谓的张璇尸体的时候,我恍然大悟。如果这案子里的soulmate只是一个幌子,那为何凶手一直能洞察先机呢?很简单,因为他就潜伏在我们身边。
“然后,我开始怀疑。恭喜你,庞洪升先生,我第一个怀疑的是方城,第二个怀疑的是张娴静,第三个怀疑的是张磊。我一直没有怀疑到你,你的角色扮演太成功了。你不遗余力地在众人面前演着一个充满铜臭味而又肤浅的成功商人,掩藏起了你的真实面目,很多时候,我几乎都忘记了,你也曾是王进的门下弟子。
“接着,是黄祈的死。是陈籍催促的结果吧,虽然你表示反对,但陈籍却等不及了。前期逼死楚铁骏进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让他变得急功近利。而同时,黄祈因为自身私募基金的问题,垮台只是朝夕之间的事。如果他狗急跳墙,将手中的股份和名下的公司卖给了其他人,那你们前期精心准备的圈套和计划都会成为笑话。
“陈籍将黄祈引到了那条通往别墅的公路,然后制造了车祸,让他死在了那里。而之前由于我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别墅是黄祈的,自然而然地在黄祈死后,想到了要再次进入别墅调查。于是,你将一份计划书留在了那里,静静地等着我发现。可惜,我的智商比你估计的高了那么一点点,识破了这个圈套。
“怎么,你还不打算认罪?我都已经说得有点口干舌燥了。”我喝下一口可乐,叹了口气。
庞洪升摇摇头,“你继续,我觉得你编故事的水平蛮高的。不如从头编起,如何?从第一起命案,张成礼说起?”
“张成礼,并不是明诚集团连环命案的第一起。”我将空了的可乐瓶子放在老板桌上。没有盐汽水好喝呢。
庞洪升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既然有假的计划书,明诚集团这个案子里,必然有一份真正的计划书。一开始,我就觉得这起连环命案,不应该是仇杀或者情杀,而是一场为了争夺财产而引起的杀戮。螃蟹,你跟着王进修习过心理学,在半路突然改行,做了形象设计师。但是所谓的形象设计师,只不过是个表面上的职业,你暗地里干的是什么,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早在这起连环命案之前,你跟蒋峥还有陈籍都打过交道,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对付过他们在商场上的对手。明诚集团的董事长萧离,因为儿子全家出了车祸的打击,一蹶不振,住进了医院,眼看就要撒手人寰。而此后,碎尸重生案告破,soulmate被捕入狱,不久之后又奇迹般地越狱。市井流言的添油加醋,使得soulmate名声大噪。陈籍对她也很感兴趣,有了想要依靠soulmate的犯罪天才制订计划夺取明诚集团财产的念头。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同为王进学生的你。而你,却有不同的打算。
“你觉得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那个soulmate?虽说同为王进的学生,但你并不认识她,就算找到了soulmate,能说服她帮陈籍制订计划吗?就算她帮陈籍制订了计划,成功夺取了明诚集团的财产,对你庞洪升又有什么好处呢?不如……”
“不如找个假soulmate来应付陈籍,计划由我来制订,对不对?”庞洪升哈哈大笑,“徐川,你说了半天,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不用急,等我说完所有的推断,就会给你看,而且还是铁证。”我微笑着道,“碎尸重生案,警方并未向媒体披露细节,就连张璇的照片都没有,社会上流传张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女的说法。于是,你找来了一个假soulmate,在经过模仿培训之后,你安排了假soulmate跟陈籍见面。但陈籍毕竟也是混迹商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了,他在见面之后应该发现了一些端倪。或许经过见面,他觉得soulmate并不如传说中的那样神奇。于是,你构思了一起不可能犯罪,这起犯罪,就是明诚集团张成礼案。因为案件的特殊性,警方并未将结果向外宣布。这使得陈籍以为张成礼案警方一直未破,从而对soulmate的能力深信不疑。
“取得陈籍信任之后,你开始按照陈籍提供的名单拟订计划。方城是第一个替罪羊,楚铁骏是第二个,直接的参与者是丁明、楚铁骏、蒋峥、张娴静。按照计划的设置,前期杀的人,主要是为了给警方造成心理定式,从而掩盖后期杀掉的楚铁骏和黄祈的真实目的。作为明诚集团的形象顾问,你对集团内的大部分人比较熟悉,包括经常出入集团的陈蕊。陈蕊很好搭上,只要有钱,这女人不难征服。陈蕊所住小区的保洁阿姨貌似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对招蜂引蝶的陈蕊很是反感,她几乎记住了每个经常出入陈蕊家的男人,包括你。你在陈蕊身上的投入不小吧,让她对你深信不疑,录下了那段视频。张成礼、陈蕊的死使警方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方城身上,接着你杀死卢芳和丁明,用逆十字架的标志加强了心理暗示,让警方认为这两起命案也只不过是前几起命案的继续。紧接着,用假账目表和假遗书坐实了方城的罪名,使经侦处将方城抓捕入狱。当然,计划进行到这里,仅仅是前奏而已。这第一个替罪羊是为了引出楚铁骏这第二个替罪羊而存在的。你在账目表和遗书里故意留下破绽,让我和徐佳轻松地追到了楚铁骏,并且由陈籍逼迫楚铁骏自杀。
“不巧的是,我和熊猫跟踪了陈籍,发现了他的别墅,而那栋别墅里还住着假soulmate。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很是焦急。在我和熊猫假扮电力公司员工试图进入别墅的时候,你通知了陈籍,并安排保安赶走了我们,顺便编造了那栋别墅是黄祈的别墅的谎言。并且在我们离开之后,立刻转移了别墅里的假soulmate。至于黄祈的死,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不想再多费唇舌。
“明诚集团的董事长萧离在医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整个集团都属于陈籍了。计划结束了,你们可以瓜分财产了。但在这之前,还有个超出了计划的诡异事件,并没有得到解决。那就是黄祈遇车祸的同时,蒋峥死于服用过量安眠药,而张娴静,则失踪了。”
庞洪升喝下了一大口茶,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如果没有这件事的发生,陈籍会按照约定将四成所得分给soulmate,也是分给了你。而那时张娴静被目击到从蒋峥的房间离开,此后不久就发现了蒋峥的尸体。陈籍怀疑蒋峥是soulmate安排张娴静杀的,自然不肯再分给假soulmate一块钱。你可真是有苦难言,总不能告诉陈籍,其实假soulmate只不过是你的一个傀儡,所有的计划都是由你制订的吧?而同时,你也感觉到深深的不安,蒋峥究竟是谁杀的?是张娴静干的,还是另有其人?杀蒋峥的动机是什么?计划终于在此时脱缰,远远超出了你的控制。就在此时,我和徐佳找到了陈籍,指出了怀疑他是幕后凶手的理由。陈籍远远不如他之前的表现那么镇定,在我们走后,他做了一件蠢事,把你扯到了台前。”
庞洪升的嘴唇开始抽搐,眼角开始跳动。
我从裤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按下了上面的按钮。一阵刺刺啦啦的静电噪声过去,里面传出了陈籍的声音:
“喂?喂?你在办公室?我告诉你,蒋峥莫名其妙地被杀了,搞不好是张娴静那个婊子做的,现在警察已经找到上门了,时间紧迫,我们得马上解决这件事!”
一阵沉默过后,庞洪升的声音响了起来:“陈总,你说怎么办?”
“soulmate呢?你把她转移到哪里去了?”
“在我的住所。”
“干掉那个贱货!把一切都栽在她身上!”
“这样,恐怕瞒不过警察,soulmate突然死亡的话,警方一定会追查的……”
“你是在教我做事?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
“听清楚没有!嗯?清楚没有?!”
“清楚,老板。我会杀掉soulmate的。你放心。”
我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没想到手机通话已经被窃听了吧?这算不算铁证?”
庞洪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哈哈,想不到这么缜密的计划,竟然毁在了一通不到三分钟的电话上了。哈哈,徐川,这是警方窃听的?”
我摇头,“不是,是我收到的快递。”
“快递?”他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你接到陈籍电话之后,自然没有按照他交代的去做。仅仅杀掉假soulmate,你得不到任何好处,不但可能被警察追查到,而且还很可能事后被陈籍灭口。但如果把陈籍和假soulmate一并杀掉的话……你是这样做了,对不对?”
“对。”庞洪升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我把假soulmate带到陈籍的办公室后,就把他们两个一起干掉了,然后将现场布置成了冲动杀人的样子。这项计划连环套连环,把我搞得精疲力竭。钱陈籍已经分给了假soulmate一成,都落在了我的手里。剩下的钱我不准备要了,只想脱身,可是没想到还是被你追到了。”
他看着我,苦笑着问道:“你真的不知道那段录音是谁录的?”
“不知道。”我摇头,虽然我能猜到是谁,但我并不能确定。
他叹了口气。功亏一篑的感觉,让人绝望。
“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还有什么问题?基本上跟你推断的差不多,细节上的出入,没有纠正的必要了。”庞洪升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你见过soulmate吗?”我问。
“没。”
“为什么要选择方城作为第一个替罪羊?”
“嗯……因为方城……张成礼跟方城有矛盾,而且张成礼的老婆是方城以前的女友。”
“你不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吗?如果把方城作为第一个替罪羊,他跟后来杀掉的卢芳和丁明的关系并不密切,很容易引起警方的怀疑,不是吗?”
“……”
“庞先生,选择方城作为第一个替罪羊,是在杀死张成礼之后,还是在杀死张成礼之前?”
“当然是在杀死张成礼之后,你到底想问什么?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些问题?反正我迟早要被判死刑的吧?警察呢?在外面埋伏的警察呢?怎么不发信号让他们冲进来?”庞洪升焦躁起来。
“选择方城作为第一个替罪羊,真的是你自己的主意吗?庞先生,你好好回忆一下。这关系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尽量将声音放得温和。
“方城……哦,不,是张娴静的提议。计划定稿的时候,张娴静也参与了。”
“为什么张娴静有资格参加呢?丁明和蒋峥这两个陈籍的心腹都没资格参加,为什么张娴静有资格参加?”
庞洪升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张娴静有资格参加,是因为她……”冷笑突兀地冻结在脸上,恐惧犹如瘟疫一般爬了上来,他嘴唇翕动着,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我……我怎么想不起来?我为什么想不起来?”
“根据明诚集团人事部资料显示,张娴静是在张成礼被杀后的第二个星期,由身在医院的明诚集团董事长萧离亲自招聘的。无疑,张娴静是萧离的人,我再问你一句,庞先生,张娴静到底有什么资格能加入到你们的计划?”我神色如冰,“不光是你对此没有异议,已经死去的蒋峥、陈籍恐怕都没有什么异议。不然张娴静根本不可能进入得了计划的核心。”
庞洪升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哆哆嗦嗦地拿起一支烟,却怎么也放不到嘴边。
“你知道,深度催眠吗?”
“你是说……我的记忆被改写了?”庞洪升双眼通红,嘶声大叫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在碎尸重生案中,我的记忆就因深度催眠而被改写过,以至于以为张璇是我的女朋友。”我怜悯地看着他,“或许,真正的计划,在你们杀死张成礼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熊猫曾经发现,方城的那台电脑,在张成礼被杀的当晚,可能跟真正的soulmate联系过。而且,在张成礼被杀前,还有发现海边尸体前,警方均收到过犯案预告。换句话说,你们所谓的计划刚刚开始,就已在soulmate的掌握之中。”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庞洪升握紧拳头,居高临下地冲我咆哮道,“soulmate不可能在计划施行之前就知道计划的内容!张成礼被杀之前,她怎么可能会向警方寄去犯案预告?”
我摸出一张照片,“庞先生,你说你跟soulmate并未见过面,那这张照片,也没有印象了吧?”
照片很模糊,但还能依稀分辨出容貌。两个人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庞洪升正侧脸微笑着对身旁的一个女孩说着什么。
“soulmate……”庞洪生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地看着我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跟soulmate见过面?”
“不止见过面那么简单。”我摇头道,“在你的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恰好有个摄像头。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我请警方调阅了监控录像,意外地发现了一段视频。那是在晚上十点多之后录到的,soulmate和你两人同时出现在了走廊里,并进入了你的办公室。这张照片就是那段视频的截图,证明了你在明诚集团案发前,跟soulmate有过联系。螃蟹,我再问你,你确定你真的没有联系上soulmate?”
庞洪生揪着自己的头发,满眼血丝,在努力地回忆。
“想不起来,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嘶哑着声音道。
“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你联系上了soulmate,并邀请她一起制订了计划书,但她却在计划书制订完毕之后,因为某种原因对你进行了深度催眠,改变了你的记忆,让你变成了她的一枚棋子,使得整个计划按照她的意图进行?”
随着一阵歇斯底里的怪笑声,庞洪升整个人瘫软在了老板椅上,他瞪着浑浊的双眼,喃喃道:“soulmate?张娴静是不是她的棋子?陈籍呢?蒋峥呢?我呢?都他妈的是soulmate的棋子?”
自以为操控着整个棋局,原来竟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靠在锈迹斑斑的船舷栏杆上向下俯视,墨蓝色的海水深邃而不可见底,犹如近在咫尺等待时机吞噬一切的深渊。张娴静闭上眼睛,压抑着心头的一阵阵眩晕。深吸一口满是潮湿海腥味的空气,她退后几步,靠着后面的船舱钢板坐在了甲板上。
这是一艘只不过十几米长的渡轮,犹如一片落叶航行在广袤深邃的大海之上。她不是要逃,而是要去一个地方,以姜筱的身份。
姜筱,在人间活了二十七年,看透了人情冷暖,见惯了世态炎凉。就在她已经痛到麻木的时候,soulmate给了她一个机会,披上了张娴静的外衣,祭奠那死去的亲人。姜筱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一张照片,站起身,又走到船舷边。
十四年前,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照片上这个微微笑着的男人,正是她的父亲。时至今日,他已经死了十四年,安静地躺在一个小盒子里。照片在火焰的舔舐下,逐渐地发黄蜷曲,最终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在指间化为灰烬,随着海风飘向空中。
姜鹏,筱鹏公司的老总,姜筱的父亲,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男人。
姜筱九岁那年,母亲因为忍受不了父亲的平庸和不思进取,哦,或者也可以说抵御不了那个满脸红肉的台湾老板的引诱,抛弃了家庭,消失在了遥远的海峡彼岸。父亲,那个传统到迂腐的男人,抱着争一口气的心态,辞去了政府部门的公职,一头扎进了云谲波诡的商海。
姜筱的童年是在同学的嘲笑中度过的,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被贴着“妈妈跟台湾人跑了”的标签。她不以为意,那个女人走了,她至少还有爸爸。虽然爸爸很少陪她。
她对父亲的记忆,几乎都是在那个小小的拉面馆里。在放学之后,姜筱总是会步行到父亲在地下室里的那间小公司,在堆满杂物的走廊里,蹲着做完作业,然后就默默地等待。等着父亲忙完手上的工作,带她和公司的同事一起去那个拉面馆吃饭。只有那时,爸爸才属于她。
一碗冒着热气的拉面,她通常吃得很慢。爸爸就坐在她的对面,慈爱的他,不时摸摸她的脑袋,而她总要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掉他的手,引得同事们哈哈大笑。
她很喜欢这样,喜欢爸爸脸上一闪而过的愠怒和尴尬。
过了四年,姜鹏的公司犹如雨后的春笋一般蓬勃发展起来,占有了S市近五成的日化品市场。姜筱刚考上初中,爸爸买了一辆奔驰车,在报到那天,径直把她送到了学校里面的报到处。当她被爸爸从车上抱下来的时候,她看到爸爸脸上满是荣耀的光芒。
“再等两年,我们就坐飞机去台湾,气死那个女人。”爸爸轻声对她说。
“气死那个老女人。”她挽住爸爸的脖子,稚气地大声附和。
三天后,爸爸在高架路上出了车祸,六车相撞。
不啻世界末日。
姜筱却没有哭。
爸爸说过,这世界不相信眼泪。
十三岁的年纪,姜筱却有着一颗被现实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心灵。
警察把爸爸的死定性为交通事故。五天之后,爸爸的公司被另一家集团公司收购,公司的名字也由筱鹏更名为明盛。那个经常和爸爸一起加班的叔叔摸着她的头,说以后由他来照顾她。姜筱冷冷地打掉了他的手。在爸爸出事后的那天晚上,她看到了这个男人跟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商讨着如何以最低的价钱收购筱鹏。他们害死了爸爸,他们提到了那起车祸,那不是意外。
逃吧,孩子。她似乎听到爸爸对自己说:等你长大了,复仇。
流浪,童工,收容所,教会学校,工人,文员,销售,夜总会小姐……十四年的生活,犹如一本社会百科全书。然而苦难并没有磨灭心中那颗复仇的种子,相反,那些屈辱辛酸都变成了养料,使种子长成了怪物,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会失眠,披起衣服看着窗外的星星,一颗一颗地数下去。
要等待时机,生命只有一次。她面对的是一个资产几十亿的集团公司。失败了,就只能死不瞑目地看着那些人渣快乐地活下去。
然而,等待却是最折磨人的。
几乎换完了S市的夜总会,做小姐做了一年半,她却一直没有找到接近明诚集团决策层人物的机会。也是,那些富豪级的男人,要尝鲜也只会去那些隐秘的私人会所,这些太大众化的娱乐场所,吸引不了他们。还要再考虑下别的方式吗?对于一个没有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的女人来说,如何才能击溃一个拥有九千多名员工的集团公司呢?
需要奇迹吗?她苦笑。
仿佛是听到了心中的呼唤,奇迹终于出现了。
那时候,姜筱又换了一份工作,在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培训机构上班。那天早上,她在挤公交车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的脚。两人口角几句,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一脚把她踹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拳头犹如暴风骤雨般落在她身上。而周围的人,自觉地散开成了一个圆圈,冷冷地看着她。
她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在没有实力反抗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忍耐。爸爸说过这句话。
突然之间,一个身影拨开拥挤的看热闹的人群,用路边的金属架广告牌狠狠地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男人犹如一堆枯柴轰然倒地。那个身影弯下腰,向她伸出了手。慢慢适应了从背后照射过来的阳光,姜筱看清了。那是一个比她年纪还要小的女孩,有着清秀冷酷的脸庞。
女孩嘴角弯了起来,眼里满是暖暖的笑意。
搭上她伸过来的手,犹如天籁一般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姜筱,你要不要复仇?”
那是soulmate。
是她的奇迹。
她的神。
“再有二十分钟的航程,我们就要到达祖国的宝岛台湾了。”一名船员懒懒地出现在船头,“大家准备一下。”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船员身后出现了,一路上他一直在跟姜筱搭讪。看到船舷边的姜筱,他眼睛一亮,跑了过来,“姜小姐,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等下我帮你拿行李吧?”
“不需要啊,我没什么行李。”姜筱笑眯眯地看着他。
“哦。”他不甘心地挠了挠头,“那上岸之后,我陪着你吧,台湾我来了好几次了。淡水啊,师大夜市啊,垦丁啊,这些地方我都熟得很。对了,你到台湾是要干什么?寻亲?旅游?还是……”
“复仇。”迎着年轻人惊诧的目光,姜筱笑靥如花地重复道,“复仇。”


第10章 最后的真相
辉城公司坐落在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里,只有一百多平方米的面积。搞笑的是,这种拿着详细地址都找不到的公司,竟然还配了一名保安。
我站在地下室的门口,已经跟这位制服笔挺的保安大哥沟通了十多分钟,他却一点放行的意思都没有。
“你既不是公司的员工,也不是预约的客户,怎么可能放你过去?”这名身份牌上写着“郑东辉”字样的保安语气非常强硬,“就算你是警察,我照样也会拦下你,更别说你是什么鸡毛侦探了。”
我哭笑不得,“兄弟,我跟你们老总认识,你们老总不是叫方城吗?我来找他说点事,他肯定会很感兴趣。”
“别套近乎,谁跟你是兄弟?”保安义正词严地教训我道,“我们老总是名人,认识他的人多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推销什么东西的?就算你真的认识我们老总,我们老总也忙得很,没时间跟你闲聊。”
“那……你帮我喊他一下,看他见不见我?”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有本事你自己打电话。我们老总接,就放你进去,不接,你就在这儿候着。”
“我刚才打过电话,他好像换号码了……”
“那是你的事。”
地下室的防盗门开了,一个挎着公文包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推门而出。他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笑道:“你是那个……那个……徐侦探?”
我连连点头,“你是?”
“这是我们关副总。”郑东辉一副自豪的样子,介绍道。
“在明诚集团的时候,见过你。”关楚伸过手,“有事?”
“找方城。”我想起来了,在跟方城和张娴静见面的时候,就是这个关楚进入会议室跟张娴静说了几句悄悄话,告诉张娴静发现了那段陈蕊的视频,张娴静才同意了将方城的案子委托给我。
“在里面呢。我出去跑业务。”关楚笑笑,拍了下保安郑东辉的肩膀,“让这位侦探进去吧,熟人。”
“是!”保安敬了个十分标准的军礼。
推开防盗门,里面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昏暗凌乱,反而跟正规公司差不多。
虽然只有一百多平方米,却布置得井井有条。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不少,将房间照得很是敞亮。绿色的壁纸,白色的隔断,黄色的木地板,马力强劲的空调让人心旷神怡。十个隔断里,只有两三个人在,神情专注地面对着电脑忙碌。
干咳两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白领抬起头看了看我,道:“不好意思,你找谁?有预约吗?”
“预约?”我有些意外,这么小的公司,还需要预约吗?
“哦,我们的业务员大多出去了,不提前预约的话,恐怕很难找到他们。”女白领笑着解释。
“啊,我不是客户,我来找方城。”我干笑。
“方总?在里面。”她指了指身后一个用隔断围起来的套间,又坐了下去,不再理我。
拉开门,方城正在一张堆满了东西的桌子上忙碌。看到我进来,他很意外地问道:“咦?徐侦探?有什么事吗?”
我笑笑,拉上了身后的门,“你这隔间隔音效果肯定不怎么好吧?”
“是啊,公司刚成立,条件简陋了一些。”他起身倒茶。
“门外那个活宝,你从哪里弄来的?”
“拘留所啊,以前是个小偷。我被关两次,都碰巧跟他做室友。”方城将茶杯递给我。
用小偷做保安,挺有创意的。
“听说庞洪升已经被抓捕了,警方在全国通缉soulmate?”方城问道。
我点了点头,“虽然soulmate是否参与了明诚集团连环命案还没有得到证实,但她本身就是越狱在逃的犯人。”
抿了口茶,我问道:“公司成立一个多月了吧,怎么样?”
“还行吧,就是忙些。”
“资金充裕吧?”我问道。
“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我笑道,“拥有七亿四千万现金还算马马虎虎吗?”
“你在说什么?”方城皱眉道。
“明诚集团已经垮了,在资产清算的时候,警方发现大概有七亿四千万的资金去向不明。虽然初步怀疑是陈籍贪污所致,但我却不那么认为。”
方城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拉开门向外面喊道:“杨菲,你带他们去上午那个客户那里,再争取一下。”
看员工们的身影闪出门外,他重新坐到我的对面,“那你怎么认为?”
“真正活在底层的人们,没有资格绝望。然而能从那黑色深渊里爬出来的生物,会成为连绝望也能够吞噬的猛兽。”我微笑着道,“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说的。”
方城打开抽屉,摸出了一支雪茄,剪掉尖端,点燃之后轻轻吸了一口,“我想,我们大概可以成为朋友。”
“代价呢?”我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烟味呛得我有些不舒服。
“有些事情,就不要再追问了。刨根问底打探朋友的秘密,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么,我告诉你一些困扰着你的秘密如何?”
“困扰?”方城又给我面前的茶杯斟上茶水,“什么秘密?”
“比如说,你想不想知道,张娴静原本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后来又突然变得那么坏?”我一口喝下面前的茶,齿颊留香。
“没兴趣。”他冷冷地回应。
我从裤袋里掏出一份折了几折的报纸,递给他,“看看。”
“《苹果日报》?”方城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香港的还是台湾的?看这个干什么?”
“你看这条新闻。”我把一条新闻指给他。
“本報訊:7月14日,桃園縣壹女子被大陸籍女遊客連刺拾贰刀,當場身亡。據目擊者稱,大陸籍女遊客與桃園縣女子應並不相識,兩人在路上偶遇,攀談數分鐘後,大陸籍女遊客突然持刀傷人。警方進行初步調查後發現,被刺身亡的桃園縣女子為當地一商人妻子,早年從大陸隨商人回臺創業。而大陸籍女遊客與商人夫婦並無相識跡象……”
方城吃力地看着新闻下面的那张身份证照片,上面的大陆籍女子的笑容很温暖,那是他熟悉无比的笑脸,张娴静。而身份证上的名字,却是姜筱。
“……大陸籍女子在連刺其拾贰刀後,並未離去,而是坐守路邊,一直等到桃園縣女子沒有生命跡象。警方趕到現場,欲抓捕之時,該名女子突然切斷了自己的頸動脈,在送往醫院途中傷重不治……”
“这个叫姜筱的女人,像不像张娴静?”
方城点了点头。
“其实,她就是张娴静。”
方城夹着雪茄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他强笑道:“长相相似的人多了,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七亿四千万现金,是soulmate转给你的吧?”我抿口茶,清香沁人,好茶。
他沉默。
“明诚集团的董事长萧离,你见过吗?”
“没有,我进公司的时候,他已经进医院了。”方城又续上茶水。
“萧离,明诚集团的创始人之一,一个月前在医院里黯然离世。早在一年多前,他的儿子出了车祸,一家三口没一个活下来。”我翻出携带的资料,煞有介事地念道。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方城兴味索然地表示。
“那,我念几句你不知道的。”我翻过前面几页,“萧离在到S市创立明诚集团之前,曾经在家乡有过一个恋人。算是青梅竹马的那种吧,两个人在高中时同居,在萧离大三那年,恋人怀孕生下了一个女儿。
“在农村,十八九岁结婚的事情很正常。虽然萧离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并未领取结婚证,但在乡亲们眼中,已经算是结婚了。不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没有允许大学生结婚的政策,如果有在校学生结婚,很可能会被开除学籍。所以萧离一直隐瞒着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他在家乡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毕业之后,萧离跟三位关系很好的同学,一起创立了明诚集团。而此时,家乡的恋人却因为一次意外离开了人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萧离压下了这个消息。几年过去,明诚集团越做越大,出于商业上的目的,萧离跟S市一家声名显赫的商业世家完成了一次利益联姻,生下了一个儿子。当然,萧离也并未忘记远在家乡的女儿,他每年都会独自回一次家乡,看望一下女儿。但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女儿,却越来越叛逆和执拗。在十多岁的时候,她爱上了县高中的一个家境贫寒的学生,那个学生平时喜欢写几首小诗,抒发一些不着边际的伤春悲秋之情。或许是这种诗人气质,使萧离的女儿深深着迷。但已经见惯了世面的萧离却认为,这样的男人,在家乡的小镇上或许可以说得上是鹤立鸡群,但放到S市的话,只不过是株无用的当道芝兰。
“他极力反对这门婚事,甚至以断绝父女关系作为要挟。想不到的是,女儿比他还要倔强,竟然跟那个学生一起私奔了。萧离开始寻找女儿,但茫茫人海,谈何容易?再次得知女儿的音讯,是几年之后了。女儿已经跟诗人学生结婚,孩子都几岁了。女儿婚后的日子过得异常清苦,萧离联系上了她,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虽然几年已经过去了,女儿依然执拗得要命。她拒绝了萧离的一切接济。一年多后,夫妻俩就突然相继去世,留下了还未成年的外孙。
“对于这个外孙,萧离的感情很复杂。他想把外孙接回S市,共享天伦之乐,却又无法向自己的儿子解释。于是,最后他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在家乡找了一户人家,让对方谎称是外孙的舅舅,担起了抚养外孙的责任。每年,萧离都会给这家人打上一笔钱,用作这个外孙的教育及生活开支,直至外孙上了大学,并进入了明诚集团上班。”
方城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问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这个外孙的名字就是方城?”
我没有回答,而是把几张表格摊到了桌子上,“我托熊猫去了一趟你的家乡。他坑蒙拐骗地弄到了你舅舅的毛发,经过DNA鉴定,你跟你舅舅没有三代以内的血缘关系。而明诚集团董事长萧离,跟你在生物学上,有98%的可能性为血亲。而且,你之所以能进入明诚集团上班,并不是那个什么有员工突然辞职的狗屁原因。我调查过明诚集团人事部的资料,根本就没有你的求职信或简历。换句话说,是明诚集团直接在几百万毕业生中圈定了你。毕业的时候,你散发了多少简历连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吧?”
“这倒是个让人惊讶的消息。”方城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看不出他真实的内心感受。他是否早已从soulmate那里知道了这个真相呢?
“那,我们继续说下去。确定了你跟董事长萧离的血缘关系之后,明诚集团这起连环命案的真相,到这里才算是真正地揭开。萧离重病,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公司里自己的外孙。而就在此时,一个自称soulmate的少女,带着一个叫姜筱的女人,找到了医院里的他,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
“虽然早已知道陈籍、黄祈、楚铁骏,这三个当年一起同甘共苦的好兄弟,现在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但他还是被陈籍的那个计划震惊了。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soulmate的要求。于是,soulmate开始行动。她首先对陈籍、蒋峥和庞洪升进行了深度催眠,将张娴静安插进了陈籍和庞洪升的计划,从而左右着计划的进展。而她,则通过电脑,一次又一次地与你联系,并进行心理暗示。方城,你是不是有个疑问,为什么你外公萧离,不公布你的身份,让你顺理成章地继承明诚集团?”
方城点了点头。
“一年前,萧离儿子的那场车祸,并不是意外。我在调查那起车祸的时候,发现soulmate已经调查过了,我得出的结论是人为,虽然并不能确定到底是陈籍还是黄祈或者楚铁骏下的手,但那的确是人为的。soulmate很可能将车祸的真相告诉了萧离,从而使他将计划执行得这么彻底。
“如果萧离公布了你的身份,你很可能会不明不白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更重要的一点,以你当时的性格和能力,你驾驭得了明诚集团这头巨兽吗?就算除去了三个元老,那些资深员工们会心甘情愿地受你领导吗?现在,你明白张娴静所做一切的目的了吗?”
“狐狸的……善意?”方城抬起头,脸色惨白地喃喃自语。
“当小狐狸成长到一定程度,母狐狸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它们赶出去,让它们在天敌环伺的野外历经酷暑寒霜,一些狐狸悲惨地死去,而一些则顽强地活下来,得以使整个族群延续下去。这种行为看起来残酷,但却是对后代最深的善意。
“方城,恭喜你,完成了从羊到狐狸的成长。”
方城一时间竟有些恍神,雪茄在指间慢慢地熄灭也没有发觉。我将所有的资料放在了他的桌子上,起身离开。拉开门的响声似乎突然惊醒了他,他嘶哑着声音问:“静……张娴静的尸体在哪里?台湾?”
“不知道,”我站在门口答道,“她在大陆没有亲人,恐怕没有人会认领了。台湾警方或许会把尸体火化之后,放在公墓里吧。”
“我认你这个朋友。”方城冲我点点头,抓起了桌子上的电话。
我耸耸肩,拉上了那扇简易门。方城略带伤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杨菲?帮我办一张去台湾的签证,嗯,越快越好,嗯,随旅行团的也可以,嗯,不管花多少钱都行……”
关上防盗门,我拍了拍制服笔挺的保安的肩膀,昂然走出了地下室。外面骄阳似火,一切都被烤得炙热。我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向着车棚走去,那辆宝马自行车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
其实,活在这个世上,不管自己是羊还是狐狸,只要有个人对自己好,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管这个人是高尚还是卑劣,不管这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去。
慧眼光中,开半亩红莲碧沼,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
似乎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吟诵。
我仰头,看着炙热的骄阳。
笑。


第11章 告白
所有的故事都会在某一个时间开始,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结束。
明诚集团的案子,警方对外宣布“结案”一个多月之后,纷纷扬扬的流言也渐渐地平息。跟王进讨价还价了几次后,我终于答应做他的挂名学生。虽然以后每周都要抽出三天时间去听老头子唠叨是件很烦心的事,但至少可以打着他的幌子在外面招摇撞骗了。
当我以为一切都已经恢复平静的时候,意外却悄然而至。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刚刚拍完一个出轨丈夫跟情人约会的照片,浑身湿漉漉地返回事务所。熊猫已经睡得像死猪一样,电脑却还开着。我取出数码相机的储存卡,插在USB接口上,输出照片。右下角的QQ头像不停地跳动起来,那位自称不幸的妻子竟然在线。
“怎么样?”是个故作深沉的少妇头像,跟她本人一点也不相像。
“李太太,资料基本已经搜集齐了。下次他们一起开房的话,您邀请几位亲戚一起去抓奸。照相、夺衣服、打小三这些您得先安排好……”
“还在做这些无聊的小案子?”
我愣住了,怎么回事?
“你做了王进的学生了?”
“张……璇?”窗外的雨声哗哗作响,我迟疑地在对话框里敲道,“你盗了我委托人的QQ?”
“暂时借用。”
“现在警方正在全国通缉你,你能躲得了多久?你……自首吧。”
“然后像条野狗一样被射杀在荒郊野外?这样你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我能想象她讥诮的表情。
我喉咙干涩,抓起旁边的半瓶盐汽水一饮而尽,“可是……你毕竟杀了人。而且,明诚集团的案子也是你策划的,死了那么多人……”
“那是为了姜筱。”张璇似乎毫无愧疚之意。
“是姜筱的过去让你产生了共鸣,所以才替她复仇?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正义的使者?还是救世主?”
“我没那么高尚,我只是帮让我有好感的人完成心愿,顺便除掉这世上一些让我看不下去的人渣。”
“所以死掉几个无辜的人也无所谓吗?”我有些愤怒,犹豫了一会儿,继续敲道,“张璇,你的智商很高,在心理学方面也很有天赋,但你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都错得离谱。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游戏规则,虽然并不完美,但并不需要谁来扮演救世主的角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义标准,但每个人的正义并不见得都是正义……”
“得了吧,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张璇发过来一个摊手的表情,“我联系你,并不是要跟你忏悔或者听你说教。”
我沉默。
“不过你并没有追踪我所在的位置,让我有点意外。你确定不用熊猫定位我,然后跟你的小女警示好吗?”
我想打上几个字,但终究还是放弃了。如果一开始就叫醒熊猫追踪的话,下场肯定跟上次一样吧?
“我现在在崇岩高中。”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那是一所中部城市里没有什么特色的二流高中,唯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那里是我的母校。
“你……”
“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
“名侦探,你觉得八年前陈雪心的死,真的只是意外那么简单?”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疑惑犹如地狱的野火一般炙热燃烧,焚毁了我仅存的理智。遥远的回忆碎片刺痛神经,细汗从额头渗出,划过发烫的脸庞,在下颌汇成汗珠,滴落在我颤抖的双手上。
“你知道什么?”我在对话框里输入。
没有回音。
张璇的头像已经变成了灰色。
我呆坐在电脑前,对着死寂的屏幕坐了很久。猛然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到了半包烟,走到窗前。十三层高的楼外,夜色浓重,大雨如注,笼罩天地的雨幕中,似乎潜伏着一个知晓一切却又保守一切的怪物,亘古以来一直沉默着。我点燃一支香烟,并没有抽,任凭它在指尖明明灭灭。我曾经以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终会被时间的洪水打磨成沙砾,沉淀在记忆的最深处。然而,它却早已在灵魂深处烙上印记,稍稍触碰,便疼得天昏地暗。
陈雪心……
暗红色的火光挣扎了一下,终于化为灰烬,天地间,又重新被黑暗吞噬。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将我从冗长的回忆里拉回现实。
“喂?”我将听筒放到耳边。
只有沙沙的静电噪声。
“喂?”
“谢谢你。”徐佳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什么?”我觉得莫名其妙。
“A队正面突破,B队反向包抄,C队外围警戒。狙击手确认就位。行动!”是个遥远而陌生的男人声音。
该不会是……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徐佳,你们监控了我的电脑?”公安局里,难道有水平高过熊猫的黑客吗?
短暂的沉默一闪而过,门框破碎的声音随即响起。
“突入成功!发现嫌犯!”
一阵刺耳的重物倒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声和低沉的呻吟。
“遭到疑犯反抗!A队还击!”
95式自动步枪的点射声穿透了嘈杂,给混乱画上了戛然而止的句号。
我握着手机,一动不动。窗外一道耀眼的闪电撕破黑暗,随即隆隆的雷声犹如远古的战车碾压而至。熊猫翻了个身,嘟囔了句梦话又沉沉睡去。
听筒里,徐佳低沉的声音有些缥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