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是谁把你养大的?”
“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既然你是我的父亲,不是应该为我着想吗?要是你没办法一个人过日子,怎么不请个居家护理师?”
“你想跟你妈一样弃我而去吗?”
“一下安抚,一下责骂——我受够了!”
我气得咬牙切齿,愤然站了起来,手腕在桌上一撞,接着便听见玻璃材质的块状物落在地板上的声响。我趴在地上摸索,却摸不到那只跌落的玻璃杯。我越找心情越是烦躁,好不容易才摸到那只圆筒状的玻璃杯,紧紧握在手中。
“爸爸,我要睡了,明天早上你自己一个人吃早餐吧。”
我一时火冒三丈,气得失去了理智,强烈的无力感与怒火的冲动,让我不由自主地扔出了手中的玻璃杯。我本来以为女儿已经离开,这一掷只是想掷在墙壁上,以表示对女儿的抗议。没想到下一瞬间,我听见了尖叫声及玻璃碎裂声。
我整个人呆住了,只能愣愣地站着不动。
“我的脸——流血了——”
女儿痛苦的呢喃声钻入了我的鼓膜。
“你不要紧吧?我不是故意——”我朝声音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别过来!”由香里的声音竟然是从大约膝盖的高度传过来的,“地上都是玻璃碎片——好痛。”
这一掷,不仅粉碎了玻璃杯,也粉碎了我跟女儿的关系。由香里说她的右脸颊留下了明显的疤痕,两天后她便打包行李搬了出去。我并没有阻止她,对于自己的冲动行为,实在是悔不当初,心中残留着苦涩的罪恶感,久久难以忘怀。
于是我回到了视觉障碍训练中心,开始接受独立生活的训练。我所遭遇的困境,就好比是一个人被扔进了连月光也没有的大海正中央。习惯了接受他人的协助,便会把协助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情。
既然必须在不依赖视觉的前提下过生活,那我只好学习利用其他感官的技巧。刚开始时,练习的是“拿东西”之类的简单动作,用手背靠近小指的部位轻轻抚过桌面,若碰到东西,就把它拿起来。重复失败会令自己失去信心,甚至对人生不抱希望,但只要能成功,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增添自信。
从前的我是个生活相当邋遢的人,东西总是随手乱丢;但自从失明之后,我开始极度重视东西的摆放位置,要是随便乱丢,下次要用时就得摸索好一阵子才能找回来。
点字的学习相当困难,据说就算是视障人士,点字的识字率也只有一成左右。但为了提升往后余生的生活质量,我决定挑战看看。
“只要能摸出第一段是一个点还是两个点,就可算是学会了八成。”老师充满热情地说道,“接下来只是使用相同技巧继续往下摸,确认第二段及第三段是一个点还是两个点。”
但过了六十岁后,指尖触感灵敏程度已不若年轻时,光是要做到这点就不容易,其困难程度有点像是年纪大了才想学外语。不仅如此,要让手指每次只横向平移一个字(点字都是横书),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因此要读出排列在一起的文字可说是难上加难。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并不算宽,摸起来像是所有的点都黏在一起。
刚开始每天练习时,使用的是排列了数十个六点都是凸点的“め”(me)的教材。这可以让手指习惯每次只平移一个字的宽度。由于每一排的长度不一,读完了一排后就要回到排头,接着跳到下一排。
努力练习了半年以上,我已能读完一整页的点字,只不过要花上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老师说希望我再努力练个一年,以五分钟读完一页为目标。如今已过八年,我依然没有达到这个目标,但已将时间缩短至十分钟左右。
我终于习惯了全盲的世界,开始能够一个人生活。但心中的孤独与落寞从来没有消失过,妻离子散的人生,就像一艘老朽的小船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我好想挽回女儿的心,与外孙女创造共同的回忆。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无论如何,必须让夏帆获得器官捐赠才行。
我收到了第九封点字俳句。
1.蝙蝠的别称。
* * *
[1] “七五三”是日本神道教习俗,三岁(男、女)、五岁(男)及七岁(女)的小孩,必须在该年十一月十五日至神社参拜并举行各种仪式(男女不同),合称为“七五三”。
第10章
★
导盲杖的前端敲到了类似塑料袋的物体,我试着上下左右地敲打那个物体,声音各不相同。有敲在纸板上的声音,有敲在塑料板上的声音,还有似包装盒一般略硬却带有弹性的声音,显然是袋垃圾。
对了,今天是收垃圾的日子。但最近实在太忙,完全忘记要清掉家里的垃圾,看来只能下次再丢了。
我一边敲打导盲杖一边继续前进。
“村上先生,请等一下!”右边传来女人的说话声,“你是不是将垃圾袋扔在我家门口了?”
“咦?我今天没丢垃圾。”
“——噢,那到底是谁?真没公德心。”
我听见那女人不耐烦地在垃圾袋里翻来翻去,多半是想要找出足以证明垃圾主人身份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看我,但我还是向她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起了那几首俳句,里头的用字遣词一句比一句耸动。
这些信到底是谁寄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些俳句有个特征,那就是没有“季语”。若是日本人,应该会知道俳句中表现季节气氛的“季语”的重要性。当然,若是中国人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据说中国式俳句的“汉俳”,并不特别重视季语。
寄这些信的人,会不会就是自称村上龙彦的徐浩然?他在中国住了这么久,照理应该熟悉汉俳胜于俳句。但他的动机是什么?他到底想要向我传达什么讯息?不对,他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大可不必使用这种神秘兮兮的联络方式。倘若这些俳句中隐藏着暗号,那就表示寄信者处于只能以这种方式与我联系的状态。
我静静地等着信号灯变绿。前方不断传来疾驶而过的车声,感觉等了大约两分钟,左侧与我前进方向平行的车道开始传来车辆前进的引擎声。旁边的平行车道既然是绿灯,眼前的垂直车道应该是红灯。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确认前方没有车声后,才一边用导盲杖敲打路面,一边跨入了车道。两步、三步、四步——我蓦然听见“啪”的一声清响,手上的重量顿时减半,再也感受不到导盲杖前端传来的触感。
我心里惊疑不定,拿起导盲杖一摸,竟然已从中折断。视障人士所使用的导盲杖与老人的拐杖不同,不需要承受身体的重量,何况刚刚也没有发生不小心插入脚踏车车轮缝隙之类的状况,导盲杖怎么会自己折断?
我独自站在完全无法掌握周围环境的马路中央,一时慌了手脚。借由导盲杖的前端,我可以获取地点、距离、方向、地形、有无障碍物等讯息,但如今我失去了这重要的工具。
难道是有人为了不让我继续追查下去,故意在我的导盲杖上动了手脚?
蓦然间,我想起腰包里还有一根备用的折叠式导盲杖,赶紧将它拿了出来。若不是随身携带着它,如今我就只能站在斑马线上发呆了。
无法折叠的直杆式导盲杖比较有韧性,而且能够使我清晰感受到前端传来的触感,但缺点是体积较占空间。相反地,折叠式导盲杖具有携带方便的优点,但容易折断,且杆身连接部位会吸收震动,减弱了触感传达力。
我用这根用不惯的折叠式导盲杖敲打路面,好不容易走到了马路的对面。
突然间,我的左手手腕感觉到了束缚,似乎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由于毫无前兆,我吓得心脏扑通乱跳。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或许对方只是一片好心,想要帮助视障人士,我尽可能不让语气过于严厉。
“你是村上和久吧?”
对方的声音相当嘶哑,仿佛抽了太多烟,损伤了喉咙一般。
“对,请问你是——?”
“我们是东京入管局的人。”
对方用了“我们”这个字眼,显然至少有两个人。入管局应该是东京入境管理局的简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专门处理外国人问题的单位。他们来找我,若不是与岩手县老家的“哥哥”有关,就是与偷渡进入日本的徐浩然有关。
对方依然抓着我不放,我甩开了对方的手。
“真是失礼的家伙。”
“请问——是不是遇上麻烦了?需要叫警察吗?”突然有个年轻女人说道。
“小姐,请别误会,我们是入管局的人,这是我的手册。”另一个男人对她说道。
“——上头写着法务省,照片也是你本人没错——抱歉,看来是我误会了。”
接着我听见高跟鞋的清脆声响快步离去。
“我很想让你也看一看,可惜你的眼睛不方便——”
“没关系,我并不是怀疑你们,只是手腕突然被抓住,吓了一跳。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说。
“你知道徐浩然这个人吧?他是否曾跟你联络过?”嘶哑的声音说道。
这个人说话口气相当蛮横霸道,令我想起了战争期间的关东军士兵。对于他的问题,我不敢贸然说出真话。那个偷渡进入日本的徐浩然,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倘若此话属实,这意味着他是个在平成年号已过二十多个年头的现代,依然无法回归祖国的遗华日侨,更是——我的亲哥哥。我的一句话,可能会害他被强制遣送回中国。
“那是谁?他姓徐?是个韩国人吗?”我问道。
“别装疯卖傻了。他是个中国人,应该曾跟你接触过。”
“你们会不会认错人了?”
“徐浩然是个在中国遭到通缉的罪犯,他很擅长欺诈,他企图诓骗拥有日本国籍的人,好取得居留资格。他还有一些同伴,这些人也参与其中。”
“不会吧——”这话一出口,我赶紧闭上了嘴,但已经太迟了。
“看来你认识他。”嘶哑的讪笑声传来,“你已经被他骗得团团转了,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心中迟疑,不晓得该不该说出曾接到他电话一事。难道徐浩然只是为了伪装成遗孤,才调查了村上龙彦的经历,然后打电话来诓骗我?抑或,这些都是想要将他逮捕归案的入管局人员所胡诌的说辞?我到底该相信哪一边?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说道。
嘶哑的声音咂了咂嘴,朝我踏出一步,我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敌意与暴躁的情绪。
“好吧,算了。”另一个男人开口,“如果徐浩然再跟你接触,请你一定要联络我们。这个人满嘴谎言,说起谎来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难怪每个人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特别看护赡养院的泡茶间里,看护人员与老人的闲聊声此起彼落。有的人说话快得像连珠炮,仿佛要利用人生最后的时间能说多少就说多少,也有人说得相当缓慢,简直像是机器生了锈一般。但所有的声音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语气开朗愉快,不带丝毫感伤。
右边还不时传来将棋或围棋的棋子在棋盘上碰撞的声音。
我坐在椅子上,一边喝着绿茶一边等待。没过多久,我听见了宛如尖叫的吱嘎声响逐渐靠近,最后停在我的桌子对面。
“我是曾根崎源三,真是非常抱歉,我只能坐着轮椅跟你说话。”
这个人的声音让我联想到涩柿子。第二代遗孤张永贵告诉我,这个人也曾到过中国,而且长期以来一直在寻找村上龙彦,也就是我的哥哥。
“你好,我是——”我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伸出右手。
“抱歉,我是左撇子。”对方说。
于是我改为伸出左手。对方的手掌宛如受尽寒风摧残的枯枝。
“我是村上和久。”
“噢——!”曾根崎的沙哑嗓音中带着几分感叹与兴奋,“你是村上家的次男,对吧?”
“是的。曾根崎先生,你也去过中国?”
“对,我是长野县出身。”
“长野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去中国人数最多的一个县?”“没错,这是县的方针。早在大正年间,长野县的信浓教育会就以海外发展主义为主流,把到海外去当成五大教育宗旨之一。老师一天到晚跟学生强调海外有多么美好,鼓励学生到海外发展。每个市镇都设置了信浓海外协会分部,学校也设立了‘拓殖科’。我的父亲就在教育界工作,经常对我提起这些。”
我突然想起那位担任义工的老妇人曾经提过,“当初是以同乡组团为原则”,我家是岩手县,为何这个人却是长野县出身?
“曾根崎先生,你不是岩手县人?”
对方突然陷入了沉默。周围老人们的欢谈声似乎变得更响亮了。
“——同乡组团不是绝对原则。我们真的在同一团里,听到战败的消息后,我们还一起逃难,你不记得了吗?”
曾根崎不仅吞吞吐吐,而且似乎急着辩解。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隐瞒了什么?
“抱歉,我当时才四岁——”
“嗯,这么说也对,你那时年纪还小。我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简直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曾根崎先生,听说你战后一直在寻找我哥哥?”
“——是啊,我一直在找他。如今我晚上做梦,还是常常梦到你哥哥被松花江的滚滚河水吞没的那一幕。我当时实在应该背着他渡河才对,但是我那时候实在是自顾不暇——”
这句应该是曾根崎的真心话吧。他的声音让我联想到一棵伤痕累累的老树,一字一句都是充满了血泪的肺腑之言。
“曾根崎先生,这不是你的错。”我也受了他的影响,心中百感交集,“——那个时候,母亲选择背负年幼的我,而不是哥哥,所以哥哥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渡河——结果他就被冲走了。”
回想起来,不管是在中国东北,还是战后的贫穷日本,母亲一直是全心全意地照顾着我。但在我四十一岁失明之际,母亲也成了我宣泄怒气的对象。我满心认为自己罹患眼疾,全是当年在难民收容所内营养失调所致,最大的证据就在于当时我两眼失明了一阵子。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恨母亲愚蠢,当初竟然相信关东军会保护开拓团,因而延误了逃难的最佳时机。
“——当年的村上龙彦,我也记得一清二楚。在逃难的时候,他背着沉重的背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背包?我一听到这字眼,心里蓦然有个说不上来的疙瘩。仔细寻找四岁时的记忆,我想起来了——没错,哥哥确实背着一个塞满了食物及衣服的背包,除了睡觉之外,他随时都背在身上。对了,我又想起来了——那是因为苏联战斗机的机关枪射死了马,令我们无法再用马车载运行李。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景象。
但令我不解的是——
如果哥哥一直背着背包,怎么会被士兵的军刀砍中背部?但他的背确实被砍了一刀,那一幕是我亲眼所见,何况我还见过那伤痕。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的记忆似乎不太对劲——再试着回想,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被人用木槌在脑门上敲了一记。
我按着额头摇了摇脑袋,朝曾根崎问道:“你一直在寻找我哥哥,是因为你认为该对我哥哥的不幸遭遇负责?”
“我——”
曾根崎沉吟了好一会儿。右边依然不断传来将棋或围棋碰撞棋盘的声音。
“当年的一切,都让我后悔不已。”曾根崎顿了一下接着说,“在难民收容所里,我跟我的儿子分开了,当时他病得快死了,有个中国人看不下去,叫我把孩子让给他当养子,我只好答应。半年后,我活着回到了日本,但这期间一直不知道儿子的生死吉凶。二十多年前,我参加访日调查团举办的认亲活动,竟然真的与儿子重逢了,他的脸上有烧伤的疤痕,那是在逃难的时候被炸伤的痕迹,让我可以肯定他就是我的儿子。我很想紧紧抱住他,但我强忍着泪水,对周围的人说:‘这个人不是我儿子——’”
“为何你要这么说——?”
“当时我已退休,生活过得很拮据。我没有能力扛起身份担保人的那些沉重义务,只好选择逃避,我也是迫不得已。后来虽然有了非亲人也能担任身份担保人的制度,但那时我儿子已经在中国病死了。”
曾根崎说得痛心疾首,仿佛随时会被自己说出来的话语压垮。我仿佛看见了一棵因无人照顾而逐渐枯萎的孤独老树。
“我寻找村上龙彦的理由——”曾根崎用鼻子吁了一口气,痛苦地说,“抱歉,我现在还没有说出口的勇气。我希望有一天能跟他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在我断气之前——”
哥哥与曾根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我无从想象。在我的记忆之中,当初逃难时,我们一家人与其他家族并不常交谈,但毕竟是四岁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这个人一定隐瞒了什么。我心中抱持着强烈的怀疑。曾根崎话锋一转,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道:“对了,听说你到处探访当年的开拓团成员?”
“是的,我拜访了一些人。”
“在我寻找村上龙彦的下落时,曾遇到一位女士,据说她跟你们一家人是在同一时期到的东北。”
“真的吗?我想跟她见一面。”
我将身体往前凑。若是与母亲在同一时期前往的东北,应该跟哥哥相处过不短的时间。
“——她住在北海道。若你需要她的地址,我查一查再联络你。”
右边传来了在棋盘上放置棋子的声音,接着一名老人大喊:“将军!”
第11章
★
东京正下着倾盆大雨,有的雨滴声像是敲打着铁板,有的雨滴声则像是拨弄着无数枝叶。我用左手拿着雨伞,右手拿着导盲杖。晴天时敲打路面的声音清脆响亮,下雨天敲打路面的声音却是阴湿忧郁。前进了一会儿,我听到不少雨滴敲击塑料布的声音在周围来来去去,一阵雨滴弹跳声越来越响,经过我的面前后又逐渐远离。
视障人士不适合穿雨衣,因为雨帽会阻碍听觉。相较之下,雨伞则是很好的选择,因为障碍物会先碰到伞,脸部的安全多了几分保障。
今天我没有走在导盲砖上,因为下雨天的导盲砖又湿又滑,相当危险。自从摔过一跤之后,只要遇到下雨天,我就会避开导盲砖。车辆引擎声伴随着宛如舰船乘风破浪的水声,在我的右边疾驶而过。
到了邮局后,我利用具备点字画面提示功能的提款机领了一笔钱。只要拿起一旁的话筒,计算机就会以语音的方式告知金额,通过这样的方式,就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而且视障专用提款机在独立隔间内,也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偷看。
昨天,曾根崎打电话至我的手机,告诉我那位女士叫稻田富子,并提供了地址给我。据说她原本是土生土长的北海道人,后来搬迁到岩手县,来年便在区公所人员的鼓吹下前往东北。一九四六年归国,其后便一直住在北海道。曾根崎似乎是到处询问了不少人,才探听到这位女士的联络方式。
搭飞机需要花费一笔不小的钱。
我再度踏入了豪雨之中。汽车引擎声也几乎被雨声掩盖,等到我听见车声时,车子往往已近在咫尺。
我走得比平常更加小心谨慎。大雨冲刷着一栋栋混凝土建筑的外墙,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泥的气味。蓦然间雷声大作,宛如天摇地动一般。由于我看不见闪电,突如其来的雷声往往会把我吓一大跳。
继续前进了一会儿,我听见不少雨滴撞击铁板的声音,伴随着汽车引擎声,在前方数米远处穿梭着,并不时交杂着喇叭声。强烈的恐惧,令我感觉心脏宛如被揪住了一般。每当我想象车子突然自黑暗中冲出来的景象,就会害怕得全身动弹不得。倘若听到尖锐轮胎声才闪避,根本来不及。雷声气势惊人,宛如神正用铁锤击打着大地。
回到家门前,伸手到信箱里一探,摸到一封信。走到客厅拆开,又是点字俳句。
寄信人到底想对我表达什么?回想过去的俳句,全是“背叛之犬”“沾上鲜血”“沾满鲜血的双手”等耸动骇人的词句。是否就像上次所想到的,这些俳句都没有季语,可见作者是中国人?会不会就是徐浩然,那个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村上龙彦,一口咬定岩手县的“哥哥”是假货的男人?但入管局人员说,徐浩然是个在中国遭到通缉的骗子。我到底该相信哪一边?
在被大雨封闭的世界里,我听见了手机的铃声,一接起来,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竟然是遗孤援助团体职员比留间雄一郎。仔细一想,我确实曾递给过他一张名片。
“有什么事吗?”我问。
“听说你要到北海道拜访稻田富子女士?”
我的警惕心顿时攀升,不禁紧紧握住了手机。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曾根崎先生向我询问稻田女士的地址,我查了之后告诉他,随口一聊,才知道你们见过面。”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打电话来——”
打电话来威胁我?
“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说。
“若你还没决定由谁带路,就请让我陪你去吧。我对北海道很熟。”
“今天是吹什么风来着?”我依旧没放松警惕,满心狐疑地问,“你不是反对我挖掘哥哥的秘密吗?”
“——我就实话实说吧。警察正在调查龙彦先生的事。”
我一听,顿时吃了一惊。警察正在调查“哥哥”?
“是关于假遗孤的事?”我问。
“是的,有刑警来向我们援助团体问话。”
“刑警说了什么?”
“总之——问了一些事。”
“既然是查假遗孤嫌疑,我应该有权利知道吧?”
“这么说也没错——但警察并没有告诉我详情。你也知道,警察向来是只问问题,不回答问题的。”
“那就告诉我,警察问了什么吧。”
“倒也不全是关于龙彦先生的事,该怎么解释呢——说起来我也觉得很遗憾,但假遗孤及第二代在歌舞伎町一带干下不少违法勾当是事实,警察主要想查的是这个。”
“警察怀疑哥哥也是假遗孤,对吧?”
“——倒也称不上是强烈怀疑,但既然惊动了警察,总不能置之不理。毕竟当初是我协助龙彦先生取得的永久居留权,我有责任证明他是真的遗孤。你似乎非常怀疑他的遗孤身份,虽然我们的出发点不同,但追求真相的心情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何不一起去拜访稻田女士?”
他说得相当诚恳,若不是上次遭他莫名其妙地威胁,我恐怕会相信他的话。他跟“哥哥”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看样子绝非单纯协助哥哥取得了居留权。他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但是断然拒绝他的提议,似乎也不是明智之举,要是不让他陪同,他反而会设法暗中阻挠,令我更加困扰。现在有机会掌握主导权,就不该轻易放弃。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在失明后从不曾单独外出旅行。打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烦恼着该找谁带我去北海道,比留间愿意当我的“眼睛”,也算是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
“好,那我们就一起去吧。”
谈完了具体的行程细节后,我切断了通话。片刻之后,手机再度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