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先生——看来你是被人骗了。”
“——我就当你们是真正的入管局人员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来找我?”
“若你想要确认我们的身份,可请你信得过的亲友过来。”
巢鸭说得泰然自若,没有半点心虚。
“算了,不用了。”
“好,那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今年二月中旬,发生了一起日本货柜船偷渡案。”
“这我在收音机上听过了。绝大部分都死了?”
“对,只有两人存活,一个趁机逃了,另一个已被我们入管局逮捕了。”
逃亡的那个正是徐浩然,当初他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村上先生,你在这起案子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是那艘货柜船的舵手,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的问题若引起了你的不快,请见谅。事实上,我们并不认为你是偷渡案的共犯。”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盯上了我?请告诉我理由。”
“——因为那些寄到你老家的点字俳句。”
我一愣,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在这时提到俳句的事。
“我确实收到了一些内容惊悚又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俳句,但上头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我也猜不出是谁寄的。”
“寄信人就是我刚刚提到的那个被我们逮捕的偷渡客。”
“什么?是那个偷渡失败的中国人?那我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为何这么问?我可不认识任何中国人。当年我在东北的时候,确实曾跟一些中国孩童一起玩耍,但那已经是六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你还没出生呢。我问你,那个中国人叫什么名字、几岁?”
“他叫马孝忠,今年三十五岁,但这身份是不是真的,我们也不敢肯定。”
果然不出我所料,写出那些俳句的人是个中国人。汉俳不重视季语,而那些俳句的耸动字眼里也不包含季语,这样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
就在这时,远处的架子附近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我竖起了耳朵。细听坐在前方的入管局人员的声音,推测乖乖坐在前方沙发上的入管局人员很可能只有一人。
“我可没有看到搜查令。”我望着架子的方向,故意说得毫不迟疑,“入管局人员在视障人士的家里‘偷鸡摸狗’,可是新闻媒体最喜欢的话题。”
一阵沉默之后,架子的方向传来男人神经兮兮的说话声:“我们并没有搜查令。请别误会,我只是闲着没事,随手碰了架子上的饰品。”
“不如我借你一颗铃铛吧,你若无事可做,请你玩铃铛,这样我才能知道你在哪里。”
“——失礼了。”一阵脚步声走近,接着我听见桌子对面的沙发承受体重的细微声音。
“总而言之,我不认识那个姓马的中国人。”
“那就奇怪了,有谁会寄俳句给陌生人?”巢鸭的口气变得严厉了许多,“我们怀疑这里头隐藏着某种暗号,其中的句子,都与偷渡有关。在那通气孔被塞住的货柜里,马孝忠的妻子及小孩都死了。握着天后宫护身符断气的模样,实在令人同情。”
我细细回想心中记得的俳句内容,确实包含了“我的孩子与妻子/美梦破碎了”“日出之国/心之所向”“死亡的狂风暴雨”之类的字句,但更令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这么说来,你们看过了那些信的内容?两星期前,我家有遭人入侵的迹象,原来是你们在搞鬼?你们为了偷看那些俳句,溜进了我家里?”
“若你怀疑家里有人入侵,建议你赶紧报警处理。我们知道俳句的内容,并不是因为我们使用了违法手段,而是因为那些信是在我们的协助下寄出的。”
“什么?”我扬起眉毛,露出要求解释的表情。
“在入管局的监视下,你认为那个中国人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出那么多封信吗?他要寄信,当然必须获得我们的同意。”
“你们入管局为什么要帮他做这种事?”
“请听我解释。马孝忠这个人口风很紧,我们问他关于偷渡的方法及中介者的身份,他死也不肯说。根据我们的调查,他曾在日本违法居留了十年的时间,因此日语说得相当流利。经过我们再三追问,他才说出两年前因违法居留被发现,遭驱逐出境,这次又企图偷渡回日本。一旦遭到驱逐出境,则五年之内不得入境,他要重回日本只能采取偷渡的方式。”
“他为什么要偷渡到日本?为了钱吗?”
“钱应该也是原因之一,但这似乎并不是主要动机。他在中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没办法才企图带着妻小一家四口移居到日本。我们从他口中问出来的事,就这么多而已。毕竟除了另一名逃亡者之外,他是唯一能够‘提供案情的人’,我们也是伤透了脑筋。有一天,他突然对我们说‘想寄信给日本的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想要利用这一点。从信中的内容,或许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村上先生真是聪明。当然,马孝忠一定也知道我们会偷看信的内容。他对我们说,收信人眼睛看不见,希望我们借他一本‘教点字的书’。我们为他准备了教学书及点字器,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看那本书,又拿着点字器研究了老半天,才终于打出一句话。这封信的收信地址,便是你的老家。我们试着查过这首俳句,却什么也查不出来。从那天之后,他每隔一天就打出一首俳句。我们猜想,等他把所有俳句打完,应该就能看出暗号了。就在前几天,他寄出了第十四封信后,对我们说‘不需要点字器’了。但我们把所有俳句放在一起,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我们无计可施,只好直接来拜访你。”
“若我是共犯,当然不会承认那是暗号。”
“——事实上,我们并不认为你是人蛇集团的成员。说起来对你感到很抱歉,我们曾经监视过你几天。但由于你没有任何可疑举动,我们很快就解除了对你的监视。”
“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那些俳句是怎么回事——等等,那些信真的是写给我的吗?”
“上头的收信人确实是写着‘村上和久’。”
“这些信都是寄到了老家,再由哥哥‘转寄’到我手里。仔细想想,哥哥要偷看信的内容并不困难。马孝忠想要传达暗号的对象,会不会是我哥哥?收信人写我的名字,只是个障眼法?”
“我们也考虑过这一点,但内容是点字,这可能性不大。除非,令兄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
“妈妈什么都不能告诉你。阿和,你千万别追究那些往事,算妈妈求你——”母亲的恳求声在我的胸中回荡着。她为什么求我别追查哥哥的底细?那个假冒哥哥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将这个秘密告诉入管局的人,是否会令母亲难过?
但既然是假货,我绝对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论有什么理由。总之,母亲一直没有相信过我,倘若她对我有信心,就不应该对我有任何隐瞒。
“我哥哥是遗华日侨。”我仰天叹了口气,“但我怀疑他是个假货,伪装成了村上龙彦,厚着脸皮住在我的老家。”
“哦?这倒是个耐人寻味的线索。”
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我可以猜到巢鸭的双眸一定正散发着聚精会神的光芒。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没办法帮上任何忙,真是抱歉。”
“——请别这么说,今天的谈话对我们很有帮助。”巢鸭似乎站了起来,“若你解开了俳句之谜,请一定要与我们联络。”
我说出了心中的怀疑,但愿日后不会后悔。脑中浮现出母亲的面孔,我不禁如此暗自祈祷。
巢鸭留下电话号码后便离去了。我取出了所有点字俳句信,回到沙发上坐下。“哥哥”又从老家转寄了三封来给我,其中有些是在我们前往京都旅行时寄到老家的。全部加起来,确实总共十四封。我将这些信依顺序排列。
没有被埋葬只能四处徘徊的灵魂啊
怨念是心中的火焰使其燃烧吧
失去了好运我遭到捕捉成了笼中鸟
塞翁的马虽回来了我独自一人
再也见不到了我的孩子与妻子美梦破碎了
四处逃窜背叛之犬追到天涯海角
船橹舞动着心灵跟房间都随之起舞
日出之国心之所向沾上鲜血
食蚊鸟沾满鲜血的双手无法擦拭干净
受到了震慑死亡的狂风暴雨没办法呼吸
气若游丝痛苦地挣扎着尸体啊
剥落的指甲抓了又抓的墙壁鲜血溅出来 [1]
八重樱越积越高了暴风雨之夜 [2]
这个头把它翻转过来倾听声音 [3]
寄信者处在入管局的监视之下,一定知道寄出的信都会被偷看,确实很有可能将真正想传达的讯息以暗号的方式藏在点字俳句中。
我抚摸着这些横书的文字,想要找出个中奥秘。但不论我直着读、斜着读,还是将文字调换位置,都找不出任何隐藏在其中的深意。这只是一首首骇人的俳句。
来回摸了几十次之后,我突然察觉有些不太对劲。这每一句都在描述在货柜内失去妻子与孩子的痛苦,唯独最后一句的意思不太一样。
这个头把它翻转过来倾听声音
这一句并不像其他句那样充满恨意。“声音”指的是谁的声音?若照常理来推断,指的应该是寄信者的声音吧。换句话说,这最后一句其实是在提供解读暗号的线索。只要将“头”翻转过来,就能解读出暗号。但这个“头”指的是什么?——会不会是每一首俳句的第一个字?
我将每一首的第一个字顺着读下来,却读不出任何意思。最关键的恐怕在于“翻转过来”这几个字。所谓的“翻转”,到底是要怎么做?难道是要从后面往前读?
——意思还是不通。不过,我相信这个方向是没有错的,“开头第一个字”及“翻转”是关键。
理由之一就在于“失去了好运/我遭到捕捉/成了笼中鸟”这一首。按常理来想,“ん”应该写作“うん”(un),也就是“运”。这首俳句剔除了“う”(u),只留下“ん”,实在有些吊诡。倘若是为了符合俳句“五七五”的字数限制,只要改成“うんなくし”就行了,大可不必将“运”的前半个音拿掉。由此可知,作者一定是基于某种理由,非将“ん”放在最前面不可。被“翻转”的字,一定要是“ん”才行。换句话说,这第三首俳句的第一个音“ん”是为了被“翻转”而硬塞进去的。这也印证了包含“ん”在内的“开头第一个字”是破解暗号的关键。
问题是“翻转”是什么意思?
想着想着,我突然回忆起了巢鸭说过的那句话:“我们为他准备了教学书及点字器,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看那本书,又拿着点字器研究了老半天……”
为什么马孝忠要花一整天的时间研究点字?若是能够说一口流利日文且视力正常的中国人,只要拿着点字对照表,照理说应该就可以轻松打出点字才对。再者,倘若他是在设计暗号,而这些暗号隐藏在墨字中,他就没有必要一直盯着点字的书瞧。
由此可知,他所设计的暗号并非藏在墨字里,而是藏在点字的规则里。
我抚摸着每一排的第一个字,想象着点的排列。
“ま”这个音的点若上下对调,会变成“つ”(tsu),若左右对调,会变成“ほ”(ho)。但若将“お”的点上下对调,会变成单纯的符号;此外,“ん”会变成“る”(ru),“さ”会变成“よ”(yo),“も”会变成“せ”(se)。“つおるよせ——”实在是毫无文意。接着我尝试左右对调,“ほら(ra)んの(no)み(mi)——”同样不成文章。
我稍事休憩,走到了厨房,打开冰箱,轻抚冰箱门的内面,取出放在最右边的纸盒装牛奶。尖顶盒顶上的半圆形缺口,代表着百分之百的纯鲜乳。
我拿着牛奶盒回到客厅,取出“液体探针”,在杯里倒了八分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蓦然间,我感觉残留在舌头上的牛奶带着若有似无的苦味,难道这牛奶已经过期很多天了?由于看不到保存期限,购买时除了相信便利商店之外别无他法。倘若买到了过期的东西,其往往会提早腐败,我却不自知。
我搁下杯子,强忍着舌头上的怪味,重新埋首于暗号的解读。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将文字记在脑中的做法已令我感到疲惫,于是我取来点字器,一边做笔记一边思考。我没有点字专用的打字机或计算机,只能使用这种旧式的道具。这是一只塑料袖珍点字器,形状看起来像一把大尺,上头有六行共三十个方孔,只要将点字专用纸夹在里头,就能够用前端尖锐的点字笔将点字一一打在方孔中。
但是打点字比读点字要麻烦得多。由于点字使用的是凸点,因此使用点字笔时,必须从背面下笔,不仅方向必须由右至左,而且每一个点字的六点位置也必须左右相反。
相反——这个字眼突然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我轻轻抚摸着刚刚打了俳句“开头第一个字”的点字专用纸背面,上头摸到的不再是凸点,而是凹点。我心中灵光一闪,另外拿了一张点字专用纸,夹进袖珍点字器内。所谓的“翻转”,指的或许是阅读凹点,而不是凸点。
我试着用点字笔打出每个字的凹点。
将“ま”的凹点转为凸点,就成了“お”。同样的道理,“お”会变成“ま”,“ん”会变成“え”,“さ”会变成“の”,“も”会变成“あ”(a)。
不过左侧三点都是凸点的“に”,若是改成右侧三点为凸点,则会出现没有这个点字的状况,因此“に”还是“に”;“ろ”会变成“は”;“ひ”也跟“に”一样,没有相对应的点字,因此保持原状;“か”会变成“と”(to),“け”会变成“を”(wo)。
随着点字逐渐排列出意义,我感到一股凉意自背脊往上蹿,握着点字笔的手心早已汗水涔涔。
“た”变成了“こ”,“は”变成了“ろ”。
不会吧——
心脏剧烈弹跳,仿佛随时会撞出胸口。
“や”变成了“し”(shi),最后“こ”变成了“た”。
原来暗号的内容与偷渡毫无关联,而是在告诉我一个秘密。寄出这些俳句的马孝忠,想要向我揭发那个假扮哥哥的男人所犯下的一项罪行。
霎时间,我感到全身寒毛直竖,后颈一阵冰凉。
是谁?被假扮哥哥的男人所杀的人是谁?在哪里杀的?入管局的人曾说过,马孝忠在被遣返之前,曾在日本住了长达十年的时间。他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得知了假哥哥的杀人罪行吗?抑或是在中国,在假哥哥参加访日调查团并取得永久居留权之前?
被杀的人,会不会就是真正的哥哥?母亲全部知情吗?明明知道这一切,却把杀人凶手当成儿子?为什么妈妈要这么做?
这一切的谜,只有询问母亲才能解开。
我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绞痛,宛如有一只沾满污泥的手,正在抓扯着胃壁。曾经杀过一个人的凶手,在杀第二人时恐怕不会有半点迟疑。那瓶消失的砒霜,到底使用在谁身上了?是母亲,还是——?
胃部的不适感,多半是来自心理因素吧。
我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抓起杯子走向厨房,将快要酸臭掉的牛奶倒进了水池。
* * *
[1] 原句为“はがれづめかきむしるかべちがはねる”(剥がれ爪掻きむしる壁血が跳ねる)。
[2] 原句为“やえざくらつみかさなりてあらしのよ”(八重桜積み重なりて嵐の夜)。
[3] 原句为“このあたまさかさまにしてこえをきく”(この頭逆さまにして声を聞く)。


第17章

岩手
滂沱大雨封闭了故乡。农村跟东京不同,没有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雨水全都直接落在地面上。在我耳里,只听得见田埂间的泥水因雨滴落下而弹跳的声响,湿润的青草与泥土的气味不断自脚底下往上蹿。
我一边用导盲杖的前端拨弄水洼,一边朝着老家前进。
你的哥哥杀了人。
这个假冒哥哥的男人杀了谁?因为什么缘故?他是个残酷的杀人魔吗?他心里是否有下一个杀害目标?他声称被我取走的砒霜,到底被他用在什么地方了?
此时,我仿佛感觉周遭已被瀑布包围,所有能判断环境状况的线索都被掩盖了。突如其来的轰隆雷响,宛如撕裂了巨大的树,吓得我心脏扑通乱跳。雷声似乎非常近,令我产生了走在雷云之中的错觉,我的脑中浮现了淡蓝色闪光劈开了灰暗天空的画面。
我彷徨无助地停下脚步,一步也不敢向前,刚抵达村子就遭遇大雨,实在是运气极差。我已被这场倾盆大雨搞得晕头转向,分不清楚该往左还是往右,甚至不知道距离老家还有多远;加上雨天几乎没有路人,就算想求助也找不到对象。
我只好在这大雨中胡乱走了十几二十分钟。雨势强劲的程度,似乎连飞鸟也可以击落。若是仰起头,恐怕会被无数打在脸上的雨滴溺毙。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传来老妇人的声音,我赶紧出声求助,对方好心地带我走到我的老家。跨步时的触感及声音,就像是走在米糠泥上一般。
“小心点,门口有一把水田耙。”老妇人提醒我。
一听到水田耙,我顿时想起了母亲从前经常挂在嘴边的故乡俗谚,“三四月打雷时要吊起水田耙”。看来母亲虽然因膝盖受伤,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但还是不忘这些驱凶辟邪的迷信。我道了谢,小心翼翼地避开吊在门口的水田耙,拉开了拉门。屋里一片安静。我脱下鞋子,夹好了晾衣夹,将导盲杖倚放在玄关柜子旁。
“我回来了!”我的呼唤声完全被大雨掩盖。
内廊的地板承受了我的体重,发出吱嘎声响,但外头的大雨声响盖过了我的脚步声。我将手掌贴在粗糙的土墙上,朝着客厅的方向前进。由于我全身早已淋得像落汤鸡,不断有水滴落在地板上,听起来就像是淌血的声音。
我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走在一个通往黄泉的洞穴中。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上次返乡的时候,明明对这农家风情感到怀念,如今闻到的却是一丝不寻常的氛围。
内衣裤及衬衫都已湿透,黏在身上的感觉相当不舒服,就好像是被浸泡过泥水的抹布包住了身体一样。
来到了土墙的尽头,拉开纸拉门,紧抓着门缘跨入了客厅。蓦然间,我闻到了淡淡的瓦斯味。
我踩着微微鼓翘的榻榻米前进,嘴里喊着:“——有没有人?”
没有任何响应,也听不到丝毫动静,强烈的不安感仿佛紧紧勒住了我的咽喉。难道是出门去了?但就算“哥哥”出门了,膝盖受伤的母亲也会在这种下大雨的天气出门吗?
不祥的预感骚动着我的胸口。
就在我往前踏出一步的瞬间,脚下不知踢到什么东西,我整个人顿时摔倒在一个类似沙袋的物体上。趴在地上用手掌探摸,那是高高鼓起的棉被,里头显然躺着一个人。
“——妈妈?还是——哥哥?”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胃部开始抽痛,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我按住了胸口,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但一点用也没有,我的心脏反而越跳越快。
我屏住了呼吸,轻轻掀开棉被,往里头摸去。包在衣服里的是骨瘦如柴的身体,这不是“哥哥”,是母亲。
心脏跳得更快了。我缓缓滑动手掌,摸到母亲的皮肤,母亲毫无反应,我吓得放开了手。
难道——不会吧——
我不敢再一次触摸母亲的身体,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当作什么也没摸到。但我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再次伸出了手。血液的奔流声在耳内隆隆作响,令我浑身不舒服。手掌再度碰触到了肌肤,一点活人的暖意都没有。
我一边大口喘气,一边伸出双手仔细探摸。
不要——不要——不会的——
母亲的身体毫无反应——她已经断气了。
我摇了摇头,一切都太迟了,母亲已经死了,被“哥哥”杀了。我想起了刚刚踏进客厅时,曾闻到若有似无的瓦斯味。难道是“哥哥”打开瓦斯总开关,故意让瓦斯外泄,使母亲死于一氧化碳中毒的?
我激动得全身血液几乎沸腾,脑袋及五脏六腑却冰冷地颤抖着。我察觉自己的上半身正在摇摇晃晃,明白这是即将昏厥的征兆,赶紧伸手按住了榻榻米。
“抱着半吊子的好奇心乱揭他人的疮疤,可能会惹祸上身。”
母亲遭到杀害,或许是因为我将哥哥很可能是假遗孤一事告诉了入管局人员。母亲曾哀求我别再调查哥哥的事,我却还是将心中的怀疑告诉了他人。“哥哥”或许是因为得知母亲察觉他是假货,所以才将母亲灭口。母亲的死,或许是因为我挖掘往事的缘故,我不禁深深诅咒自己的鲁莽。
母亲的“声音”永远从世上消失了,我再也听不到那个关心我的人生胜于自身健康的声音了。我深爱的母亲,最后竟然落得这种下场,一阵激动的情感蹿上了我的喉咙,我紧紧咬住颤动的双唇,不让自己发出哽咽声。
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报警。
就在我起身之际,被雨声包围的黑暗中竟然传出了细微的衣服摩擦声。我瞬间感觉心脏仿佛被重重敲了一记,脉搏数迅速攀升。那声音与我之间只有数步的距离,我仿佛看到了融入黑暗的影子,感受到了活人的气息。
凶手还在客厅里。
我咽了一口唾沫,干涸的喉咙所发出的声音,大得似乎连对方也会听见。
“——是谁?是谁在那里?”
我刚踏出一步,那脚步声就毫不犹豫地动了起来,绕了一个大圈往外狂奔,我听见了踩在榻榻米上的脚步声。
“站住!”
我拔腿想要追赶,小腿却撞上某个坚硬的障碍物,那障碍物剧烈一晃,先是滑动的声音,接着又响起沉重的东西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以及液体飞溅的声音。
小腿一阵闷痛,令我忍不住咬紧了牙根。就在这时,那脚步声踏着内廊木头地板迅速远离。虽然不甘心,但我不可能追赶得上一个视力正常的人。
我不禁暗自咒骂了一声:“该死!”
刚踏入客厅的时候,其实凶手就在我附近,只是因雨声及雷声太大,对方没有察觉。
当我拉开纸拉门的时候,对方一定吓出了一身冷汗吧。但下一瞬间,对方察觉到我眼睛看不见,便决定不动声色地待在房内,等待逃走的机会——
一想到杀死母亲的凶手曾经就在我眼前,我便又气又恨,几乎要将门牙咬断。
我双膝跪地,两手在和室矮桌及榻榻米上探摸,想要弄清楚我刚刚撞落的东西是什么。我摸到了某种长方形的坚硬物体,材质似乎是陶——不,以这形状来判断,应该是砚台。这么说来,飞溅的液体应该是墨汁?母亲临死之前正在写一封信?
我伸手往矮桌上一摸,却没有摸到任何纸张。我面对着母亲的遗体,内心不禁产生了疑窦。母亲倘若已写完了信,应该会收拾砚台才对,既然砚台没有收,就代表信只写了一半。既然没写完,为何桌上没有信纸?是被凶手拿走了吗?还是跟砚台一起落在地上,只是我没有摸到?母亲为何写这封信?收信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