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在雯卡的房间里了。我一个人守着茶杯,觉得自己傻乎乎的。虽然没听到你们的对话,但我猜,她一定还是那套把戏。那套她信手拈来的把戏:装作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把那该死的茶杯放在床桌上,看着昏昏入睡的雯卡。有一个我,被她唤起了欲望,竟想躺到她身旁,抚摸她白皙的肌肤,舔尝她微张的红唇,亲吻她弯弯的长睫毛。但是,另一个我却憎恨着她。一瞬间,我猛地向后退去,因为我看见母亲的身影与她重叠在了一起。
我得回去学习了,但房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我拿起窗台上的半瓶伏特加,对着瓶嘴喝了两口。接着,我开始到处乱翻。我翻看了散落在桌上的纸张,还有雯卡的记事簿。我打开她的柜子,试穿了她的几件衣服,查看了她的药箱。看到里面的安眠药和镇静剂时,我并有没特别吃惊。
她拥有瘾君子的全套装备:罗眠乐、二钾氯氮卓、劳拉西泮片。后面两盒药差不多空了,但那瓶安眠药几乎是满的。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到这些药物的。在药盒下面,我发现了几张旧处方,是戛纳一个名叫弗雷德里克·吕本斯的医生开的。看来在这个大夫眼里,这些东西不是毒品,而是糖球。
我知道罗眠乐是什么药。它的分子成分是氟硝西泮,主要用于治疗严重失眠。但是,由于它会导致上瘾,而且半衰期很长,所以使用时是有时间限制的。这种精神药物不可以随便或长期服用。我也知道,为了达到迷幻状态,有人把它和酒精,甚至和吗啡一起服用。我从没试过,但对它的毁灭性药效有所耳闻:无法自控,行为反常,甚至伴有记忆力的完全丧失。我们学院的一个老师是急诊科医生,他告诉我们,由于过量服用罗眠乐而被送到医院抢救的病人越来越多。另外,该药物有时会被强奸犯利用,以使受害者丧失反抗能力和记忆。据说,在格拉斯乡间的一场狂野派对上,有个姑娘服用了大量的罗眠乐后自焚,并跳下了悬崖。
我太累了,脑子一片混乱。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我竟想把这些精神类药片都扔进那杯茶里。我并不想杀死雯卡。我只是想让她从你我的生活里消失。我常常会幻想,幻想雯卡在大街上被车撞死或者自杀了。我并不想杀死她,却往手里倒了一把药片,又把药片放进了滚烫的马克杯里。所有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几秒内,我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真正的我置身事外,而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则是另一个我。
我关上门,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已经站不住了。这次,疲惫彻底击垮了我。和雯卡一样,我也倒在了床上。我拿出文件整理夹和解剖卡。我得学习,得把注意力集中在课业上;然而,我的眼皮不由得合上了。睡意将我彻底裹挟。
等我醒来时,夜已经深了。我浑身湿透,仿佛发过高烧一般。收音机闹钟报时了,此时是夜里十二点半。真难以置信,我竟一下子睡了八小时。我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回来过,托马斯。我也不知道雯卡怎么样了。
我一阵后怕,过去敲她的房门。由于没人应声,我决定直接进到房间里。床桌上的茶杯已经空了。雯卡还在睡觉,还是我离开时的姿势。至少,这是我所希望的。然而,当我凑近她时,我发现她身体冰凉,已经没有了呼吸。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一记重击向我袭来。我彻底崩溃了。
也许,这是个早已写好的故事。也许,从一开始,结局就已注定:一切将在死亡和恐慌中结束。我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终结自己的生命,永远告别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我敞开房间的窗子。彻骨的寒冷钳住了我、啃噬着我、吞没了我。我跨上窗台准备跳下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这个动作,仿佛黑夜之神在嗅闻我后不愿收留我,仿佛死神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身上。
我惶恐不安,如幽灵般穿过校园。先是那片湖,然后是栗树广场和行政楼。一切都是黑的、昏暗的、没有生气的。只有你妈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而我想找的,也正是她。透过窗子,我认出了她的身影。我走了过去。她正在和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说话。一看见我,她马上意识到出大事了。她和弗朗西斯向我走了过来。我两腿瘫软,倒在他们怀里,向他们讲述了一切。我抽泣着,话音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在联系紧急医疗救助服务中心前,他们冲进了雯卡的房间。是弗朗西斯最先过去查看尸体的。他摇摇头,确认没必要再打急救电话了。
就在这时,我晕了过去。
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你妈妈的办公室沙发上,腿上还盖着被子。
安娜贝尔就坐在我身边。她的平静令我吃惊,更让我心安。我一直都很喜欢她。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对我既慷慨,又照顾。在我前进的道路上,她始终在支持我、帮助我。也多亏了她,我才能得到这间学生公寓。她鼓励我建立信心攻读医学预科班,甚至还在你疏远我时用心安慰我。
她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些,让我给她详细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细节都要讲出来。”
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再次历经了害死雯卡的全过程。我的嫉妒,我一时的疯狂,还有过量的罗眠乐。当我想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时,她把手指放在了我的嘴唇上。
“不管你怎么后悔,都没法让她活过来。除了你以外,还有人看到了雯卡的尸体吗?”
“托马斯有可能看到,但我觉得没有。整栋公寓里,只有我们俩没有离校。”
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努力抓住我的视线,神情严肃地说:
“接下来将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范妮。你不但要做出一个很难抉择的决定,而且必须尽快定夺。”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完全想不到她接下来要和我说的话。
“你有个选择要做。第一种是报警,把真相告诉警察。那意味着从今晚开始,你就要睡在监狱里了。开庭时,原告和公众舆论会把你撕成碎片。媒体将高度关注这个事件。你会成为人们口中的邪恶少女,恶毒凶狠,嫉妒心强,成为残杀闺密的恶人,而你杀掉的,还是学校里人见人爱的女王。你已经成年了,刑期会判得很长。”
我被吓呆了,可安娜贝尔却继续说道:
“等你出狱时,你已经三十五岁了,后半辈子你要始终背负着‘杀人犯’的恶名。换句话说,你的生活还没真正开始就已宣告结束。今晚,你的双脚已经跨进了地狱,永世不得超脱。”
我觉得自己正在溺水,头上似乎挨了一记闷棍,呛了一大口水,无法呼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我开口说道:
“那第二种选择是什么?”
“努力逃出地狱。我愿意帮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妈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不用考虑那么多。首先要处理掉雯卡的尸体。至于其他的,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我们没法让一具尸体就这么凭空消失。”我说。
这时,弗朗西斯走进办公室,把一本护照和一张信用卡放在了桌上。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打开了扬声器:
“您好,圣克罗蒂德圣殿酒店。”
“您好,请问明晚还有房吗?两个人。”
“有,不过是最后一间了。”酒店的工作人员答道,随即报了价格。
弗朗西斯很满意,说这间房他要了,还用亚历克西斯·克雷芒的名字做了预订。
你妈妈看着我,示意我计划已经启动,只等我表态,便会继续执行下去。
“你自己待两分钟,好好想想。”她对我说。
“在地狱和生存之间做选择,我不需要两分钟。”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这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再次坐到我身边,抱住了我的肩膀。
“你必须明白,只有完完全全按照我说的去做,事情才能成。什么都别问,也别去找原因,找解释。这是我唯一的条件,而且是你必须接受的条件。”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样的计划才能行得通,不过,我恍惚觉得,安娜贝尔和弗朗西斯已经掌控了局面,能够修复无法修复的事情。
“如果你犯下一丁点小错,就全完了。”安娜贝尔神情严肃地警告我说,“不只你会进监狱,我和弗朗西斯也会被牵连进去。”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问她我需要做什么。
“现在,你要做的是回去好好睡一觉,以便明天有个好状态。”她答道。
你知道最疯狂的是什么吗?那天晚上,我竟然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当你妈妈过来叫醒我时,身上穿的是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男士夹克衫。她把长发拢成发髻藏在一顶鸭舌帽里。那顶鸭舌帽是一个德国足球俱乐部的。当她把一顶棕红色假发,还有雯卡的白点粉红毛衣递给我时,我明白了她的计划。这就好比她在戏剧俱乐部里让我们做的情景表演练习,要我们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有时,她甚至用这种方式来选配角色。只是,这次的情景表演不是五分钟,而是一整天;我赌的,不是一场剧里的某个角色,而是我的整个人生。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自己穿上雯卡的衣服、套上那顶假发时的感受。是充实,是兴奋,是完满。我就是雯卡。我具有那份轻盈、自如和灵气,以及她所特有的高雅的轻佻。
你妈妈坐上阿尔卑斯跑车的驾驶位,带着我离开了学校。保安打开门栏时,我放下车窗向他致谢。在圆形广场上,我还跟路政局两个扫雪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到达昂蒂布车站后,我们发现,由于前一天取消了不少车次,国家铁路公司加开了一趟开往巴黎的列车。你妈妈买了两张票。火车上的时间过得飞快。为了让乘客们看见我并且模糊地记住我,我在每节车厢里都走了走,但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到达巴黎后,你妈妈告诉我,她之所以选择圣西门路的那家酒店,是因为半年前她曾入住过,知道那里值夜班的人年龄很大,应该比较好骗。我们大概晚上十点到达酒店,以第二天一大早就要退房为借口,当晚便结了房费。为了让人们相信雯卡确确实实来过这儿,我们留下了足够多的线索。点一杯樱桃可乐是我的点子,而你妈妈则想到的是丢下一个化妆包,包里还有一把留有雯卡DNA的梳子。
你知道最疯狂的是什么吗?那一天——我用两瓶啤酒和一片罗眠乐结束的一天——是我生命中最令人兴奋的一天。
那种兴奋,堪比速降滑雪或高空跳伞时的感觉。第二天早上,一切再次变得阴郁、令人不安。从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就处于几近崩溃的状态。怀着深深的自责和对自己的憎恶,我觉得一天都活不下去了。但是,我答应了你妈妈,要坚持到底。我已经毁了自己的生活,不能再把她也拽下深渊。伴着黎明的微光,我们离开酒店乘上了地铁。先是十二号线,从巴克路坐到了协和广场,然后换乘一号线,直接到达了巴黎里昂站。安娜贝尔在前一天晚上给我买好了回尼斯的火车票。再晚些时候,她去了巴黎蒙帕纳斯火车站,乘火车前往朗德的达克斯。
在车站对面的一家咖啡厅里,她对我说,最艰难的考验即将来临:学会把一切埋在心底,继续生活下去。但她马上又接着说,她确信我能够做到,因为我和她一样,也是个战士,唯有战士,才是她真正尊重的。
她告诉我,对我们这样出身贫苦的女人来说,生活就是一场无休止的战争:我们要时时刻刻准备着,要为了一切而战斗。看似强悍的人不一定是强者,看似柔弱的也不一定是弱者。很多人都在内心深处进行着无声、痛苦的斗争。她说,最难的挑战就是将谎言坚持到底。为了学会对别人说谎,首先要懂得对自己说谎。
“范妮,说谎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否认真相:用谎言彻底歼灭真相,直到你的谎言变成真相。”
安娜贝尔一直陪我走上站台,在我的车厢前拥抱了我。她的最后一席话是为了告诉我,我们可以带着血的记忆活下去。她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自己曾亲身经历过。最后,她给我留下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文明,只不过是覆盖在极度混乱表面的一层薄膜。”
第14章 舞会
他在黑夜里沦陷。就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终止了意识。
——杰克·伦敦,美国作家
范妮似乎发了热病,在极度狂躁中结束了她的诉说。她从石阶上起身,站在了教堂中央,好像随时要倒下似的。她在木质长椅间踉踉跄跄的模样,让我联想到了遭遇海难的客船,以及船上最后一名乘客。
至于我,并不比她坚强多少。我的呼吸几近停止。这些真相,犹如一记记重拳,将我击倒在地,倒在崩溃与昏厥的边缘。我的思维已然停止,无法衡量事态的发展。范妮谋杀了雯卡,我母亲主动帮她处理了尸体……我并不拒绝真相,但这真相似乎不太符合我印象里的母亲和好友的性格。
“等等,范妮!”
范妮突然冲出了教堂。一秒钟前,她还虚弱不堪,可现在,她却跑得飞快!
妈的!
等我踉跄着爬上楼梯来到教堂前的广场上时,范妮已经跑远了。我追着她跑起来,却严重扭伤了脚踝。她甩开我太远了,而且跑得比我快。我一瘸一拐地穿过村子,尽可能快地跑下瓦谢特坡。我来到车前,把贴在车上的罚单揉成一团后坐了进去,犹豫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母亲。我得去找母亲谈谈。只有她能证明范妮的话,也只有她,能帮助我辨别真假。我打开在教堂里关掉的手机。父亲没再联系过我,但马克西姆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让我给他回电。我一边启动汽车,一边打通了马克西姆的电话。
“托马斯,咱们得谈谈。我发现了一件事,非常严重的事……”
从他的声音里,我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情绪。与其说是恐惧,更像是真真切切的脆弱。
“告诉我。”
“不能在电话里说。咱们晚些时候在鹰巢见。我刚到圣埃克苏佩里,来参加晚会,得忙点竞选的事。”
一路上,在奔驰车安静的驾驶室里,我努力整理着思路。所以,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九日星期六,在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的校园里,一共发生了两起杀人案,前后间隔不过几小时。先是亚历克西斯·克雷芒,然后是雯卡。为了保护马克西姆、范妮和我,我母亲和弗朗西斯利用两桩谋杀的先后顺序,制造了一出以假乱真的私奔。他们首先处理了尸体,随后将失踪地点从蔚蓝海岸成功转移到了巴黎,这才是真正的绝妙之处。
这一事件中,实则蕴藏了一种温情:父母们联合起来,情愿冒尽一切风险,也要保护当年的我们,保护他们刚成年的孩子们……可我的大脑却拒绝接受它,因为它关乎雯卡的死。
回想起范妮对我说的话,我决定打电话给一个医生,确认我心中的一个疑点。我本想联系我在纽约的全科医生,但我只有他诊所的电话,而周末诊所不开门。由于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系,我只能把电话打给了哥哥。
说我们不太通电话,都是一种委婉的表达。成为一个英雄的兄弟绝对是件可怕的事情。每次和他讲话,我都会觉得自己偷了他的时间——那些时间本该是用来拯救穷困孩子们的——这让我们之间的对话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嘿,兄弟!”他接通电话时说道。
和往常一样,他那完全不具亲和力的热情,把我搞得气力全无。
“嘿,热罗姆,最近怎么样?”
“托马斯,用不着费心和我闲聊。说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至少今天,他省了我不少事。
“我今天下午看见妈妈了。你知道她得了心梗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她不让我跟你说的。她不想你担心。”
说得真好听……
“你知道罗眠乐吗?”
“当然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现在已经开不了了。”“你服用过吗?”
“没有。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正在写一部小说。故事发生在九十年代。得吞下去多少片药才能致死?”
“我不清楚,这得看药剂含量。大部分药片里含有一毫克的氟硝西泮。”
“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还得看人体的机能。”
“你可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科特·柯本曾试图服用罗眠乐自杀。”
“我还以为他是中弹自杀的。”
“我说的是试图自杀,在他死前的几个月,但是失败了。当时,人们在他的胃里发现了五十多粒药片。”
范妮说的是一把药片,那应该远远不到五十片。
“如果只服用了十五片呢?”
“你会有被注射毒品的感觉,也许会接近昏迷状态,特别是在混合了酒精的情况下。不过,我还是得说,这得看药品剂量。九十年代那会儿,生产罗眠乐的药厂也出过两毫克的药丸。如果是这种情况,十五颗药丸加上占边波本威士忌,的确可以把人送上天。”
又绕回去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新问题: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弗雷德里克·吕本斯的戛纳医生?他二十多年前从业来着。”
“马布斯博士[1]!他在那一带很有名,可以说是臭名远扬。”
“马布斯,是他的外号吗?”
“还有别的呢,”热罗姆嘲讽地说,“什么瘾君子弗雷多、毒贩杀人狂弗雷德·克鲁格啦……他自己是个瘾君子,也给别人提供精神药物。不管是能干的还是不能干的,他都干过:使用兴奋剂、非法行医、贩卖处方等等。”
“他被吊销行医资格证了吧?”
“是的,但我觉得为时已晚。”
“你知不知道他住在哪儿?还在蔚蓝海岸吗?”
“他那样乱用精神药物,怎么可能长寿。我上大学那会儿,吕本斯就死了。你的下一本书是部医学惊悚小说吗?”
我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校门口的自动栏杆是开着的。访客只需打声招呼,门卫在名单上找到名字就会放行。我从没报过名,所以名单上不会有我,好在那家伙几小时前见过我。认出我后,他直接放我进了校园,让我把车停在湖边的停车场里。
夜晚的景色非常美,与日光下的美景相比,显得浑然天成。在地中海风的吹拂下,天空明净,繁星点点。走出停车场,一路上都是回光灯、火把和彩灯,它们把校园映衬得那般迷人,指引来宾走向欢喜之地。每届毕业生都有相应的晚会。体育馆里的那场是面向一九九〇到一九九五届毕业生的。
刚一进场,我就有点不适应。呈现在我眼前的,简直是场化装舞会,“九十年代最差着装”大概是最为切合的主题。四十好几的人们,纷纷从衣柜里翻出匡威鞋、高腰破洞裤、棒球夹克和格子花呢衬衫。爱运动的则穿上了胯裆裤、厚运动衫和尚飞扬羽绒服。
我远远地瞧见了马克西姆。他穿着一件芝加哥公牛队的队服,身边围满了人,好像他已经当选了议员似的。所有人都在谈论马克龙。在这个满是企业家、自由职业者和公务员的聚会上,人们仍然不敢相信,从今以后治国的,将是一个不满四十岁的总统,他说英语,深谙经济学,用一种务实的方式表达了破旧立新的意愿。如果说法国想做出某种改变,要么趁现在,要么永失良机。
马克西姆看见我时对我比了个“十分钟?”的手势。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等他,一边钻进了人群。我穿过大厅走到冷餐台前。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冷餐台贴靠着的那面墙,正是藏匿着两具尸体的那面;二十五年来,亚历克西斯·克雷芒和雯卡的尸体,就在这里腐烂变质。墙上挂着花饰,贴着老招贴画。和今天上午一样,我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没有不适,没有不安,也没有负面的情绪波动。但我知道,我的大脑正在竭尽全力拒绝接受雯卡的死。
“先生,您想喝点什么吗?”
谢天谢地,这回有酒喝了。甚至还可以点鸡尾酒,有专门的服务生负责制作。
“您可以给我来杯卡布琳娜[2]吗?”
“当然。”
“来两杯!”从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转过身去,认出了奥利维耶·蒙斯,马克西姆的爱人,昂蒂布市立图书馆的馆长。我夸赞了他的两个小女儿,聊了聊发生在“并不一定那么美好的美好旧时光”里的逸闻趣事。虽然我记忆里的他是个装腔作势的知识分子,可事实上,他却魅力不凡、幽默感十足。闲谈了两分钟后他对我说,最近几天,他发现马克西姆很焦虑。他确定马克西姆有什么事瞒着他,而且还确定我知道这些事。
我决定做个真假参半的回应。我告诉他说,在接下来的选举中,马克西姆的几个对手想翻出旧账,逼他退出竞选。我说得模棱两可,还随口提了提从政所需的代价。我向他承诺,会帮助马克西姆,让这些威胁很快成为遥远的过去。
就这样,奥利维耶相信了我的话。这真是生活里的一大奇事:虽然我是个天生焦虑的人,却具备一种安定人心的奇异能力。
服务生端来了我们点的酒。碰杯后,我们开始戏谑地打量起人们的着装来。说到着装,奥利维耶和我一样,穿得简单朴素。其他人就远非如此了。看来,好多女性都很怀念那个年代盛行的露脐装。还有些人穿着牛仔短裤,在T恤衫外套了一条花边连衣裙,戴着超短锁骨链,或者拎个系有印花方巾的手包。好在没人敢把巴福罗厚底鞋穿出来。可所有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出于好玩?还是为了从已逝的青春里留住些什么?
我们又点了两杯鸡尾酒。
“这回,可别那么舍不得放卡莎萨了!”我要求道。
服务生听进了我的话,给我们做了两杯非常浓烈的酒。我向奥利维耶道了别,端着鸡尾酒来到了露台上,那里聚集着抽烟的人。
聚会才刚刚开始,可在大厅深处,已经有人开始服用可卡因,吸食大麻了。这些东西是我一直以来都敬而远之的。斯特凡纳·皮亚内利身穿一件破旧的皮夹克,还有赶时髦乐队的T恤,正把胳膊架在栏杆上,一边抽着电子烟,一边小口呷着不含酒精的啤酒。
“你到头来还是没去看演出?”
他抬了抬头,示意我看向一个五岁的男孩,小家伙正在一张张桌子底下玩捉迷藏。
“我爸妈本来答应替我带埃内斯托的,却在最后一刻突然有事。”他一边说,一边吐出了一口香草蜜糖面包味的烟。
皮亚内利狂热的政治倾向,从他给儿子起的名字里就能看出来。
“是你给孩子起的名字吗?埃内斯托,是切·格瓦拉的那个埃内斯托[3]?”
“是啊,怎么了?你不喜欢吗?”他扬起一条气势汹汹的眉毛说。
“喜欢,喜欢。”我赶紧答道,以免他动气。
“他妈妈觉得这名字太老土了。”
“他妈妈是谁?”
他的脸马上板了起来。
“你不认识。”
皮亚内利这个人真的很好笑。他觉得,对他人的私生活感兴趣这件事很正常,但前提是,被窥探的人不是他自己。
“是塞利娜·福尔潘吧?”
“对,是她。”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文学毕业班的一个女生,对各种不公现象愤愤不平,在学生罢课活动中冲锋陷阵。这个女版斯特凡纳一直追随他到了文学院。在极左运动中,他们曾为争取学生权利和弱势群体权益多次并肩作战。两三年前,我在纽约飞往日内瓦的一次航班上遇见过她。塞利娜完全变了个人。她拿着迪奥女式手包,同行的是个瑞士医生,看得出来,她很爱他。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我觉得她非常快乐、幸福,当然,我不会把这些讲给皮亚内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