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门见山,直接把范妮告诉我的事说给了他:在快要离世时,为了减轻负罪感,工头艾哈迈德向她坦白了奉弗朗西斯之命处理克雷芒尸体的事。既然他告诉了范妮,也就很有可能还告诉了别人。对我们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但是,至少我们拨开了重重迷雾,找到了“叛徒”。也许“叛徒”这个说法有些言过其实,但正因为他,过去的阴云才向我们压顶而来。
“艾哈迈德是在十一月份去世的。如果他跟警察说了,体育馆的墙早就被警察拆了。”马克西姆说。
虽然他的脸上仍写着担忧,但我却觉得和今天上午相比,他明显少了些煎熬,多了些情绪控制。
“我同意你的说法。他可能和其他人讲了这件事,但没有对警察说。你那边怎么样?去警局了吗?”
他抖了抖脑后的头发说:
“去了,我见了德布鲁因局长。你猜得没错,他并没有问我亚历克西斯·克雷芒的事。”
“那他想问什么?”
“他想跟我谈谈我爸的死。”
“具体谈什么?”
“我一会儿跟你说,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看看这个。”
他把带来的文件放在我面前。
“和德布鲁因的这次谈话让我开始思考一件事,我爸的死会不会和亚历克西斯·克雷芒被杀有关系?”
“这回我完全听不懂了。”
马克西姆给我理了理他的思路:
“我认为,我爸是被那个寄匿名信的人杀死的。”
“可你上午才跟我说过,害死弗朗西斯的,是入室劫匪呀!”
“我知道,但我之前没想那么多。简单地说,从警察那儿了解到一些情况后,我心里开始有了疑虑。”
他伸出手,示意我打开文件。
“你先看看,然后我们再接着说。我去弄杯咖啡,你要吗?”
我点了点头。他站起身,走向放着咖啡机和全套咖啡用具的角落。
我埋头读起了这些文件。里面有大量的新闻简报,都是关于去年年底和二〇一七年年初涌现的抢劫潮的。五十多起案件,分别发生在阿尔卑斯滨海省、圣保罗-德旺斯和穆然村的各大富裕街区,以及戛纳和尼斯内陆地区的豪华住宅区。每次的作案手法都一样。四五个蒙面人冲入房间,释放催泪瓦斯后将房主捆绑监禁起来。劫匪持有武器,残暴凶险。他们的主要目标是现金和珠宝。为了获取银行卡和保险柜密码,恶棍们曾多次肆无忌惮地殴打被害人。
这些案件在当地引起了极大恐慌,并造成了两起死亡:一个是在劫匪入室时死于心脏骤停的女清洁工,另一个就是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仅在弗朗西斯居住的奥蕾莉亚庄园内,就发生了三起入室盗窃案。作为蔚蓝海岸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这种案发率简直令人咋舌。这三起案件的受害人中,有沙特阿拉伯王室的一个远亲,还有位法国大老板、艺术品收藏家,后者资助过不少项目,与当局关系密切。案发时,这位大老板并不在家。然而,由于没能在别墅里找到钱财,蒙面匪徒们气急败坏,为了泄愤,大肆损毁了墙上的油画。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在这些油画中,有一幅《挖出战斧》价值连城,其创作者是倍受艺术市场青睐的当代画家西恩·洛朗兹。油画的损毁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波及了美国。《纽约时报》和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报道了这起入室盗窃案件,而昔日蔚蓝海岸的花魁地产“奥蕾莉亚庄园”,如今已然沦为“不可去的地方”。仅在三个月时间里,这里的房价就陡降了百分之三十。为了消除民众的恐慌,安全部门成立了专案组,抓捕相关案犯。
自此,调查进度明显加快了——DNA提取,电话监听,全面警戒。二月初的一个清晨,警方在意大利边境的一座小村庄里展开突击调查,逮捕了十几个马其顿人,其中有些是黑户,有些是惯犯。警方搜查了多户人家,查获了珠宝、现金、手枪、弹药、电子器材和假证件,还找到了蒙面面具、刀具和一部分赃物。五个星期后,犯罪团伙的头目在巴黎市郊的一家宾馆里落网。他藏匿了大量赃物,并且已将其中的大部分在东欧转手卖掉了。匪徒们在尼斯被提起公诉,目前已关押入狱,等待开庭受审。他们对其他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拒不承认抢劫了弗朗西斯。这并不奇怪,因为一旦被指控故意杀人,他们将面临二十年的有期徒刑。
我全身战栗,既恐惧又激愤地翻阅着一页页新闻简报。接下来的内容全是关于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被抢劫和袭击的报道。马克西姆的父亲并不是被简简单单暴打了一顿,而是被拷打折磨以致死亡。有些文章提到了他严重肿胀的面部,伤痕累累的身体,还有被手铐割伤的手腕。我开始明白马克西姆说的话了,脑子里也构建出了事件的经过。有人从艾哈迈德那里知道了当年的事,随后控制并拷打了弗朗西斯。也许是为了让他承认某件事情?承认什么呢?难道是他对克雷芒之死该负的责任?还是我们为此该负的责任?
我继续读下去。《观察家》杂志社一位名叫安热莉克·吉巴尔的记者,似乎看到过警方的调查报告。她的文章主要写了西恩·洛朗兹那幅画的损毁,但也同时提到了奥蕾莉亚庄园的其他几宗入室盗窃案。据她所说,当行凶者离开时,弗朗西斯可能还活着。在文末,她还提到了奥马尔·拉达德事件的类似情节,声称比安卡尔蒂尼曾一度蹭到窗边,试图用鲜血在窗玻璃上写字,似乎他认识行凶者。
这段叙述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我一直都很喜欢弗朗西斯,在他帮我处理克雷芒被杀事件之前也是如此。他对我很好。一想到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遭受的痛苦,我就一阵心惊胆寒。
我从这堆文件里抬起头来。
“劫匪们从弗朗西斯那儿都拿了什么?”
“只有一样东西,他收藏的手表。不过,据保险公司估值,总价至少有三十万欧元。”
我还记得,弗朗西斯热衷于收藏手表,尤其对瑞士品牌百达翡丽情有独钟。他收藏了十几种款式,把它们视若珍宝。我十几岁时,他常常高兴地把手表拿给我看,还给我讲相关的历史,用他的热情感染着我。我还记得他收藏的Calatrava系列、超级复杂功能系列,还有杰罗·尊达设计的Nautilus系列。
从今天上午起,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你爸爸是什么时候搬去奥蕾莉亚庄园的?我之前以为他一直住在这儿。就是旁边的房子。”
马克西姆的表情有些尴尬。
“我妈妈去世前,他有时住在这边,有时住在那边。奥蕾莉亚庄园算是他的一个地产项目,他投了钱。作为开发商,他给自己留了一座漂亮的别墅。说实话,我始终都懒得去那个地方,甚至在我爸离世后,我都是让保安打理房子的。我觉得,那里就是我爸胡搞的地方,他在那儿和情妇约会、叫应召女。有段时间,我甚至还听说他组织过性爱派对。”
弗朗西斯一直都有色鬼的名声。我记得他还大讲特讲过自己的猎艳经历,只不过我没怎么记住那些女人的名字。即便他行为出格,我还是很喜欢他。这种喜欢有些情不自禁,因为对我来说,他仿佛是个囚徒,被复杂、扭曲的人格所困的囚徒。他的法西斯式谩骂、大男子主义和反女权主义言论由于过于极端而显得不够真实,而且似乎和他的实际行为并不相符。他的大部分工人都是马格里布人,跟他关系很好。他是个作风老派的老板,当然,有些家长式的专制,但绝对是让手下靠得住的人。至于对待女性,母亲曾有一天对我说,他公司的所有要职都是女性员工担任的。
我的脑海里掠过一段记忆,随后是更为遥远的另一段。
那是在二〇〇七年的香港。我三十三岁。我的第三本小说刚刚出版。经纪人给我在亚洲安排了几场签售,地点分别是河内的法国文化中心、首尔的顶级高校梨花女子大学,还有台北的信鸽书店和香港的欧陆法文图书公司。在文华东方酒店二十六层的酒吧里,我和一名记者相向而坐,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香港天际线。我久久凝视着一个男人,他就坐在离我们十几米远的地方。那是弗朗西斯,但我当时并没有认出他来。他正在读《华尔街日报》,身上的西装剪裁完美,说着一口足够流利的英语,毫不费力地和服务生聊着日本威士忌和苏格兰调和威士忌的区别。过了一会儿,专栏记者发现我已走神许久,面露愠色。我赶紧回过神来,绞尽脑汁,用一个还算巧妙的回答回应了她的提问。而当我再次抬起头时,那人已离开了酒吧。
一九九〇年春天,我还没满十六岁。父母、哥哥和姐姐都去西班牙度假了,我独自在家复习语文。我喜欢这种独处的清静。从早到晚,我都沉浸在教学大纲罗列的书单里。每读完一本书,我就马上想要读下一本;那就好比一次次发现之旅,邀你深入探究字里行间的音乐性和画面感,反思其中蕴含的现代意义。一天,快到正午时,我出去取信,发现邮递员把弗朗西斯的一封信投进了我家的信箱。我决定马上把信给他送过去。由于我们两家房子间没有隔断,我直接从比安卡尔蒂尼家的后院走进去,穿过了草坪。有一扇落地窗是开着的。我没吱声就进了客厅,打算把信封放在桌上就走。突然,我发现了坐在扶手椅里的弗朗西斯。他没有听到我进来的声音,因为迷你收音机里正播放着舒伯特的即兴曲。这本身就很奇怪,要知道,在这座房子里,能被提到的音乐人往往只有米歇尔·萨尔杜[2]和约翰尼·阿利代[3]。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弗朗西斯正在读书,而且不是随便一本什么书。我虽然没有走近,却能看到映在窗玻璃上的封面: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哈德良回忆录》。我目瞪口呆。弗朗西斯一直大肆声称自己这辈子从未读过一本书。他四处宣扬对知识分子的鄙夷,说他们生活在泡沫里,而自己却从十四岁起就在工地上累死累活。我踮着脚尖走了出去,满脑子都是疑问。我曾见过无数个想把自己伪装成聪明人的傻瓜,却头一回看到一个想把自己塑造成傻瓜的聪明人。
“爸爸,爸爸!”
叫喊声打断了我的回忆。草坪的另一头,埃玛和路易丝正向我们跑来,我母亲就在她们身后。我下意识地合上文件,以及文件里蕴藏的恐怖。当两个小姑娘跳进她们爸爸怀里时,母亲对我们说:
“孩子交给你们了。我去小超市再买些杏。”
接着,她在我眼前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那是我放在门口收纳盒里的迷你库珀车钥匙。
“托马斯,我开你的车去。我的车被马克西姆的挡住了。”
“等一下,安娜贝尔,我马上把车挪开。”
“不,不用,我还得去趟商场呢,来不及了。”
她一边看着我,一边坚持说道:
“这样一来,托马斯就没法像个小偷一样逃跑了,更不能对我的杏肉水果馅饼置之不理。”
“可我得出去一趟。我需要用车!”
“你开我的好了。钥匙就在车上插着呢。”
母亲就这样走了,完全没给我留任何反抗的时间。就在马克西姆从布口袋里掏出玩具哄孩子时,我的手机在桌上嗡嗡振动起来——一个陌生号码。我心存疑虑地接听了来电。是克劳德·安热万,《尼斯早报》的前主编、斯特凡纳·皮亚内利的良师益友。
那人还算热情,但太话痨了。他告诉我他住在杜罗河畔,用了足足五分钟向我吹嘘葡萄牙这个地方有多美。我把他拉回到雯卡·罗克维尔事件上来,想探探他是否相信官方的说法。
“肯定不是真的,但又没法证明。”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直觉。我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没查到点子上,不管是警察、记者,还是她的家人。说白了,我甚至认为大家都搞错了调查方向。”
“怎么讲?”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抓住重点。我想和你说的不是什么细节,而是很大的东西,一种没人看见、但又把调查变得无疾而终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虽然他的话语很模糊,但我却听懂了,并且同意他的看法。这位老记者继续说道:
“斯特凡纳跟我说,你想知道是谁给那两个舞者拍的照片,对吗?”
“对,您知道是谁吗?”
“当然知道![4]是个学生家长,伊夫·达拉纳格拉。”
我对这个姓有点印象。安热万帮我理清了记忆:
“我查了。他是弗洛朗丝和奥利维娅的父亲。”
听他这么一说,我模糊地忆起了弗洛朗丝·达拉纳格拉。那姑娘爱运动,个子很高,估计得比我高十厘米。我参加数理化会考那年,她正在读生物毕业班,但我们一起上过体育课,甚至还有可能在男女混合队打过手球。然而关于她的父亲,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是他自己拿着照片来找我们的,那会儿是一九九三年,就在我们发表了第一篇有关雯卡·罗克维尔和亚历克西斯·克雷芒失踪事件的文章后。我们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张照片,后来使用了很多次。”
“是您对照片做了处理吗?”
“没有,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我记得买来照片后,我们没做任何处理就直接刊登了。”
“伊夫·达拉纳格拉,您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
“知道,我给你查到了,地址发你邮箱吧。你会大吃一惊的。”
我对他表示感谢,告诉了他电邮地址,还应他要求,答应随时告诉他我的调查进展。
“我们是不会就这么忘掉雯卡·罗克维尔的。”结束通话前,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老爷爷,您也不看看这话是对谁说的!
当我挂断电话,马克西姆给我准备的咖啡已经凉了。我站起身,打算去接杯热的。确定孩子们玩得很好后,马克西姆也来到咖啡机这边找我。
“你还没告诉我德布鲁因为什么叫你过去呢。”
“他想让我辨认一样东西,那东西和我爸的死有关。”
“快告诉我,他让你看什么东西了?”
“星期三晚上,风特别大,海浪汹涌,卷来了大量海藻和垃圾。前天上午,市政卫生部门派了人去清洁海滩。”
他望向孩子们,目光闪烁模糊。喝了一口咖啡后,他继续说道:
“在拉萨里海滩,一名市政工作人员发现了一个黄麻布小口袋,是风浪卷到岸上的。你猜猜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完全摸不着头脑。
“袋子里装的是我爸的手表,他所有的收藏。”
我马上明白了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那些马其顿劫匪和弗朗西斯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他遭遇的不是入室抢劫。为了掩盖罪行,凶手巧妙地利用了当时的入室盗窃风波。他之所以拿走了手表,就是为了伪装成抢劫案件。随后,他又处理了“赃物”,以防留下证据或遭遇突击搜查。
我和马克西姆交换了眼神,随后同时把视线转向了两个小姑娘。我的身体瞬间冻结成冰。从此,危险无处不在。我们身后,始终尾随着一个一心复仇的敌人。那人并非如我最初所想的那样,仅仅是为了敲诈勒索或制造恐慌。
那是个凶犯。
是个走上战争之路的杀手,执行着无情的复仇计划。
* * *
[1] 朋友之间的叫法,把“拉斐尔”缩短成“拉法”。
[2] 法国知名歌手。
[3] 有“法国猫王”之称的摇滚歌手。
[4] 原文为葡萄牙语。
与众不同的男生
我发动了母亲的汽车,敞开车篷,在灌木丛和蓝天间,驾车向内陆地区驶去。微风徐徐,景色如诗如画,和我内心汹涌的苦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更确切地说,此时的我,很焦虑,却又异常兴奋。其实,我心生希望,即便目前我还不敢承认。在今天下午的几小时里,我真真切切地感知到,雯卡没有死,我就快找到她了。如果真能如此,我的生活会一下子找到意义,变得不再沉重;如果真能如此,我心中的负罪感将永远消散。
在那几小时里,我认为自己就要赌赢了——我不仅即将发现雯卡·罗克维尔事件的真相,还将幸福、活力满满地走出这场探寻。是的,我真的以为,我将带着雯卡冲出神秘牢笼的禁锢,而她,也将把我从忧伤和逝去的青春中解救出来。
一开始,我马不停蹄地寻觅着雯卡;后来,年复一年,我开始等待,等待她来找我。然而,我从未放弃过,因为我有一张别人不知道的底牌。那是另一段回忆。并非什么确凿的证据,而是内心深处的一种笃定。这种笃定,如若出现在陪审团中,可以毁掉一个生命,或者给予它绽放的希望。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二〇一〇年,在圣诞节和元旦之间,纽约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雪,城市陷入了瘫痪状态。机场关闭,航班取消,曼哈顿被冰雪覆盖了整整三天。十二月二十八日,暴雪终结,阳光灿烂,照耀全城。接近正午时分,我走出公寓,去华盛顿广场附近遛弯。公园门口的小径是象棋棋友聚集的地方。我心血来潮,打算和谢尔盖下一盘棋。谢尔盖是个俄罗斯老头,我们碰见过几次。在二十美元一局的棋局里,他总是在最后关头赢了我。我在一张石桌前坐下,决定一雪前耻。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我有步好棋可走——用我的马吃掉对方的象。当我从棋盘上拿起棋子时,视线也随之抬起。陡然间,我的心脏一阵剧痛。
雯卡就在那儿,在小径的尽头,在离我十五米远的地方。
她坐在一张长椅上,埋头读着一本书,双腿交叉,手里拿着一个纸杯。光彩照人。比高中时代更阳光、更甜美。她身穿浅色牛仔裤,芥末色麂皮外套,围着一条大围巾。虽戴了一顶毛线帽,我却可以感知到,她的头发比原来短了,也没了红棕色的光。我揉了揉眼睛。她手里拿的书,是我的。就在我想要开口叫她时,她抬起了头。那一瞬,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喂,你他妈的到底还下不下棋啊!”谢尔盖质问我说。
几秒钟的工夫,我就看不到雯卡了,那会儿公园里正好来了一群中国人。我站起身,穿过人群,跑过去找她,可当我跑到长椅旁时,雯卡已经不见了。
这段回忆究竟是否可信?我看到的不过是瞬间的一幕,这一点我承认。由于害怕那画面越来越模糊,我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它,直到将它定格成永远。它能让我的内心获得平静,我再也离不开它了,即便我知道它是那般脆弱。所有的回忆都有虚构和重建的成分,而这段记忆却因为太美而显得那么不真实。
一年年过去,我开始怀疑那画面的真实性。也许,是我在胡思乱想吧。然而,如今,这段回忆却重新具有了特别的意义。我再次想到了《尼斯早报》前主编克劳德·安热万对我说的那段话:“所有人都没查到点子上。说白了,我甚至认为大家都搞错了调查方向。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抓住重点……”
安热万说得没错。然而,事情正在发生变化。真相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也许我正在被人追杀,但这并不令我恐惧。因为,是那个杀手让我再次靠近了雯卡。是他,给了我机会……
然而,独自一人,我是无法战胜他的。为了破解雯卡·罗克维尔的失踪之谜,我需要重新回到记忆里,探访曾经的我,那个与众不同的高中男生。那个男孩,积极勇敢,心灵纯粹,还有着些许优雅。我知道,我不可能让他复活,但他从未真正消失。即便是在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刻,他仍然留存在我的身体里。一个微笑、一句话语、一抹灵光,时而闪现而出,提醒我不要忘却曾经的自己。
现在,我确信,只有他能够揭开真相。因为,在找寻雯卡的路上,我尤其需要拷问的人,正是我自己。


第11章 在她的微笑背后
摄影中不存在不确定,所以每张照片都是确定的,却没有任何一张照片是真实的。
——理查德·阿维顿,美国摄影家
伊夫·达拉纳格拉住在比奥高地的一座大别墅里。造访前,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号码是克劳德·安热万给我的。我运气不错。首先,他六个月以来一直住在洛杉矶,最近刚刚回到蔚蓝海岸;其次,他完全知道我是谁。他的两个女儿、我的高中校友弗洛朗丝和奥利维娅——我对她们的记忆虽然模糊,但绝对真实——读过我的小说,还很欣赏我。于是,他主动邀请我去见他,就在他位于维涅阿斯路的别墅兼工作室里。
“你会大吃一惊的”,安热万这样提醒过我。通过查阅达拉纳格拉的个人网站、他的维基百科页面还有网上关于他的文章,我了解到他已经是摄影界的知名人士了。他的个人经历非常奇特。四十五岁前,达拉纳格拉都在家里扮演着慈父的角色。他曾是尼斯一家中小型企业的监察员,二十年来只和卡特琳一个女人结过婚,有两个孩子。一九九五年,母亲的去世让他顿悟,自此开启了全新的人生。达拉纳格拉离了婚,辞了职,前往纽约放飞自我,投身到了自己最爱的行业——摄影中。
几年后,他在《解放报》最后一版上向读者坦言,在那段时间,他选择直面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让他一举成名的是一组裸体照,照片高调地模仿了摄影师伊文·潘和赫尔穆特·纽顿的摄影美学。之后,经过时光的洗礼,他的作品渐渐具有了个人风格。从此,他开始拍摄传统美学并不认可的人体形象:超重或身材矮小的女人、皮肤烧伤或截肢的模特、正在接受化疗的病患。达拉纳格拉成功地升华了这些特殊肢体。我一开始还持怀疑态度,如今却讶异于他的作品所展现出的力量。那些照片,既无败笔,也不扭曲。它们并非为身体多元化高唱赞歌的政治宣传,而是弗拉芒克[1]传统画风的锋芒再现。在精细的手法、创造性的背景,以及光的运用下,这些照片像极了经典的油画作品,把你带入一个美、欢喜、快感和愉悦相互交融的世界。
我开着车在小路上缓缓前行,道路两边是橄榄树和矮石墙。每块高地都通向更为狭窄的道路,道路前方是成群的住宅——翻新过的老庄园、现代化的房子,还有建于七十年代的普罗旺斯别墅群。驶过一处形如发卡的弯道,枝干粗壮、树叶婆娑的橄榄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棕榈林,仿佛把马拉喀什[2]搬到了普罗旺斯。伊夫·达拉纳格拉已经给了我大门密码。我把车停在铸铁大门前,沿着布满棕榈树的小路向别墅走去。
突然,一个黑影狂吠着朝我扑来。是一只安纳托利亚牧羊犬,个头非常大。我怕狗。六岁那年,在给一个小伙伴庆祝生日时,他家的法国狼犬突然蹿到了我身上,无缘无故地咬了我的脸,让我险些瞎了一只眼睛。它留给我的不仅是鼻子上方的一个疤痕,还有对犬科动物深刻且无边的恐惧。
“安静,于利斯!”
在巨型牧羊犬身后,别墅的保安出现了。那是个手臂健壮的小个子男人,身穿海魂衫,头戴大力水手鸭舌帽,胳膊的长短似乎和身体不成比例。
“别这么凶!”他抬高了声调说。
短毛、大头、身高八十厘米的安纳托利亚牧羊犬对我怒目而视,让我不敢向前多迈一步。它大概已经感受到了我的恐惧。
“我来见达拉纳格拉先生!”我对保安解释道,“是他把大门密码给我的。”
男人丝毫没有怀疑我,但“于利斯”却已咬住了我的裤脚。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保安不得不徒手和狗厮打起来,试图让它松开我。
“松开,于利斯!”
“大力水手”很恼火,向我连声道歉,说:
“我不知道它这是怎么了。它平常温驯得像只毛绒狗熊。可能是因为您身上的某种气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