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全食造成的幻想。他有点喝高了,醉醺醺的,而且昏昏沉沉的,我有点害怕。要是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那我的计划在开始之前就泡汤了。如果真是这样
,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绝对不会临阵退缩,不管事情发展得多么不顺利,不管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绝对不会临阵退缩。这个想法让
我怕得要死。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我。“臭娘们,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你知道孩子们银行账户里的钱吗?”我问他。
他的眼睛眯了一下,我发现他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醉。我也了解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一个吻并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毕竟,任何人都能给你一个吻。犹大就是用一个吻
让罗马人知道哪一个人是耶稣的。
“那些钱怎么了?”他说。
“你拿走了。”
“我没有!”
“就是你拿走的,”我说,“在我发现你对塞莱娜乱来之后,我去了一趟银行。我本来打算取走那些钱,然后带着孩子们离开你。”
他目瞪口呆,嘴巴大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开始大笑,靠在摇椅背上前后摇动,而他周围的天色愈来愈暗。
“嘿嘿,我耍到你了吧?”他说,又帮自己倒了些威士忌酒,再次用日全食观测器望着天空。这一次,我在他脸上几乎看不见任何影子。“多洛雷丝,一半的太阳
已经不见了!一半已经消失了,或许还不止一半呢!”
我低头往反射箱里看,发现他说的没错,那枚50美分的硬币只剩下了一半,而剩下的部分也在慢慢消失。“没错,”我说,“的确有一半已经不见了。乔,至于那
笔钱——”
“我劝你忘了那笔钱吧,”他告诉我,“别折磨你的小脑袋了。那笔钱好得很。”
“哦,我才不担心呢,”我说,“一点也不担心。不过啊,你这样耍我,倒是让我有点苦恼呢!”
他点点头,样子有点严肃,还故作沉思状,似乎是要让我知道,他非常理解我的心情,也非常同情我。不久之后,他又大笑起来,像小孩子被一个他一点也不怕的
老师责骂一样。他笑得太厉害了,连唾沫都喷出来了。
“多洛雷丝,真是抱歉哪,”他终于止住笑意之后说,“我不是故意要笑的,不过我确实是狠狠地耍了你一次,你说是不是啊?”
“哦,是啊。”我表示同意。毕竟那是事实。
“真是好好地整了你一次哟。”他说。他一边大笑着,一边摇着头,和我们听到一个超级好笑的笑话时的反应一样。
“是啊,”我附和着他,“不过呢,你也知道人家是怎么说的。”
“不知道。”他说。他将日全食观测器放在大腿上,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他刚刚笑得太厉害了,都流眼泪了,那双充满血丝的猪眼还泛着泪光。“多洛雷丝,不
管什么场合,你就是有办法来上一句。我倒想知道,丈夫终于好好整了爱管闲事的太太,这种事人家是怎么说的?”
“愚我一次,其错在人;愚我两次,其错在我。”我说,“你背着我骚扰塞莱娜,在钱这件事上,你又整了我一次。不过,我想最后我还是扳回了一城。”
“这个嘛,或许你扳回了一城,或许没有,”他说,“可是如果你担心钱被我花光的话,那大可不必,因为——”
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担心,”我说,“我已经说过,我不担心,一点也不担心。”
安迪,这时候乔狠狠地看着我,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你又一副自以为聪明的样子了,”他说,“不过,你吓不了我的。”
“那可真是遗憾哟。”我说。
他一直看着我,想猜出我的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但是我猜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他再次噘起嘴唇,然后用力叹了一口气,力气之大,连他额头上的一撮头发
都被吹到后面了。
“多洛雷丝,大部分的女人根本就不懂钱,”他说,“你也不例外。我只是将所有的钱放在同一个账户里罢了,这样才能有更多利息。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
想听你那些愚蠢的屁话。以前我总是免不了听你说许多废话,可是我真的受够了。”他再次拿起日全食观测器,表示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将钱全存到一个账户里,存在你自己的名下。”我说。
“那又怎么样?”他问我。这时候我们的四周变得相当昏暗,树木开始消失在地平线上。我听见一只北美夜鹰在屋后唱歌,还有不知道从哪个地方传来的一只欧夜
鹰的叫声。我觉得气温也开始下降了。这一切让我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像活在梦中,而梦突然变成真实世界一样。
“存在我的名下有什么不对?我是他们的爸爸,不是吗?”
“没错,他们的体内确实流着你的血液,如果那代表你是个爸爸的话,我想你的确是的。”
我看得出来,他想搞清楚,那句话值不值得和我大吵一架或是发个牢骚,最后他觉得不值得。“多洛雷丝,我警告你别再谈这件事了。”他说。
“这个嘛,或许再谈一下好了,”我笑着回答他,“你瞧瞧,你已经完全忘记我要给你的惊喜了。”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再次充满了怀疑。“多洛雷丝,你到底在说什么屁话?”
“这个嘛,我去了一趟琼斯波特的北岸银行,找了银行的储蓄部经理,”我说,“那个大好人的名字是皮斯先生。我向他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他很不高兴呢!尤其
是我让他知道了原先的那些存折根本没有像你告诉他们的那样丢失了时,他好像更生气了。”
到了这个时候,乔已经完全丧失了对日全食的那一点点兴趣。他坐在那把老旧的摇椅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瞧。他的眉毛上凝聚着怒气,而他的双唇苍白无
比,用力抿成一条细线,就像一道疤痕一样。他已经将日全食观测器放回大腿上,双手慢慢地张开,合起来,张开,又合起来,真的很慢。
“你那么做是不对的,”我告诉他,“皮斯先生检查了账户,看看钱是不是还在银行里,当他发现钱还在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问我要不要打电话
报警,告诉他们整件事情的经过。从他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极度希望我说不。我问他可不可以将那笔钱转到我的名下,他查阅了一本书之后,表示可以这么做。
于是我告诉他:‘那我们就这么做吧!’然后他就将钱转到我的名下了。乔,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担心孩子们的钱了吧,因为现在钱在我手上,而不是在
你手上。你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惊喜吗?”
“你在说谎!”乔对我大吼,然后迅速从摇椅上站起来,速度之快,差点将摇椅翻倒了。日全食观测器从他大腿上掉到门廊的地上,碎了一地。当时我真希望自己
手上有相机,可以拍下他的表情。我已经重重地打击了他,没错,而且是不遗余力地。从那一天在渡轮上和塞莱娜谈过之后,现在能够看见那个狗娘养的浑蛋脸上
的那个表情,我之前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值了。
“他们不能这么做!”他大吼,“那笔钱你一分都不可能拿到,甚至也不可能看到那本该死的存折——”
“哦,是吗?”我说,“那我怎么会知道,你已经花掉了其中的300美元?感谢老天,你只花掉了300美元,但是每次一想到你花掉了那些钱,我还是气得半死。乔
·圣乔治,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贼,你这个贼竟然低贱到偷自己小孩的钱!”
他的脸色就像摆在阴暗处的尸体一样惨白,但他的眼睛却是满含怒气的,里面燃烧着恨意。他把两只手放到胸前,张开,又合起来。我往地上瞥了一眼,看见太阳
——那时候已经被遮去了大半,只剩下一弯宽宽的弦月——一再地被反射到刚刚掉在他脚边的烟色玻璃碎片上。然后我再次看着他。根据他此刻的情绪,不看他只
会让情形更糟。
“乔,你把那些钱花到哪儿了?玩妓女?赌扑克牌?两者都有?我知道你不是拿钱去买破车了,因为我在屋后没有看见新的车进来。”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站在那儿,双手继续张合着。我看见第一批萤火虫在他身后的院子里来回飞舞。那时候,海上的船看起来就像鬼魅一样,然后我想到了薇
拉。我猜她若不是在极乐世界,想必也离那儿不远了。不过,那时候没有时间想薇拉了,我必须专心对付乔。我想让他追着我跑,根据我的判断,再煽风点火一次
就可以达到我的目的。
“我也不在乎你把钱花到哪里去了,”我说,“我已经拿到了剩下的钱,对我来说,那就够了。你大可搞你自己,但前提是,你有办法让你那儿挺起来。”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门廊,脚下踩着日全食观测器的碎片,嘎吱嘎吱的,然后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本来可以躲掉的,但我不想那么做,时机还未到。
“你说话给我小心一点,”他小声说,一股威士忌酒的味道吹到我脸上,“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皮斯先生希望我将钱继续存在银行里,但是我不愿意。我想,既然你有办法拿走孩子们账户里的钱,就一样有办法拿走我账户里的钱。然后他想开支票给我。可
我担心如果让你太早发现我动了手脚,你可能会拒绝付款,所以我让皮斯先生将存款转换成现金给我。他不愿意这么做,但最后他还是照办了。现在钱就在我手上
,一分不少,我已经将钱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掐住了我的喉咙。我早料到他会这么做,虽然很害怕,但是我也希望他这么做,因为那表示他非常相信我刚刚说的话。不过,这件事还不是最重要的。从某个角
度来看,他用力掐着我的喉咙让我的行为看起来像自我防卫,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法律怎么评断这件事,我的行为的确是自我防卫。我知道那是自我防卫,
因为在现场经历整件事的是我,而不是法律。我终究是在保卫自己,也在保卫我的孩子们。
他掐得我喘不过气来,同时前后摇晃着我,还大吼着。我不记得所有的经过,我想他一定抓着我的头撞了一两次门廊的栏杆。他说我是个该死的贱女人,还说那笔
钱是他的,如果我不还给他钱,他就要杀了我——诸如此类的蠢话。我开始害怕,怕他会在我告诉他他想听到的事情之前就杀了我。庭院变得更暗了,似乎到处都
是萤火虫,仿佛我之前看到的一两百只萤火虫已化作了上万只。而且他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我还以为计划已经失败了,以为掉下井的人会是我,而不是他。
最后他终于放开了我。我试着站稳,但是我的双脚不听使唤。我试着坐到我刚刚坐着的那把椅子上,但是他已经将我推到了离椅子很远的地方,我坐下去的时候,
屁股只沾了一下椅子边。我跌坐在门廊的地上,旁边是那堆日全食观测器的碎玻璃。碎玻璃中有一块比较大的,上面闪烁着弦月状的太阳,有如珠宝一样绚烂。我
伸手去拿那块玻璃,又缩了回来。即使我有机会用玻璃刺伤他,我也不想那么做。我不能刺伤他。留下那样一道玻璃伤口,会让人起疑心。现在你们知道,我当时
是怎么想的了吧。安迪,想必这么说之后,我的行为就构成一级谋杀罪了吧?所以我并没有捡起那块玻璃,而是抓起我的反射箱,那个箱子是用厚重的木头做成的
。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用那个箱子重击他。但这一想法也没有成真,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多想。
我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但只咳出了口水,没有咳出血,这倒是让我非常意外。我觉得喉咙好像着火了一样。
他用力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力气之大,连我衬裙的带子都拉断了。然后他用臂弯勒住我的颈背,将我拉向他,直到我们两个人近得快吻上了,只不过当时他可是一
点接吻的心情都没有。
“我老早就告诉过你,如果你敢耍我,你的下场会很难看。”他说。他的眼睛湿漉漉的,而且看起来很诡异,好像他刚刚哭过一样。不过,那双眼睛真正让我害怕
的是,它们似乎看穿了我,对他来说,仿佛我人已经不在那儿了似的。“多洛雷丝,我已经说过几百万次了,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我相信了,”我说,他掐着我喉咙的手那么用力,我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从一团泥巴里挤出来的,“我相信了。”
“再说一次!”他说。他仍然用臂弯勒住我的脖子,这时候他用力勒着我,弄痛了我的一根神经。我忍不住尖叫起来,因为真的好痛。看着我这么痛苦,他龇牙咧
嘴地笑了。“再认真地说一次。”他说。
“我是认真的!”我大叫,“我是认真的!”我本来打算假装我很害怕,但是乔帮我省下了这个麻烦,那一天我一点也不需要假装,我真的很害怕。
“很好,”他说,“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现在你老实告诉我,钱在哪里,最好每一分钱都还在,否则——”
“钱就在柴房后面。”我说,声音不再像是挤出来的了,而是像《你赌你生活》[8]里格劳乔·马克斯的。很适合那个场景,如果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然后我
告诉他,我将钱放在罐子里,而罐子就藏在黑莓丛那儿。
“女人就是女人!”他不屑地说,推着我走向门廊的阶梯,“那好,现在就带我去拿钱。”
我走下门廊的阶梯,沿着屋子边走着,乔就跟在我后面。到了那个时候,天色几乎完全变暗了,就像夜晚一样。当我们走到屋后的车库时,我看到一个很奇怪的现
象,让我突然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情。我停下脚步,指着黑莓丛上方的天空。“乔,你看!”我说,“是星星!”
没错,我看见了北斗七星,就像在冬夜里看到的一样清楚。那个现象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不过乔根本不在乎那件事。他用力推了我一下,我差点跌到地上。
“星星?”他说,“贱女人,如果你再不往前走的话,我保证揍得你眼冒金星。”
我又开始往前走。我们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而前一年的那个夜晚,我和塞莱娜坐着的那块白色大石头,这时候非常显眼,像聚光灯一样明亮。我曾经注意到,那
块石头在满月时,也是那么明亮。安迪,那时候的光线可不像月光,我没有办法描述那诡异又阴沉的光线,不过它就是那样的。我知道物体之间的距离开始变得很
难判断,就像在月光下一样,我知道你再也没有办法区分出一株一株的黑莓,它们已经变为一大片的暗树丛,而萤火虫就在那一大片树丛前来回飞舞。
薇拉告诉过我好多次,直视日全食很危险。她说日全食会烧坏人的视网膜,甚至会让人变成瞎子。不过,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回头迅速看了一眼天空,就像罗得
的妻子无法克制自己不回头看所多玛城最后一眼一样。[9]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看见的景象。我曾经几个星期,有时候几个月都没有想过乔,却几乎没有一天不想起
那天下午我回头望向天空时看见的景象。罗得的妻子后来变成盐柱,因为她无法只向前看,无法不分心。有时候我会想,我没有付出像她那样的代价,可真是个奇
迹呢!
那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被遮住,不过已经快了。
天空变成深紫色,我看见挂在海边上方的太阳,看起来像一个黑色的大瞳孔,周围有一圈火焰薄纱,向外面扩散开去。太阳的其中一边还看得见,就像细细的弦月
,好似鼓风炉里渐渐熔化的金子。我不应该浪费时间欣赏日全食,我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我抬头看了天空之后,似乎欲罢不能了。那就像是……这个嘛,你们可
能会笑我,不过我还是要说。那就像是我心里的那只眼睛终于离开了我,飘到了天上,正向下观察我接下来会怎么做。但是它比我想象中大多了!而且比我想象中
黑多了!
要不是乔又用力推了我一下,让我撞上了车库的墙壁,我很可能会一直看着日全食,直到眼睛完全瞎掉为止。他那么一推,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开始继续往前走
。我眼睛前面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蓝色的点,就像有人用闪光灯拍照时你看到的那样。我心里想着:“多洛雷丝,如果你烧坏了自己的视网膜,一辈子只能看着那个
点,那算你活该。”
我们走过那块白色大石头,乔就走在我的后面,抓着我裙子的衣领。我感觉得到带子断了的那边的衬裙歪斜到一边。天色昏暗,再加上我眼前的蓝色大点,所有的
物体看起来都不太真实,奇怪无比。车库后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黑色的阴影,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大剪刀,在天上剪了一个屋顶状的大洞似的。
他将我推向黑莓丛的边缘,我的小腿被刺伤时,突然想到我忘了换上牛仔裤。这么一想以后,我不禁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还忘了其他事,不过当然,那时候即使
想到了,也来不及改变任何事情。在昏暗的光线中,我可以看见那块手帕在风中飘扬,也及时想起了手帕正下方的那个井盖。然后我挣脱他,迅速向黑莓丛跑,我
不顾一切,拼命地向前跑。
“别跑,你这个贱女人!”他对我大叫,同时追着我跑,我听得见被他践踏到的灌木丛断裂的声音。我感觉到他的手又抓向我的衣领,几乎抓到我了。我挣脱他,
继续向前冲。我很难跑得快,因为我的衬裙快掉了,而且一直被黑莓灌木钩住。最后我的衬裙被撕掉了一长条,还连带了我腿上的不少皮肉,从膝盖到脚踝都在流
血。不过,一直等到我回屋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流血了,而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你给我回来!”他大吼,这一次我感到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甩开他,他又抓向我的衬裙,那时候我的衬裙飘到了后面,就像婚纱长长的下摆一样。假如他
抓到衬裙的话,他很可能会像抓到大鱼一样,将我拉回去,不过那件衬裙太旧了,已经洗过两三百次了。我感觉到他抓住的那根带子断了,然后听见他咒骂着,他
的声音很大,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听得见黑莓丛被踩断和被折断的噼啪声,但是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们一踏进黑莓丛,就发现四周比土拨鼠的屁眼还黑
,我绑的那块手帕根本没有什么用。但我看到了井盖的边缘,就在我前面发出一点黯淡的白色光芒,接着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一跳。我刚好跨过了井盖,因为我
背对着他,所以我其实并没有看见他踩上井盖。只听见扑通一声巨响,然后他开始大吼。
不,这么说不对。
他并没有大吼,我猜你们和我一样清楚,他像一只脚被卡住的兔子一样惊慌地尖叫着。我回头一看,发现盖子中间有一个大洞。乔的头还露在外面,他正使尽所有
力气抓住一块被踩烂的木板。他双手流着血,嘴角也有一缕血流到了下巴,眼睛睁得像球形门把手那么大。
“天啊,多洛雷丝,”他说,“这是那口古井。快点趁我还没掉到井里之前,拉我上去。”
我站在那儿没有动,几秒钟之后他的眼神变了。我看见他终于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害怕过,我站在离井盖很远的地方盯着他,
而黑色的太阳正高挂在我们西边的天上。我忘记换上牛仔裤,而且他也没有像我计划中那样,立即掉到井里。我觉得整个计划都要泡汤了。
“哦,”他说,“哦,你这个贱女人。”然后他开始费力地挪动着,挣扎着要爬上来。我告诉自己必须拔腿就跑,但是我的双腿不听使唤。如果他真的爬上来,我
又能跑到哪里?我在日全食那天发现的一件事情就是:如果你住在岛上,而且想杀某个人,你最好成功。否则的话,你没有地方逃,也没有地方躲。
我听得见他奋力要爬上来,指甲抓着那块木板碎片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像我抬起头看见的日全食景象一样——有些事物和我的距离,比我希望的要近得多。有时候
我甚至在梦中听见过那个声音,只不过在梦中,他真的爬出来了,而且继续追着我跑,但事实和梦境是不一样的。事实是,他一直抓着的那块木板撑不住他的重量
,突然啪地裂开了,然后他掉了下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甚至觉得,他似乎根本不曾到过那里。突然间,那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块方形的灰色松软木板
,中间破了一个大黑洞,而一群萤火虫在木板上面飞来飞去。
他往下掉的时候又尖叫了起来。他的声音在井里发出回音。我没有料到他往下掉时会尖叫,然后就听到砰的一声,叫声停止了,突然停止了。那就像我们将插头从
墙壁上拔掉,灯突然不亮了一样。
我跪在地上,双臂环抱放在胸前,等着看是否还有其他动静。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日全食来了,四周就像夜一样黑。
井里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有一阵微风从井里吹向我,我发现我可以闻到味道,就是那种从浅井里打上来的水的味道。你们知道那种味道吗?那是铜的味道,
既潮湿又难闻。我闻得到那种味道,它让我浑身颤抖。
我看见我的衬裙几乎已经掉到我左脚的鞋子上,整条衬裙都被扯成了碎布条。我伸手到脖子右边去,将那边的带子也扯断了。我拉下衬裙,然后脱掉,将它胡乱塞
成球状,试着找出在井盖周围活动的最佳方式。这时候我突然又想起那个小女孩,就是我刚才向你们提过的那个小女孩,我突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她也跪着,
正朝着她的床底看,我心里想:“她很不快乐,而且她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那种既像铜臭味,又像牡蛎腥味的味道。只不过她闻到的那个味道并不是从井里吹来
的,她闻到的那个味道和她爸爸有关。”
然后,突然间,她好像转过头来看着我,安迪,我想她看见了我。当她看见我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不快乐:她的爸爸骚扰她,而她正试着掩盖事实。就在这
个时候,她突然发现有人正看着她,一个天知道在几英里之外,但仍位于日全食路径上的女人,一个刚刚杀死了她丈夫的女人,正在看着她。
她开始对我说话,可我并不是用耳朵听见的她的声音,那个声音是从我脑子深处发出来的。“你是谁?”她问我。
当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答她,就在我有机会回答她之前,井里传来颤抖的尖叫声:“多……洛……雷……丝……”
听到那个声音,我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我知道我的心脏的确停止跳动了一秒,因为当它再次开始跳动时,三四次心跳都挤在了一起。我捡起衬裙,但是我一听到那
个声音,就吓得手指无力,衬裙因此从我手中滑落,掉到黑莓丛上。
“多洛雷丝,那只是你的过度想象罢了,”我告诉自己,“那个小女孩看着床底,想要找到她的衣服,还有乔凄惨的叫声,这两件事情都是你的想象。一件是井里
污浊的空气所造成的幻象,另一件只是你问心有愧罢了。乔猛地跌落井中,这时已躺在井底,头撞破了。他死了,永远不会再骚扰你或是孩子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