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选择了集体尾气自杀作为自己离世的手段,而且他是通过一种叫“轮盘Q2”的服务,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叫上一起自杀的。生活环境、年龄、性别各不相同的四个人,先在沼津集合,然后坐上租来的汽车,向富士山出发。最后他们各自怀揣着宝贵的遗书,死在了停于林荫道旁的汽车里。
如此令人震惊的自杀方式,当然是媒体最喜欢的饵料。阿聪清楚地记得,那些连续几日挤在自家门口的大人丑陋的嘴脸。
从急急忙忙赶往警局的那一刻开始,再经过混杂着眼泪与好奇心的葬礼,与朋友们草草告别之后,他们一家人就逃跑似的搬到了横滨,还把姓氏都换了。如此令人应接不暇甚至记忆都有些混乱的时期,其实也才不过一个月而已。
痛苦并没有因为换了新环境而消失,阿聪在新学校能够受到大家无条件欢迎的时间,也就只有最开始的一周左右,之后他的周围再次充满了好奇的目光。一定是什么地方漏了消息出来。那些远远地围着他冷眼旁观的同学们,目光中尽是卑劣,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比那些记者还要过分。他一直以为敬介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冰冷的风从两人中间吹过。阿聪已将这些从未对人提起过的秘密和盘托出,而对象竟然是最有可能嘲笑他的人。
“事先声明,我是不会同情你的。”这是敬介听完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他慢慢地站起来,回头看着还坐在地上的阿聪。
“我的亲生父亲也死了,不过并没有上新闻,就是很普通地死了。”
阿聪倒不觉得惊讶,虽然敬介还什么都没说,但他马上明白过来,他的爸爸也是自杀的。父亲确实受到了嘲笑。被那些记者,被那些大人,甚至不说别人,就连阿聪自己也笑话过他。敬介所说的“死了只会被人笑话”,他深有感触。
阿聪觉得敬介也一定有过相似的体验,只是对方没有像他一样苦着一张脸。想到这里,阿聪下意识地说道:“喂,以后你能不能叫我阿聪啊。”
敬介愣了一下,继而捧腹大笑,然后他大喊着说道:“那你也叫我敬介吧!”并且好像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一个人如果不被别人需要,就会死。我老爸留下的信上是这么写的,是不是超不要脸的?怎么可能会没有人需要他呢?”敬介回味般地说完,重新换上一脸认真,“就让我来需要你吧,所以你也来需要我吧。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不会让阿聪死掉的。”
他的话语慢慢渗透进阿聪心里,阿聪记得自己当时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涌上来的泪水,如果故事到此结束的话,那必定会作为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在两人之间。
可是,敬介还在继续。他马上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伸手在书包里掏来掏去。“所以说呢,”敬介一边念叨着,一边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绿色的盒子,“抽一根吧?友谊的香烟。”
阿聪被噎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但他马上回答:“嗯,我抽。”他拼命吸进那些只觉得很呛的香烟,从那一天开始,阿聪便与敬介一起活了下来。初中毕业前他们就干过触犯法律的事,也有不少次让阿聪感觉自己单纯是被利用了。成年之后这种关系依然被生拉硬拽地持续着,偶尔也会有敬介因为得意忘形而尝到苦头的时候。
可是,那天的那句话至今仍然残留在阿聪耳畔:就让我来需要你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朋友的眼神。虽然嘴上没有讲过,但是对于阿聪来说,他也确实一直需要着敬介。
从他将幸乃介绍给自己的那天开始,阿聪又经常与敬介一起玩了。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个比往年都更热的夏天,听过了寒蝉的鸣叫,等到枯叶落尽的冬天到来时,敬介依然与幸乃保持着男女朋友的关系。
虽然跟幸乃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她也逐渐开始对阿聪敞开了心扉。她比以前更爱笑了,也能主动打招呼,阿聪被招待去敬介的公寓时,她还特意做了饭,而且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可是,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幸乃的表情看起来无疑是幸福的,但她苍白的皮肤上却时常有显眼的瘀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聪也开始留意起来,只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数年前已经再婚的妈妈现在跟新丈夫过着平静的生活,姐姐也一直是不怎么联系的状态。大学四年级年末到年初的那段时间,无家可归的阿聪待在公寓里看电视,打算就这样过年。
距离新年只剩三天的时候,应该回老家探亲去了的敬介突然打来电话。
“你在干吗呢?”
“没干吗,就是看看电视什么的。”
“玩老虎机去吧。”
“啊?又去啊?”
明明年底前才跟敬介一起去过弹子机房的。那一天敬介输得一塌糊涂,总共借了两万日元。
“也不是不行,不过你有钱吗?”
“今天的足够了,不用担心。”
“你哪儿来的钱啊?”
“压岁钱!哎呀烦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总之我就在平时的那家店,你赶紧过来。”
说完,敬介就自作主张地挂断了电话,阿聪忍不住叹了口气。并不是只有今天才这样。自从他跟幸乃交往以后,敬介的手头就明显变得宽裕起来,不但向阿聪借的钱骤然减少,甚至有时候还反过来请阿聪吃饭。
赶到川崎那家弹子机房后,阿聪立刻发现了敬介的身影。阿聪的视线首先投向了他面前的那个烟灰缸——如果一直在输钱,敬介抽烟的量就会异常增多。现在那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个烟头都没有,这令阿聪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慢?你玩什么?”
意料之中,敬介的声音很轻快。阿聪在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往兑币机里塞了一千日元的纸币。
“手气怎么样啊?”
虽然没什么兴趣,但阿聪还是问了一句。话音落下时,他突然想起就快过年了,赶紧又加了句:“啊,新年快乐。”
敬介直接把新年问候省掉了,得意扬扬地耸了耸肩膀。
“非常不错哦。投了两千以后一直特别顺,不过现在也都赔进去了,但是西瓜和樱桃的中奖概率极高,而且看样子现在的设定已经到5以上了[4]。”
敬介兴致勃勃地转动着画面,却怎么都没能中奖,千元纸币就像溶化了一般消失。他给香烟点火和捻灭烟头的节奏也越来越快。
奏响着吵闹音乐的机器,仿佛是为了吞掉那些游戏币而存在。大概是他今天运气不好吧。阿聪以为他就要不玩了,可敬介似乎并没有那个打算。“赔率很好,肯定很好。”他像呓语似的不断重复,接着就和往常一样,从开始的“借我根烟抽”,变成了最后的“借我点钱”。
全部的两万日元都输进去了,敬介用光了来路不明的钱,双目血红,完全是一副输得血本无归的标准赌徒模样。虽然阿聪明知如此,但劝阻也是无济于事的。
阿聪默默交给敬介的一万日元也瞬间消失了,然后他在敬介的要求下交出了一张又一张的一万纸钞,最终连阿聪的钱包也空了。
“阿聪,再借我一万,已经见底了,肯定会还你的,今天之内我就能还给你。”
敬介这么说的时候,脸上连一丁点的不好意思也没有,只有单纯的怒气。
“我也已经没有了啊。”今天确实太过分了,阿聪说着把钱包打开给敬介看。敬介眼神突然发直,这是他发火前必然出现的征兆。
“那你就快去自动取款机取啊!”
敬介狠狠地踹了老虎机下面一脚,幸亏是在充满噪声的店内,坐在周围的几个人往这边看了看,却也没有通知店员。
“知道了,我这就去。”
阿聪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便利店在正月里也能提款[5],他顺便买了罐装的冰咖啡和给敬介的烟。
回到店内,阿聪把一万日元和烟一起交给了敬介,但敬介一直盯着机器,连句谢谢都没说。
最终,这一天他们也一直待到了关店时间。令人吃惊的是敬介随后就一直在赢,直到关店为止那台机器都不停地往外吐着硬币。
凭着这样的惊天大逆转,不但借的四万元都还上了,他手里还剩下了四万。这么一来,应该也能把过去借的钱还上一些了吧,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开口破坏他的心情呢。反正本来也没想着能要回来。
“不好意思呀,阿聪。”敬介边说,边大大方方把钱塞回了口袋。太久没听过这句话了,愣住的阿聪下意识问:“什么事?”敬介这回倒是笑得不好意思了:“就是……怎么说呢,我刚才态度不太好。我在这方面尤其不行啦,很容易就会上头。”说着他的脸都红了起来。
虽然敬介的朋友很多,但那个眼角皱起细纹的笑容,就只让阿聪看到过。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敬介总是格外神经紧张——冒失、顽固、不服输,他身上保留了太多当小混混时的毛病,经常因为得意忘形而导致失败,但又打死都不肯认错。唯独面对阿聪的时候,会像这样不好意思地道歉。
这种时候的敬介总是显得特别可爱。归根到底,他们能相处这么多年,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表情吧。阿聪有时会这么想。
“没事啦。别说这个了,我都饿坏了。”
“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那还用说吗?”
冰冷的夜风迎面吹来,他们蜷缩着身子走向卖牛肉盖饭的店铺,这时敬介突然站住了:“啊,坏了。”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敬介背对着阿聪,不知跟谁打起了电话。寒冷和饥饿让阿聪不免有些焦躁,但他依然默默等待着。意想不到的是,挂断电话的敬介突然对他说:
“今天幸乃要来家里的,那家伙说要做饭。”
“不是吧?那我回去了。”
“正好啊,你也过来呗。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可是,太晚我就回不去了。”
“那你住下来不就好了。”
“就你家那么小的地方?”
“今天可是吃火锅哦。”
敬介挑衅地说道。一瞬间,温暖的晚餐画面从阿聪头脑中闪过。他对家常菜毫无抵抗力这一点,敬介当然是知道的。
“反正平时我没少受你关照,偶尔也让我报答一下嘛。”
满脸堆笑的敬介,看来是真的心情很好。他们在超市装了满满一购物车的啤酒和烧酒后,敬介也理所当然地付了钱。
过了十二点两个人才到家,幸乃已经在公寓里等着迎接他们了。一看到阿聪的脸,她立刻鞠躬说道:“新年快乐。”如此郑重其事的行礼让阿聪瞬间愣住了,甚至没能当场还礼。
六叠大的一居室小屋内,飘荡着味噌与辣白菜的味道,小小的被炉桌上有火锅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锅子周围摆满了各种食物。“好像做得有点多了。”幸乃虽然这么说,但她做的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其中最为出色的是土豆炖肉。一般来说这道菜并不会跟火锅一起吃,不过味道实在是好得没话说。
“这是什么啊,太好吃了吧。”阿聪自言自语似的不断重复。幸乃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土豆炖肉谁做都一样啦。”难得她用如此坚定的口气说话,说着还拿起杯子喝了口梅酒。
深夜的宴席真的很快乐。阿聪的话比往常多了很多,幸乃也时常用手挡在嘴边咯咯地笑。她的酒量出乎意料的好,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
已经喝了三罐啤酒的敬介则在旁边一个劲儿鼓动幸乃:“怎么啦幸乃,再多喝点儿啊。可别让阿聪觉得扫兴啊。”
敬介的脸已经因为酒精作用而变得通红,也只有当他的声音响起时,屋里才会充满紧张感。这也是他的坏毛病之一——越是心情好的时候,他说话就越难听。再加上今天晚上又打老虎机大胜而归,他的情绪比以往还要亢奋许多。
“我喝不了那么多的……”
就算幸乃委婉地拒绝了,敬介也还是毫不客气地继续说:“你挺能喝的吧,别那么不给面子啊。”
“可是我……喝多了的话就会那样……”
“那样是哪样啊?”
“就是……那个老毛病……”
“管那个干什么,拿出你的毅力来,毅力。”
敬介斟了满满一杯酒,硬把杯子举到幸乃嘴边。
“拜托你,别这样。”幸乃说着别过脸去。并非打算帮她说话,阿聪只是忍不住好奇才插嘴问道:“是什么老毛病?”
话一出口,幸乃立刻脸上泛青,敬介那边也啧了一声。他白了幸乃几眼,十分嫌弃地开口说:“这家伙,动不动就会晕倒。好像是种什么病,一兴奋整个人就厥过去了。其实就是太娇气了。”
“才不是因为娇气呢……”幸乃苦笑着,用一种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你他妈还敢顶嘴了。”敬介说着整个人都要冲过去似的,为了拦住他,阿聪连忙说:“算了算了,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好了。”这回他是真的想帮幸乃解围。敬介有些惊讶地来回看着他和幸乃,然后口气不善地嘟囔着:“你们俩怎么回事?看着就来气。”
那之后敬介的情绪也一直高涨着,尽情地恶言恶语,尽情地一个人傻笑,等阿聪注意到的时候,他又独自睡着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不好意思啊,幸乃你也赶紧睡吧,我找个网咖之类的地方凑合一下。”
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一边帮忙收拾碗筷,一边就这么跟幸乃说了。幸乃却怯懦地摇了摇头:“不行,那样我会为难的,他醒了以后一定会对我发脾气。”
幸乃说的也是事实。低头看了看睡着的敬介,阿聪只好重新提议:“那至少让我来洗碗吧,光是受你照顾我也觉得怪别扭的。”
“那样我也会为难的。八田先生请去洗澡吧,毛巾和寝具已经都给您拿出来了。不好意思,都是敬介用过的。我现在就去给您铺床。”
“不不,这个实在……”
“拜托您了,这样是最稳妥的,拜托了。”被幸乃这样深深地鞠躬请求,阿聪也只能服从了。
闭着眼睛躺在冰冷的被子里,阿聪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浴室传来淋浴的声音,盖过了敬介睡眠中的鼻息。一种紧张感仿佛在心中筑了巢,阿聪一心想在幸乃出来之前睡着,却反而越来越清醒。
花了很长时间,幸乃才从浴室出来,耳边传来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阿聪的身体正面冲着敬介睡觉的那张床,迷蒙间微睁开眼,看到了幸乃钻进被窝的身影。贴身圆领衫的剪影突出了她的身体曲线,这种纤细感更加强调了她原本就很显眼的高挑身材。
过了一阵,幸乃也传出了熟睡的鼻息声。那之后阿聪继续翻来覆去了一段时间,终于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不行,别这样,求你了。”压抑的声音一下撕开了小屋中的寂静。眼前的床铺微微摇晃起来,一时间阿聪甚至有点不能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
“不要紧啦,他已经睡了。好啦你别出声。”
阿聪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所在,并且深深后悔当初没有坚持回家。他明白那两个人一定会竖起耳朵听他这里的动静,所以他全身绷紧,一动都不敢动,连咽口水也小心翼翼的。
“可是……”
“烦死了,你只要闭上嘴听我的就好了。”
“对不起,我还是觉得不行。”
“闭嘴,不然我揍你了啊。”
钢管床发出“哐”的一声,紧接着是“好疼”的叫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细弱的哭泣声,在哭声之间还能听到敬介压低的声音。
“不许哭。你只要闭上嘴听我的就好了。”
每当床铺吱嘎作响时,就会听到幸乃痛苦的喘息。抑制不住的冲动让阿聪慢慢睁开了眼睛——幸乃的右脚从床边滑了下来,月光照耀下,那条小腿苍白得如同假肢一般,却又如此美丽。
幸乃的脚随着一定节奏不停摇晃,渐渐地,两人的呼吸变得逐步一致。床铺机械性的晃动并没有什么色情的感觉,但也不会令人不快。
只是不知为何,阿聪一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撕扯着,仿佛他所重视的某样东西正在遭受蹂躏。如同只剩下自己被遗弃在这世间一般的,不可思议的孤独感包围了他全身。
大气不敢出地忍了不知多久,阿聪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行为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只是不知不觉中裹在被子里的动静消失了,房间重又回归寂静。听着耳边仅剩的冰箱压缩机的低鸣,阿聪突然感觉到了空气的寒冷。
“对不起啊,幸乃。我……真的很抱歉。”
一段平静之后,传来了敬介的声音,那是阿聪从未听过的音色。过了一阵他才意识到,敬介哭了。
“没关系,不要紧的。我也不好,总是说些任性的话。”
应该是习以为常了吧,幸乃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哄小孩一样。两人的关系居然如此自然地逆转了过来。
“你才没有说任性的话呢。我心里明明很清楚的,可就是怎么也控制不住。”
“不要紧,没关系的。不要哭了。”
“对不起啊,幸乃。我会努力的,今年一定会好好努力,你不要丢下我不管。”
“嗯,我不会丢下你的。加油吧,我们两个一起努力。”
“真的对不起啊,幸乃。谢谢你。”
“没有,我才是呢。谢谢你。”
确实应该分手了。感觉到幸乃拥抱着敬介的气息,阿聪如此确信地想到。幸乃对于跟敬介继续交往这件事,实在是太没有防备了。对于这种毫无防身之计的女人,敬介可是半点都不会留情的。他会闯进你内心最深处,毫无自觉地随意使用糖与鞭子,随意践踏别人的温柔,而且还不带丝毫恶意。正是因为没有恶意,所以才尤其恶劣。
只有敬介能拯救自己,但是与敬介待在一起,有时又会感觉到无药可救的寂寞。如果被这家伙遗弃,自己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因为那个能够理解自己并且需要自己的人不在了。阿聪有这样的自觉,同时也有相应的觉悟。
“你们两个挺像的吧?”第一次见到幸乃那天,敬介好像是这么说的。阿聪现在非常希望能够否定他这个说法。怎么可能会像呢?不过是刚刚认识几天的女人,怎么可能有自己这样的觉悟呢?反正她肯定会误以为有了恋人这个立场就算安稳了,关系就算确立了,可以尽情地撒娇了。所以才说他们必须要分手啊。在被敬介弄得体无完肤之前,还是赶紧撤退吧。
第二天早上,幸乃起得比阿聪还早,而且一脸幸福的样子。她在厨房里手持着平底锅忙活,鼻子里还哼着歌。
“啊,早上好。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吗?”看到阿聪,幸乃吓得浑身一震。昨晚的事在阿聪头脑中闪过。大概幸乃也是如此吧,所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马上给您倒咖啡。”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往那种缺乏自信的表情。
“啊,没关系。我这就要回去了。”
“哎?不不,我已经把早饭……”
“不用了,我跟人约了有事。不好意思,敬介醒了以后帮我跟他说一声吧。”
说完这句,阿聪飞快地走出了房间。刚出玄关,他就点起一支烟。虽然听到背后传来开门声,但他并没有回头。
“今年一定会好好努力。”敬介在床上发的誓阿聪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就好像这回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敬介的生活一成不变。
没有工作,每天都在弹子机房里自甘堕落。为不值一提的输赢或喜或忧,唯独暴躁的脾气与日俱增。即使一段时间没见,阿聪也完全能想象他跟幸乃是怎样的状态,这令他感觉非常丧气。
自从四月阿聪开始正式上班以后,敬介对他的依赖更胜以往。无论工作时间还是深更半夜,他都会毫不客气地打来电话,所说话语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内容,只不过从敬介的抱怨中依稀也能够感觉到他的焦虑。一个人持续同一种生活这么久,就算是敬介也会感到不安的。
黄金周假期里,阿聪几乎每天都陪着他打弹子机,可是敬介粗暴的情绪却完全没有平复的迹象。虽然阿聪也想要帮他,但他自己刚到一个新环境,还没有完全适应,实在很难照顾周全。
快要进入梅雨季的时候,阿聪突然察觉到敬介有段时间没跟自己联系过了。因为不久前他才刚说过“我也差不多该去找个活儿干了吧”,所以阿聪满心以为那个人是忙着找工作去了,然而事实与他的期待大相径庭。八月第一个周六,敬介久违地打来一通电话,把他叫到了涩谷的咖啡厅。一碰面,阿聪就发现敬介身边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叫美香,我们不久前开始交往的,多多关照啦。”
敬介说话时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那个叫美香的女人也没有半点友好相处的架势,只是懒洋洋地说了句:“初次见面。”
阿聪一阵哑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盯着敬介。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此之前敬介已经不知多少次介绍自己的劈腿对象给阿聪了,但是这次的意义完全不同。阿聪与幸乃之间的关系,比他与敬介之前所有女朋友的关系都要深。
他与幸乃之间有着确实无误的友情,阿聪甚至认真地为她的幸福考虑过。当然,敬介是不可能不知道这些的,可是他却一心只想让百无聊赖的美香开心起来。
“阿聪是哪种类型的人啊?”美香用手摆弄着金色的发梢,兴致缺缺地问道。她的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一岁,无论是那双看着好胜心极强的大眼睛,还是试图掩盖廉价本质的夸张服饰,浑身上下无一不与敬介的口味完美契合,让人心服口服。
阿聪满心失望,几乎没怎么开口。当然,这场可以说是完全话不投机的会面,也并没有持续很久便草草结束了。
简单与两人道别之后,阿聪向车站走去,在即将过检票机前,他的手机响了。按下接通按钮,敬介的怒吼立刻传了出来。什么你也太不像话了,什么这是朋友该干的事吗,阿聪听着这些话,内心毫无波澜,不过为了让敬介平静下来,他还是道了歉。
“算了算了,你给我在那儿等着别动!”
喊完这句,敬介一个人跑来了车站。“那个人呢?”阿聪问他时故意没有用“女朋友”这个称呼。“我怎么知道!”敬介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径直往通向东横线的楼梯上走去。因为不能丢下他不管,阿聪无可奈何地追在后面。
坐在电车中,两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敬介直接塞上了耳机,而阿聪也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一直到武藏小杉站都是如此,最后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又走了二十分钟,一直从车站走到了敬介的公寓。
敬介没掏钥匙直接打开了屋门,“你回来啦”的欢迎声立刻从屋中传了出来。此时是下午五点左右。
“啊,八田先生,好久不见。”
看清了阿聪的脸以后,幸乃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为什么她会在敬介家里呢?初次见面的人叫自己“阿聪”,幸乃却还是叫自己“八田先生”呢。
敬介不高兴地臭着一张脸,高声呵斥:“喂,幸乃,啤酒没有了!赶紧去买!”幸乃左眼周围有一大块瘀青,嘴唇也是肿的,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好”,放下熨斗走出了家门。
“怎么回事啊,敬介?她那个伤,不管因为什么也太过了吧……”
阿聪率先打破沉默说道。可敬介并没有回答,只是烦躁不已地点上了一支烟,捻灭之后马上又点上了第二支。
过了一会儿,幸乃回来了,敬介直接从她手上抢过啤酒,打开一罐就喝。幸乃一言不发地走去做菜,矮桌上很快摆上了一道又一道下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