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惟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丝质手绢,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
“就像我在食堂里对你说的,我认为这个凶手所犯下的案子绝不止七起。当初我对你说的时候,还只是我的直觉,当时我认为我的判断也许过多依赖于直觉,因此要求去看现场、看尸体,但是现在,我认为这个判断是准确的。”
“首先,他的MO过于熟练。在七起案件当中,被害者都是性工作者,其中几名还是从业多年的老手,几次扫黄都有被捕记录。这样的女性,对于顾客是有强烈警惕心的。我看这七起案子的卷宗时发现,如果以时间排序,最早两起,法医鉴定报告中写了死者有被氯仿麻醉过的迹象。而后面的几起则没有,而受害人均未出现过激烈反抗,毒理检验报告也没有显示麻醉剂的使用迹象,这说明凶手对于如何兵不血刃地杀死受害者异常熟练。因此我有了个猜测。
“那就是,最初凶手对如何制服一个成年女性并没有太大把握,在最早的两起案件中,他麻醉了受害人才敢下手,而后来,他磨炼了技巧,已经不需要氯仿或者其他麻醉剂就能下手了。在匡提科,我曾经接触过大量连环杀手的案例,这些案例显示,连环杀手也有所谓的‘学徒期’。比如著名的绿河杀手,在犯下大量谋杀案之前,他曾经袭击过一个妓女,用头套蒙了她的头,因为对方反抗过于激烈而罢手。所以,热月杀手也不应该例外……”
“热月杀手?”肖沂奇道,“之前我就想问了,这是什么意思?”
“啊,”丁一惟那张过于端正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羞涩的微笑,“对不起,虽然你们都叫‘5·12’案,但是我发现凶手犯案的时间规律后,心里就在想,如果是在匡提科,他大概就会被起个‘热月杀手’的外号了吧。听起来有点像法国大革命时期专门屠杀革命党人的屠夫呢……抱歉,一点个人恶癖。”
“没事,挺有想象力的,你接着说。”
“我认为,这七起案件只是热月杀手在学徒期结束,MO日趋稳定之后的作品。虽然这么说可能会增加你们的工作量,但是我认为,你们对旧案例的回溯,应该再往前找一点,不要拘泥于凶杀,针对性工作者的袭击案件也应该查看,这种案件因为有活口留下,所以是得到嫌疑人外形特征最好的途径。”
肖沂苦笑了起来。
虽然他没有丁一惟分析得这么深入,但“针对性工作者的未遂袭击”这一点堪称英雄所见略同。一旦确认了连环杀人案的侦破方向,肖沂就一直希望找出是否有从“5·12”案凶手手下逃生的流莺。然而,这种案子简直多如牛毛,暗娼出没的地段,一个派出所每个月接警的就不下数百,报案人往往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辨别其是否为暗娼要花一番功夫,辨别是否属于“5·12”案的杀人手法又要花一番功夫。哪怕他们真能凭借有限的人手梳理出这样的案件,如何再找回这名暗娼,简直是大海捞针。这属于流动人口中追查、监控起来最难的群体之一,尤其是从外省来C市“从业”的女性,赚够了钱、老家要盖房子、夏天收麦子、和小姐妹吵架、和男朋友分手、觉得南方的钱更好挣,随便一件什么事都能成为她们离开这个城市,消失于茫茫人海的缘由。
也许是看出了肖沂的想法,丁一惟补充道:“你们可以只看每年七八月份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
丁一惟接着说:“前面六起案件,犯案手法惊人地一致,唯一不同的是,现场非常分散,在本市各个辖区。我认为,凶手对刑侦程序有一定的研究。首先,一件凶杀案,如果死者只有一人,按属地归分局刑警队管辖;如果死者有两人以上,则被提给市局刑警队。他在各个辖区分别作案,就是希望减少案件被提交给市局刑警队、从而被发现手法一致性的概率。但是,在做第七起案子时,他的行为模式出现了重大变化。
“第一,杀人手法的变化。以往六起案件,他的杀人方式都是徒手掐死。勒死和掐死,在连环杀手的模式当中,一般可以被看作一种对控制感的渴求;而在‘5·12’案中出现的肢解,心理诱因则更加复杂。
“第二,杀人对象、时间和地点的变化。他以往选择的对象,大多是便宜的站街女,他和她们谈好生意后,去站街女自己做生意的日租房,杀人之后,弃尸当场。从时间来看,六起案件不但集中在七八月份,全年最热的月份,而且都发生在深夜的周末。然而今年5月12日则是周五,案子发生在五月的白天。
“从对象来看,前面六起案件,他选择的都是站街女。针对她们下手说明他对目标没有感情,可以推测,他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和女性建立正常感情。而在‘5·12’案中,他的选择是一名俗称‘外围女’的模特,年轻漂亮的程度与他一贯的目标不符,价格也可以想见要贵些。而且,他去了受害人的家里。在家,和在日租房,则有感情上的微妙不同。同时,如果没有这起案件,我会认为凶手的工作稳定,工作日白天不具备作案条件。而这件案子则大为不同,这是为什么?
“第三,犯案工具的变化。在‘5·12’案中,他虽然一样是徒手掐死了受害者,但他肢解尸体,用到了一把锯子,这把锯子就放在电视柜下方的柜子里。那么,肢解尸体是他临时起意吗?为什么只锯下了头颅和双掌就离开了呢?
“肢解这一行为,哪怕在连环杀人案当中,也是一种十分过激的行为。你知道,肢解其实是一件非常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把人体切割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从侦查和反侦查的角度来说,在肢解过程中,凶手留下痕迹和线索的可能性远大于搬运尸体。尤其在这个案子中,凶手对尸体的肢解并不彻底,也没有搬走。可见,并不是因为运尸的便利才肢解的。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肢解尸体?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解开这个谜,基本就能了解他的犯罪心理产生嬗变的根本原因。
“当我们把这七起案子放在一个时间线上去看,可以说,他前期的手法冷静、平稳、自律,经过了深思熟虑和长期磨炼,而最后一起‘5·12’案,则与这种风格完全背道而驰。‘5·12’案是混乱的、无序的、狂躁的,充满了大量未经仔细思考的细节。我认为,使得他行为出现升级的,一定来自某种重大刺激。”
丁一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脸上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倦怠。
“综合以上推论,热月杀手,身高在1.65米左右,体态灵活。从犯罪历史追溯,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他难以和女性正常交流交往,无法和女性建立正常的恋爱或者婚姻关系,但是能进行正常的性行为。他智商和情商都很高,工作稳定,从事的工作需要极大的控制能力,收入不低。他对自己的冷静与自律十分自傲,也可以说,这也是他赖以维持日常生活正常运转的资本之一。但是在‘5·12’案之前,这个资本消失了,他的生活出现了一种极大的失序感,他无力排解这种失序,造成了这样一件残破的作品。现在我只希望……”
丁一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一句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
“……只希望这是他最后一件作品。”
肖沂转头看去,却发现丁一惟居然睡着了。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丁教授?”却没有得到回应。丁一惟睡得很沉,几乎瞬间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肖沂叹了口气,解开安全带,向副驾驶座凑了过去。他摸了摸丁一惟的西装口袋,掏出皮夹。皮夹子里有现钞若干、地铁卡、赛百味的收据,还有身份证件和一张门卡,两者均显示了同一个住址,艳粉胡同永善小区三号楼。
这个地址让肖沂愣了一下,但还是给丁一惟系好安全带,把汽车座椅放平。
六月初的白天虽然炎热,晚上却有一丝凉意。他看着丁一惟在放平的副驾驶座上瑟缩了一下,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然后发动了车子。
夜色渐深,车子在路上奔驰。
等红灯的时候,他忍不住侧头去看丁一惟的脸。
这男人的长相,带有一种过时的英俊感,活像二十年前荧幕上流行的硬派小生。然而现在来看,他已经不再年轻,但些许的皱纹只给他的脸庞增加了一种成熟的魅力,甚至使他那显而易见的俊美减少了些许攻击性。昏黄的灯光从车窗外照射进来,柔和地洒在他沉睡的容颜上,长长的睫毛在镜片后闭合着,有如雕塑一般恬然。
肖沂不由得轻笑一声。
丁一惟一直睡到肖沂开到他家楼下,才被肖沂推醒,懵懵懂懂地坐直身体。
“怎么?到了吗?”他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这几天没怎么睡好,刚才突然觉得非常放松,就困了……”
他擦了一下嘴角:“我没流口水吧?”
“没有,”肖沂回答,“也没有打呼噜或者说梦话,睡得非常安静。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丁教授,今天真是谢谢您了。”
“应该的。”丁一惟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动作,说,“我其实很想找机会和你好好聊聊,我……我和你……”
他欲言又止,嗫嚅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说下去的念头,微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大概不是个好机会,等结案吧。肖队,很高兴认识你。”
肖沂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等结案,我请你吃饭。”
送走丁一惟,肖沂绕了一圈,驱车缓缓驶过二号楼,抬头看看熟悉的那个窗口,仍然亮着灯。
他在黑暗中微笑了,下车,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一个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哥?”
“还没睡哪?”
“写论文哪……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你家楼下,你窗口灯还亮着呢。”
窗帘抖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影出现在窗边,打开窗子,向他挥手。肖沂靠在车边,也向她挥手。
“你怎么这么晚来?”
“送一个人,和你住同一个小区。”
“你不上来坐坐吗?”
“不了,都这么晚了。楠楠睡了吗?”
“睡了,他爸陪着他睡呢,爷俩跟小猪似的,我在书房都能听到他们俩打呼噜。”
“你也早点睡吧,别搞太晚了。”
“好。你什么时候忙完这个案子啊?”
“我哪里知道。忙完我给你打电话。”
“楠楠前几天还说想舅舅了。”
“……你就扯吧,楠楠才一岁半,我就不信他语言天赋神奇到这个程度。”
肖雩在电话另一头吃吃笑起来。
第六章
肖沂开车回到环翠小区。
他进了游乐场。此时正是半夜,圆月高挂,一片静寂当中,月光淡淡地在健身器材上洒下一片银白。
他顺着游乐场走到六号楼,从楼梯间上了七楼。
他用钥匙打开705室的门,没有开灯。
黑暗中,小区对面的商业街霓虹灯仍然未熄,店面上争奇斗艳的LED灯在窗外流淌着红红绿绿的光芒,在屋里投下光怪陆离的光影,只有被血迹所覆盖的地方,仍是一片浓黑。
肖沂走到沙发前,缓缓躺倒下去。
他的脸正对着电视柜的那个空格,在昏暗的光线中,那个格子里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
他想象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眼皮被牙签撑起,眼眶滴血,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肖沂摊开四肢,就用杨玲被发现时的姿势,躺在她被发现时的位置上。
霓虹灯五彩斑斓的光芒充满这个房间,在天花板上闪烁,就像从海底仰视海面一样。肖沂想象自己在光芒中沉入黑暗的海底。
他就这么睡着了。
梦境如期而至,这次他自己就是主角。
他梦见一个像万花筒般颠来倒去的世界,各种颜色、各种响声如同被放在洗衣机的滚筒里颠来倒去,他只能紧紧地抓住一点东西,仿佛那是风暴来袭的海面上仅有的一段浮木,必须紧紧抱住才能保持一下平衡。
他逐渐站稳,赤裸的双足在海面上被海浪打湿。他看看自己抓住的东西,是一截人腿。
雪白的、丰腴的、修长的、女人的腿。
他顺着腿往上看去,一具身体逐渐显现,只有面容像被笼罩在云雾当中。
隐约中,他好像看见了杨玲的脸,又似乎不是。
女子全身赤裸,对他俯下身来,轻柔地吻着他的额头,然后与他在起伏的海面上交媾。
然而,肖沂只觉得难以呼吸,性欲与痛苦同时冲刷着身体。女子雪白的躯体跨坐在他身上,仿佛一座山一样沉重,压得他无法动弹,只能向深海沉去。
海底……海底……海底……
肖沂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女子的身影被摇曳的海水晃得一片散乱。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低头看着他渐渐沉入海底。
光线逐渐模糊,他漂浮在水中。
海底……海底……海底……
周身涌动的海水突然变成一片血红,腥甜而腐臭的味道涌入口中。
他忍不住挣扎起来,开始手脚并用地向海面游去。
水面似乎无限遥远,就在他觉得最后一丝氧气就要耗光的时候,他冲出了水面。
整片海洋掀起了血红色的巨浪。
他重新开始载沉载浮,然而水里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将他重新拖下水去。
他徒劳无功地挣扎,就在再次沉入水下的一瞬间,一双手拉住了他。
那个苍白赤裸的女子将他捞了起来,他不得不抬头与她对视。
那双被牙签撑开的眼睛中满是温柔的爱意。
他在睡梦中大吼,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看见了705室浴室的镜子,他看见一条仔仔细细擦拭指纹的毛巾。
他看见电视柜下的锯子,他看到自己因为摸到那把锯子而兴奋到颤抖的双手。
他看见来开门的杨玲,他看见杨玲微笑着抱住自己的肩膀。
他看见自己坐在血泊当中。
他看见杨玲被牙签撑开的双眼。
他看见一滴血缓缓滑过杨玲的大腿。
他看见自己在无声地恸哭。
他看见杨玲被牙签撑开的双眼。
他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哭泣。
他看见杨玲被牙签撑开的双眼。
他感受到盛夏溽暑的燥热,汗水慢慢滑下皮肤。
他看见杨玲被牙签撑开的双眼。
他看见杨玲被牙签撑开的双眼。
他看见杨玲被牙签撑开的双眼。
……
“我叫你看着!!你给我看着!!”
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声嘶力竭地大吼,听不清是男是女。
血滴淌下眼睑,牙签刺破眼皮。
但是眼眸黑白分明,满是温柔的爱意与怜悯。
肖沂醒来的时候浑身是汗。
他躺在原地一动不动,试图记住梦里的每一个细节,无论它多么荒谬无理,就像拾取水中的一点墨渍、风里的一缕花香。
他呆了片刻,才站起身来。
肖沂给卢晓娟打了个电话。
卢晓娟并没有接第一个电话,但是肖沂很有耐心,又拨了一遍。
第二遍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听得出卢晓娟的声音经过了极大克制,但仍然传达出了浓浓的怀疑和敌意。
“肖警官,我没什么其他要补充的了!前几天在你们警队,我该交代的就交代完了。”
“不是,卢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咱们能私下见一面吗?我确实有些问题想问你,但是不在警队,可以吗?就我们两个人。”
“……”
听筒被捂了起来,有些遥远的回响,几乎让肖沂想起他昨晚的那个梦。
他能猜得出,卢晓娟正在和某个人商量这件事。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她男朋友。
“卢小姐,”肖沂说,“你听我说,我很想抓住这个凶手。我有些线索,只能向你确认。你是她的朋友,对吗?我知道,你也希望早点抓住那个凶手的。你想想看,杨玲一个人在外地打拼,能帮她的,只有你了。如果你不管她,难道就让她一直这么含冤下去吗?”
电话里安静了一阵子。
“好吧,你来民华路的永和豆浆。”
民华路的永和豆浆是个二层建筑,肖沂买了两份豆浆油条,端着上了二楼。
时间太早,仅有的几个顾客都是在楼下等打包的上班族,二楼空无一人。
他等了没多久,卢晓娟就来了。她一落座,就把一个特别大的挎包紧紧地捂在胸口。从肢体语言来看,她戒心很重。
“要问什么,问吧。”卢晓娟垂着眼睛,不去看他。
肖沂想了想,说:“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杨玲并不是个外围,对不对?”
卢晓娟听了,头愈发低了下去,最后居然把脸埋进了手里,肩膀抖动了起来。
肖沂继续说:“你们那个卫生间,实在太乱了。不是我说你啊,两个女孩子家家的,平时也不注意搞搞卫生?但是,如果你们俩真是做那种生意的,卫生间就不会那么乱。杨玲先前做模特,后来发现干女主播这一行好像更赚钱。她那间屋子,摄像头正对着的地方都仔细收拾过了。她连卫生间都不愿意收拾,肯定不愿意每天再收拾床。我觉得那张床就是摆个样子的,她平时睡哪里?客厅?”
“她、她有时跟我一张床睡……有时就在地毯上睡一晚……”卢晓娟一边抽抽搭搭地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揩鼻子。
她没有化妆,这个哭得眼睛通红的女孩子,在清晨的光线下,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玲玲她、她真不是出来卖的……你都不知道网、网上怎么说我们俩……”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昨天去现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间屋子,当时的情况似乎并不像外围接客的。我一直在试图想象凶手是怎么来到你们住的地方的。我有一种感觉,是杨玲自己邀请他去的。”
“玲玲……没有男朋友。”卢晓娟吸了一口气,总算止住了抽泣,“我在警察局就说过了,她其实人际关系挺简单的。”
她低着头,用力揉搓着手里的纸巾,声音很小。
“我们俩2014年就认识了,当时在一个车展上,我脚后跟被鞋子磨破了,她给了我一支专门防磨后跟的胶水……肖警官,你不知道车模这个行业,有时候回家一看,鞋子里全是血,哪怕这样,在台上也得抬头挺胸站着,一站一天。我当时就特别感激,收工以后我请她吃饭,发现这姑娘特爽朗特活泼……”
她继续慢慢地回忆道:“我们俩交换了微信……后来,如果有工作,我们俩也会互相介绍一下。有时候……”她咬了咬下唇,“你知道,做我们这个行业的,这样互相介绍来介绍去,难免会有人叫你去陪酒陪玩什么的。玲玲她,如果只是饭局,她就去;再有点别的,她就不干了。这种事儿吧,挺难掌握的,但是玲玲就能办得特圆滑特漂亮,还不落人埋怨。今年二月份吧,我上一个租的房子到期了,想换个好点儿的房子,玲玲正好也要搬出来,我们俩就合租了环翠小区。我本来想和男朋友住的,玲玲跟我说,咱们这种北漂女孩子,干这个工作,和男朋友住时间长了,心气儿就没了,迟早回老家结婚。”
“这些话,我没在你们局里说过。”卢晓娟突然抬起头来,被泪水冲刷得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肖沂,“我不信任你们那边的警察,尤其是那个女警。她虽然没说,但是我能感觉出来,她看不起我们。她觉得我们俩都是鸡。你都不知道网上怎么骂我们俩的……我以后要怎么做人……”她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视频是你自己发到网上的啊。”肖沂看着她,有点无奈,“我们技术人员想了各种办法都没能阻止它传播。”
“因为、因为……”卢晓娟用力地擤鼻涕,“我怕你们警察不认真查……我们、我们这个职业……我想着搞大一点,有传播量了,就不会不了了之。”
说着,她又低声抽泣起来。
看她的纸巾都用完了,肖沂拿了自己餐盘里的纸巾递给她,说:“那么杨玲就一直没有男朋友吗?”
“没有。”卢晓娟斩钉截铁地说,但随后又犹豫起来,“但是,前一阵子……”
她犹豫了半天,举棋不定,吞吞吐吐地说:“前一阵子,我老觉得她好像恋爱了似的。老是挂在网上,对着电脑屏幕嘿嘿傻笑。大半夜的还不睡,缩在被窝里举着手机打字。问她,她又不说。我觉得挺奇怪的,但是……”
“但是什么?”
她苦笑道:“要真是男朋友,我觉得她也不会藏着掖着的。所以我觉得不是。”
“她这个状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三月份开始吧。”
肖沂沉思了一下,又问:“她在哪个直播网站当女主播来着?”
肖沂送走卢晓娟,下楼结账时,看到一个人正走出早餐店,关门前的一瞬间匆匆一瞥,只能看见那人似乎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肖沂愣了一下。
下午,肖沂回到警局,先去李其华的办公室做了汇报,又回到大会议室。
他特地召集了全员。
大会议室的灯光一关闭,就只有投影幕布前一块亮光。肖沂站在亮光前面,光与影投射在他面前,在背后映出一个人形的黑斑。他在光与影之中踱步,屏幕上的东西就如同水流一般涓涓冲刷过他的身体,无论是冰冷的文字还是尸体的遗照,在这一刻反倒有一种异样的温柔。
昏暗的光线中,肖沂开口了。
“我们之前的调查有一个严重的疏忽,这还是丁一惟丁教授发现的。”虽然丁一惟说过不要出现他的名字,但肖沂没有遵守这一点,“在现场发现的头颅,被置于电视柜的这个格子上。”
他退开一步,用激光笔的红点指着现场拍摄的照片。
“在电视柜的下层,我们提取到了两枚非常清晰的脚印照片。这说明凶手当时是踩着这里,才把头颅放在这一格。尸体眼皮被牙签撑开,凶手有意要让死者‘观赏’她自己的尸体被肢解的整个过程,所以他当时必然会选择一个高点。大家看一下这个身高距离。可以说,凶手如果有1.71—1.75米,他必然会把头颅放置在电视柜的最高层,而非第二层。他既然放在了第二层,那么说明他的身高应该仅有1.65米左右。
“‘5·12’案凶手在前六起案子中,显现出了一种手法上惊人的一致性。他犯案过程冷静克制,能够看得出一种强大的自控,留下的证据非常少,警方几乎没有破案的切入点。而‘5·12’案中,他的作案风格大为改变,非常激进,且不提激化他的原因究竟在哪里。这次,他给我们留下了更多的线索,也增加了我们破案的机会,但是——”
肖沂竖起一根手指:“这也说明,他的心理状况极不稳定,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欲,他再次作案的可能性也很高。我希望,我们能在他再次作案之前,把他抓捕归案。
“针对周边调取的监控录像,我希望大家能再捋一遍,这次着重看身高在1.65米左右的小个子男人。大刘、小刘,你们俩负责这个。
“还有,我希望能找一下本市各个分局的档案,看有没有往年在七月、八月袭击站街女的案子。张友全、程海峰,你俩负责这个。
“张荔,我需要你再去一趟环翠小区的案发现场,检查打包杨玲的所有彩妆,对比一下彩妆的价格,而且仔细检查她的化妆刷。把这些都打包作为证物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