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我们的汽车已到达校门。我们进了翁校长的那间难治整齐的办公室以后,霍桑才开始问话。我也整备好纸笔,以便把所闻所见的记入我的日记。
二、吕教授的嫌疑
霍桑先问到吕志一的往史。据说:他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学硕士,回国只有一年,现任西洋文学系的主任。他原籍是吴江人,现年二十九岁。他的嗜好,就是打猎和摄影两种,因着他秉性的和婉,交际上也很活动。末后,霍桑又问到这案子的本题。
他道:“警察们说目教授有行凶嫌疑,可有什么证据?”
翁校长道:“据说志一有一支蜜蜡的雪茄烟嘴,遗留在死者家里,就算是唯一的证据。你道可笑不可笑?”
“据警察们想,他的行凶有什么目的?”
“这个…这个更不成活了!他们竟说志一和死者的妻子发生了什么关系,才有这个举动。这一点对于我们学校的名誉更有影响。你必须尽力给他洗刷干净。”
霍桑移转目光,在我的脸上瞟了一眼。我已会意,这案子既然又牵涉一个女子,当真不能算怎样单纯了。
霍桑说:“唉,他们竟有这样的指摘?但这种话势是不能凭空乱说的。他们有什么根据?
翁老师道:“那警官戎明德,曾在志一卧室中得到一张曹纪新妻子的照片,就认做是有暧昧关系的铁证。但我已经告诉你志一是欢喜摄影的。他给一个朋友的夫人摄一张照,因着摄影的成绩不错,留一张做个纪念,不是很寻常的事吗?
“正是,正是。但我想吕教授大概还没有成婚吧?
“是,还没有…但你总不会也疑到…
霍桑忙接嘴道:“当然不会。我问这句,就因料想那戎警官所以有这种推想,也无非因为吕教授朱娶的缘故。但曹纪新夫妇是什么样人物,老师可也知道一二?
翁校长举起手来,抚摸着他的修键光洁的下颔。他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在他面前书桌上的文件上面。他想了一想,才缓缓答话。
他道:“我不很仔细。他们本来是江西吉安人,到这真茹镇来还只七八个月。
他们的那宅住屋,本是一个上海商人所建筑的别墅,造了也不到两年。今年春天屋主人因着投机失败,这屋子便出租给这曹姓夫妇。这曹纪新据说难得出外,我不曾见过。据志一说,这人也曾在日本留过学,很有些化学知识。他所以住到这乡镇上来,打算专心在化学上做些研究。那女的姓戚,生得很漂亮,从装束上测度,也像是一个新式女子。因为有一次伊和志一在那镇口的石桥上散步,我曾见过伊一次。
“吕教授对于这妇人的交谊已到怎样的程度?老师平日可有什么风闻没有?
“我虽没有听得,但只是平常的友谊罢了。霍桑,你决不可想到牛角尖里去。
“是,是。少停我希望和吕教授见一见面,这疑点总可以解释。
“他还没有移解,你当然可以见他。这件事你总须尽你的能力,寻一个水落石出。”
“是,那是我们的职责,一定遵老师的教。”他立起来。“现在我们先到警署里去,瞧瞧那位戎警官。然后再到尸场去察勘一下。如果有什么发现,当随时通告老师。
我们高了学校,往镇上行进的时候,我暗暗地向霍桑说道:“这件事很难办呢。老师的成见似乎很深。
霍桑点头道:“这就是他的忠厚之处。他一经信任了人,便绝对不生怀疑。
但我们的头脑应当完全中立,决不能受他的成见的影响。
“万一侦查的结果,那吕教授果有可疑,我们又怎样对得住老师?”
“侦查是非,是我们的天职;师生的感情又是另一问题。你多少总有些科学的态度,那末这问题你也应当知道怎样处置啊。
“虽然,你刚才不是已允许他了吗?”
霍杀回过脸来,注视着我,反问道:“我允许他什么?他叫我尽我的能力,查一个水落石出。我所允许的,原只是‘水落石出’啊。
我正要继续答话,忽有一种远远的招呼声浪,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霍先生,你来得真好!我正要借重二位,给我证明一下。你们此刻不是从学校里来吗?”‘我抬头一瞧,看见一个矮矮的胖子,身上穿着警官的制服,年龄还在三十左右,但他的厚厚的上嘴唇上,却已留着些儿时式的短须。他的脸儿是圆形的,围着两颗的丰满,更圆得像皮球一般,因此就使那短阔的鼻梁形成平陷。他有一双小眼,却显得敏活异常。
这个人的面貌确有上银幕的资格,若使细瞧起来,尽足使人发笑。这警官迎面而来,奔到我们面前,便立定了发出那几句招呼的话。
霍桑微微曲了曲腰,答道:“你是戎明德先生?”
那胖警官忙点头应道:“不敢,不敢。两位虽不认识我。我在那件黑地牢案中,却曾瞻仰过二位的丰采、但那时我还当一个警长,二位当然记不得了。”他说着又深深地向我鞠了一个躬。我觉得这个人面貌虽然可笑,礼貌倒很周备。他继续遭:“刚才有人传说,翁校长已请了两位来侦查,并且你们已经到了校中。
因此,我特地赶来迎候。霍先生,我如今的地位非常为难,不得不恳求两位的助力。
霍桑答道:“你希望我们怎样助你?”
戎警官道:“那是很简单的。但须请你们俩证明一下,这案子立即可以了结。
现在我们不要在这里站着。野云寄庐距这里不远,我还不如就去瞧瞧。
三、这里有血呢
那戎警官很殷勤地引导着行进,一边又把他经过的成绩说给我们听。那时我们已走到镇口。从车站往野云寄庐,必须从镇上经过。但那警官因着要顺便和我们谈话,特地避去烦嚣,从镇后的那条碎石铺砌的小径上绕行。这一着很合我的意思,因为从这小径上进行,可以望见那田间的由青色而渐渐转黄的稻秆,排列得非常规则整齐,映着那半空的朝旭,时时闪出一种彩光。石径的两旁接连着不少柳树,疏疏的垂条写出无限的秋意。远处的三三两两的农舍,和那桥脚下暂告休息的水车棚子,也都饶有画意。这种种景象自然远胜那尘沙烦嚣的市街了。
那警官开始说:“这案子大约发生在昨夜十一点左右。屋中本有男女二仆,那女仆才雇佣了一个月,昨夜恰巧回家去的。那老年的男仆睡在后排的小楼上,连开枪的声音都没有听得。直到死者的妻子惊呼起来,那老仆方始从后面出来。
这普纪新死在楼梯脚下。似乎他在楼上读报的时候,听得了楼下的异声,走下楼来。那时那凶手必已进屋,伏在黑暗中;等到曹纪新走下楼梯,凶手便从黑暗中突然开枪。曹纪新无从抵御,立即倒地而死。因为室中的器物并无倾翻的异状,便是一个明证。有一点必须注意:曹纪新是被猎枪打死的,伤在颈项之间,连下颔的牙床都已损裂,情状很惨。至于凶手的过路,是撬开了正屋的西窗爬进去的;事成后却开了客堂的中门而出。所以这件案子的内幕原是很容易明了的。
霍桑一边听那警官的报告,一边缓缓地行进,等戎明德说完,他才答话。
他道:“你说的明了指哪一点?”
警官这:“我想翁校长必已告诉你了。他校中的吕志一教授就蒙着凶手的嫌疑。”
霍桑点头道:“不错,这一点我早知道了。但你凭着什么理由逮捕他的呢?”
那皮球形的脸颊上面微微嘻了一嘻,两粒乌溜溜的眼珠从眼角里向霍桑瞟了一瞟,表示一种骄傲的得意。
他应遵:“理由吗?多着呢!第一点,曹纪新是被猎枪打死的。昌教授却是一个使用猎枪的专家。”
但桑民“你已经证明那致命的猎枪就是吕志一的东西吗?”
戎明德道。“尸旁并无猎枪遗留。但我已到校中去瞧过吕志一的那支短短的猎枪,确曾新近放射过。还有第二种证物,死者餐空中的地板上面,发见一只蜜绪的雪茄烟嘴,就是目教授的东西。”
霍桑淡淡地问道:“你想他会得如此阐豫?他在行凶的时候,还能吸雪茄烟?”
成警官向霍桑瞅了一眼,耸耸肩答道:“我并不曾说他在行凶时吸烟,但那烟嘴也许是仓皇中从他的衣袋中落出来的。还有一点,当我去逮捕他时,他的右手上裹着纱布,显见是新受伤损。”
逐桑又说。“你刚才说他从暗中开枪,曹纪新因猝不及防而被害;室中又没有倾倒紊乱之状,明明不曾有过争斗。那末,他手上虽有伤痕,又怎能就算做行凶的证据?”
戎警官又嘻了一嘻,答道:“不错的。但我也说过,他是撬破了窗过去的。
窗上的玻璃既已裂碎,伤个自然可能、怎能说不能作证?“
霍桑默默地走了一会,又说:“那末你所以逮捕他,当初只凭着烟嘴和猎枪的两种证据,是不是?”
“还有呢。昨夜里有一个附近的邻居,曾看见吕教授独自向野云寄庐里去。
这是我逮捕他的另一个充分的理由。“
霍桑忽目光闪了一闪:“这个证人是谁?”
“就是那富家面面的茅屋里的一个乡妇,姓冯。”
“伊在什么时候瞧见的?
“伊家里是没有钟的。据说夜分已很深,伊正要归睡,忽听得伊家的那只黑犬吠过几声。那妇人开了窗隔街一望,瞧见吕教授从篱外经过,向曹家的宅子那边走去。”
“这乡妇会不会瞧错?
“不会,那吕教授是穿淡色西装的,平日也常常从篱外经过。昨夜里又有些月光,那姓冯的女人说,瞧得非常清楚。
“‘吕教授已承认这一点没有?
“没有。当我去逮捕他的时候,他不承认昨夜里曾到野云寄庐里去。
“你有没有向学校中调查过?他昨夜里曾否离校?
那种得意的笑容又在戎警官的肥圆的脸上一度显现。“霍先生,你的脑筋当真很精细!这一点我自然已经调查过了。据宿舍里的校役说,昨夜里吕教授的确曾出去过的;回来时夜已深了,手中还提着一种东西;并且态度上非常慌张。那校役虽没有瞧清楚他提的是什么,但可以料定是猎枪无疑。霍先生,你想这岂不也是一种要点?
霍桑低倒了头,默然不答。他的眼睛并不欣赏那寥廓的原野,却兀自瞧着那条碎石的小径;他的牙齿却在咬着他的嘴唇。我也越听越觉得那自教授确有可疑。
因为戎警官所说的种种,竟头头是道,找不出什么破绽。这样,我们的翁老师不是要终于失望了吗?
警官继续道:“霍先生,你如果还嫌证据不足,我还可以贡献一种重要的补充。
霍桑突的停一停脚步,仰起头来,问道:“补充什么?
“曹家里有一头凶猛的深棕色的猎犬,名叫迪克。昨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那猎犬竟始终不曾吠过。因为曹家的屋子虽是孤立无依,但东西北三面的数十码外,都有农舍。这里的农舍差不多每家有狗;昨夜却都不曾吠过。这也足以证明那凶手是一个时常出入的熟人,决不是陌生人。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忽作惊异声道:“哈,是的,这的确是一种…唉,对不起,戎先生,这条小径上平日可是常有自行车来往的吗?”
戎警官似不提防有这样的语句。他低倒了头瞧着霍桑所指的石径,呆住了不答。我也很觉得霍桑的话有些突兀。戎明德顿了一顿,方始回答。
他道:“那里有一条煤屑车路,横穿镇的中心,任何车辆都是定煤屑路的。
这条路凹凸不平,行车不很便利。霍先生,你为什么问到自行车?“
霍桑答道:“没有别的意思。我从这边柳树根边,瞧见了一段邓禄普牌子的圆粒形的自行车轮的印子,随便问问罢了。”
于是我们三个人继续前进。我向前一望,已见绿我藏的杨柳丛中,隐隐显出些儿红瓦,料想就是那发生凶手案的野云寄庐。但复桑的目光依旧在石径的两旁湾来溜去,并不注意那远景。他又继续发问。
“戎先生,你对于目教授的行凶的动机,不是巴假定他和死者的妻子有暧昧关系吗?”
“晤,正是。这一点我也有充分的证据。”
“什么?”
“第一,他平日常到曹家里去;这里附近的邻居,都可以作证。第二,他和死者妻子时常在田野中散步,并肩密语的模样人家都是见惯了的。第三,我从他的相片簿中又曾发见曹夫人的一张照片。霍先生。你想证据理由既如此充分,我难道还不应逮捕他吗?
可是那位不明事理的…唉,对不起,那位翁校长,却口口声声说我凭空诬害。我是人微言轻,怎能敌得过大学校长的势力?若使没有一个有力的人给我证明一下,我怎能担当得住?霍先生,你虽然是翁校长请得来的,但我知道你是一个至公无私的人,决不会因看情面的关系,颠倒黑白。因此,我一听得你光降,就赶来求你…“
正在这时,霍桑忽又停了脚步,目光直射在地面上,嘴里发出一种惊奇的声浪。
“唉!血!…这里有血呢!”
四、尸室中
这时候我们已走到了那红瓦洋房的近边。我们所经过的那条碎石小径,也已到了终点。和这碎石径接连的,有一条较阔的煤层路,直通那宅小小的洋房。在这衔接所在的碎石块上,留着好几点血液,还很新鲜。当我们进行的时候,我和戎警官都不曾注意。
但霍桑的眼光是无微不瞩的,竟被他发现了这个血迹。那戎警官也低着身子,向血迹上瞧了一瞧;接着抬起头来,皱着眉峰答话。
“唉!这个我倒没有注意。但这里是一条小径,出进时难得经过,因此我还来不及瞧到。”
霍桑道:“幸亏难得有人经过,才保住了这个要证。这倒是很侥幸的!
戎明德的圆胖的脸上略略起了几条线纹,现出了些儿不安的神气。他反问道:“霍先生,你说这血迹是一种要证?”
霍桑略一沉吟,缓缓地答道:“你想这屋子里既已发生了一件凶案,这里却留着新鲜的血迹,我们怎能不加重视?”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似已瞧见了我们,便从洋房外面的竹篱中走出来迎接。戎警官便赶前一步,和那警察招呼说话。霍桑却仍站住不动。他轻轻放下腋下挟着的皮包,取出一面放大镜来,怄接着瞧验血迹和血迹的周围。他全神贯注地瞧察了一回,忽而指着一处,发出低低地惊呼。
“包朗,瞧,这是什么痕迹?”
我把霍桑手中的放大镜接过来,照样察验了一下。“这也是血迹,不过已不是整个的血点,仿佛经什么东西触抹过了。
“是啊。但决不是经靴鞋践踏的。”
“是。这光滑的石块上面现着很细的线纹,好像曾给块粗布揩抹过一下。
霍桑摇头道:“我瞧不像是布纹。因为只有纵纹,没有横纹。并且这纹痕的线纹很短。这小小一块上已有几个接段,而且略略有些弯形,很杂乱呢。唉,奇怪,这究竟是什么痕迹呢?”
戎警官忽远远地招手呼道:“届先生,包先生,那死者的夫人戚瑶芳女士因着法院里要来检验,刚才下楼。我们不如赶快进去,趁势向伊问几句话。”
霍桑应了一声,便收拾了放大镜,和我一块儿离了那血迹所在,走上煤屑路去。他的眼光依旧不住地在地上观察,结果他又从煤屑路上,发现了一段车轮痕迹。
这一宅密云寄庐是南北向的。前面一排正屋,共有三幢,左右两边略略凸出,式样很觉美观。那屋子用灰色的沙泥粉刷的,上下的门窗框子都是白漆,更有一种雅趣。正屋前面有一块草地,围着一圈网眼形的细竹篱笆。后面另有两幢小楼,和正屋的距离足有六十尺以外。后来我知道那个老仆盟兆坤就住在这后屋楼上。
这屋子虽没有直接毗连的邻居,但除了南面接近官道以外。后面和东西两旁,距离不远,各有农夫们的草屋瓦屋。
我们走进竹篱门时,看见一个警察和一个便衣侦探站在门口,似在那里迎接我们。
我偶然瞧见那门旁的竹篱,有两个网眼方块,留着断折的痕迹。
我因指着说:“霍桑,瞧,这篱上的断痕还很新鲜。”
霍桑也站住了答道:“不错,这个也有注意的价值,但怎样断折的呢?若说有人越篱进去,因而损坏,那是不必要的。因为这扇篱门不像是有锁的啊。”
我还没有答话,那旁边的便衣侦探,忽自告奋勇似地表起功来。
他道:“这个我倒调查过哩。据那老仆兆坤说,前天有一个江湖乞丐,到这里来讨钱。这里的女主人给了他十个银子还不肯走,嘴里还凶狠狠地咒骂。后来男主人从楼上赶下来,把他驱逐,那乞丐竟敢用武反抗。因此两个人在里面争持过一会,篱笆上才留这个断痕。”
霍桑连连点头道:“你能注意到这点,也足见你细心。我还没有请教过哩。”
戎警官从旁代答道:“这是总局里派来的王根香探目。他也是老公事了。”
王根香听了够桑的褒奖,嘴角瞎了一嘻,脸上忽似粉上了一重金彩,那种得意的神气竟已按捺不住。一会我们已走进了篱门,穿过草地。霍雾又在那西面的碎窗口前站住。
窗上的玻璃有一块果已碎裂,有少许玻璃的碎块仍留在框上。分明那凶手先敲碎了玻璃,才伸手拔出窗拴,然后从窗里爬人屋中。
霍桑说道:“这当真是凶手的进路。富槛上还有半个皮鞋卵子呢。”
戎警官已首先引导,踏上了中间的石级。我也跟在他的后面。正区的中间是一个客堂,四壁涂着浅绿色,家具虽简单,却很雅致。几只西式的沙发软椅都罩着白布套子,中间排一只小小的圆桌,桌上放着几本杂志,中文和日文的都有。
一切器物果然都仍排列整齐。西首里是一间餐室,同样是新式的布置。壁上有一张放大的女主人的照片和几张风景画片。靠窗口的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痕迹,颜色较深,不过地上并无坠落的镜架,也不见有争斗倾翻的迹象。那凶手就是从餐室窗口里爬进来的。窗上缺少一块玻璃。这富是朝西的,窗口外面就是草地。
东侧的一间是想坐室,楼梯就在想坐定的后面。那被害的曹纪新就倒在楼梯脚下,两足和梯级距离不到两尺,头部部向着南面。这时尸体上已盖着一条白色被单,有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妇,依靠着一个中年的女仆,正低着头在尸旁嘤嘤级泣。伊身上穿一件玄色薄哗叽的旗袍,面部却被伊手中的白巾掩住,一时瞧不清楚。但瞧了伊的白嫩而细腻的肌肤,苗条轻盈的身材,便可信我人翁老师的评语并不过分。
戎警官轻轻走上前去,和邓妇人说了一句,分明是给霍桑介绍。那妇人抬起头来,我才瞧见了伊的面貌。伊的年龄约在二十四五,面貌的确很美。瓜子形的脸儿,两条细长的眉毛,一双澄波似的眼睛,如果眼圈上没有那种略略红肿的现象,确含有非常的勉力,足以颠倒一般少年。这时伊虽然不施朱粉,但那天然的颜色,已当得“不同凡艳”
的考语。伊向着我们几个人略略点了点头,重新把亲巾掩住了面部,不住地低声呜咽。
霍桑回了一个招呼,佝偻着身子,把尸身上覆盖着的单被缓缓揭开。于是那形状可怖的尸体,便呈露在我们的眼前。
五、霍桑的工作
那尸体上穿着一件日本式的棉质睡衣,白地上有蓝线的方格,好像是国产出品。下身穿一条薄灰呢的西装裤子,足上穿一双棕色纹皮的拖鞋和一双白色的丝袜。那尸体是向右侧卧;他的左手摘在左股上面,手背的皮肤显得很黑。我把身子凑向前些,才瞧见那死者的面目。这人的伤痕果真在下颔和颈项之间,硬领已卸去,衬衫上架着不少血迹。
他的咽喉已完全破碎,显见是一种散子的猎枪所伤。那左面的面额和右面的颧骨上,也有不少散子的伤洞。因此血淋淋地越见得伤痕的可怖。他的两眼紧闭着,长黑的头发乱没在额上,并且也有血污凝结。
那探目王掼香波:“这个伤痕厉害极了!分明一中枪立刻致命,连救命声都喊不出的。”
霍桑点点头,又旋转来向戎明德问道:“这个尸体你可曾移动过?”
戎警官摇了摇头,还没答话,那旁边的公仆忽自动地接嘴。
“刚才主母因为楼梯下不能通过,曾叫兆坤拖动过一下。”
霍桑又点了点头,立直了身子,向尸体仔细端详。他又走到死者的足劳,重新低沉着头细瞧尸足上的那双棕色级皮的拖鞋。停了一会,他方才移过单被,照样把尸体差没。
接着霍桑回到中间,向戎警官低声说了一句,叫他请死者的妻子到中间里来谈话。
一会那好人仍低垂着头,扶着那中年女仆,缓缓地走到中间里来。伊的瘦弱的腰肢,举步时似有一种自然的袅娜。伊在一只沙发上坐下,那手中的素巾依旧掩住了伊的樱口。
霍桑开始说:“曹夫人,这案子发生的经过,我已经约略知道。现在还要问几句话,请夫人见告。”
那妇人略略抬了抬头,紧蹩着双眉,操着带九江上音的国语,答道:“这件事我可以说完全不知道,因为这一次惨祸实在是出乎我们意外的。
霍桑道:“但昨夜里发案的时候究竟在什么钟点?夫人可知道?”
伊的目光注视在地毯上面,摇着头缓声答道:“我不知道。那时我已经睡了,纪新却还在书室中。他日间从事化学工作,晚上浏览书报,总要到深夜才睡。书室在东面的楼上,我们的卧室却在西面。故而他在书室中的动作,我是不知道的。
后来我忽听得轰然的一声枪响。
霍桑忽扬一扬手。“对不起。你在听得枪声以前可曾听得其他声音?”
伊摇摇头。“没有。我是给枪声惊醒的。
“好。请说下去。
“我当时还不敢起身。后来我呼叫不应,勉强穿了衣服下楼,扳亮了楼下的电灯,才发觉纪新已经倒在地上。当时我仓卒间下楼,所以不曾注意到钟点。
“你下楼发觉的时候,可曾瞧见凶手?”
“没有。
“听得什么声响吗?”
“也没有。那时全屋子都是静悄悄的。除了我的丈夫倒在地上以外,这正屋中只有我一个人。那时我几乎吓破了胆!
霍桑侧过了脸,问道:“这个女佣人可是也住在后面附屋中的吗?”
曹夫人道:“不,周码本是住在这正属中的。伊的卧室就在靠东的楼下。但昨夜里伊恰巧回家去。”
我因着霍桑的目光注视在那女仆的身上,我的眼光也取了同样的目标。那女仆的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肌肤虽然略显苍黑,但眉目端正,乌黑的眼珠,也显得聪明伶俐。伊因着我们目光的集中,忽也低倒了头,又像含羞,又像畏惧似的。
霍桑说:“那真凑巧了!周妈,你可是常常回家去住的?
那周码疑迟了一下,才低声答道:“不,我是难得回去的。昨天…一昨天却因着…”
我们的同伴正根香探目忽然从旁插嘴。“你为什么吞吞吐吐?
霍桑仍保存着他的婉和声音,又问道:“周妈,你不妨据实说。你昨天为着什么事回去的?你既然说难得回去,该必有什么特别事情吧?”
那女仆顿了一顿,方始答道:“是的,先生。昨天饭后,胜庆…我的当家的…曾到这里来找我。他又向我要钱,我没有给他,他就骂我,我和他吵过几句嘴。到了晚饭以后,主人恐怕我们夫妻俩失和,特地叫我回家去的。
“你在什么时候走的?”
“晚饭过后,我把碗碟洗过了,才回去,大约八点半光景。到了半夜过后,这里东面的张阿主,忽到我家里来敲门报信,教才匆匆赶来。”
霍桑的眉毛似乎扬了一扬,又向那矮胖的警官瞅了一眼。那警官却似见非见,低着头并无什么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