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摩登女子
我连接受了两次刺激,神经上兴奋起来,便也按捺不定。我本想吃完了饭走,但这时脑室中充满了一个女子求救的呼声,要吃也吃不下去。于是我慌忙走到楼上,换了一身灰色羽毛纱的学生装,头上戴一顶国产的硬胎草帽,又把手枪藏在裤袋里面,以备万一。因为我听那女子的口气,这件事似乎性命交关,不能不防。
下楼后,我向施桂说了一声,一直走出门去,果然看见一部福持牌的黑色汽车等在侧径下面。
汽车的号数是一八九九,白地黑字。车上的皮蓬下着,车中坐着一个车夫,约摸有二十多岁。他一见我走下石阶,便回身开了车门。我一步跨了上去,自己将车门关好,车便立即开驶。我回头一看,施桂还立在门前石阶上遥遥目送。
这样离奇的事迹,我生平经历的还不算多。从前在南京时,我也曾坐过一次不知去向的车子,竟被断指团人所赚,关进黑室里去。这一次大概不会再蹈覆辙吧?
这件事既是有一个女子被难,究竟是什么性质,伊的举动为什么如此诡秘,也使人不能不疑。我想问问车夫到底往哪里去,但问了如果不答,反讨没趣。无论如何,上海究不比别处。我身上既有手枪,境地我也熟悉,万一有什么意外,随地可以得警士的助力,所以我便放心不疑。
汽车驶出了爱文路,向南穿过光德路,到了静安寺路,便一直向东。我暗想汽车既往闹市中进行,决不致有什么危险,就绝不疑及被赚。我又悬揣那女子所说的危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失窃的事?不会。失窃不致于危及性命。或是有仇人寻怨,伊无法对付,所以向我们求救?但这仇人又是什么样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我一个人去,抵敌得住吗?其实此刻霍桑既不在寓中,时机又十二分急迫,势不能够耽搁延待,除了我一个人去冒一冒险,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汽车已驶进了民国路,一直向南。一路破风而行,虽当中午,倒也不觉得炎热。
等到将近尚文路时,汽车骤然停止。我正探头出去,瞧瞧到了什么所在,陡见一个装束入时的摩登女子走近车厢的前面。
那女子的年纪大约不出二十五,身材不大高,穿一件淡排色滚紫色花边的蝉冀纱颀衫,袒着一双玉臂,未袒部分和胸口微微突起的双峰,隐约地看得出伊的肌肉的丰腴。下面露出一双浅乳白色的丝袜和高跟的白鹿皮短统皮鞋,鞋面上还缀着一朵钻花。伊的手中拿着一只紫红皮的小手袋。伊的面貌很艳丽,一双美目,两条细眉,细鼻下面配着一张樱红的小口,白雪似的颈项上围了一条精莹圆润的珠圈,益发显得富丽娇媚。
伊这副姿态只在我的眼球上映了一映,原不过一眨眼工夫。我知道伊来迎接我了,便立起来开了车门,预备下车。可是那女子向我点了一点头,不但不让我下车,反而拽着颀衫,跨上踏板,也走进车厢中来!
局势近乎尴尬,我有些发窘,但也只得重新归座。那女子也就在我的旁座上坐下。接着伊低低地说了一声“开吧”,那汽车便继续进行。一阵激烈的香气直扑鼻观,“中人欲醉”的形容丝毫不曾夸张。我的耳朵接受一串莺啭般的语声。
这是一种新的经验,我觉得心意撩乱,很不自在!
那女子回面问道:“霍先生,你能应许我的请求。我很感谢你!”
晤,打电话的就是伊。但瞧这样打扮的一个漂亮女子,那里像有什么性命危险?
我偷眼向伊细细一瞧,伊那一双秀媚的眼波中果然含着些惊怖的意味。
我答道:“方才接电话应许你的果然是我,但我并不是霍桑。我因为你的说话非常恳切,所以权且代替他应允你。”
伊微微一怔,伊的身子似乎也退缩了些;伊把乌黑的双眸向我瞅了一瞅。这一瞅之中似乎含着“那末你是谁”的暗示。
我又说:“我是包朗,是霍桑的好朋友。有时候他逢到机密疑难的事情,我也常常帮助他。”
那女子微微笑了一笑,接口道:“唉,包先生,我也闻名好久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对于女权的保障最肯尽力。刚才你一听得一个面不相识的女子的呼救,便肯不顾危险地赶来,足见你是最热诚、最勇敢的!”
这奖誉是意外的。我虽不敢向伊平视,但觉得伊的娇媚的目光凝注在我的面部。
香气又继续地侵袭我。“浑淘淘?”是!我决不赖。原因是我和一个陌生的女性这样子接近,生平还是第一次!我的面颊上热了一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我终于找出了一个问句:“请教贵姓?”
“包先生,请原谅。我不能将姓名告诉你。”
“那末,你有怎样危险的事?”
“这不是我本身的事。我是替朋友请求的。”
“贵友是谁?”
“伊姓戚,叫佩芝。”
“不是今天下午要在也似园结婚的戚佩芝?”我突的记起了那张莫名其妙的请帖。
女子点点头:“是。包先生,你已经接到了伊的请帖?”
“是。可是我不认识伊。”
“是的。包先生,我告诉你,伊在这两个钟头中,说不定会有性命的危险。”
“晤?”
“现在只有靠你的大力,也许可以使伊转危为安。要不然,伊今天的婚礼多分是行不成的!”
我疑惑地问道:“那末,伊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
女子顿一顿,忽瞧着我道:“包先生,你能应许我守秘密吗?因为这件事还关系一个女子的名誉。不论成功或失败,你断不能告诉人家。”
我忙道:“那当然。你放心。如果有守秘密的必要,我一定不漏一个字。”
汽车继续地进行。我不曾注意进行的方向。伊又回过眼波来,瞧着我微微一笑;伊的肩部也微微地耸动了一下;伊的身子仿佛更靠近我些;伊的袒棵的玉臂紧贴在我的膀上;伊的细细的鼻息也在扇拂我的面颊。我的“不自在”的程度在加强,但我仍维持我的镇定力,伊又说:“多谢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回事的真相。伊的危险就是有人要打算谋杀伊!”
“有这事?为什么不报告警察?”
“不行。警察的能力决不能够解决这个困难。”
“先把那企图行凶的人拿住了,不行吗?”
“也不行。这件事非得请求你帮助不可!”
我略一沉吟,又道:“既然如此,请你把内幕中的情由说一说。”
三、一段故事
那女子从手袋中拿出一块丝绒的白巾来,在嘴唇上按了一按。香气又加强进攻。我仍稳坐着等伊开口。
伊说道:“佩芝在一年以前,认识了一个姓陈的少年。他们俩起初的交谊虽很密切,可是还没有谈到恋爱。后来那姓陈的离开了上海,佩芝也别有所爱,和王汉景订了婚约。”
“侃侃而谈”,是当时我感到的印象。伊的口才非常流利,说到恋爱婚约等等的名词时,也绝没有一毫寻常女子羞涩的态度。我料伊受过相当教育,一定也是一个交际界上的名花,近时流行的所谓“摩登”程度也已经相当成熟。否则伊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并坐一车,怎么会有这样绝无顾忌的态度?
伊继续说:“论情理,这件事本来和陈剑英绝不相干。因为恋爱自由,在今日谁也不能否认。包先生,你说是不是?”
“是。”
“佩芝既不曾和剑英有什么约,此刻伊和汉景订婚,当然是完全自由的。不料陈剑英一听得,忽来向佩芝要挟,要求三干元。不然他便要散播谣言,毁坏佩芝的名誉。包先生,你总也知道王汉景是大利银行行长王叔云的公子,在社会上很有面子。万一那不堪的谣言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去,由有佩芝的像片作证,别说婚事会给破坏,就是佩芝—生的名誉不是也要断送了吗?”
“你说陈剑英的手里有你的朋友的一张像片?”
“正是。这照片起先本是佩芝送给他的。但朋友们的交谊,送一张照片,有什么希奇?陈剑英却想借此胁诈,作为他们俩有过关系的证据。你想可笑不可笑?
不过在现在顽固的旧社会中,黑白不分,如果宣扬出去,却也有口难辩。包先生,你说是不是?“
“晤,你的朋友有过什么表示?”
“佩芝非常惊恐,特地和剑英商量,情愿出两千圆,把那照片赎回来。他应允了。佩芝就设法借贷,凑满了两千,果真换了那照片回来。”
这时我觉得车身震颠得厉害。一阵热风,挟着许多沙泥扑在我的脸上。我偶然向车窗外一望,地点比较荒僻,已达到沪军营半淞园相近。
我岔口问道:“慢。我们此刻往哪里去?怎么一直向南?”
伊答道:“我们不住哪里去,只因我们没有谈话的地方,所以利用着这部汽车,可以细细地把情由告诉你。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
那汽车夫很灵敏,早已减缓了速率。将汽车掉过头来,向原路驶回。
那女子又道:“包先生,现在我应当把紧要的话说明白,以便你挽救佩芝的性命。”
我点头道:“好,你说下去。照片赎回来后又怎么样?”
“那陈剑英真是一个阴险的无赖。他拿到了两干元之后,不但不知足,反而动了他的贪心。他再要求一千元,声言非凑满他先时要求的数目不可。佩芝因着没处再借,并且照片也收还了,便不理他。谁知陈剑英胁索不成,昨晚上来了一封恫吓信,说当晚佩芝若不把一千元送去,今天他就要用手枪对付…”
我插口道:“这封恫吓信此刻可在你身上?”
伊又把那块香气醉人的丝巾扬一扬。在粉颈上轻轻地抹了一抹,又摇了摇头。
伊道:“没有。那信如果被什么人瞧见,太危险,所以佩芝当时就把它烧掉了。”
我失望地说:“可惜:否则这一封信就是胁索的铁证。他如果有什么举动,将他捉住了,送交警察,他就不能够狡赖。”
女子摇摇头:“我说过了,佩芝的意思,不愿意使这件事落到警察们的手里去,怕的是张扬开来。”
“那末,他第二次胁索,贵友可又应允他?”
“没有。时间既然太短促,一时又凑不足一千元,所以没有理他。可是昨天深夜,佩芝的卧房后面,忽然有砰的一声,显然是手枪。佩芝吓坏了,只怕今天婚期,要闹出什么乱子。伊没有办法,和我商量,只有请求先生们来参加婚礼,以免万一的危险。”
“今天早晨,伊发给我们的请帖,就是这个意思?”
“是。但是到了十一点钟左右,佩芝又瞧见陈剑英在门前打探。他向一个老妈子问明了两点钟在也似圆举行婚礼,便匆匆地走了。因此,佩芝更着急起来,料他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要有什么举动。故而伊叫我来恳求你,总要请你出一些力,保全伊的名誉和性命才好。”
我略一沉吟,把这件事的局势思索了一会,方才答话。
“你们希望我怎么样效力?”
“很简单。你但须往也似园去,看见了剑英,就设法把他看住,不让他有任何活动。等到婚礼完毕,新夫妇上了汽车,便不妨由他自由。你的责任也就终了。
我们一定要重重酬谢。“
“酬谢且不必谈。这种欺凌弱女的无赖,我们最痛恨。如果能够尽力,原是我们分内的事。但我见他之后,怎样对付他?要不要揭破他的阴谋,把他送到警局里去?还是…”
“不!不!这样子仍不免违反佩芝的意思。包先生,这决计使不得!你只须把他软禁住,不使他有什么动作,那就好了。”
“软禁的时间,是不是只要在行婚礼的时间?”
“正是。婚礼完毕了,料他不致于再有什么举动。即使他再来,佩芝也不妨向新郎说明真情,那就容易对付。”
我又一度静默。汽车还在进行,因着速牵的迟缓,风透进车厢门来的不多。
我感到些闷热。
我说:“既然如此,我就这么办,不过便宜了那个无赖。你告诉我,陈剑英的身材状貌怎么样?”
女子道:“他是一个矮胖子,面形带方,鼻子特别高耸,皮色略黑,左颊上有一粒黑痣,很容易辨别。”
“他穿什么衣服?本装还是西装?”
“今天早晨,老妈子看见他穿一件宽大的细白夏布长衫,戴一顶巴拿马草帽。
但有时候他也穿西装。“
“好。现在你可以去回复戚女士,伊尽管安心。无论如何,我决不使那流氓实行他的无耻的阴谋。”
那女子又现出一丝媚笑,瞧着我道:“包先生,多谢!你真是弱女子们的保障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伊的最后一句话是凑在我的耳朵边说的。那声浪钻刺我的耳膜,我的耳朵感到痒刺刺。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低倒了头,略略鞠了鞠躬。
伊又道:“唉,这里是尚文路了,我得下车。包先生,你可直接往也似园去。
再见。“
汽车停止了。那女子就盈盈地立起身来,走下车去,下车后又回眸向我笑一笑。
四、变端
汽车重新驶行的时候,我的神志稍稍安宁些。我暗想这种胁索的勾当,我们曾在王智生的“第二张照”一案上经历过一次。那王智生真是个阴险的狠客,不但我对付他不下,连霍桑也觉得有些棘手。这陈剑英谅来不致像王智生一般地阴毒。他既然同样胁索,目的也只在金钱罢了,何致于手枪从事?显见这只是借此恐吓懦弱的女子,决不会演成事实。况且他既已得到了二干,为了一千的少数,反而行凶肇祸,世间断没有这样的愚人。再进一层,即便他还要行凶,可当众宣扬秘密的举动,谅他也不敢实施。因为这不但于他无益,万一破露,他已经到手的二千也许有呕出来的危险。不过女子们无论怎样老练,究竟受不起惊吓。我瞧那不知姓名的女子,社交的经验似乎很深了,但一经那男子的玩弄,便也慌得手足无措。现在这件事落在我的手里,虽没有霍桑在场,料想起来,我一个人也还担当得住。
汽车在也似园门前停住。我就走下车来。园门外汽车马车停得不少。办婚事的仆役执事们也忙碌异常。加着许多看热闹的闲人,更是拥挤不开。原来一点半钟已过,距离行礼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新郎新娘快要到了。
我进了园门,向一个招待员点了点头,便一直走到礼堂。礼堂中已经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来宾。我向宾客中寻觅那个拆白少年,但瞧来瞧去,不见那高鼻子的胖子。
莫非那人只是虚声恫吓,实际上没有来?
我退出了礼堂,立在石阶上面,抬头一望,忽见对面假山顶上的一只亭子里面,站着一个少年。那人的身材果然矮胖,戴一副黑色眼镜,头上一顶巴拿马草帽,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长衫,左手中执一根手杖,倒有六七分相像,不过中间还隔着一个荷池,我瞧不清他的鼻子是否高耸,和左颊上有病没有。我就走下石阶,慢慢地渡石桥走过去。等到走近,我抬头细瞧,那人果然有一个高鼻子,左颊上又有一粒显明的黑痣。他的身子靠在亭柱上,手杖却支在腰下,面色苍黑,眼光灼灼地从黑眼镜里透射出来,直望着对面的礼堂。他的形状凶狞可怖,果然像是来寻仇的。
这人就是陈剑英吧?大概不会错。和他攀谈几句,当然是一种应有的举措,但我怎样开口呢?正像一个小学生拿到了考题,一时无从落笔。既而一想,这件事当事人既然怕张扬而不愿决裂,我不如用陪衬的笔法,做一篇反面文章,使他知难而退,不敢发作。我的责任也就可以告卸。
我一步步跨上假山的石级,将近亭子时。忽见那人直立了身体,眼睁睁地望着我,又把他的手杖用力挥一挥。怎么?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来意吗?这一着是不是先声夺人,含着示威作用?但我估量他的年龄约在二十二三,身材不比我高,我一个人能够对付。况且我学过几拳,裤袋中又藏着手枪,正不必怕他。我缓步走进了亭子,把草帽除下了,拿在手中扇汗,顺势向他点一点头。
我搭讪着说:“热得厉害!这里倒还凉快些。”
其实假山上树木并不多,完全在骄阳的包围之中,并且受了荷池中水光的反射,热度很高。我这一句话的确是无聊的。那人的眼光从黑镜背后射出来,又向我仔细地打量一下。他也点一点头,却并不答话。第一个爆仗不响。
但我并不失望。
我问道:“对不起,你的手表几点钟了?”
他冲口答道:“还有一刻。”
“咽,两点钟还有一刻?”
“是,一点四十六分。”他又瞧瞧我,“你来瞧结婚?”
“是。你也是?”
他只点点头。话线又中断了。他的眼光很忙碌,一会在瞧园门,一会又射到礼堂方面去。
我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来宾中间会夹杂许多侦探!”
那人突的旋转头来,显然很注意。
他反问道:“有侦探?”
“是。瞧,那边有好几个。”我随便向礼堂的人丛中指一指。
“你可知道为了什么?”他追问我。
我淡然地道:“我也不大明白。大概王家很有些势力,这里的巡官特别讨好,所以派几个侦探来防防意外。”
那人沉吟了一下,点点头:“晤,我想大约为了阔绰的女客们太多,特地来防防扒窃。”
“这也难说,说不定另有用意。”
“喔?你想有什么用意?”
“我听得昨晚上戚宅后面有人放枪,怕有什么无赖阴损作弄。今天的侦探也许就为防这一着。”
我的眼梢暗暗地偷瞧他。他的面色果然有些变异。他眨眨眼睛。他的右手下识意地在衣袋外面摸一摸,随即又定睛瞧着我。我瞥见他的衣袋中有一种突出的东西,仿佛是一支手枪。唉,事情倒不像玩!他真要动手?我又怎样阻止他?
一阵军乐声音突然传人耳鼓,跟着是一片喧闹呼喊的声音。
“新娘来了!…新娘来了!”
胖子一手执着手杖,一手撑直了腰,怒睁着黑眼,遥望着园门口的方向。他在眺望那缓步进来的新娘。
我凭高下瞩,也瞧得清清楚楚。一会,笼在白纱中的新娘被拥扶着走近礼堂。
我远望伊的装束姿态果然非常艳丽。旁边一个女傧相穿一件淡绯色薄纱颀衫,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这傧相不是别人,就是半小时前,那个和我在汽车上并肩密谈的不知姓名的女子。
那男子一看见,忽而高鼻子里哼了一声,双眉一皱,腰肢一挺,好像要走下假山的样子。唉,我的想法未免太小看了!那人不只是恐吓,简直要实行动手了!
我说:“喂,礼堂中挤得很,倒不如站在这里,可以瞧得清楚些。”
那人道:“我想到下面去走走。”他回身跨下亭子,向石桥走去。
这时新郎新娘已进了礼堂,正并肩站立着。司仪员已开始唱婚礼节目。钢琴也在悠扬地响起来。那黑胖子已踏到亭子的阶级上。我有些着急,突然发声喊他。
“喂,朋友,知趣些!走下去不会有便宜!”
那人果然停一停脚步,回头来向我瞧瞧。
“什么意思?”
“你自己总知道。何必问我?”
“我不懂你的话。”
那人回了一句,略一踌躇,继续跨下石级。我也离开亭子,步武他的后尘。
我高声呼喝:“慢走!”
“为什么?”他只略略侧一侧脸,脚没有停。
“喂,你的衣袋中不是藏着违禁品吗?”
“笑话!”
他不但不停,竟放开脚步,连跳带奔地穿过了石桥,直向礼堂中奔过去。局势恶化了!似乎不能不出于决裂。
我也急步追在他的后面。那时我和他相差六七步远。我刚才踏上石桥,他却已经跨上礼堂前的石阶,正在向人丛中竭力钻挤。我走过了石桥,还瞧得见他的背形。
他正插在几个孩子的中间,还没有挤进去。
琴声又在响。宾客们不大守秩序,笑语喧嚣,闹得不堪。我奔了几步,也到了石阶下面,急忙伸出一只手,按住那人的肩膊上。不巧:我的手刚才触着他的夏布长衫,还没有把握得稳定,他已经滑进了人丛中去。
怎么办?追赶进去吗?但石阶上围观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排挤得密密层层,放进了一个人,却不容我第二人再挤进去。
“交换饰物!”
仓皇中我听得司仪人在高唱。唉,婚礼快完成了,或者可以平安无事吧?不料司仪人高唱的余音还没有消散,忽而…砰!…砰!…
接着又有女子的惨呼声,观众们的骇乱声,司仪员的狂呼声,孩子们的哭喊声,组织成一片怕人的喧叫:“新娘打死了!…新娘打死了!…”
唉!我失败了!
是的,我已慌了手足。第一次单身出马,竟会闯这样的大祸!我眼看那凶手行凶,竟没法阻止,岂不羞杀?亡羊补牢,我可再不能把凶人放走!我拼命地攒进去捕凶手。可是这时候观众已不像先前那样挤紧得象围墙一般,却象潮涌般地倒退出来。
砰!
又是一声枪响。观众们益发惊乱了。忽象墙坍壁陷般地分开两边,各自逃命。
我看见那个巴拿马草帽的凶手了。他高举着手枪,枪口上仰,大踱步从空隙处走出来。人尽管多,竟没一个人拦阻他!
我不顾危险,早已摸出手枪,向前赶上去。他回头看见我,忽把枪口垂下,望准我砰的一枪。我早防他如此,急忙把身子一蹲。枪弹便从我的肩头上飞过。
那人乘我俯蹲的当儿,早从侧旁闪出去。我挺直身子追上去,一壁举起手枪,打算瞄准他的腿步发一枪。正在这时,一个穿白西装的人远远从园门口走进来。
他放过了擦肩而过的凶手,向着我迎面奔来,举着他的右手。挥着一块白巾,显然在阻止我的进行。大概是凶手的同党吧?…
“包朗,停!”
我愣一愣,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声音很熟悉。我定睛瞧时,这人就是我的朋友霍桑!
做梦吗?霍桑怎么会突然出现?他既然看见凶人,又为什么当面放过他,反而阻止我的追赶,让他逃走?
“凶手逃走了!…凶手逃走了!”
园门前众声喊嚷。于是一阵嘈乱,大众都纷纷追出园门。霍桑也拉着我的手,一同拥到外面。园门外人头蠕蠕,车马纵横,闹得不亦乐乎。我听得吁吁的警笛声音,吹向北面去。警士们也在那里追赶凶手了。有几个警士举着警棍,竭力在人堆里乱喝。可是人多声杂,休想弹压得住。霍桑拉着我沿墙向南走去,到了一部停在后面的汽车面前,便开了车门推我上车。车夫便缓缓地展动机轮,向南驶行。
霍桑轻声道:“包朗,你出险了。定定神,有话回去谈吧。”
五、另一段故事
我的惊惶的神经略略宁静些,觉得我的额角颈项和胸背之间汗液淋漓。就模出白巾来在面部抹拭了一会。直到我们回寓之后,霍桑吃过了他的失时的午膳,彼此洗了一个澡,我方才向霍桑究问情由。
“霍桑,你怎么也会到也似园去?你为什么阻止我追赶凶手?”
“就为了你啊。现在我先问你。你怎么竟会单身去干这样冒险的事?”
我就把那女子打电话起始,直到被霍桑阻住为止,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霍桑且听且把眼光盯住在我的面上,等我说完,不禁哈哈地笑出声来。
“唉,女子的魔力真厉害!我听你的口气,你简直情愿替他们牺牲。怪不得你方才尽力追赶那凶手,连性命都不顾了!”
“什么意思?我所以不顾危险,为的是主持公道,保障被欺侮的女子。你怎么说魔力不魔力?”
霍桑反问我道:“晤,你为主持公道?你可曾查明白这件事的真相究竟怎么样:你只凭着那女子的一面之词,便贸贸然从命,冒了暑热不算,还冒了生命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