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点头道:“唔,原来如此。既然有这样的情节,我这想法自然不能成立。这样,我们不妨假定这把刀大概是凶人在行刺以后,开了东窗,从窗口里丢下去的。”他又回头问我道:“包朗,那东窗不是本来虚掩着没有下栓吗?你总也瞧见的罢?”
他的观察能力真是巨细不捐。我点了点头。
我答道:“是的。我当初还曾把那扇窗仔细验过,窗上的铁条丝毫没有移动的痕迹。
我就断定他不能做凶手的通道。但我的眼光,给铁条阻隔住,窗口下面的凶刀当然瞧不见。“
霍桑道:“这不能怪你。你也不必辩白。我的视线也一样不可能屈折。”他又把那刀细细瞧了一会,重新还给江巡官。“汪巡官,你能够发现这一把刀,足见你精细过人。
这刀对于案子的进行多少总有些助益。现在你应急速回去,吩咐那监守张家前门的警士们,如果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走近门前,应当暗暗注意,不要放走,也不要贸贸然去惊动。说得明白些,应当相机行事,偷察可疑人的行动。我所说的可疑人中间,那打离差的阿荣是最紧要的一个,应得特别注意。最好你另外派一个人到他家里附近去守候一下。“
“只有阿荣应得特别注意吗?我看那个看门的金寿也像是案中要紧人。霍先生,你可同意?”
“金寿的地位果然很重要,但我早晨向他问话,觉得他的话条理不乱,不像是他假造得出的。”
“可是我刚才问他,他却吞吞吐吐,不由不叫人生疑。”
霍桑微笑道:“我想你若能换一副面孔对他,他也许不会吞吞吐吐了。”
他又慰勉了几句,就送汪熙年出去。我等霍桑重新回进了办事室中,又提出我的疑团来。
“霍桑,你从这一把刀上可能得到什么线索?”
霍桑道:“我瞧那刀是寻常的水果刀。刀虽是新的,却已经磨过几回,一些没有锈斑。这可以想见那人的一种”磨砺以须“的姿态。进一步又可以想见那人怀怨已经好久了。”
我道:“还有别的见解吗?”
霍桑似乎不听得,仰起些身子迟疑地说:“我打算再到张家去…”
意外的挫折打扰了我的问句和霍桑的表示。电话室中的铃声又玲玲地响起来。
九、意外发现
这一次电话中的消息差不多像晴空中的霹雳,实在太出人意外。打电话的是许济人医官,除了称呼,只有三句话,干脆而简短。那三句话是:“这案子的真凶我已经得到了!你们等一等,我立刻就来。”
这消息给予霍桑的刺激也相当大,显见它是突如其来的,也不是他意料所及。他把两手插在裤袋中,皱着眉头,不住地在室中踱来踱去,口中还喃喃地咕噜着。
“奇怪!真想不到!他的职务是检验,怎么会得到真凶?我们尽了四个人的力,忙碌了半天,还没有到达成功的地步,他却越俎代疱,一举手间便坐享其成!太奇怪!”
我说:“你总也相信‘世事万变’,往往有出乎情理以外的。”
“但这一着究竟太奇诡!”霍桑停了脚步,仰起头来:“包朗,你听他的报告,是不是只有这三句话?”
我笑道:“是啊。若是你因着推想不出来由,要教我加添几句,我可捏造不出呢。”
霍桑不理会。他背负着手,继续地踱步。他的目光下垂,似在那里欣赏地毯上的花纹。
一会他又立定了,问道:“包朗,许医官第一次打来的电话,你可也听清楚?”
他的问句如果不算突兀,也近乎无聊,分明因着推索不出内中的情由,有些东拉西扯。我不禁暗暗地好笑。
我答道:“怎么不清楚?那时候他的话也没有几句。你可要我再说一遍吗?…他说有刚呕吐的东西,含着汾酒和砒毒;茶里面却完全没有毒。他又说检察官…”
霍桑忙摇手止住我。“好了,好了!你别无理取闹罢!”
我大笑道:“那么你自己也得忍耐些。你方才还说这一件案子宜缓不宜急,怎么一会儿就这样子刻不容缓?”
霍桑道:“我不也说时机是有转变的吗?此刻转变已经实现了,所以我说的缓急当然也不能不更替一下哩。”他依旧在打旋。
我道:“虽然,许医官说,即刻就来。等他一到,疑团就可以明白,那时再打算进行不迟。无论如何,你也用不着如此慌乱。”
霍桑似乎不听得,举起手表来一瞧,说:“唔,至多还有十分钟,他大概可以到这里了!”
我又笑道:“你还是这样急!莫非你心中有无线电?”
霍桑自言自语地说:“我料他的意外的发现一定是在张家验尸的时候得到的。张家屋子里没有电话,可知他打电话时已离了张家。即使从张家到这里,乘汽车只须一刻钟,现在已经过了五分钟,不是再过十分,他就可以到了吗?”
我应道:“我也但愿他能够马上就到,才可以把我们从迷城里解放出来。你姑且吸一支烟静静吧。”
霍桑应变时的镇静精神是我素来佩服的。可是这一次他竟会这样子焦急不耐,我自然不免要觉得可异。他所以如此,也许有某种特别原因吧?大概这一个消息,不但他从未料到,并且如果属实,还可能把他脑中所有的设想完全打消。他在诧异之余,就不自觉地不能自制哩。
霍桑果真坐下了,摸出纸烟盒来。我们吸了一会烟,彼此都静悄悄的。我从烟雾弥漫中瞧霍桑的面容,庄肃而沉静,睫毛下垂,眼睛却不住地在眨动。他显然在竭力运思。
若使能够把他思想的历程引伸开来,我相信它反可以渡越太平洋而有余!
忽然间霍桑仰起头来:“哼!许医官来了!”
我敛神一听,并没有任何声音。莫非他想得出神了?霍桑已从椅子卜跳起身来,推开了办事室的门走出去。我跟到办事室的门口,才听得大门外有汽车声音。果真有人来了。
一会许济人已走进来,霍桑便略去了应有的客套,忙着发问。
他道:“许先生,你不是说凶手已经得到了?”
许济人一边点头,一边伸手去摸他的胸口的衣袋。
他答道:“正是。”
霍桑又问:“可是阿莱已经回来了?”
许济人摇摇头。他已取了一本记事册出来。霍桑失望地重复的问句。
“阿荣没有回来?”
“没有。”
“那么,你说的凶手又是谁?”
“在这里。凶手的名字叫做贾子卿。”
许济人在翻检他的手册。霍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我也不禁怔了一怔。凶手是贾子卿?可就是姚国英所查明的那个和有刚饮酒的姓贾的?或是另外有一个姓贾的人?
霍桑定了定神,问道:“叫贾子卿?许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许济人早已从记事册中取出一张白色的吸水纸来。
他答道:“你们瞧吧。”
霍桑将那纸接过,展开来瞧。我赶紧把头凑过去。那纸上写着两行墨笔写的草书:“我如果中毒,毒我的一定是贾子卿!”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新桥街,吉庆里,二号。”字迹有些像那张我从死者书桌抽屉中检得的没尾信笺上的草书。
霍桑瞧了一遍,他的诧讶的眼光又移到了地毯上面,似乎一时不明白内中的情由。
一会,他继续问道:“你只得到这一张纸?”
许济人道:“是啊。难道这一张纸没有价值?”
他的语气显然失望。他虽不像汪巡官那么喜功,但他自认为重大的发现,却只换到霍桑这一句话,自然不兔扫兴。平心而论,他这一个发现,若说是无价值,确也太觉苛刻。
霍桑变了语声说:“不,这纸当然有价值。许先生,你从那里找得来的?”
许济人道:“我在检验张有刚的尸身时,从他身上的天津裤带里得到的。纸上的字迹已经给有刚的妻子和妹妹看过,我自己也把他的亲笔对证过。这的确是有刚自己写的。”他的兴奋的情绪又恢复了。
霍桑点点头,瞧着我道:“这两行字,和你所发现的那封没有结尾的匿名信,笔迹果然相同。不错,这果真是死者的手笔。”
我也说:“这半张吸水纸,分明就是从他的书桌面上的吸水纸上撕下来的。”
霍桑道:“是。我起初还以为那吸水纸所以被撕去,或是因着纸面上留着反印的字迹,不料他竟是直接写在上面的。我料想他所以如此,一定是为着仓猝间没有别的纸,就顺手写在吸水纸上。”
我道:“他写这几个字,可是要人家知道谋害他的真凶?”
霍桑道:“那自然。”
许医官也问道:“霍先生,你想他什么时候写这张纸?”
霍桑思索了一下,答道:“据我推想,大概他回家之后,忽然觉得身体上感受某种痛苦,就疑心到自己已经中毒。他。推想那毒他的人是谁,所以就把那人的姓名写出来,藏在身上,以防万一他毒发猝倒,不致于灭口无证。他当时曾叫过金寿,想必也为着毒发难熬的缘故,要想叫金寿请医生。可惜金寿误会他发酒狂,竟没有答应。”
许济人连连点头道:“霍先生,你的解释很近情。现在怎么样进行?”
霍桑道:“这纸上既然写明了姓名住址,我们自然应得立刻走一遭。这贾子卿假使果真是下毒的人,那就是这案中的主凶。我们当然不可放松他。”
许济人应道:“不错。刚才我已和检验吏仔细将尸体验过,的确是因毒致命。那刀伤只是有刚死后给人刺进去的。所以我相信这贾子卿是真凶无疑。”
许济人又列举几个伤口的证迹,竟和霍桑先前所说的没有两样。霍桑请求留下那半张纸,又向许济人谢了一声,便送他出去。
临末他又道:“许先生,我们立刻去访问贾子卿。如果他没有逃走,今天晚上当然可以破案。我一定报告你。”
许济人既去,霍桑就开始整装。
他向我说:“包朗,这就所谓宜急不宜缓了。快预备。”
我应道:“好。你想今晚上就可以破案?”
“是。我们若和姚国英比较,也许可以捷足先登。”
“怎么?我们和姚国英走上了一条路?”
“是。”
“你认为他所说的章东明的老顾客就是这一个贾子卿?”
“大概就是一个人。你想姓贾的并不像张王李陈那么普遍。他和张有刚饮过酒,砒毒又和酒混在一起,显见不会是另一个人。”
十、一个兜得转的人
新桥街的地点本来算不得热闹,但电车在这街上经过,交通很方便。我们寻到了吉庆里,里内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屋已很陈旧。家家门口的墙上都用竹竿晒衣裳,纵横杂乱地使人厌烦。几个小孩子在潮湿积潦的地上打滚,他们的衣服和面孔都和这弄里的景状谐和地脏得厉害。一阵阵的异臭刺鼻难受;耳朵中又充满了女子的诟谇声和呼叫声。这现象显示出每一个石库门中,都塞满了人,足够使户口调查员感到头痛。在这种拥挤、喧扰、杂乱、龌龊的环境中,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生活!可是仅有许多高楼大厦却被少数人占有空废着!
我们走进了里内,瞧见第二个石库门上就标着第二号门牌。霍桑推进门去,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不,不再是天井了,它已失却了本来的作用,一部分堆满许多破旧竹箩板箱一类的器物,一部分却盖了一张旧铅皮,下面排着几只行灶,分明已改做了一个灶间。那正间也改变了应有的姿态,一壁排了两支小榻,形成了折角形,榻上的被褥当然不会太洁白;另一壁又点缀着几张折足断背的椅桌,只留下一条小小的通道。总之,这里是一片没有客堂的样子。
一个老年的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一支铅桶,嘴里唧唧哝哝地哝咭着,正从正间后面走到这变相的厨房中来。
霍桑赔着笑脸问道:“老婆婆,请问这里可有一位贾子卿先生?”
老妇放下了铅桶,抬头向我们打量了一回,才慢吞吞作答。
伊反问道:“可是后楼上的贾先生?他刚才起身呢。”
这时已交四点了、这位贾先生怎么刚才起身?要是估量这人是一个没有职业的懒汉,大概错误不了多少。霍桑又柔声地说了几句,老妇便回身进去唤。约摸等了五六分钟的光景我便听得楼梯上急急走动的声音。有一个男子走出来。
那人的打扮见了也觉得奇怪…其实是不称。他的身上的夹袍于是铁灰色的毛织品,足上是黄纹皮皮鞋,也许还是来路货。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面目也还算得端正,看上去分明是一个资产阶级…至少是高薪给的漂亮少年。一个经验欠缺些的人,在别处遇见了他,一定要把他当做一个贵家公子。若使有人说他的住居是一个卑田院式的黑窟,谁也不会相信。上海这个都市真是太神秘。像这样一类的浪人不知有多少。他们并没有正当的生产职业,或是靠着一班“小开牌头”,或是干些偷偷掩掩的非法勾当,照样可以舒适地过他们的胡调生活。因此他们的衣着总是特别讲究的,袋里有了钱用起来又特别阔绰。一个外乡来的不明白他们真相的人看见了,谁是无赖,谁是阔少,再也辨别不清。
他见了霍桑,很熟悉似地点了点头,赔笑相迎。这又是这种人的一副特有的派头。
霍桑凑近些,低声说:“贾先生,我姓霍。伯熊兄叫我带一封信在这里,有一件事要请你办。”
贾子卿呆了一呆,随即含笑道:“哎哟!昨天不是伯熊兄的婚期吗?我因着有些小事,竟没有去道喜,真抱歉!他有信给我吗?我们到外边去。”
我们跟着他退出来,一同走出里外。我的呼吸才觉得自由了些。
贾子卿说:“我们去喝一碗茶罢。大家可以谈谈。”
霍桑道:“这里近边没有好茶馆。我们去喝一杯酒,好不好?”
贾子卿道:“很好。我们往章东明去。那里清静些。先生可赞成?”
这是霍桑求之不得的,因为昨晚有刚和姓贾的饮酒的地点就是章东明。此刻他自己开口,我们自然乐得赞成。一会,我们走进了章东明酒店。那时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中年堂倌一见贾子卿,连忙上前来招呼,证实了他果真是一个老酒客。
堂倌说:“贾先生,今天早晨有一位朋友来寻过你。
贾子卿道:“喔,他姓什么?”
堂倌道:“我没有问。他晚上还要来呢。”
贾子卿点点头,彼此就坐下。我向霍桑丢一个眼色,告诉他那个访问的人一定就是姚国英。
贾子卿问道:“二位喜欢什么酒?京庄,花雕,还是竹叶青?”
霍桑道:“不,我们常喝白酒。
贾子卿笑道:“那真巧极!我本来也是喜欢白酒的。”他就吩咐堂倌道:“拿三壶汾酒来。”接着他又点了几样酒菜。
我斜睨贾子卿的颜色,非常起劲,似乎他听得了有什么事要他办,总有些油水,所以丝毫不怀疑我们。其实他的罪名一部分已经证实,他虽是个鬼精灵,却还看不透这一层。霍桑也暗暗地瞧着贾子卿,默然无语。我知道他对于贾子卿的应付方法,心中必早有成算。贾子卿摸出纸烟来敬客,居然是大炮台。霍桑却谢绝了,掏出自己的白金龙来。
贾子卿问道:“霍先生,伯熊兄有什么事要找我办?”
霍桑答道:“这件事相当麻烦,非找一个‘兜得转’的人办不了,因此才想到你老哥。”
贾子卿得意地说:“唉,兜得转说不上,我也不过在外面混混。霍先生,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
霍桑装做要从衣袋中摸出信来的模样,看见堂馆将酒壶送进来,便又故意停手。贾子卿抢着向我们斟了两杯。
霍桑谢了一句,接过杯子,凑到嘴边嗅一嗅,忽定了目光仔细向杯子内瞧着,呆呆地不说话。
贾子卿也停了杯子,诧异地问道:“霍先生,瞧什么?”
霍桑似笑非笑地答道:“我瞧瞧酒里有没有砒霜!”他的两只锐利的眼睛早从酒杯上仰起来,盯住在贾子卿的脸上。
贾子卿反笑了一笑,答道:“嘿嘿嘿,霍先生,你倒是个滑稽大家!嘿嘿嘿!”
他的脸色很自然,笑声也响亮。他的掩饰的工夫竟这样厉害?霍桑的嘴角嘻一嘻,仍凝视着他。他向我们俩瞧瞧,开始有些窘。
他又问道:“霍先生,伯熊兄的信呢?”他减低些声音,“他有什么事要找我办?”
霍桑再度伸手到衣袋中去摸出一封信来。冷冷地答道:“他要请你谋杀一个人!”
贾子卿一听这话,又瞧瞧霍桑的脸色,才微微震了一震。他接过了那个封套,他的手指有些发抖。他的眼光凝注在霍桑的脸上,将那信封拆开来。里面并没有信笺,只有一张名片。
他喃喃地念道:“私家侦探…霍桑…办事处爱文路七十七号。电话九九零九九。”
这位在外面混混的贾子卿这时也不由不变了面色,张着一双滚圆的大眼,显得十二分惊骇。他不像是个怕事的人,可是这回事来得大突兀,他分明毫无准备,而且霍桑的一双炯炯的眼睛也有些使他吃不消。
他期期地问道:“霍…霍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我实在弄不懂!”
霍桑道:“不懂?你自己干的事,怎么会不懂?”
“我于了什么事?”
“你一定要我说?你可认识张有刚?”
贾子卿顿了一顿,答道:“认识的。怎么样?”
霍桑道:“昨天晚上,你可曾打电话到钱伯熊家去,把张有刚叫到这里来和你约会?”
贾子卿照样迟疑了一会,才点头道:“是的,这也是实在的。可是和朋友喝一回酒并没有犯法啊。”
“喝酒固然不是犯法的事,可是酒里面放了砒霜,那似乎应当换一句话了。”
“什么?砒霜?这是什么话?”他的手在桌子上一拍,一支才烧着的大炮台便给击落在地上。
霍桑吐了一口烟,安闲地说:“看起来我不能不给你解说一下了。你昨晚上在张有刚的酒杯里面偷放了一些砒霜,蓄意谋死他。是不是?”
贾子卿跳起身来,双目突出了,脸上也泛出青白色。
他道:“这…这…这是什么事?你怎么随便冤枉我?”
霍桑仍从容地说:“冤枉你?那么昨晚上你悄悄地约他到这里来,总不是冤枉你吧?”
“约会是有的,我并不赖。你怎么说我谋杀他?”
“你如果没有谋杀的意思,为什么又这样子行动诡秘?”
“我…我约他商量一件事。”
“唔,这件事总含些秘密性质吧?”
“是…是的。我应许他守秘密的。”
“那么,现在你得说明白了。如果再秘密下去,也许会误累你自己。喂,坐下来说啊。”
贾子卿取出一方白巾来,在额角上抹了一抹。他重新坐下,把惊骇的眼睛瞧瞧我们,略一疑滞,便点点头,似乎已理会了这不能不说的局势。
他期期地道:“就是…就是为有刚讨小老婆的事。”
霍桑道:“喔?请你说得详细些。”
贾子卿说:“这件事我虽然担个介绍人的名目,其实我并不会拉拢,完全是有刚自己看中的。那女子姓胡,叫葆洁,今年只有十八岁,。以前和我做过邻居。伊家里虽然穷,有个哥哥胡诚初,是在小学校里当教员的。有刚看上了葆洁以后,叫我去说亲。葆洁的母亲本来是允许的,给我一张肖照。可是诚初不赞成,因此就不能不秘密进行。”
记起我在抽屉中发现那张用透明纸包的小家碧玉的照片,大概就是这位胡葆洁。不过他所表白的不会拉拢,也许包办拉拢的就是他。因为我看这样一类的勾当才是他的正常职业。
霍桑问道:“伊的哥哥有没有反抗的举动?”
“据有刚说,诚初曾向他明白地说过,他一定不愿意把他的妹子做人家的妾。”
“诚初可曾有过什么威胁的表示?譬如有刚要是一定要干,他将有什么举动之类?”
“这…这个我不知道。有刚没有跟我说。”
“晤,你们当然不肯就此中止的。是不是?”
“是…不过这完全是有刚的意思。他的心热得像火上浇了油,那里肯停止?他一面教我向胡老太婆直接进行,一面又应许我设法弄些把柄,塞住他的妻舅颜小山的嘴,以便和他的夫人离婚。等到时机成熟,葆洁用不着再做妾,诚初也不致于再反抗。因这一来,两方面都有顾忌,这件事便不能不特别秘密。”
“你们的秘密勾当到底成功了没有?”
“起初胡母经我一说,果然答应了,约定明天先交半数一千五百元。不料这消息不够秘密,被胡诚初知道了。他赶来寻我,来势倒很凶。他说我若是做成了这一件亲事,他一定控我诱骗罪。其实这是冤枉的,他找错了人。可是事情弄僵了,我也没有办法。
我觉得这回事干不了,至少得搁一搁,避避风头,因此昨晚上我特地约有刚到此地来,把内中的情形告诉他,劝他将这一件婚事暂作罢论。这就是我们昨晚约会的情由。哪里有什么谋杀不谋杀的事?“
“你的话说完了?可还有什么隐藏的地方?”
“没有!光棍不打谎。我的话句句实在,不相信尽可以调查。”
姓贾的举起右手在胸膛上拍一下,他的声调也相当响亮,做出一种白相人“闲话一句”的姿态。霍桑依旧静穆得像一个入定的和尚。他向对方瞧着,口中似在自言自语。
“这就太奇怪!你既然替他‘拉拢’,其功非小,他对于你当然是有好感的。怎么他反而说你毒杀他?”
贾子卿又惊怪地跳起来:“什么?有刚自己说我毒杀他?”
霍桑点点头。
“他还会说话?”
霍桑不答,又伸手到衣袋里去取出那半张吸水纸来。
他答道:“有刚死了,不能再说话,但是他写明在这张纸上。你自己瞧罢。”
贾子卿将纸取过瞧了一瞧,忽然自己咬着嘴唇,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呆怔怔地直立着,没有话说。
霍桑吐着烟,说:“你看这字迹可是有刚的亲笔?”
贾子卿用力点一点头:“晤,是的…像是亲笔。”
“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他咬我!…他诬陷我!…对,一定对!”
“什么?诬陷你?不是又矛盾吗?我说过,你是他的功臣啊。”
贾子卿的火气平了些,他的脑子因着冷静而恢复了思考作用。他重行坐下。
他说:“霍先生,我明白了。他要咬我,也有缘故。对,并不矛盾。”
“怎么样?”
“这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唔?”
“昨晚他听了我的失败的信息,就和我翻脸,不但说我不够朋友,不忠心,反而咬我和胡诚初通同了捉弄他。所以昨夜里我们原是大家红了脸散的。”
他的“狗咬吕洞宾…”的吴谚自动招认了他的包办“拉马”,同时又证实了我的假定并没错。不过我揣度他的声音状态好像并不是假话,否则他的表演天才是出乎意外地优越了。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这话也实在?”
贾子卿道:“完全实在。霍先生,你尽可以叫阿四…那堂倌来问一问。昨晚我受不住他的呕气,也曾跟他争过几句。大家弄得面红颈赤,几乎动手。所以阿四也听得的。”
“虽然。照你的说法,有刚似乎太不讲情理了。你既然好意替他做谋,事体不成,也是常事,而且还只是暂时搁一搁。他怎么竟忍心诬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