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他越是骂你,其实心里就越是认同你。他从你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忍不住要问:“他曾经是什么样的?”
孟婆子沉默了一会,摇头道:“那些事没必要再说了…总之你们都是一样,为了别人宁可委屈自己。这值得吗?”
我按心中所想实话实说:“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可你了解那个人吗?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命运,你也不知道她有着怎样的过去。”
“她的过去与我无关,我要改变的是她今后的命运。”
孟婆子不说话了,她脸上那些干枯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
而我这时又有问题想要问她:“你为什么要说楚云是个怪物?”
“她本来就是个怪物,而且——”孟婆子幽幽反问道,“当怪物有什么不好吗?”
我皱起眉头,无法理解对方的语意。孟婆子便又解释说:“楚云长得太漂亮了,甚至比她的生母还要漂亮。女人长得越漂亮,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就越多。那些男人就像是一群饿狼,哪一个不想把她吞进肚子里?楚云又是个无依无靠的苦命孩子,她凭什么保护自己?有了‘怪物’这个可怕的名头,多少能吓退几条饿狼。”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老婆婆的用心。她叫镇上的人都知道楚云是个“怪物”,目的却是要保护这个女孩。这做法应该有点效果,至少像阿锤这样的人便不会再去骚扰那女孩了。
只可惜…我仰头长叹一声:“最终楚云还是被饿狼叼走了,而且是最凶最狠那条恶狼!”
孟婆子摇摇头,神色无奈:“我们都看错了人。”
“你们?”
“就是我和吴春磊。”孟婆子凝起眼眉,陷入了回忆之中,“曾经镇上的人都把楚云看作怪物灾星,只有凌沐风对楚云极为关怀。楚云还是个半大丫头的时候,凌沐风就经常伴在她身边,保护她不受镇民的欺辱。那时候的凌沐风,对待楚云简直就像是嫡亲的兄长。把楚云嫁给凌沐风,这是我和吴春磊一致认同的亲事,我们都以为楚云从此有了依靠…谁能想到凌沐风也是条披着羊皮的狼?那孩子从此便陷入了火坑…”
孟婆子的描述正与我此前的某个猜想相吻合。我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凌沐风并不是真的喜欢楚云,他对楚云好是另有原因的。”
孟婆子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问:“什么原因?”
“他觉得自己亲妹妹的冤魂附着在楚云身上,所以他喜欢的是楚云身体里属于他妹妹的那一半!”
孟婆子脸色蓦然一变:“这种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倒没人对我说这些。但是阿锤告诉我一些事情,我才有了这样的猜测。”我并不隐瞒,当下就把阿锤和凌沐风曾窥看楚云的往事告诉了孟婆子,然后又分析道,“他们两人都看到了楚云屁股上的胎记,既然阿锤会想到那个女婴附魂在楚云身上,难道凌沐风就不会这么想?后来凌沐风关怀楚云,怕只是把对方当成了自己死去的妹妹!”
“难道真是这样?”孟婆子喃喃自语,片刻后她又问我,“阿锤还和你说了什么?”
我老实说道:“我给了他一块银元,他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包括那天晚上发生在山洞里的事情。”
“他全都告诉你了?”孟婆子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神色颇为意外。不过她很快又缓缓摇头,说:“阿锤能知道多少?还不是一知半解的,胡猜乱想!”
我看出老婆婆心中藏着波澜,便趁热打铁般追问:“知道所有真相的人就只有你吧?那天在山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杜雨虹为什么会剖腹而死?难道你去了之后没有帮她接生吗?”
“我怎么会不帮她?只是…”孟婆子欲言又止,脸上则出现了难以描述的复杂神色。
我摆出不问明白不罢休的姿态:“只是什么?”
孟婆子抬起头,看着满院的白色帷布在秋风中飘摇,她的思绪似乎也随之折往了另一个时空。良久之后,她看着我默默一叹,道:“那些秘密我已经守了几十年。但你若是真心对那女孩,便告诉你又有何妨?”
我伸手指天起誓道:“我对云云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如果我有半分假意,叫我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孟婆子点头道:“你就是不发这毒誓,我也信你。老太婆活了一辈子了,看人当不会再错。”说完之后,她目光悠悠,用充满沧桑的声音将我带回了那个凄冷的秋夜。
“那天深夜,楚云的生父突然闯进我的家里,要带我上山给杜雨虹接生。我心中当即便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料知此行必然凶险之极。你肯定不知道吧?那这几个月里,凌老爷特意从县里请来的巫师,每天都对着杜雨虹的生辰八字施以巫术,要把她肚子里的胎儿咒成鬼怪,叫她难产而亡。”
“有这种事?”我先是一惊,随即伸手狠狠地往桌上一拍,怒道,“这凌老爷心肠竟如此狠毒!”
“凌老爷在峰安镇是何等体面的人?当时杜家已经受了他的聘礼,他怎么能容忍杜雨虹生下其他男人的孽种?凌老爷原先是要找我施巫术的,但我怎能干这种有损阴德之事?所以我就找了个理由推脱了。没过几天我就看到县里来的巫师住进了凌府,这人来干什么?我就是再笨也能猜到了。所以当那猎户找到我的时候,我本来是死活不去的。但那猎户却不依不饶,我不答应,他就拔出猎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叫我无法拒绝。”
我说:“婆婆心地善良,那猎户恐怕也是知道的。他在这个镇子上只能找你了。”
孟婆子听到我给她的评价,脸露欣慰之色,然后她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我来到山洞,杜雨虹正躺在一堆干草垫子上,羊水已破。我先伸手在她的下腹部摸了摸,发现胎位倒还正常,当下悬着的心就放下一半。我帮杜雨虹分开双腿,告诉她要深呼吸,同时随着宫缩的节奏发力,慢慢将那胎儿产出体外。杜雨虹当时虽然疼得满头大汗,但脑子却清醒得很。在我的指点下,她一切都做得很好,没过多久,她的宫口就完全打开了,胎儿的脑袋甚至都已从产道里慢慢地挤了出来。”
我尚未成家,对生产之事当然知之甚少。孟婆子也理解这一点,便特意又向我解释道:“但凡接生,最怕的就是胎位不正。一定要让胎儿的脑袋冲下先出来,这样才能顺利的生产。而对于胎儿小小的躯体来说,脑袋便是最大最硬的部位,所以生产过程中最困难的也就是脑袋出来这一步,只要脑袋能出来,剩下的就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喔。”我挑着眉头,“那你刚才说脑袋已经出来了?”
孟婆子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苦笑道:“但那天的情况非常特殊,胎儿的脑袋出来之后,身体却卡住了,竟无法再往外挪动分毫。这样折腾了许久,杜雨虹已经筋疲力尽,她的下身也出现了撕裂,鲜血直流。我知道大事不好,再这样下去,只怕大人孩子都要保不住了!”
我皱眉问道:“怎么身体会出不来?”
孟婆子摇着头说:“我接生也有几十年了,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情急之下我只想到:莫不是那巫师的巫术生效了?这胎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头小身子大的怪物,所以才会卡在宫口。”
听到这里,连我这个不信鬼神的人也禁不住暗自点头。杜雨虹生产的情形如此蹊跷,而凌老爷在此之前又数月施以恶毒诅咒。怎叫人不将这两事联系在一起呢?
却听孟婆子继续说道:“当时情势凶险,旁边那猎户可沉不住气了。他拔出猎刀向我质问。我又惊又怕,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凌老爷请人施巫术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心中一动,暗想:难怪!难怪后来那猎户要下山,先手刃了凌老爷,又抢走了凌家的小女儿。这番仇恨原来在这儿结着呢!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我凝住心思,继续听孟婆子讲山洞里的故事。
“猎户听完之后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挥刀砍我。幸亏杜雨虹在旁边帮我说了两句好话。那猎户虽然性格爆烈,对杜雨虹倒是言听计从的。他放过了我,转而抱着杜雨虹的身体嚎啕大哭。我很想帮他们,但我确实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雨虹的气息越来越衰弱,而那个胎儿长时间卡在宫口,脸色已经开始发紫,我知道,如果再拖延下去的话,先是胎儿会憋死,然后大人因为失血过多,同样活不了。我心里焦急万分,便壮起胆子提醒那猎户:快想想办法吧,要不然大人孩子都没了!
那猎户冲我一瞪眼睛,怒吼道:你接生婆接不了生,叫我能想什么办法?我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便又远远地躲在山洞一角。这时杜雨虹忽然忍住疼痛,紧拉住猎户的手说:我死不要紧,你一定要救活我们的孩子。
那猎户一愣,随即他便明白了杜雨虹的意思。只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止住泪水,然后他凝视着怀里的女人说道:雨虹,你放心先走。我给我们的孩子托个好人家,然后我就来找你!
杜雨虹已经疼得无法说话,只是勉强点了点头。但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那猎户,他们四目相对,所有的话语都藏在他们的目光中。然后猎户便提起猎刀,将那明晃晃的刀刃向着杜雨虹的腹部剖去。我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当下就害怕地捂住了眼睛。片刻之后我稍稍稳了心神,我感觉周围寂静一片,山洞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间的事物似乎已全部凝滞。
我壮起胆子,慢慢睁开双眼。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一幅极其恐怖的画面。我今年七十四岁了,在我的一生中所经历的所有恐惧加起来也比不上那天晚上的一瞥。我的全身像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紧紧压住,不能动,也不会喊。我就这样呆呆地瘫坐在山洞的角落里,那感觉就好像整个天都塌了,包围着你身体的只有黑暗,无边无沿的、死寂的黑暗。”
孟婆子颤巍巍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她那干瘪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似乎那无边的恐惧正穿越时空而来,令她再也不敢多言。
我也感到后脊背凉飕飕的极不舒服,好在我面前还摆着杯热茶。我将那杯子端在手里,“咕嘟”喝下了一大口。热水入喉,驱散了我身体内的凉意。我便又打起精神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孟婆子用颤抖的声音描述道:“我看到杜雨虹的肚子已经被剖开了,她的肠子流在身体外面,鲜血漫了一地。她的腹腔空荡荡的,像是一个漏了气的口袋。她的眼睛则瞪得溜圆,紧紧地盯住了猎户的双手。当我顺着杜雨虹的目光看过去,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从没有…从没有见过那么恐怖的东西!”
我露出意外的神色:“你的意思是:让你恐惧的并不是发生在杜雨虹身上的血腥画面,而是猎户手里的东西?”
孟婆子点点头:“不错,那东西才是所有恐惧的来源。”
“那是什么?”
“一个鲜血淋漓的肉团,那肉团一动不动,但却牢牢牵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杜雨虹、猎户,包括刚刚睁开眼睛的我,我们全都盯着那个肉团,浑身冰凉。”
“难道…难道那不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吗?”
“孩子?”孟婆子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算是吧…不过我当时首先想到的可不是这个词…”
我的头皮莫名发紧,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到的是什么?”
孟婆子缓缓吐出两个字来:“怪物。”
怪物!这正是孟婆子长久以来对楚云的称呼。这个称呼竟可溯源到楚云刚刚出生的那一刻!这该叫人如何理解?我只能继续追问:“什么样的怪物?”
孟婆子却长出了一口气,摇头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对方:既然你已经说了这么多,为何又要在最关键的地方停住?
孟婆子的答案很简单:“杜雨虹不让我说。”
“嗯。”我想起下午阿锤说过的话,“听说她还对你下了诅咒?”
孟婆子点头默认,表情肃穆可怖。
“那个时候她还能说话吗?”我表示质疑。按照孟婆子的描述,杜雨虹在剖腹之前已是气若游丝,现在被剖开腹部取出了胎儿,肠子鲜血流了一地,难道她能坚持?
孟婆子道:“那胎儿被取出来以后,杜雨虹的精神还比先前好了一些。不过那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她离死已经不远了。”
人在临死之前确实有回光返照一说,我便信了,又问:“那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
孟婆子眯起浑浊的眼睛,她的思绪再次回到了那个血腥恐怖的夜晚。
“当时我们三个人全都傻了,一齐盯着那个怪物,谁也不说话。而那怪物也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是活。片刻之后还是杜雨虹先清醒过来,她勉力冲着我抬起了一根手指。那猎户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三两步抢到我的面前,把那怪物往我怀里一塞,说:快,快救活她!
那个血糊糊的肉团就这样到了我的手里。我只好硬着头皮将那怪物倒提起来,用手掌在她的身体上拍了几下。那怪物肚子里的羊水慢慢从口中流出,又过了片刻,哇哇哇的啼哭声响彻山洞,那怪物算是活了。
猎户又把那怪物抢走,抱到了杜雨虹面前。杜雨虹看着那新生的胎儿,眼泪止不住地滚落。猎户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宽慰对方:孩子活着就好,别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大夫…
杜雨虹止住眼泪,然后她又侧过脸来看着我,嘴唇轻轻嗫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猎户把耳朵凑到她唇边听了一会,然后他再次起身走到我面前,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后领,将我连拖带拽地扔到杜雨虹身边,并且喝令我跪下。我哪敢违背?忙不迭地跪在了那摊粘糊糊的血泊中。然后那猎户又道:你现在当着我们的面发誓,永远不能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猎户把猎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着我发了那个毒誓。杜雨虹默默地听我把誓言念完,然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警告我说:你如果违背誓言,那我做鬼也不会饶过你!她当时瞪圆了眼睛,一边说一边挣扎着坐起身,好像要冲着我扑过来似的。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她的身体只不过刚刚撑起便又倒了下去,她已经没了气息,但她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我,那副场景我至今无法忘记…”
孟婆子一边说一边闭上了眼睛,好像仍在躲避些什么。我想象那晚的情形:一个惨遭开膛的血淋淋的女人,一个手持猎刀的愤怒的汉子,还有一个如怪物般恐怖的胎儿,这一切组合成一幅地狱般恐怖的画面,永远镌刻在孟婆子的记忆中,即便时光流转,又何能有丝毫的磨灭?
我现在能够理解孟婆子为什么对那个诅咒如此畏惧。当你的身上沾着死者的鲜血,当你的影像被摄入死者临终前的瞳孔,那她的诅咒注定将成为你一生的噩梦。
“你会永远守着那个秘密吗?”我问。
出乎我的意料,当孟婆子睁开眼睛之后,她给出的回答居然是:“不,不会。”
“不会?”
孟婆子幽幽说道:“我保守秘密,是为了那个孩子;现在我要解开秘密,同样也是为了那个孩子。”
我猜到了一点东西,试探着问道:“是为了治好她的病?”
孟婆子点头道:“不错。以前那孩子发病,我都有办法把她的魂喊回来,可是这一次不行了。要想彻底治好她的病,我必须说出那个秘密…”
“可是——”我有些糊涂了,“你不怕那个诅咒了吗?而且你刚刚还不肯告诉我呢。”
“我当然怕…”孟婆子看看我,又看看四周悬挂的白布,说:“所以我才要开祭坛招灵。”
我皱了皱眉头,不太理解这里面的逻辑。
孟婆子道:“当年杜雨虹逼着我发下誓言,目的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可她不会想到:楚云长大之后会被这样的怪病缠身。如果她知道那孩子的现状,恐怕也会同意我说出那个秘密吧?毕竟事情有个轻重缓急,即便我已经发过誓言,也不能一概而论的。”
我有点明白了:“你想和亡灵沟通,让他们允许你打破那个誓言?”
“对。”
我茫然四顾,看着那个已出具雏形的灵堂,问:“这…这该怎么个沟通法。”
“我自有我的方法。”孟婆子看了看我,并没有过多解释,只简单说道:“你见过占卜吧?这事也很占卜差不多。虽然亡灵不会说话,但我能探知他们的态度,了解他们的所想。”
占卜?我多少了解一点。我觉得那纯是些欺世盗名的玩意,每次占卜出来的结果其实都很不确定的,能怎么解全看占卜者的一张嘴。这孟婆子要搞的难道也是类似的名堂?不过当着对方的面,我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且让她去吧。我只关心我需要关心的问题。
“那你的意思是,下一步怎么办就要看今晚招灵的结果:如果杜雨虹的亡灵允许你打破誓言,你就能彻底治好云云的怪病;如果亡灵不允许,那你也就无能为力了?”
孟婆子的回答再次让我意外:“你说错了…其实我已经拿定主意,不管亡灵允不允许,我都要救那个孩子。”
这前后矛盾的话再次把我搞糊涂了,我只能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已是风烛残年,就算不触犯那诅咒,又还能过几天的太平日子?”孟婆子沧桑说道,“只要能把那孩子救出苦海,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是扔进地狱的烈火里,烧成灰烬也值了。”
我指着四周飘摇不定的白布,苦笑道:“那又何必开这灵堂?”
“灵堂还是要开的。那终究是个誓言,我怎么都得跟他们说清楚,不叫他们误解了我。然后他们想要如何对我,我都毫无怨言。”
这下我总算听明白了。老婆婆已经决定要救那女孩,开堂招灵只是为了求个心理安慰。且不说她是否封建迂腐,这番舍己为人的情怀总叫人感动。更何况她这番付出都是为了那个令我痴迷的女孩。
“婆婆。”我看着她那张丑陋的老脸,动容说道,“吴警长说你是整个峰安镇最好的好人,这话我以前不信,但现在信了。”
孟婆子咧了咧嘴,似笑似哭般叹道:“只可惜在这世上,做好人容易,得好报却难。”
我也跟着一叹,顾影自怜般说道:“何必图什么好报?只求全心付出之后,那人能够懂我…”
“好啦,该说的都对你说了。其他的事,只待明天亦能分晓。”孟婆子抬头看着那渐浓的夜色,话锋一转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我该把祭台搭好,等着子时招灵。”
我主动起身说道:“我来搭吧。婆婆你只管坐着吩咐,顺便也歇口气,喝上一杯热茶。”说完之后我便拿着茶杯先来到井边,倒了残茶,又取井水将茶杯洗净,然后找孟婆子讨了茶叶,用热水沏好后端在对方面前。孟婆子欣然端着茶浅饮慢啜,同时指挥我将祭台搭在了幕布中心的位置,其它像灵牌蜡烛等等的零碎物件,也一一摆好。当这一切快要做完的时候,孟婆子仰头打了个哈欠,显出了几分倦意。
“夜深了啊。”我抬头看了看天,“一点星光也没有,这雨恐怕说下就下呢。”好在那祭台上带着顶棚,即便是下雨也不致于浇灭了蜡烛和香火。
“能下雨最好。下了雨院子里阴气更重,亡灵来得才快。”孟婆子说话间又连打了几个哈欠,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徒然自叹:“老啦,精力不济了…只等料理完了这事,我也算了却了最后的心病。”
似乎要和应婆婆的叹息,一阵夜风倏忽忽地窜进了院子里,带起四周的白布舞动飘摇。那哗啦哗啦的布匹声与呜呜的风声交替萦绕,在夜色中静听,就像有万千个幽灵正围在幕帐之外,不知何时便要并肩接踵地拥挤进来。
我缩了缩脖子,想想即将发生的事情,不免也生了惧意。
但便有恐惧又如何?一切还不都是为了那个女人!

第九章招灵者之死
走出孟婆子家的院子,户外已是漆黑一片。我在门外略停留了片刻,待双眼适应了这黑暗之后,这才依稀前行。走不得几步,却见前方小路边有两个人影隐隐绰绰,似乎正向我这边张望。
我知道那是凌沐风布下的眼线,本想绕行。但转念一琢磨:他们如果要对我不利,我躲便躲得过去吗?畏畏缩缩的,反倒输了气势!于是便昂首挺胸向那两人走去。那两人站在路边目送着我经过,似有窃窃私语,但并未阻拦生事。我心中略略一宽,趁机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转过一个弯,拐上了镇子里的街道。路两边有了百家灯光,夜色被驱散了不少。我借着亮光回头看了看,却见身后十来步的地方有一个人影正无声无息地跟着我,亦步亦趋。我一惊,原本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我知道那人影必是先前两人之一,他如此紧跟着我,不知有何用意?
我脚步不停,脑子亦急速旋转。片刻后忽地心生一计。到了下一个路口的时候,我转了方向,不往旅店反往警所而去。此后我再也没有回头打探,但我能感觉到那男子一直在我身后紧紧相随。
警所所在的街道正是镇子上的热闹之处。有几家生意好的饭店尚未打烊,路上亦不时有镇民来往。眼瞅着快接近警所大门了,我突然间加快了步伐,一溜小跑着向前,然后在一个胡同口蓦地一拐,随即又停下脚步,躲在了墙根处。不消片刻,便听得急匆匆的脚步声直奔胡同口而来。我听声辨位,蓄势待发。当那男子刚刚拐过弯的时候,我一下子从墙根里冲出来,猫着腰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肋下。男子猝不及防,往胡同口蹬蹬侧退了两步,摔倒在地。
我掏出钱包往地上一扔,然后便跳将上去,按住那男子大叫道:“小贼,敢偷我的钱包?”
男子一愣,随即便驳斥道:“放屁!谁他妈偷你东西了?”同时挣扎着想要起身。见我使劲推着他,那男子又腾出手来,挥拳要打我的脑袋。我侧身一让,躲了过去,那男子趁机要往起爬,但刚刚爬起一半,正被我一脚踹在了腰间,便骨碌碌又翻了个跟斗。
这一个跟头让对方怒不可遏,他吼了一声:“嘿,我操你妈的!”然后便一个打挺蹦了起来,凶神恶煞般扑向了我。我把牙关一咬,毫不退让,迎面跟他缠斗在一起。于是我俩你一拳,我一脚,在街道当中打了个不亦乐乎。那呼喝声借着寂静的夜色传出老远,很快,不光是过往镇民驻足观望,就连街两边的住户店家也纷纷跑出门来看热闹。原本冷清的街道很快就变得人声鼎沸。
那男子身强体壮,十来个回合下来,我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便在这时,忽听得耳边警哨大响,同时有人呼喝道:“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趁那男子一愣的功夫,我连忙撤身跳出圈外。转头一看,却见两个警察正分开人群走进来。这两个一胖一瘦,倒是熟人——昨天正是他们把我从石灰池子里抓走的。
“干什么呢?”瘦警察又吼了一声,随即他也认出了我,便一怔道:“怎么又是你?”
我伸手往地上一指说:“他偷我的钱包!”
“你他妈的放屁!”那男子走上前,很嚣张地用一根手指点着我的面门,“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认得我是谁么?我他妈偷你的钱包?”
“你还骂人?我打断你的狗腿!”我毫不示弱,抡起来又是一脚。那男子没想到我在警察面前还敢动手,这一脚结结实实地吃在了膝盖上。他“哎呦”一声,抱着膝盖蹲在了地上,表情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