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昆点了点头。
“雅真也给人做家教,一年前,有人请她去给一个生病的女人当家庭老师,好像这个女人给过雅真一颗纽扣。雅真说那颗纽扣是独一无二的,我好像听她这么说过,不过我没往心里去,女人嘛就爱小题大做,什么独一无二,不过是颗纽扣罢了,所以我听过就忘,要不是你提起,我早不记得了。”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简东平的意料。难道我猜错了?李雅真的纽扣不是邱元元给她的?邱元元的美术老师还另有其人?
“那个生病的女人为什么送纽扣给李雅真?”他问林浩昆。
“我哪知道?”
“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是谁杀了雅真?想的话,就给我好好回忆!”简东平不客气地说。
林浩昆一脸困惑和难以置信。
“你想说,雅真的死跟那破纽扣有关?”他拉开大嗓门问道。
“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有——关。”
“James,你以为自己警察吗?不错,你他妈的是挺聪明,可是……”
简东平不想跟他废话,只是冷静地注视着他。现在,他真想拿个吸尘器直接钻到林浩昆的大脑袋里去好好吸一通,把跟纽扣有关的东西通通吸出来。
林浩昆跟他对视了两秒钟,屈服了。
“好吧,你让我想想,雅真好像是说过一些什么……”他别过头去,嘟哝了一句,接着他就像木头人一样呆滞地望着前方,完全进入了记忆扫描状态,大约过了两分钟,他才“起死回生”,他说:“我记起来了,这个女人确实有点怪。最初是那个女人的丈夫请雅真去的,说他老婆身体不好,想学画画解闷。奇怪的是,本来那个女人的丈夫跟雅真说好是教她学水彩画的,但是等她丈夫一走,那女人就跟雅真说,她只想学人物素描,而且不想学基础的笔法,只想活学活用,她还给出一些人物特征,什么倒眉毛、三角脸、小眼睛、鹰钩鼻的……”林浩昆停住了,再次进入记忆扫描状态。
莫非那个女人在尽力回想某个人的长相,并且想画下来?听到这里,简东平的好奇心已经难以抑制,他有一大堆的问题想问,但他知道现在打断林浩昆的回忆很不明智,所以他一言不发,耐心地等他恢复记忆。
“还有什么长脸,脖子上有颗痣,手指很细像鸡爪……反正说了好多特征,这女的还让雅真给她保密,她不想让她丈夫知道她在学人物素描,她求雅真来的时候带几幅水彩画来装装样子。雅真说,她们在画画的时候,总是把水彩画的颜料和画了一半的草图放在一边,这样,那个女人的老公突然出现的时候,她们就来得及把人物素描遮起来。她们画画的时候,那个男人有时候会突然出现,所以每次她们两个都很紧张,有几次还差点就露馅。”
“那李雅真有没有问过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这样?”简东平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个女人说得很含糊,说她经常看见有个女人在她家附近跟她老公说话,还到家里来过,她脑子里一直有这个人的印象,所以想画下来。”
“那纽扣是什么时候给李雅真的?”简东平问道。
“是那女人寄给她的。”
“寄给她?”简东平很吃惊。
“那个女人后来病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她临死前,给雅真寄了个包裹,里面有一颗纽扣和那张人物素描,大概还有封信吧,具体内容雅真没说,我不知道。”
“雅真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死了?”
“她后来去参加追悼会的。追悼会结束后,那个女人的老公给雅真结清了学费。”
“那雅真有没有告诉他,他老婆给她寄包裹的事?”
“应该没有,那个男人好像不知道这事。”
“那个男人是做什么的?”简东平问道。
“他在自己家楼下开了家小饭店,他自己是个厨师。”
“那你知不知道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你有没有见过那幅素描?”
“那人的名字她没跟我说起过。”
“那他们住在哪里?雅真有没有跟你说过?”
“在丽池路上,那个男人的小饭店好像以做麻油鸡出名。雅真说了几次,把我都馋死了,让她带我去,她总说没空,可惜啊,现在她人都不在了。”林浩昆长叹了一声。
丽池路?麻油鸡?确实诱人!简东平决定抽空去一次丽池路,如果对方是家有名的小店,应该不难打听到店主的名字,说不定顺便还能带只香喷喷的麻油鸡来孝敬勇敢可爱的小蜜枣。一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立刻就充满了江璇的形象和声音,直到几秒钟后,它们才慢慢变小、变模糊,最后隐没。
“李雅真出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他继续盘问林浩昆。
“妈的,特别的话?!”林浩昆的声音“哗”地一下在他耳边炸开,“她不就是说她看上你这臭小子了吗?你们相爱,你们他妈的相爱!”说话间林浩昆又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简东平刚刚被打的腹部,见简东平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下手又重了,他略带歉意地拍拍简东平的肩说,“James,我怎么发现你像根小嫩芽?我没用什么劲啊!”
简东平“啪”地一下甩手给他的脑袋来了一下,林浩昆抡起拳头想回击,看见简东平冷峻的眼神,他又把拳头放了下来。
“好了,对不起!兄弟,我知道我是练拳的,跟普通人力量不一样。对不起!”林浩昆瓮声瓮气地说。
“你知道就好!以后做事前,先用用脑子!”简东平气呼呼地说。
“你的那个小女友好凶啊。她几岁?”
提起江璇,简东平又笑了起来,身上的伤也没那么痛了。
“19岁,她很漂亮吧?”
他很得意地问林浩昆。
“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简东平尖锐地叫道,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林浩昆长叹一声:“其实,雅真才是真漂亮,我觉得她比任何人都漂亮,你那个瘦瓜女朋友根本不能跟她比,可惜……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林浩昆说到最后那几句,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简东平拍拍他的肩,声音低沉地说:“兄弟,先别难过,回答我一个问题。你那天晚上真的没去她家等她吗?按照你的性格,好像不太可能啊。现在就我们两个,你就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在她家楼下或者什么地方等她来着?”
林浩昆倏地抬起头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惊讶和恐惧。
“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没去过!”他大声争辩,但简东平还是从他慌乱的神情和不自然的语调中听出了端倪。
“林浩昆,我跟你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了解你,你并不擅长撒谎,你这些话骗骗警察可以,但骗我还差点。”简东平像石头一样端坐在那里,凝视着他,冷冰冰地问道,“你,是不是去过她那里?”
林浩昆不说话。
“林浩昆!”
林浩昆像被枪打中似的,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他。
“说实话。请你说实话好吗?雅真死了!”简东平大声说。
林浩昆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兄弟,你猜对了,我是去过。我想跟她说说清楚,我不想跟她分手。”
“那时候是几点?”
“10点半左右,我到她家楼下转了一圈发现她家灯没亮,我猜她还没回家,于是我就在她家楼下的一片绿地里等着她,从我这个方向正好能看见她那栋楼的大门,但我估计别人看不到我。”
“然后呢?你有没有看见她回家?”
“我没看见。我就是没看见才觉得奇怪。我一直等到11点,打了个电话给她,手机在响但是没人接,后来12点我又打了电话给她,电话被按断了,后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她,她都没接,我想她也许是真的不想跟我说话,所以我只好回去了。我没看到她回家。真的。”林浩昆愁眉苦脸地说。
简东平相信林浩昆的话,因为如果他看到李雅真回家,肯定会跑上去跟她打招呼,如果发现她跟男人在一起,他说不定还会上去挥拳头,现在没人发现他,这说明他的确没有闹事,因为他的确没看见李雅真。可是法医说,李雅真的死亡时间是在夜里11点至12点,死亡地点是她家门口的楼道里。
“还痛吗?都肿了。”江璇轻轻碰了碰他被打的那半边下巴,心疼地说。
“还好。”简东平倒不担心自己的下巴,他担心的是打在他腹部上的那三拳。林浩昆常年练拳,力道比普通人要重得多,虽然他刚才一再声明自己没用力,但简东平还是觉得那地方现在正火辣辣的疼,一直疼到最里面……会不会内出血?
“还痛吗?”江璇指指他的腹部。
“有点。”他点点头,犹豫着是不是要去医院看一下,他很讨厌上医院,但如果真的被打成内出血的话,就必须尽快就医,否则就延误了。
也许是他脸上的表情不够有自信,江璇立刻就担心起来。
“东平,你真的很痛吗?要不我们上医院吧。我陪你去。”她说。
“你等会儿不是要去见你那个当DJ的朋友吗?”
“没关系的,今天是海东到那家酒吧第一天上班,他请了很多朋友去捧场,就算我不去,还有很多其他人会去的,不缺我一个。我陪你去医院吧。”江璇温柔地说。
“那好吧。”他从花坛的石凳上站起来,觉得腹部的伤更痛了,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啊,很痛吗?”江璇扶着他,气愤地说,“你为什么放走那个神经病?应该让他出医药费!就算伤得不重也该教训教训他,哪有这么打人的!”
“算了,江璇,他已经道过歉了。其实他也是一时之气,他怀疑他女朋友的死跟我有关。”简东平扶着她的肩往前走。
“他这么随便怀疑你,还能算是你的朋友吗?跟他绝交!让他赔医药费!烂猪!”她尖锐地说。
最后的那声骂让他想起了她刚刚的勇敢表现,他不禁笑了出来。“璇,今天如果没有你,我可能真的会被他打死,你救了我们两个,你真勇敢,谢谢你。”他柔声说。
“谢什么呀!”江璇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说,“刚才忘了告诉你,他们已经同意让我拍封面了,800元。”
“是吗?那太好了!”虽然他早猜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他情不自禁地搂住她的肩说,“你好好干,我再帮你联系别的。”
“嗯:她点点头。
“还有,你帮我向赵依依要几样东西好吗?本来我想自己去找她的,可是我现在这样,恐怕出不了门了。”
江璇看看他的下巴,想笑,又忍住了。
“好的。你要什么?”她问道。
“我要邱元元过去的作业本、日记、信件、照片、玩具,还有她平时爱看的书。”
“要那么多?”她惊一看着他。
“我想多了解了解邱元元。你可以让赵依依把它们全都整理在一个箱子里,我让快递去拿。”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腹部,还是觉得痛,他有点想躺下来了。
“好吧,我跟依依说。还有什么要我做的?”江璇好像很期待能为他做点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妥当,本来应该是他自己做的,但他估计因为下巴和身上的伤,他得有好几天出不了门,所以有的事只能让别人代劳了。
“你……能不能帮我去见个人,问他点问题?”简东平犹豫了一下,问道。
“见什么人?你说吧。”她很好奇。
“就是邱元元的同学袁之杰,我想知道他们认识的那个美术老师叫什么名字,现在是否还在那所学校。我还想知道,他们那次装乞丐,目的是什么。等会儿我把我想问的问题都写下来,你带上。另外,最好约赵依依一起去,她认识袁之杰,这样问起来更方便。”简东平总觉得这个袁之杰知道很多邱元元的事。
“东平,你是不是想让我跟依依当侦探?”江璇睁大眼睛问道。
“可以这么说。”他深沉地点了点头。
“好刺激啊!”江璇兴奋地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笑道,“你放心吧,东平,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你这是怎么搞的?”简律师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肿胀的下巴,问道。
“没什么,跟人打了一架。”简东平轻描淡写地答道,虽然腹部和胸口有大片瘀青,但医院诊断只是软组织挫伤,内脏并没有受损,这让他终于放下了心。
“跟谁?”简律师一边问一边走到他跟前,盯着他的下巴看,每次老爸这样看他,他都心里发毛,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任人摆布的童年。
“别问了,老爸,反正我没伤着就行。”简东平朝老爸笑笑,他很担心父亲较起真来,真的会去告林浩昆,这种事老爸是很乐意干的,用他的话说,就是“拿起法律的武器,主持正义的同时把他榨干!”他跟林浩昆认识好多年了,不忍心这么做,所以他打定主意不让老爸知道林浩昆的名字。
“是谁?”简律师又问了一遍。
“我说别问了,老爸,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过是一言不合,打了一架,就这样。”他忍着伤痛,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床边坐下,为防止父亲再深究这个问题,他抢先换了个话题,“老爸,你上次说邱源家最近还出过一个保姆被杀的案子,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这个案子的内部资料?”
“这有什么难?”简律师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纸丢在他面前,“我早知道你会给我找这个麻烦,所以今天早上我去见了那个办案警官,我跟那小子挺熟,以前我们一起合作过几个案子,他年纪轻,做事不像老林那么死板,所以你看,他还算爽快。”简律师指了指那叠文件。
太好了。简东平心想,知子莫若父,这句古话说得还真有道理。
“他们现在有什么进展吗?”简东平翻了翻那叠文件。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进展,”简律师皱了皱眉,“只知道被杀的保姆有前科,是个盗窃惯犯,坐过三次牢。她跟现在的老公,也不是正式夫妻,两人是四个月前在菜场认识后同居的,那个男人是卖水产的,他对死者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她曾经坐过牢。”
“死者是个盗窃惯犯?”
“不错。最初在公共汽车上当扒手,后来在马路上当扒手,被抓过很多次,也被放过很多次,真正被判刑是三次,但每次时间都不长,她最后一次刑期是两年,一年前才出狱。她的现任男友说,死者到邱源家当保姆之前,曾经给另一个男人当过保姆,两人的关系好像有点不正常。”
“不正常?是什么意思?有暧昧关系?”简东平问道。
“死者的现任男友只是怀疑,不敢肯定,因为那个男人死了,后来他也没再追究。”
“死了?怎么死的?”
“自然死亡。资料给你了,你自己看吧。”简律师盯着他的下巴说。
“好吧。”简东平答应了一声,便坐到床边翻起资料来,他以为父亲说完话很快就会离开,哪知道父亲看了他一会儿却走了过来。
“儿子,”简律师坐到他旁边,他的床猛地向下一陷,“你是我们家的独子,三代单传,三房隔一子的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老爸的声音很深沉,好像蕴含了无限感触,跟往常那个喜欢调侃的老爸判若两人。
简东平回头看着老爸,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
“这意味着你的生命不属于你一个人,是属于我们整个家族的。用自己的长处攻击对方的短处才是制胜之道,而打架不是你的长项,所以,我不允许你再跟任何人打架。我不想看见你挂了彩回来,这样,我会觉得我对不起你妈、我妈,还有一大群七大姑八大姨,以及我们家的列祖列宗。”简律师板着脸,眼睛里却蕴含了无限的慈爱和威严,他问道,“你明白吗?”
不知道为什么,简东平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拥抱一下肥胖老爸的冲动,但是中国父子之间好像不流行这种外露的感情表达方式,而且他胸腹部的瘀伤还隐隐作痛,他害怕一个充满男性激情的拥抱会让他痛得叫出声来,所以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了。”
简东平记得上一次有这种冲动还是在十年前他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当时他还没走出母亲离世的阴影,整天郁郁不乐,闷在房间里发呆,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都好像被掏空了。有一天晚上,父亲走进了他的房间,手里拿了几张他母亲的照片。
“儿子,我们来看看你妈妈的照片好吗?”简律师把一张他母亲的照片摊在他面前。
照片中的母亲在向他微笑,那温柔慈祥的眼神仿佛在跟他说悄悄话,他顿时心如刀绞,湿了眼眶,但他明白男孩不该随便流泪,所以他忍住没哭。
正当他看着那张照片发呆的时候,让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的父亲简律师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剪刀来,“喀嚓”一下剪下去,母亲的笑脸顿时裂成两半。
他惊怒万分,“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父亲大叫:“你!为什么剪妈妈的照片?!”他琢磨老爸这么做的原因没别的,无非就是要他尽快忘掉妈妈。如此看来,老爸肯定是准备娶个新的回来了!在妈妈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想娶个新的了!当时他心里真是恨透了老爸,他暗下决心,如果来个新女人,他一定不让她好过。
但老爸好像永远有办法让他摸不着头脑。
“你想了解你妈妈吗?”老爸好像没听见他的质问,平静地问道。
他不说话,戒备地盯着老爸,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他还会不了解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把他当心肝宝贝疼爱的妈妈吗?
老爸又拿出另外四张照片来,那些照片一开始背朝上,覆盖在他的手心下面,现在他像变魔术一样,把它们都拿了出来。这时候,他发现那四张照片分别是妈妈的左脸和右脸。
“这是你妈的左脸,这是你妈的右脸,看见了没有?”老爸问。
“看见了。”
“发现了没有,你妈的左脸和右脸不对称。”
他仔细对比了一下,果然有点不对称,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好了,我现在把你妈的左脸复制了一下拼成一张脸,再把你妈的右脸同样复制一下,又拼成了一张脸,你看一下。”简律师转眼把四张照―成了两张脸。
他注视着照片,一时间,他忘记了悲伤和愤怒,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了。他惊讶地发现,这两张脸如此陌生,竟然一点都不像妈妈。为什么人的左脸和右脸一旦被复制拼在一起,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另外两个人。这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难道人的左脸和右脸有如此大的差别?
“为什么……”他困惑地抬头看着父亲,期待解释。
“完全不像你妈妈,对吗?”父亲问道。
他点点头。
“说说这两张照片的差别。”父亲用粗胖的手指点点桌上的那两张照片。
“这张,”他指指那张左边脸的拼图说,“妈妈好像不太高兴,虽然在笑,但有点……委屈,好像对干什么事都没把握,她这样子很像我们班上的那个受气包。”他不喜欢这张照片中的“假”妈妈,在他的印象中,妈妈没那么软弱,如果她是受气包,她就不会让一向在别人面前很强势的父亲乖乖听命于她了。
“很好,再说说另一张。”父亲拍拍他的头鼓励道。
“这张里的妈妈,好像很有自信,她的笑,好像是从心里笑出来的,她好像对什么都有把握,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像我们的数学老师,好像无论什么题目都难不倒她。”他喜欢这张照片里的妈妈。
父亲似乎对他的表述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道:“东平,我给你看这两张拼图,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两面性,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过去和将来,而她的脸可以说明这一切,这不是我说的哦,有人对人脸作过专门的研究,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一般来说,人的左半边脸代表这个人的过去,右半边脸代表这个人的现在。好好看看这两张脸,”父亲用手指点点左边那张“受气包”的脸,“我认识你妈妈的时候,她是个优柔寡断,对未来缺乏自信的女子,她不快活,至于为什么不快活,一方面是个性使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家庭的变故,你知道你外婆家经历过很多悲惨的事,她亲眼目睹了这些,当然快乐不起来,再来看看另一张,”父亲指指另一张照片,“这是后来的她。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结婚了,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她成了一个母亲,家庭和事业对她来说是双丰收,她变得越来越有自信,也越来越快乐了,就像你说的,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并且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难不倒地,这就是后来的她……”父亲凝视着他,“告诉我,你认识的妈妈更接近哪一个?”
“这个。”他指了指右半边脸的拼图。
“我也这么认为。”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所以,你妈妈是带着快乐、自信和坚强的个性离去的,你同意吗?”
“嗯。”他点点头。
“好,那么你觉得你印象中那位坚强、快乐又自信的妈妈,希望她的儿子是什么样子?是这样?还是那样?”父亲指指左边的“受气包脸”,又指指右边的“自信脸”。
说到这里,他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了,但是,他没说话。
“我相信你妈妈绝不希望我们因为回忆她而变成废物。还记得她以前经常说的一句话吗?‘你不能因为喜欢喝水就跳海。’”父亲注视着他,好像在给他时间消化这句话。对,妈妈以前是经常说这句话,那是为了让老爸“戒酒”,可是,为什么这句话放在这里,放在他身上也那么贴切?他望着老爸,感觉他们两人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亲近,这不仅是因为妈妈用一句话把他们归为同一类人——不知节制的醉鬼,还因为他们都面临失去亲人的痛苦和困境。就在那时,他产生了想拥抱一下父亲的冲动。
他听到父亲说:“你妈妈去世,我也很难过,我们一起度过这个难关如何?”
他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的目光温煦而锐利。
“过来,儿子。”过了一会儿,父亲说。
他走过去,身材壮硕的父亲伸出一条手臂按在他的后颈处,把他揽过来,拥抱了瘦弱的他。他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爸爸,我想妈妈。”他终于开口道。
“我也是。”老爸拍拍他的背。
父亲的怀抱跟母亲不同,没有香喷喷令他头晕的雪花膏味,有的只是烟味、酒味和一股说不清的味道,但是却给了他力量和前所未有的安慰。那时他想,他跟父亲上一次如此亲密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幼儿园以前的事了吧。
人都有两面性。
可以说,父亲是用很理智的方法把他从悲伤之河中搭救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就对研究人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分析了姑父、姑妈、舅舅、舅妈以及若干同学父母的照片后,他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大部分人的左脸和右脸都不对称;第二,人的左脸和右脸一旦被分别复制,并且重新拼接后,会形成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第三,这两张脸通常可以反映这个人性格的两面性和人格的成长过程。
他突发奇想,不知道给邱元元做这个实验,会有什么结果?如果真如父亲说的,左边脸代表一个人的过去,右边脸代表一个人的现在,也许他真能看出这些年来这个少女身上发生的变化。她以前是什么样的?后来又成了什么样?是什么让她如此特立独行?是不是她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他看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他明白成年人的异常行为往往跟他的童年经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