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麦给自己买了张票,冷静地坐进摩天轮。六个座位的悬挂客舱中,只有她孤单单的一个人。看着窗外的世界慢慢变化,不知是自己在缓缓上升,还是世界在渐渐下降。
就在她随着摩天轮而升起,努力眺望城市的远方时,却并未发现在数十米外,大约六七个客舱之后,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正苦苦思念疯狂寻觅的这双眼睛,同时也在看着摩天轮里的自己。
秋收同样独自坐在一个客舱里,在这个冬至的午后,巨大的摩天轮上,六十多个悬挂的客舱之中,竟只有他和小麦两个人。
虽然,隔着六七个客舱的距离,仿佛是在两栋高楼之间,一个在十楼窗口,一个在二十楼窗口,他却还能依稀看到她的背影,他看到小麦像尊雕塑似的,趴在玻璃后头面向远方——尽管就在同一架摩天轮上,但秋收确信她看不到自己。
因为,人们往往会忽略近在眼前的事物。
当小麦被摩天轮带到最高点,距离地面一百零八米的市容,几乎俯瞰大半个城市,远方那些此起彼伏的高楼,明显比十年前密集了不少——那时还没有环球金融中心,也没有世博会那些场馆,胶州路那栋楼还是好好的,十八岁的她和他还一起坐在摩天轮上。
“传说只要在摩天轮上许愿,就一定会实现。”
这是十年前她对他说过的话,可惜摩天轮并没有帮她实现愿望。
此刻,就在她独自哭泣的时候,秋收脑中浮起的也是同一幅画面。只是他强压着自己不让眼泪流睡下,依旧仰头看着田小麦那小小的身影。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手指反复摩擦着手机屏幕。这是他的另外一部手机,平时用来和淘宝买家联络的,而不是小麦从古飞手里抢去的那个号码。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在手机里输入一串号码,然后又迅速地删除。但是隔了几秒钟,他又重新输入一遍,轻轻按下拨号键。
“喂……喂……你好……喂……请说话……喂……你是谁……是你吗……秋收……是你吗……说话啊……我想要告诉你——十年前……”
秋收的手剧烈颤抖片刻,却还是把手机挂断了。
赶在小麦重新打回电话之前,秋收立即关掉了手机。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她?本来不想再见到她的,可是一想到几天之后,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便又忍不住要来看她一眼。于是,这一眼就从她家跟到了锦江乐园,跟到了记忆中无法删除的摩天轮。
很快,小麦就从摩天轮的最高点,缓缓地往下降落。而秋收所在的客舱,已爬近了一百零八米的最高点,这回轮到他居高临下地看她了。
田小麦反复地拨着电话,却永远都是“您拨打的电话忆关机”。她悲伤地仰起头来,可惜隔着那么多空空的客舱,她无缘看到就在摩天轮上的秋收。
十分钟后,她回到了地面上,再也不敢回头看伤心的摩天轮,匆忙离开锦江乐园,前往不远处的龙华殡仪馆。
第十三章
两小时后。
墓地。
荒凉肃杀的郊外,虽然有不少扫墓的人们,却还保持几分安静,谁都不敢打扰安息的亡魂。田小麦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陪伴在旁的还有父亲生前的同事们,比如负责钱灵遇害案的警官老王。从追悼会到火化再到下葬,全是由他们来安排的,让小麦省了不少心。
妈妈的坟墓也在这里,十多年前买的时候就是双穴——父亲老早就给自己安排好了,迟早要埋到死去的妻子身边。
墓地距离南明路倒是不远,小麦心想父亲在地底是不会安心的。就算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也不会忘记1995年和2000年在南明路上的两桩凶杀案,不会忘记缠绕在许碧真和慕容老师脖子上的神秘的紫色丝巾。那只恶鬼,是父亲终生唯一没有抓住的凶手。
现在,这个任务落到了警官老王的手中,也落到了田小麦的心头。她手捧着父亲的骨灰,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曾经结实沉重的身躯,如今竟已化作一堆骨片与灰尘,还有没烧化的半片金属,那是越南战争中留在他身上,又折磨了他半辈子的美国佬的弹片。
化为骨灰的父亲,安静地躺在独生女的怀中,就好像小时候的她躺在爸爸宽阔的胸膛里——每个孩子都要经历这个过程,从躺在父母的怀抱里,直到父母躺在自己的怀抱里。
只有在这个时刻,孩子才真正长大。
终于,大家来到久违的墓碑前,两个墓穴并排躺在地上,属于妈妈的那个早已被水泥封死,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而属于爸爸的那个墓穴,只是盖着一块大理石板。几个老警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打开墓穴的盖板。然后,田小麦亲手把父亲的骨灰盒,埋进妈妈身边的墓穴里。她并不忌讳父亲的骨灰,轻轻吻了一下骨灰盒,因为这是与父亲的最后一面了。
随后,老王拿来一桶水泥,亲手把父亲的墓穴封死了。
“再见!”
整个下葬过程中,小麦并没有流泪,她不想把自己悲伤的情绪再传递给墓穴中的父亲。至少,他已经和妈妈在一起了。希望他们在那个世界不要再吵架,希望他们就像自己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幸福。
“爸爸,请原谅女儿,你一定要开心啊!”
她对着墓碑大喊起来,老警察们已为墓碑上“田跃进”三个字描上颜色,并把他的陶瓷相片镶嵌上墓碑。
几分钟后,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以及照片,都刻在了同一块墓碑上。
老警察们又陪伴小麦站了好一会儿,老王喃喃自语地说:“十五年前,我只有二十五岁,刚刚调到我们局里,是你爸爸手把手地教会我,应该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警察。很遗憾,十五年过去了,南明路那桩凶案还没有破获,就连受害人的丈夫和儿子也都离开了人世。而你爸爸也已经不在了。但抓住那只恶鬼,是他永远的心愿,我到死也不会放弃的!”
受害人的儿子还活着!
刹那间,小麦几乎说出了这句话,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再度看着父亲的墓碑,看着两个大理石盖板下的墓穴。又一阵寒风吹过她的发际,触动了脑中的某根神经。
一句话如同字幕从脑海中闪过——
“等你来,我们一起把秘密从坟墓里挖出来。”
这是钱灵临死前发给她的短信。
坟墓,此刻站在坟墓前的田小麦,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坟墓。
入土为安。
第十四章
入土为安。
两分钟钱,秋收隔着数排密集的墓碑,远远地看着田小麦。看着她在一群老警察的陪伴下,坐上警车离开墓地。
冬至夜,不到五点天就快黑了。传说今晚是鬼魂出现的日子,人们警告孩子晚上不要出门,以免惹上不干不净的东西。
秋收早已在墓园门口买了一束鲜花,他终于走到田跃进的墓碑钱,将花束放在刚刚下葬的田跃进跟前,放在田小麦和老警察们共同献上的那些鲜花中间。
还记得十五年前的夏天,那个大雨的夜晚,他躲在南明路小杂货店里,第一次见到田跃进的情景。虽然,老田没有如承诺的那样,为少年抓住那只恶鬼。但秋收依然感激他。感激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激他把孤独的自己带到家里,感激他让自己认识了他的女儿小麦。也感激他在自己逃跑以后,还专门写到西北小县城来的一封信。
在那封信的末尾,田跃进写道----
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但我不希望你做贼,我是警察,你如果做贼,我一定会抓住你!
许多年后,秋收才明白为何老田的信写得如此不客气---因为老警察看过太多的案例,那些父母一方被杀害的孩子。尤其是亲眼看着父母遇难的孩子,内心往往遭受无法弥补的创伤。接下来在单亲或重组的家庭中成长,免不了会遇到种种问题。不少孩子因此成为问题少年。甚至变成未来的罪犯。
田跃进只是想提前警告这个少年,让他时时刻刻保持一颗警惕之心。
十年前田跃进坚决反对秋收与小麦在一起,甚至还专门为此教训过秋收。
此刻,面对老警察的墓碑,他却丝毫都恨不起来。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墓碑,直到冬至的天色越来越暗,一切都隐入黑色的混沌。
2001年,秋收在法律上死了,田跃进听说这个消息,一定为之难过了很久吧?
那时,“死后”的秋收,正坐在拥挤嘈杂的南下火车里,看着许多满怀憧憬的年轻目光,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向往什么,仅有的愿望,也只是“活下去”三个字。
这时候,他认为生活就是“生下来,然后活下去。”
秋收的第一站是广州,在这里,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涯。幸好有替他死的那人的身份证,可以很容易找到工作。他使用身份证上“李罡”的名字,起先在工厂打工,后来骑助动车做过快递员,然后是在餐馆端盘子的传菜员,又做桑拿房和夜总会的保安,最体面的一份工作是推销员。可以得到老板发的一套白衬衫。大多数时间他都住在员工宿舍。有时也跟许多人在城中村合租,一日三餐基本靠盒饭打发。
那一年,孙志刚还活着。
那一年,秋收与孙志刚在同一座城市打工。
那是一家香港人开得成衣工厂,老板在一夜之间逃出关口,秋收和一群工人被赶到了大街上,只有二十岁的秋收对这样的变化毫无防备,一下子也找不到其他工作,茫然地背着唯一的行李---吉他,流浪在横跨珠江的许多桥下。
桥洞,是不幸流离失所的人们的天堂。
秋收也在桥洞下露宿过几夜,好在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只要垫几张破报纸就能睡觉。
直到一天晚上,他在睡梦中被人拎了起来,抓到一辆拥挤的面包车里,里面挤满了和他差不多的人。而他最后清醒的意识,就是拼命抓着自己的吉他。他们被送到一个院子,那是当年的收容所。秋收没敢拿出李罡的身份证,他被认定为一个盲流,将被送上火车赶出这座城市。
他在收容所里度过了悲惨的几天,即便身上最后一分钱都被人抢去,他还是死死抱着吉他不放。然而,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被遣返原籍,而是被一个强壮的汉子领了出来。
秋收看到那个汉子就有些害怕,但心想总比死在收容所里好吧?于是,他跟着汉子来到一个出租屋里,在那里认识了大哥,二哥、三个....直到六哥。
秋收成了他们的老七。他们每天待在出租屋里打牌,准时吃到新鲜的饭菜,晚上还能出去洗热水澡,日子过得煞是惬意。然而,他总是怀疑这些人的来历,不晓得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月后,有天晚上,六个哥哥回到出租屋,还带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他们关照秋收,必须把小女孩看紧,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可是,小女孩不停地哭喊,整夜不肯睡觉,拼命叫着爸爸妈妈,他从小女孩穿的衣服判断,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秋收突然才明白,这是一个专门绑架勒索的犯罪集团!
白天,“哥哥”们要出去干活了,大哥临行前再次关照秋收,说只要照看孩子三天。大哥随手给了秋收两千元,答应只要三天过去,就会把小女孩送回给她父母,秋收还可以得到十倍于此的奖励。
等到“哥哥”们远去以后,秋收带着小女孩逃出了出租屋,还没忘记带上吉他。小女孩基本只会粤语,更说不清自家的地址。秋收费了好一番波折,才找到她家的门口。那是一栋别墅,但他没敢进去,更不敢见她的父母,而是迅速逃跑了。他没走远,躲在附近树丛中,看到别墅大门打开,一对夫妇惊讶地抱紧女儿,痛哭流涕,这才悄然离去。
然后,秋收找了一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告诉警方“哥哥”们的出租屋地址。
几周以后,他在广州找到了一个夜总会保安的工作。员工宿舍里有台二手彩电,秋收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戴手铐的“大哥”,警方说他们专门绑架有钱人的小孩,赎金到手以后就撕票。报道里提到警方已追捕他们多年,最近根据一条市民提供的线索,迅速果断地抓获了这个绑架团伙。
“谢谢!”
数年之后,秋收大声地对墓碑下得田跃进说。
第十五章
冬至夜。
小麦从郊外的墓地赶回市区。虽然搭乘老王的警车,还是堵了两个多小时,只能在车上吃些饼干充饥,她让警车开到市中心一条幽暗的小路,停在一栋老房子门前---老王这才明白,小麦要重返钱灵遇害的现场。
“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不,我自己可以应付。”
小麦拒绝了一车警察的好意,独自下车让他们早点回家。
过早黑暗的天空下,她按响了钱灵生前租住的房门。开门的照例是房东太太,小麦说想看看钱灵住过的房子---因为成了凶宅,至今还未租出去。房东太太很是郁闷,再次看到小麦更不会有好脸色,不过,当小麦塞给她一大沓钞票,她和颜悦色地开了门,把小麦引入曾经的凶杀现场。
还是那幽静的小院,在冬至夜的黑暗覆盖下,竟显出墓地般的凄凉,房东太太害怕引来晦气,急忙闪身离开了,只留小麦独自站在寒风里。
她看到了那颗树。
当离开父亲的墓地,小麦就不停地看着手机,看着钱灵最后发来的那条短信----
“等你来,我们一起把秘密从坟墓里挖出来。”
还有什么秘密?
她低头回忆自己和钱灵的少女时代,回忆高考前夕每个共同度过的夜晚....
等一等!小麦想起了什么....那棵树...树....
入土为安。
此刻,发生过凶案的庭院里,那颗孤零零的梅树,却长得更旺盛了。很快就会开出冷艳的梅花---钱灵最喜欢的就是梅花,高二那年寒假,还拖着小麦去苏州赏过梅,高考前夕她们不开心的时候,钱灵就把她们两个合影的大头贴,埋葬到宿舍楼外梅花树下的泥土中,就好像把她们的友情埋进了坟墓。
坟墓---梅树下就是钱灵所说的坟墓!这也是她在绝笔短信里的意思---“等你来,我们一起把秘密从坟墓里挖出来。”
小麦痴痴地看着这株梅树,只有它才不害怕寒冷,希望它也不要害怕被挖掘。
回到钱灵遇害的屋里,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把不锈钢叉子,拿着这把可笑的工具,回到梅树底下挖起泥土。
没想到这把小叉子还挺管用,她用手机屏幕照明,挖出一个足球大小的坑,在挖到梅树根须的同时,也戳到某个金属物体。换做双手小心地去除泥土,她发现一个铁皮盒子---那是钱灵高中时放在宿舍的饼干盒子,小麦记得自己和室友们经常偷吃那些饼干,还几次惹得钱灵生气呢。
小心翼翼将饼干盒捧出来,回到钱灵住过的客厅,好似已被死去的她灵魂附体。
田小麦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然后对着空气说:“亲爱的,我来把秘密从坟墓中挖出来了!”
她打开了饼干盒子。
盒子里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拿出来一看,正是钱灵的日记本!小麦将它牢牢放在心口,钱灵会不会因为这个秘密而死?
颤抖着打开日记本,果然是钱灵的字迹。第一页是1998年11月19日,钱灵的爸爸把这个日记本作为礼物送给女儿,从此她决定每天都在这个日记本上记录自己的心情。记得高中时,常看到钱灵晚上趴在上铺写日记。每当小麦悄悄爬上去,她就会一脸严肃地合上日记,坚决不让别人看一个字,平时,钱灵把日记锁在抽屉里,这是对死党唯一保留的秘密。
此刻,这些秘密全部大白于小麦的眼中,想必也是钱灵死前的遗愿。
她翻着当年死党的日记,几乎每一页都会写到“小麦”两个字,描写少女之间的金兰情,还有每个夜晚说的悄悄话,以及钱灵对许多老师和同学的评价,大多是令人喷饭的挖苦。
从这些已被埋入坟墓的字里行间,看得出自己在钱灵心中的地位----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自己,就像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快乐,有几页甚至这样写道---
“我爱小麦,就像那些漂亮男生那样爱小麦,小麦也这样爱我吗?”
看到这里,对于钱灵假冒她写纸条的愤怒与怨恨,全变成大颗大颗的眼泪,打湿了那些多年前的圆珠笔迹。
她不愿再看这些内容了,直接翻到2000年6月,高考前夕最黑暗的那个月。
2000年6月28日 星期三
我讨厌他!我讨厌他出现以后,小麦就对我越来越冷淡!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孩子,凭什么和我的小麦在一起?他完全配不上我的小麦!听说他的妈妈过去也在对面开店,却被人活活勒死了---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有这种妈妈的小孩,心理肯定有问题,小麦跟着他一定会倒霉的!
2000年6月29日 星期四
我很难过!这些天看着小麦难过的样子,其实我的心里比她更难过!她还在想着那个小子,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魔法,我嫉妒他,我嫉妒他夺走了小麦的心!就算我们阻拦他们不再见面,但是等到高考结束以后,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来找她了,这太可怕了,小麦就要被他毁了,不,我要救她!
2000年6月30日 星期五
对不起,小麦!今天,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我都是为了你好,我模仿你的笔迹,给他写了一张分手的纸条,要把他骗到那个可怕的地下室。他却让我带给你一张纸条,当然我是绝对不会交给你的!
下午四点,天知道我是哪来的勇气,悄悄地守在旧工厂里,等到他走进地下室,便拼命地关上那道铁门,再用尽全力将门把手转紧----无论如何他都出不来了。
现在,我已经回到家里,他一定非常后悔认识你。
钱灵日记的这一页里,也是最让小麦震惊的这一页里,还夹着一张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迹,这是秋收的笔迹---
我心里很难过
“我心里很难过?”
小麦轻轻读出了这句话,这句秋收写给她的话,迟到了十年才收到的话,似乎成了自己此刻心情的写照。
如果,十年前的高考前夕,小麦能够看到这张纸条,而不是被钱灵中途扣下的话,说不定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在瞬间改变。
等一等----真的会因此而改变吗?她低头想了一下,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心里也在难受他。
他同样也应该是如此吧?
小麦将这张小纸条紧紧护在心口,又放到唇边碰了碰。
继续看下一页的钱灵日记----
2000年7月1日 星期六
今天,从早到晚都在复习,但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还被关在地下?如果一直被关在那里的话,他会不会饿死呢?天哪,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他会死的!天哪,他会死的!我该怎么做?跑回去把门再转开?不,我不敢再去那里了,如果把那扇门打开,愤怒的他一定会当场把我打死,或者报警把我抓起来,那样我就无法参加高考了!不,我不能去!我好害怕!
2000年7月2日 星期日
大雨,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特别是今晚的电闪雷鸣,有个响雷几乎刺破耳朵,就像专门为我打的,我吓得缩在床上不敢动。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2000年7月3日 星期一
雨,还没有停。
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
2000年7月4日 星期二
我不会再回去了,永远不会再回南明高中了。
2000年7月5日 星期三
他,肯定已经死了!
2000年7月6日 星期四
我杀了他!
这是钱灵日记的最后一页。
从此以后,她没在日记本上写过一个字,却仍然小心地将它珍藏在身边,直至她搬到这里,正好庭院里有棵梅树,便将这个记录着“杀人秘密”的日记本,埋葬在梅树下的泥土中。
小麦合上日记本,再也流不出泪水了,急促的呼吸让自己差点昏厥。她终于明白钱灵临死前写的“我杀过人”,指的就是将秋收关进地下室这件事!
如果钱灵知道秋收其实还活着,能不能减轻她的内疚和痛苦?
她的目光飘出窗外,落在冬至夜孤独的梅树上。
第十六章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
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
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
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还记得那些寂寞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冒起胡须
没有情人节没有礼物
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
可我觉得一切没那么糟
虽然我只有对爱的幻想
在清晨在夜晚在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午夜的地下通道,两个满头长发的流浪歌手手捧吉他,唱着这首汪峰的《春天里》。
这里距火车站不过两百米,头顶就是通往遥远北方的铁轨。地下通道里有常年无法散去的气味,顶上昏黄老旧的路灯坏了一半,剩下一半也不时如鬼火闪烁,正是标准的恐怖片外景拍摄地。坟墓般寂静的通道,只剩下这嘶哑激越的歌声,只剩下两个流浪歌手,还有一个偶然路过的男人。
路过的男人停下脚步,看着流浪歌手的吉他,像尊雕塑似的独自围观。
他的名字叫秋收。
同样的冬至夜,冰冷彻骨,黑夜茫茫,同样的孑然一身。离开郊外的墓地,秋收没有回去清理密密麻麻的货款账目,而是像个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难得清冷的街头。他习惯性地来到火车站,在冬至这样的夜晚,广场上仍有过夜的人群,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味。他习惯性地来到火车站,在冬至这样的夜晚,广场上仍有过夜的人群,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味。他看到两个巡警走了过来,便低头走入附近的地下通道。
他听到了《春天里》。
“也许有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他想,自己注定将老无所依。
如果,一定要为自己找一个埋葬的所在,他希望是十年前的春天。
两个流浪歌手依然在歌唱,也许是今晚找不到住宿的地方,索性一夜高歌抵御寒冷。看着那两把不断发出共鸣的吉他,秋收禁不住想起了相同的地下通道中的岁月。
他在广东漂泊了七年,广州、东莞、中山、南海、顺德、佛山、惠州、珠海……几乎珠三角每个城市都跑遍了,却从没去过近在咫尺的香港和澳门。
最后一年,他在深圳——严格来说是富士康深圳厂区,他是一线的操作工,没日没夜扑在流水线上,只有加班才能挣到超过最低工资的钱。最后一个月,感觉双脚都与流水线连在一起,双手也被粘在操作台上,如同机器传送带上的零件,不停组装那些iPhone手机部件。身体里仿佛不再有备注流动,双手碰撞时发出金属声,肌肉也变成灰色的钢铁,关节变成液压齿轮,躯干布满电线和开关,密密麻麻印满操作说明。他的脸上已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而是一张闪烁着数字的屏幕!整个厂房再没有一个人,只剩一台台类似人形的机器,每一个都有金属手臂,两条金属支架固定在地面,顶上布满红色数字的屏幕,一丝不苟地操作着,以超过人类十倍的效率,飞快装配漂亮的iPhone……
那个瞬间,秋收感觉再在富士康这么干下去,随时随地都可能再度跳楼自杀。
他选择了辞职。
刚好碰上全球金融危机爆发,许多外贸工厂裁员,等了两个月都没找到工作。这是秋收最落泊的时刻,只能从群租房里搬出来,一日三餐都无着落,怀里只剩几十块钱,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就是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木吉他。他栖身在火车站外的地下通道,在汹涌的人潮经过时,像个乞丐边弹边唱,期待路过的人们扔点钞票。午夜无人的时刻,他依然在地下弹着吉他,只想驱散寒冷与寂静。至少,有一把忠诚的吉他陪伴,要比当年被锁在地底的数十个小时幸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