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这么久,一点饥饿感都没有,如果可以,他只想回到床上再睡一觉,意志还很模糊,他用了很长时间才分清楚,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
是故乡,是石井。
厢房的门不像后门沉笨,只一拽就推开了,他却使了好几分的力。卧室外连着的,是一间单薄的厢房,说单薄,是因为它实在过于朴实简陋。
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一张长桌前,桌面铺了藏青色的桌布,她双腿盘坐,几缕发丝垂在耳边,发质不好,有点糙,发尾有些都干枯分叉了。但头发干净得很,应该是刚刚洗过,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气味。
房子长久没有人居住,灯泡已坏,电路需要重修,现在点的是细长的蜡烛,只点了一根,照着小女孩的脸,忽明忽暗。
见季之白进来了,小女孩抬起了头,笑容像静候了许久等待散开的涟漪,散开了,在昏黄的烛光下变成了暖色。季之白被这涟漪融化,大半个月来的悲伤,霎时好受了一点。
小女孩很淡定:“刚才是我的手,想把你叫醒来吃饭。”
原来刚才不是梦境,难怪冰凉感如此真实。
季之白落座前摸了摸她的丸子头,他心里想,幸好她会扎,自己是完全不会的,以后要学着给她扎了。
淡淡的栀子味。小女孩抓着耳边的几根长发闻了闻,说:“这种味道的洗发水,妈妈找了多年都没能找到,我昨天路过小超市,找到了。”
看着桌子上的菜,季之白问:“这一桌……是你做的?”
“平时跟着妈妈学着做了一点南方菜。”
长桌上摆了几道菜,是南方的做法,有着原始食材的鲜,热浪呼腾而上,让房间里瞬间充满了烟火之气,掩盖了这废墟里的颓废。
“不是我做得好,是菜的原味很香。如果我在这里长大,应该会很爱这里吧。奶奶的坛子菜很好看,比妈妈做得好,我在地窖里还发现了奶奶早已囤好的过冬菜,所以才有食材来做。”
小女孩的双眸忽闪着清清浅浅的稚嫩之气,季之白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纯净的眼神,如清澈见底的湖水。
没有一丝血红。世间也只有孩子,才能有这样的眼神了,完全不像是经历了大悲,经历了长达半个月奔波的模样。
“我们原本可以住奶奶那边的,方便很多,就不用两边跑。”季之白的声音很微弱,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还是想住妈妈住过的地方嘛。”小女孩的手一直没有停下来,揭开旁边的茶壶,里面冒出了老冬茶的味道。这只茶壶季之白认识,是从母亲的老宅拿过来的,特别笨重,壶身焦黑,至少有十五年了。从前母亲在世的时候,水开了直接往茶壶里放茶叶,这些年始终不肯换。光是这茶壶,就爬满了旧时光的痕迹。
季之白想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小女孩先说了。
“你可以像妈妈一样,叫我深,妈妈说过,故乡山川,总是很深的。”
季之白一阵难过,女儿才九岁,在残酷的世界里,早已独立。她的淡定和谈吐,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至少在他的意识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她相处。
大概是为了打破尴尬与窘迫,小女孩把丸子头转了过来,用手摸了摸:“以后我教你扎吧,很简单的,我两岁就会了。”
她的每一次笑,都像是之前散开的涟漪又重来一次。此刻在季之白的眼里,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笑容,是自己未来的全部。
小女孩掏出一张照片,是一张五寸大小的照片,黑白的,照片边边的纹路都快磨光了。
季之白接过来,原来是自己的照片,大概是她在奶奶的房子里翻到的吧。
眼前的小女孩,和照片里的自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笑起来都一样,眼睛眯着,眉目青黑工整。
“我和你更像一点,以前我以为我只像妈妈。”
烛火经受不住从木窗吹进来的风,左右摇晃,加速了小女孩脸上的忽明忽暗。她挪了挪身体,脸朝着木窗,眼里已是一潭深水。月色如织。她侧着脸,说:“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以前每年的这一天,妈妈都会跳舞给我看,在雪山脚下跳。”
季之白伸手想把照片拿回来,但被女儿紧紧地攥在手上,一潭深水最终还是化作清流渗出眼角,在她的脸上流淌着,悄无声息,融入了尘色之中。
季之白走过去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我们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
没点头,也没说话,小女孩示意季之白坐回对面去,举手投足,是有教养的客气,因着这客气,一道鸿沟深深地刻在父女之间。
二〇〇九年就要过去了。十年前他不过十九岁,还是张少年的脸。
一九九九年,这里是什么样子呢?季之白望向了屋顶。
望着望着,房间里的灯泡突然亮了起来,犹如刚刚被擦得铮亮,照亮了房间,照亮了整个石井镇。
石井修好了新的马路,压上了从未见过的柏油。镇上正流行各式各样的发廊,不流行中分了,年轻人喜欢用一把剪刀把头发打得又碎又薄,看上去很清爽,女生把头发用负离子拉直,又染黄。
家家户户都还是二十一寸的小黑白电视,门口的树边立了一根杆,杆上绑着几根天线,每当电视出现雪花不够清晰的时候,就有人站在杆下使劲地摇,摇到电视清晰为止。有钱人家已经换上了彩电,电视里反复演着《小李飞刀》,年轻人喜欢看《将爱情进行到底》,孩子们爱看的《还珠格格》播到第二部 了。
南方下了一场大雪,广播里天天都说,是一场五十年不遇的大雪,有多冷呢……反正许多老人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眼前这间房也是熟悉的,一九九九年刚刚新刷了一层白色的墙灰,房间的主人会在窗台上摆上一盆风信子,窗台干净,永远铺着一张过期的报纸,报纸上摆满了各种磁带。
院子里有一棵孤零零的桃树,石墙青瓦。
头顶的灯泡忽然又暗了,还是灰蒙蒙的。原来这十年都未曾有人来擦拭过,只有昏黄的烛光,照着这房间,剩下与时光相撞的孤老。
“可以把后半段故事也说给我听吗?警官后来怎么样了?我舅舅,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去找过妈妈吗?印象中没见过他。”
季之白望着她的双眼,她的眼神里藏着小小的渴求,又让它变得深邃、凝重。
上半段故事上午讲完后,他沉沉地睡到现在。
“可以吗?”小女孩再一次请求。
叹息了一声,季之白知道,若不讲完,父女俩之间的鸿沟余生都不会消失。况且,比起一九九九年的故事,他也很想知道一九九九年之后的故事,想知道女儿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受过什么样的苦难,又是怎样百转千回找到自己的。所有的这一切,对他来讲皆是空白,他和她,和她们,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
故事一旦开始,就无法全身而退,必定是伤痕累累。
杯里的茶凉了,小女孩把冷却的茶水泼在地上,又往杯子里续了一杯,热气重新袅袅升起。季之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叶一定是母亲采摘的临冬最后的茶叶。这最后一拨被采摘的茶叶,是茶树拼尽了全身力气去供养的,元气已伤,比起早采的茶叶,它自根自叶自脉络,全是苦涩。
走吧,走进去吧。
炜遇<img src="http://p3-novel-sign.byteimg.com/novel-pic/2bb5fc0d7d3ca1e7400faef1b87af480~tplv-snk2bdmkp8-31.image?lk3s=8d963091&x-expires=1750306817&x-signature=Vwmw%2FXUsadUxVyoewIOWjey5rrE%3D">
二〇〇〇年,春。
赤崎警官在探视窗口门外等着,烟灰缸里刚掐灭了一根烟。
他看着炜遇从里面走出来,空旷的走廊,炜遇穿着囚衣,迈着大步,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发出回响,窗户外的阳光投射着他的影子,越来越近。炜遇已经剃了平头,从实习到现在,赤崎警官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他的五官。
从火车站离开的炜遇,去了一趟寒戈的老房子,那里残破不堪,野草丛生,了无生气,最侧的墙面濒临倒塌,露出一个巨大的洞。妹妹已经走远了,以后再无机会回到这里,姐姐早已不在人世,这栋旧房子门前,再也没有三姐弟在草坪里玩耍的身影。从前母猫半夜钻来看小猫的窗户还在,窗纸全都破碎了,被风吹得零落。
在老房子里空坐了一天,一点也不觉得空虚孤独,自从知道妹妹还活着,他的信念就只有一个:无论如何,要保全妹妹。
今天早上看到了这十几年来最美的晨曦,傍晚又看到了最美的雪地夕阳,一个人站在窗户边哭得不能自已。所有的故事都已落幕,人生如此短暂,找到了妹妹,回来拜祭了父母和姐姐,似乎人生再也没有其他愿望了。
警车开来,他从房子里面缓缓地走出去,举起双手。
戴上了手铐,他在警车里提了一个要求,想去医院看一眼师父。那晚他救走了妹妹,车开到半道,他敲开路边一家小卖店,拨了所里值班室的电话,告诉他们赤崎警官被困在竹林里。
可是赤崎警官还是重病了一场,肺部受了严重的风寒感染,被救出来的时候,人已奄奄一息,连夜被送往了医院。
因故意帮助犯罪嫌疑人潜逃、帮助犯罪嫌疑人伪造证据,炜遇被判五年。
“不打算请辩护律师了吗?”
“不用了,师父。”
“你还在实习期,不属于滥用职权的主体,如果有辩护律师的话,也许能再判轻一点。”
炜遇摇摇头。
“父母来过了?”
“嗯,来过,我让他们失望了,对不起他们。也让您失望了。”
烟嘴在手里绕了一圈,还是放进了嘴里,点燃,旁边的看守员把窗户打开,已是阳春三月,万物之春姗姗到来。果然,没有哪个冬天是熬不过去的。医生叮嘱赤崎警官不要再抽烟了,但他还是瞒着家人,外出办公的时候,偷偷吸上几根。
“师父,把烟熄了吧,师娘会心疼。”
“没事。”赤崎警官猛吸了一口,想了想,终于还是把烟掐灭了。
“你怎么不和易初颜一起走?”
“我没地方可去。”炜遇顿了一下。
“我猜到你肯定是去了老家的房子,是我让他们去那里逮捕你的,你不会逃。”
“师父,那只猫还好吗?”
“我照顾着呢,饿不着,冷不着。”
“小时候家里喂了一只猫,母猫经常半夜偷空来看小猫,后来我把它赶走了,妹妹哭了很长时间。”
原来是这样,难怪门口那只猫猫粮不断,冬天又加了厚的垫子,赤崎警官想起风雪之夜星星之眼里的少女,不像是会为了一只母猫哭鼻子的样子。
“师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你想知道?”
“本来不想问,但还是想知道。”
“一个人,只要你说了谎,就一定有漏洞。我也大意了,一直忽略了故事里二哥的存在,直到我再次去暗访。”
赤崎警官想起那次去看望季之白的母亲。
季之白出去倒开水,赤崎警官提起了收养的事。
“不知道咱们十七组,有没有被收养的孩子?”
“这些年少见了,现在谁家的孩子不是宝呢。”季之白母亲说。
“是。早些年呢,十来年前。”
“那还是有的,”季之白母亲以为警官是跟她聊家常,数了数组上前后院的一些情况,“我想起来了,刚刚说的易家的女孩和男孩,也都是收养的。”
“跟之白谈恋爱那个?刚刚你说叫什么来着?”
“女孩叫易初颜,男孩叫易初尧,她和哥哥当年来的时候,也就五六岁。养母过世得早,但对孩子非常上心,组里没人敢当她和孩子的面开玩笑,她会跟人拼命,真的就像亲生的一样,没有差别。”
赤崎警官心里“咯噔”了一下,易初颜符合所有的目标条件。
原来那时候师父就开始怀疑自己了,对于师父,炜遇由衷地敬佩。
“如此重要的暗访信息,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到,加之你那天突然出现,给她做了不在场的证明。”
“我确实听到了《天气预报》的声音,时间上是吻合的。”
“是,没错,你确实听到了《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所以你才会镇定自若,但那只不过是易初尧放的录音带,后来他用那个音乐发出求救,我就明白了。但无法排除你不知情的嫌疑,你平时那么细致,不会不知情,只是那个时候,你已经知晓了易初颜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我说得没错吧。”
炜遇低着头不说话。
“酒瓶也是你放的,你想制造易桥酒驾沉湖的假象,掩盖事实。”
“师父又是如何得知?”
“你以为那天在小刘办公室,我只是无意中折回吗?不是。前一天,我去你的宿舍,发现你洗完头发却不用吹风机,我猜想吹风机一定是坏了,就按了一下吹风机的开关,果然坏了,应该是你连夜把衣服吹干了吧。”
炜遇想起那天的场景,他洗完头在镜子前用干毛巾擦头发。
“可是我并没有把吹风机放在外面,也许没有呢。”
“你忘了你每次出门前,头发都是会吹干的,这么冷的冬天,我想不出你不用吹风机的理由。”
原以为自己做得很细致了,衣服连夜吹干,长时间地吹,把吹风机吹坏了,卷好丢进了衣柜的角落。
“你把吹风机藏了起来,平时就挂在镜子前。”
炜遇沉默,师父这么在意自己的生活细节。
“后来,我知道你已经拿到了一份名单不齐全的报道,易桥这个目标人物,恐怕你比我早知道。”
“师父可能也跟我一样,当时没有揭穿,就是想抢在她再动手之前,拿到那份名单吧。”
“那个时候逮捕她,没有任何证据,只能拿到名单,等着她出手伺机行动。”
“师父也托了其他人去找那份报道。”
“可惜,拿到这份报道,也只不过是你妹妹复仇行动中的一环,时间都被她算得死死的。我也没想到,她就是当年在雨中向我求救的小女孩中的一个。”说到这里,赤崎警官又想起了星星之眼的种种,因为当年自己的疏忽,姐姐死在了暴雨中。也许,当时自己停留下来,哪怕先问一声,两个小女孩的命运就会被改写。想到此,内心里的愧疚涌了上来。说到底,自己跟杀人凶手有什么两样呢?
“于是,师父你想到了我可能就是二哥。”
“你的生活条件很优越,做人正直,业务能力也强,实在无法想象你是被拐卖的孩子。但我还是给高桥打了电话,仔细调查,果然,你也是被收养的。炜遇,如果一开始你就告诉我这一切,你今天就不会一错再错了。”
炜遇望着窗外,他不曾后悔过,原本他对寻找妹妹这件事只抱着侥幸的心理,谁知竟然真的找到了,妹妹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骨血至亲,做不到不帮她。
赤崎警官把烟又拿了起来,点了火,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他长时间失眠,不来见炜遇一面,有些信息,审讯员还是无法得知,但要不要来见,他在心里纠结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