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血雨滂沱而下,入了魔的人不分敌友不分是非,满心里只有一个杀字,二十八星宿连连败退,损兵折将再也抵挡不住,便连老神仙亦不敢再对峙下去,咬牙再三,肃杀了一张脸,暴喝一声:“退!”,残余的天兵天将便不再逗留,结一个印,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边的今朝却被鲜血激起了魔性,失了神智,仿佛要将天地都杀尽,直愣愣地瞪着一双眼一步步行来,就连杀戮惯了的修罗都忍不住颤栗着躲闪,只有修罗太子仍壮着胆子悄悄上前一步,不可置信地颤声问道:“今朝?”

堕仙的人充耳不闻,迟缓地眨了眨眼,忽然疾如闪电般出手,十指利爪直朝扶疏剜去,丹墀来不及动作,一声厉喝还在嘴边,一柄画戟正要格开今朝,扶疏身前却倏忽多出一个人影来,白衣乌发,抬起被血糊住的流光溢彩的一双眼,吃力地格住今朝伸来的手:“今朝,醒来吧。”

嗜杀的魔者呆了呆,显得很困惑,竟犹豫了片刻。然而这片刻也不过瞬间,下一瞬,暴涨的十指错开格住她的手掌,一寸寸刺入颜渊胸膛,骨骼轻响,血肉撕裂,她却毫不自觉,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胸口剧痛,眼前的事物再也看不清楚,只余朦朦胧胧一层红雾间那人失了神智木然的脸,血肉内的十指如魔爪一般,攥紧骨骼肌肉,是真真正正的剜心之痛,男人却仿佛感受不到,薄唇甚至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血迹斑斑的手臂温柔地揽住魔者的腰,俯身轻轻巧巧地印上了一个吻。

天地间便再无其他声息,只有这一场雨,下得远远近近,淅淅沥沥地淋湿了绝望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同志们,中秋节快乐!

七十

疼痛离开的那一瞬,仿佛在水下窒息许久,终于破水而出,猛然睁眼,茫茫然恍如隔世,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动了动胳膊,全身酸疼,不过这细微的举动,却立刻引了众人前来探察。

“今朝?你醒了?”麻雀精睁着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双目通红,显然是哭了许久,此刻却破涕而笑,又笑又叫地握着躺在床上的人的手不肯松开。

“松开!她才刚刚醒。”泼辣的茶花精一把推开玲珑,俯身细细看了一会儿今朝的眼睛,又若无其事地笑,“今朝,你好了。”

床上的人勉强支起身子,愣了半晌,傻乎乎地问:“我怎么了?”

一旁的扶疏吸着鼻子哭哭啼啼:“今朝,你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你之前——”

“扶疏,回去,今朝既没事了,我们便回去。”未竟的话突兀地被修罗王打断,冷面冷心的丹墀拉了扶疏,头也不回地便走。

待到两人的背影消失于门外,今朝的神智才渐渐清明起来,在床边围着的众人身上逡巡半晌,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来:“颜渊和迟桑呢?”

“迟桑在这里。”麻雀精匆匆抹了一把眼泪,从地上抱出一个什么东西上来,直送到今朝面前,“看。”

被抱在手上的小兽有一身灰白色的皮毛,毛茸茸的左耳上挂一小串金铃,正挣扎着回首冲玲珑龇牙咧嘴以示抗议,却终因逃脱不得,不得不乖乖地安静了下来,一双晶亮的眼担忧地看着今朝。

“迟桑?”今朝讶异地伸出手去轻抚神兽毛茸茸的脑袋,失笑道,“你怎么变这么小了?”

昔日威风凛凛的上古神兽此刻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兽类,如同猫狗一般被抱在怀里,听到今朝的话,用爪子挠了挠鼻子,不屑地喷出一口气来,幼稚地把脑袋扭向一边。

所幸今朝也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轻声却又固执地重复着疑问:“颜渊呢?”

没有人回答她,每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垂下了眼,静默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只有那仙子仍不放弃,盯着玲珑的眼,一遍遍重复:“颜渊呢?”

“他死了。”冰冷的声音自门外突兀而入,木然平板无一丝波澜,声音的主人亦是一脸漠然,紫裾飘飘,跨入门内,一双藏了万年积雪的眼睛看过来,复又淡漠地重复了一遍:“他死了。”语气平淡,仿佛不过掸去衣上的一根草茎,是一种令人厌恨的从容。

床上刚刚恢复清明的仙子愣了许久,好似要将这三字一字一字咀嚼透彻,方扬起脸来,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父君,你诓我。”容颜依旧不出彩,只那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悲哀中带着一丝乞求的以为,其实心底却如明镜,连自己都骗不过自己,只能徒劳挣扎着求别人给她一个谎言,赴义一般的绝望和悲壮。

血肉都是冰做的崇恩圣帝冷冷地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目光落在玲珑怀中的小兽身上,几不可查地笑了笑:“你还是信了罢。不然你以为,迟桑是如何又化作了肉胎?”

今朝仍有些发愣,呆呆地看向迟桑,小小的神兽却别过头去,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里尽是悲哀,躲闪着垂下眼帘不敢看仙子。

“今朝,迟桑受了天雷之刑,形体早已散去,只有魂魄附在了梧桐树上,你……都忘了吗?”麻雀精侧着头,一双眼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又谨慎地试探。

“我……”正要开口的瞬间,记忆却如同上古洪荒时的洪流,沿途席卷风景无数,滚滚叫嚣而来,血的气味与颜色,指甲扎入血肉时的触感,大雨滂沱中众仙惊恐的眼神,清晰而无一丝模糊,历历在目仿佛不过是前一刻发生的事,夹杂着锥心的巨痛与悔恨兜头扑来。痛到极致,最终的最终,只余最后定格的那副画面:满身是血的男人就在自己眼前,尖尖利爪还扎在他心口,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依旧微微笑着,俯身轻轻地印下一个吻,不自觉地轻抚上唇角,仿佛唇上还带着那湿润柔软的苦涩血味,并着一丝雨水的冰凉,刻骨铭心。

恢复了清明神智的今朝像是缠绵病榻数十年的病人,一朝痊愈后放眼重新打量周遭人事,却已是物是人非。也不是没有人来看她的,玲珑日日抱着迟桑,费尽心思地搜罗趣闻轶事,只为博仙子一笑,连堂堂的上古神兽亦放下了架子,傻乎乎地用爪子挠着鼻子,一不小心便在床上翻滚成了一团,憨态可掬。可这也只不过让仙子的唇角勾起了勉强的一丝弧度,苍白无力的笑容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悲怆。

无人探望的时候,今朝便靠在床榻上发呆,总有碎嘴的下人凑在一起,窃窃地说着主子的是非,说是古往今来,入了魔而能自己清醒的仙,掰着指头数大概就只有今朝一个了,另一个立刻又反驳,说要不是咱们家主子拼死护她,耗尽自己精血布下屠苏界,一人力挡天兵天将,她哪能活到今天,她能清醒,咱家主子不说有十分功劳,八分还总是有的。正说得兴起,无意间回头一看,这桩是非的主角就站在门口,安静地听着,下人心里一惊,唬得就要跪下身去,那倚在门边的现在却只淡淡地一抬手,示意他们离去。得了赦令仍心有余悸的奴才胆战心惊地走出很远,回头一看,那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倚在门边的一寸余光下,淡得快要化去。

本就寡言的仙子愈来愈沉默,有时整日都不说一句话。玲珑几个私下里着急谈论时被崇恩圣帝路过听到,不理世事的帝君充耳不闻,权当没听见,隔天却出现在了今朝房门口,淡淡地说一句:“今朝,陪我喝杯酒罢。”

酒是好酒,倒在琥珀杯里清透澄澈,悠悠地渗着醇厚酒香,桌边的两人却只是举杯无言。说是让今朝陪他喝酒,那帝君却只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一副怡然无比的姿态。

良久,终是按耐不住的仙子忍不住开了口:“父君,您还不回天庭吗?”自那日清醒后看到他,到如今亦有几日了,却丝毫不见他有回去的动静,便是连万事不理的仙子亦起了疑。

帝君不紧不慢地又饮下一口酒,眼光只在今朝面上掠了一掠,便落到了远处的枯树上:“明日便走。此次下界,不过是为了看看你现今神智恢复了几许,若是大好了,天帝那边也好交代。”寡言的帝君说上这些已是极限,可仔细想一想,短短几句话却不知蕴含了多少意味:又一次大败而归颜面尽失的天帝能忍下这口窝囊气,对恢复了神智的今朝睁一眼闭一眼,这中间,只怕是因着崇恩费了不少口舌斡旋,平日冷淡至极的人不擅表达感情,却终究是将这个义女放在了心上。

今朝闻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渐渐地沉寂下来,崇恩也似乎并没有打算得到回应,自顾自地又饮了一口酒:“你是不是想知道颜渊是怎么死的?”

今朝一愣,立即又像是要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般,勉强扯了扯脸皮,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虚幻无比,迷迷瞪瞪得像是在梦里。

崇恩的表情却比今朝真实多了,连言语亦是犀利无比,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仿佛非要将那谁的心掏出一个窟窿来才肯罢休:“那日他为保你,留三分妖力布诛仙阵,留三分妖力布屠苏阵,剩余三分已所剩无几,虽有修罗王倾兵相助,终是元气大伤。你那最后一爪,更是伤他心脉。”说到这里,好似要故意再伤她一伤般,恶意地停顿半晌,方又缓缓地接下去:“你那日之后昏迷不醒,自是万事不理不知,他却拼着最后那一口气,将自己妖王的元丹渡给了附在梧桐树上的迟桑魂魄,后来迟桑活了,他死了。”惊心动魄的壮阔波澜,到最后也只有这平淡苍白的一句白描,连一丝修饰点缀都无,仿佛不过是太阳东升西落那般简单。

可听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好似一个炸雷,将早已千疮百孔的血肉心炸得更是支离破碎,再弥合不了。悔痛交加的仙子沉湎在锥心的巨痛中醒不过来,失神地喃喃:“他是为了我,他知我因为迟桑的死怨他,也知道我想念迟桑,他……都是为了我。”

崇恩也不搭话,只是捧着茶盅默默地听,半晌扔下茶杯,飘飘然起身,别有用意地扔下一句话:“若想知道颜渊魂魄归处,去天庭走一趟罢。”

作者有话要说:某银回来填坑了……今天填完这个坑以祭奠坑内的冤魂,阿门……

七十一(正文完结)

今朝仙子平生一身傲骨盛宠无双,虽是本性使然而致寡淡无趣,但却也从不曾卑躬屈膝乞求于人,唯有这一回,如同狗一般匍匐在地,腰低折,头低垂,任凭膝头在白玉砖上跪得麻木,却是一声不吭。跪在天帝的玉清宫前,竟无移动过一分一毫。

远处有新上天庭的天奴不知规矩,一路打闹嬉笑而来,娇笑声如银铃一般细碎地洒了一地,到了玉清宫前,却突兀地戛然而止,如同被人半路掐住了颈子,一阵难受的沉默。

今朝也无抬头,只是听到天奴惊慌匆促的脚步声匆匆离去,唇边不由得浮上了三分嘲笑,一张素净的面上俱是讥色。

自那日仙妖大战后,或者该说是妖王一人力敌天界更为准确,总之那一役,令今朝仙子的名声一夜之间如瘟疫一般令人谈之色变。今朝早已不是今朝,蓬莱岛上东王公办的学堂内,老神仙对台下小仙提起今朝时,一脸鄙夷轻视,说是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妖界的异类堕入魔道,真真是天界的奇耻大辱,天庭可没有这种伤风败俗的仙子。可嗤之以鼻的同时,眼神中又不由得带了惊惧。但凡参与了那场大战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摇旗呐喊的小兵,谁都忘不了魔者破了屠苏阵后出来的那副景象,一刹那间鲜血淋漓步步浴血,修罗血池也不过如此,即便是逃生后,入夜时总会想起堕仙后魔者那双鲜红的赤瞳,于是便夜夜噩梦。想到这里,方才还神气活现的老神仙也无端打了个寒颤,于是脸容就定格成了那副轻视兼之惊恐的表情,是一脸滑稽的难堪。

因着这个原因,自今朝又上天庭后,众仙皆躲闪不及,惟恐与她沾染上半点关系,昔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光上仙,如今却只沦落到了蒲柳一般的身价。

可她也只能这么跪着,崇恩临走前那番暗示性的话语,于她来说,恰如在溺水中抓到的一根浮木,除了紧紧抓住,别无他法。

于是便这么跪了三日,不吃不喝不动,茫茫然中有时竟会忘了究竟身处何方,只能靠一遍遍回想过去来消磨时光。一路想来,仿佛又将当初两人间的种种重又经历一遍,彼时觉得平淡如水的感情,如今回想起来却是汹涌澎湃,一个笑靥一句轻语都来势汹汹,如刀一般逼着胸口生生地疼。

也不知是第一百遍抑或一千遍回想,终于有人将手在她肩上一搭,轻轻唤了一声“今朝”,她的肩不可抑制地颤了一颤,又沉默了几许,终于迟缓地转头看向来人:“青耕。”

九太岁一身青衣与身后金碧辉煌的黄金宫殿衬出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一开口,还是那一种疏懒的调子:“今朝,你当你在这边跪了三日,天帝就会出来告知你颜渊的魂魄归处?”

恼羞成怒颜面尽失的天帝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再原谅今朝,捶胸顿足地后悔着当初养了一只白眼狼,能睁一眼闭一眼容忍她继续活在这四海八荒内已是极限,可目睹她几日跪在宫前,只转一个身,权当没听见。

“他不会告诉你的,”九太岁冷静地阐述一个事实,“都说这天底下父子连心,你与颜渊再深的感情也比不过血缘的亲厚,儿子如何,做父亲的总能感应到些许,你——”

再一回头,方才还跪在地上的仙子早已急促地站了起来,却因膝头的酸麻一个踉跄,半日起不了身,看得一旁的青耕眉头一颤,刚欲伸手去扶,性格倔强的仙子一咬牙竟站了起来,蹒跚着驾云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九太岁,望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无奈地笑:“傻子。”

蓬莱岛上的天奴却与天庭中不同,见了忽然冲破结界猛然出现的今朝,既不惊又不惧,袅娜娉婷地行了一个福礼,抬头时嫣然一笑:“仙子,奴婢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一路行去,亭台楼阁,青石流水,皆与曾经的景致一般,无丝毫改变,那千里杏林的杏花依然开得灼灼烈烈,粉白绯红,将清晨的光景凭空添了暮色时的绚丽,可景仍在,人事已非,不过只让有心人触景生情罢了。

蓬莱岛帝君的府邸已近在眼前,一颗心忐忑着跳个不停,膝头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在台阶前跪下,开口时声音已然哽咽:“师父。”

铆钉朱漆的大门缓缓启开,许久未见的东王公仙风道骨,昔日杀戮的戾气荡然无存,一双眼清明素净,仿佛就要跳脱于六界万物之外,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来,一张脸上俱是慈悲:“今朝,你可是想知颜渊的下落?”

“是。”她深深地俯下身去。

“回去看看吧,他生时与你情深不渝,人间至情除去父母儿女等骨肉相连血脉相通,便是你与他。他又是为你而死,因而他死后,不外乎会去与自己纠葛最深的栖身处,擦净你的眼睛,回去看看罢。”

“回去?师父——”悟性不高的仙子正要启唇问个清楚,门却已徐徐地阖了起来,东王公那一身黑衫早已消失不见。

去了天庭三日,却只得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只觉得失落得无以复加。偏生这一日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丝交织如烟,在廊下随着风洒成了一片雾,于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从前的雨天,那人就爱抱着自己坐在书房的廊下,一夜听雨到清晨,她总是捱不住困意,不多时便倚着他的胸膛昏昏欲睡,朦胧中勉强提起精神,只觉得在一片雨水沁凉中,身后那个怀抱温暖得笼起了一方天地,一扭头,落进他那双流金溢彩的眼里,璀璨得如同星辰。

这么想着,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房,等回神时,已然坐在了茜纱窗下那张梨花木椅上,恰有窗外的雨滴斜洒进来,滴在面上,沿着脸颊流过,冰凉冰凉。

唇角勾起三分,今朝苦笑了一下,眼光落在了对面那巨大的书架上,窗外天色愈显阴沉,微光照在垒满书册的书架上,映出了重重叠叠不规则的阴影,她的眼神只在厚重的书上掠了几掠,刚要移开目光,却见书架角落浓重的黑影处一道什么东西的身形动了几动,伴随着轻微的窸窣声,在四下俱寂的室内显得尤其清晰。

“谁?”她倏地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并没有人回应她,那道身形极快地躲到了书架后面,只有一串动物的软足踏在地面上的极细微的足音,如水面上的涟漪,在空气中荡漾开去,又很快消逝不见。

今朝默不作声,自椅上站起,悄无声息地欲绕到书架后一探究竟,那后面却平空响起了一声咆哮,低低地在动物的喉中翻滚着,带着警告的意味,不欲让人靠近。

她被吓了一跳,迈步的动作堪堪僵住,眼光所及处,竟有一双幽绿的兽类眼睛在黑暗深处安静地盯着她,一眨也不眨。

窗外的天色已然被泼了墨,恰有夜风吹过,将那遮月的乌云吹散了大半,月光便丝丝缕缕射进窗棂,堪堪照出了书房内一个模糊的全景。

书架后的兽明显地怔了一怔,大约是不曾想到会有月光,匆忙地将大半个身子往深处一藏,却还是有那么一瞬被月光照了个大亮。

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的今朝有那么一刻钟发不出一点声音,面容表情俱定格在惊鸿一瞥的那一刻,脑中一遍遍回想的,只有月光下通体雪白的那头狼,还有那一双漂亮的眼睛。

“颜……渊?”她发出因哽咽而粗嘎不堪的声音,满怀喜悦地出声询问。

那狼转身一跃欲逃,漂亮的身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矫健无比。

“颜渊!”今朝又唤了一声,颤抖的尾音无端地平添了一丝凄凉,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凄厉。

白狼略顿了一顿,可也不过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今朝朝着它消失的地方跨前一步,脚步还是虚的,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般漫不着际,虚幻得如同梦境,可她知这不是梦,眼光落处,书架角落处正静静躺着两根雪白的狼毫。

“哈?颜渊变作了一头狼?”暗陌的大嗓门惊得四座的茶杯都颤了一下。

“做什么这么一惊一乍的?他本是托了狼身才出的世,变回狼倒也合常理。”川絮横了暗陌一眼,优雅地吹去茶上的浮沫。

“放屁!老子以为他死了,还黯然神伤了那么几天,他要是没死,变成狼躲着我们,也着实不厚道了点!”

“暗陌,要是你失了元丹,重又变回了一头虎,你愿意让你爱的人看到那副模样吗?”沙棠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虎王。

“本王自然……”原先扬眉挺胸的虎王正要夸下海口,反应过来一愣,嗫喏了几许,没骨气地沉默了。

“所以,我倒是觉得颜渊可能真没死,他本是上仙啊,失了妖的元丹,还有仙的仙根在,所以虽然化不了人形,可好歹是活下来了。”沙棠若有所思,一把折扇摇得潇洒无比。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今朝不做声,自清醒后就死气沉沉的一双眼却终于有了神采,唇抿成了坚毅的一条线,就像素日以来那个固执倔强的模样。

沙棠几个对视一眼,似是明了今朝心中所想,又鼓励道:“他既不愿现身于人前,又不愿就此离去,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所挂念,今朝,你再等等,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出来了。”

因着这一句话,她又开始等,闲时静下心想一想,似乎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便一直在等,等他注意到这个没有存在感的自己,等他对她动心,等他轮回转世,等他忆起过往种种云烟。他们的时光太漫长,漫长到足够她在岁月的褶皱中等待直到沧海桑田。

要寻一只行踪不定的狼,偌大一个妖王府更显得有些广袤,今朝想不出好办法,只能日日在书房内守株待兔,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屋外的一声虫鸣,窗纸上竹影的一个摇曳,都能令她在熟睡中惊醒,满怀喜悦地张开双眼,轻声问:“颜渊?”

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仔细听一听,那疑似动物足音的声响其实不过是屋外的尖锐风声,原来这间房内,除了她一个,什么都没有。

暗夜风声呼啸,她不曾踏出书房半步,在幽暗室内等得久了,能感受到时间的缓慢流逝。她昏昏欲睡地趴在案台上,手指一一抚过颜渊曾经看过的书籍,半梦半醒间脸上一阵带着粗糙的湿热,像是某种兽类的呼吸。她脑中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睛,急急用手去抓:“颜渊!”

正在舔她脸的白狼吓了一跳,瞳孔猛的收缩,动作敏捷地往后躲避开去,任凭今朝的手抓了个空。

一时间,室内沉寂,只有她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声轻轻响起,那狼跳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侧着头安静地看着她。她却也无语,分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白狼见状,甩甩尾巴优雅地转身,又是一副要离去的样子,窗外却雷声大作,噼里啪啦地下起了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劈空里一道惊雷,正照亮了黑暗中苦苦等待的仙子泪雨滂沱的一张脸。

白狼略略吃惊,动作便停滞了一瞬,也就这一瞬,今朝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扑向白狼,揪住了便再也不肯放,一张脸埋在狼身浓密柔软的狼毫里崩溃地呜咽出声。

白狼呆了一呆,僵住的身子慢慢地放松下来,一双眼里俱是温柔,侧过头去亲昵地蹭了蹭犹伏在它身上痛苦不已的仙子,方才还大放悲声的今朝便奇迹般地止住了眼泪,略有些羞赧地用袖子擦了擦那被她的眼泪沾湿的狼毫,小声地询问:“是颜渊吗?”

白狼犹豫地眨了眨眼睛,终于自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算是应答的短促悲鸣,在夜里显得有些哀伤与凄凉。

得到了回应的今朝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笑弯了一双眼睛,抱着巨大的白狼轻声呢喃:“颜渊,留下来罢。”

白狼没有回应,只是乖顺地伏下了身子,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息了,皎洁的月光下,照亮了一人一狼相依偎的身影,一如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七十二(番外)

人间东街那处闹鬼的古宅近日住进了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姑娘,脚边跟着一只形貌古怪的兽,有好事的长舌妇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拉家常,嘴里说些邻里间鸡毛绿豆大的琐事,眼睛却不住觑着姑娘脚边那只兽,憋了几憋,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姑娘,你这狗长得倒是挺……挺好看的,就是从来没看到过有狗长成这副模样的,究竟是个什么稀奇东西?”

玲珑微微一笑,弯腰抱起貔貅,笑道:“这是家父自波斯带来的稀奇狗,不都说这屋子闹鬼么,这狗就是专门镇邪的。”她怀里的上古神兽为自己被说成是一只凡间的狗而抗议地咆哮了几声,朝那长舌妇翻翻眼睛,一个转身便趴在玲珑怀里闭目养起神来,再不搭理人。

妇人看得啧啧称奇,却听玲珑又说道:“这无甚好奇怪的,真正的怪事还在后头呢。”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在东宅的边上,竟悄无声息地又起了一幢宅子,一色的水磨石墙,一色的锃亮绿瓦,院里一口古井一畦菜地,种了些平常百姓家种的花,串串红、喇叭花、凤仙花,热热闹闹地挤在一簇舒展着枝叶,煞是好看。

有镇上的农妇在某日清晨打这幢宅子门前经过,恰逢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一身素衣的女主人正端着一盆水往门外洒,瞧见农妇,普通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农妇正要回一个笑,一转眼瞥见女主人身后,赫然昂首挺胸立着一匹巨大的白狼,正静静地盯着她看。

“啊呀”一声尖叫,农妇丢了锄头落了箩筐,一路哭爹喊娘连滚带爬而去,从此镇上的人们再不敢打这东街过,远远的就绕行了半里路。

玲珑就抱着迟桑对今朝说:“今朝啊,你就这么把颜渊带在身边吗?他现在可是狼身啊!镇里的人正议论着你呢。”

今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几万年的非议和轻视都忍下来了,这才算是个什么呢。

今朝有时也要去集市上置办些东西,白狼便形影不离地跟着她,一双湿润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像是要跟出去的样子。

今朝犹豫了半晌,蹲下身来好声好气地安抚:“颜渊,你乖乖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带你出去会吓坏别人的。”白狼呜呜地叫了几声,赌气一般地撇过头去,今朝想了又想,终是狠了狠心撇下它,头也不回地跨门出去。

一路走得风驰电掣,无心欣赏路旁的风景与繁华的市井,只记挂着家里那个谁,等到终于买齐东西赶回家时,远远地便瞧见白狼正可怜兮兮地趴在门槛上,下巴垫在前爪上,尖尖的耳朵警惕地竖着,一瞧见今朝,立刻自地上起来,慢吞吞地缓步迎上来。

蹲在墙头抱着貔貅看得津津有味的麻雀精就开始说风凉话:“啧啧,今朝,颜渊对你可不亲热啊,这要是我家迟桑,早就摇头摆尾迎上来了,哪像颜渊这么冷淡,啧啧……”

今朝正要开口为颜渊辩护,一转头,扑面而来一股疾风,眼前只闪过一道白影,还未反应过来,人却已被扑倒在了地上,白狼漂亮幽深的眼正对着自己的眼,热乎乎的舌头在脸上舔得不亦乐乎。

玲珑目瞪口呆,差点自墙头上栽下来,全靠迟桑咬着她的衣襟才勉强站稳,得逞的白狼发出类似嘲笑的叫声,挑衅地望着墙头上的一人一兽,得意洋洋地甩起了尾巴。

被扑倒在地的今朝无声地笑,这个人啊,性子原来一点都没变。

后来,今朝上街的时候,开始带着颜渊了。头一次的时候,整个小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整个集市鬼哭狼嚎一片狼藉,无奈的一人一狼只能空手而回。

渐渐的,人们发现这狼原来不似野性难驯,偶有不懂事的小孩儿咿呀乱叫着,蹒跚着去摸这狼,周遭的人看得捏了一把冷汗,这狼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只是温柔地用鼻子拱了拱小娃儿,逗得孩子咯咯地笑。

于是人们慢慢地便不再惧怕这一人一狼,赶集时该吆喝的照样吆喝,该还价的依旧还价,状似与平日无异,眼角余光却不住偷看着那匹白狼。只见白狼与女主人形影不离,昂首挺胸走得优雅,路过专卖牛肉的铺子时停住步子,低低地呜咽一声,女主人便默契地停在摊子前,轻轻对摊主说:“切五斤。”

摊主看了两眼那白狼,爽快地应了一声:“行嘞!这狼养起来,挺费粮吧?”

女主人回了些什么是听不清了,只看到她弯身安抚似的拍了拍狼,一脸宠溺的微笑。

再后来,东宅和西宅之间的那堵墙被打通了。人们时常瞧见阳光晴好的日子里,两个姑娘坐在椅子里,将头凑在一起絮絮地说着什么,而那头白狼和那只“来自波斯的镇邪狗”正你追我逐闹得欢。在院外看的人微微一笑,便埋头继续赶路,回来时天色已黄昏,又习惯性地朝院子里望一望,两个姑娘正各自给自己的兽洗澡。

白狼玩得疯了,一身雪白的狼毫沾了草汁和泥土的颜色,黄黄绿绿的交杂在一起,凌乱地翘着,而姑娘正自盆里撩起水,轻柔地一下一下刷着狼毫,白狼想是很舒适,乖巧地伏下身子,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在夕阳下,说不出的温馨。

忽然那边又一声尖叫,循声望去,原是那只调皮的“狗”,欢快地抖着身子,洒了姑娘一头一脸的水。

平素安静的院落偶尔也会有客来访。这一日便来了三个俊秀的公子哥儿,锦衣华服风流倜傥。将将入了院门,为首的那个器宇轩昂的公子哥儿便唤起来了:“哎呦!我的今朝妹子啊!可把老哥哥我想死了!来,哥哥抱一抱!”说着,张开双臂作拥抱状朝今朝走去,只是手指还没触到今朝的一片衣角,凭空里却忽然响起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震得屋顶都抖了几抖,扑簌簌地落下了一片灰尘,接着便跃出了一头白狼,虎视眈眈地拦在暗陌面前,凶狠地露出森森白牙,喉中低低地滚着警告声。

川絮和沙棠只在一旁架着手臂兴致盎然地看着,间或还交谈几句:“狼和虎打起来,哪个比较厉害?”

“失了元丹的妖王,还是妖王吗?”

那边却没有趁他们的意打将起来,暗陌没骨气地举起双手,后退几步,露出一张谄媚的笑脸:“颜渊,冷静,我这不是开玩笑嘛。”

白狼又瞥了那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一眼,才懒洋洋地走了回去,在今朝特意为他准备的软垫上趴下,眼皮都不掀一下。

被漠视的三个人也不觉得尴尬,厚着脸皮嘻嘻哈哈地坐下,一边挑剔着凡间的茶水,一边不住手地往嘴巴里塞民间的小吃,待到酒足饭饱后,才敛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认真地看着颜渊:“颜渊,实不相瞒,我们三个今日来不是为别的,是为着妖界如今无主亦无首,总需要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我们自然知道,凭你的资质,用不了多久总能化成人形的,可究竟要多久,谁都不能拍胸脯保证。所以这几天,几个长老催这事催得紧,我们是特意下界来和你商量的。”

说是商量,其实说是知会才更恰当,工于心计的鼠族长老权衡各方利弊,早定下了下一个妖王的人选,是虎族初露锋芒的青涩少年,踌躇满志着想要把妖界整治得比人间的京城还繁华,有抱负有志气,怎么看都比懒散放荡的颜渊好。今天还记得颜渊,特意来说一声,不是真正地想与他商量,不过是惦念着旧日人情,卖一个面子罢了。所谓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白狼置若罔闻,懒洋洋地甩了一下尾巴,复又沉沉睡去,一副不理世事的模样。待到三人走后,才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今朝发呆。

“怎么了?想吃牛肉了?”今朝笑嘻嘻地逗他。

白狼垂下眼睛,有些萎靡地将头枕在自己前爪上,有气无力地呜咽了几声。

叹一口气,今朝也敛起了玩笑的心思,盯着白狼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颜渊,我知道你的心思。如果你怕我因为你不是妖王而嫌弃你,那你就太不知我的心了。别说你不是妖王,纵然你如今这副不能化作人身的样子,我也从未嫌弃过一丝一毫。我们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不好吗?”

如今这个日子,自然是好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得是再平常不过的市井生活,吃得亦是粗茶淡饭,晴日时靠着白狼在日光下打起盹,雨天时与白狼在廊下听雨打芭蕉,日子便这么一天天的过,春花过后是蝉鸣,枫红过后是初雪,再平淡的日子也在这遥远的岁月中铭刻成了隽永。无论是上仙还是妖王,无论是人形还是白狼,至少他们一直在一起。

这一日又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她自晨曦中醒来,伸手去摸身边的白狼时却摸了个空,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鸟声啁啾,是阳光晴好的一天。

四下环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白狼,她疑惑地出声询问:“颜渊?”

没有人回应她,却有丝丝缕缕的笛音自屋外穿杨渡水而来,清音直上九重霄。她先是疑惑,继而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连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跌跌撞撞扑向门,用力一把拉开门拴,日光立刻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刺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等到渐渐适应这光线,颤抖着睁开眼睛,只觉得一颗心几欲要跳出喉咙。只见不远处的繁花开成了一片锦绣,春光旖旎中有人一身白衣,唇边横了一支青玉笛,轻轻浅浅地朝她笑。

她说不出话来,堪堪迈出一步,脚步虚软的立刻要跌倒在地,那人身形极快地掠过来扶住她,俯下身轻轻呢喃:“今朝,劳你久等了。”

她终于回过神来,抖着唇正要说话,东宅那边却忽然起了一声尖叫,呼啦啦惊起了一片飞鸟:“迟桑!给我穿起衣服来!光溜溜的像什么样子!”尖叫的余音还未散去,那边却又响起了因激动而断断续续的泣声,又哭又笑地闹成了一片。

白衣的男人好心情地搂紧了身边的仙子,笑得开怀:“终究还是我早一步化成人形,要和我斗,迟桑你还早着呢!”

最后的最后,镇上的人们发现东宅又住进了两个男人。

新住进的男人将两个姑娘照顾得很好,劈柴挑水,洗衣煮饭,舍不得让姑娘受一点苦。有人听到白衣的男人淡淡地说:“把那白狼放生罢。”银发的男人紧接其后点头:“那狗也不要了罢。”

于是人们便没再看到白狼和狗。只有那两个气势不凡的男人,各自守着自己的妻子,将这平淡的日子过得如蜜糖一般甜。他们的日子足够长,长到足够让他们耳鬓厮磨一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