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过眼?”我冷笑打断她,声音渐渐无温,“我的事你要管,无颜公子的事你也要管?当真是没了规矩,无法无天了吗?”我越说到最后声音越严厉,听得那小宫女一个激灵,忙匍匐地上嘤嘤哭泣起来。
哭声哽咽,虽然刻意压抑得小声,但还是搅得我头昏脑胀,而且哭了半天也没见她有停歇的打算。我拧眉叹气,只得上前将她扶起,放柔了声音慢慢道:“别哭了,我只是教你宫中的规矩而已。你是不是刚进的宫,怎么我才说两句你就委屈得流泪?”
我这么一说,小宫女哭得愈发厉害了,泪眼婆娑,梨花带雨般,可怜兮兮地看得我心中懊悔死了。
“不许再哭了,再哭就把你撵出宫去!”我没办法,卷袖粗鲁地擦去她脸上的湿润后,再次装作恶狠狠的模样。
小宫女果然一愣,撅了唇忍了再忍,终于慢慢止了眼泪,启了唇小声禀道:“奴婢名做药儿,是十天前因王上要来曲阜行宫才被征召入宫伺候各位贵人主子的。奴婢刚来不懂宫里的规矩,给公主添心烦了,不过奴婢以后会注意的。还求公主不要赶奴婢走!”说完,她屈了膝又要跪。
我忙托住她的胳膊,轻声道:“你不想走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一件事。”
“无论什么事奴婢都答应。”她直了眸子欣喜地看着我,刚流过泪的眼瞳凝着一层纯澈的水光,显得晶亮而又动人。
我微笑,道:“管好你的嘴,不准再没大没小顶撞人。”
药儿闻言拼命点头,虽是喜笑颜开,但还是继续犯傻问:“是不是明姬公主除外?奴婢瞧公主也不是很喜欢她。”
“胡说!”我瞪她一眼,恼道,“刚说的话都忘了吗?管好你的嘴!别再尽说一些惹祸上身的话!”
药儿吐吐舌,慢慢地垂下头去,手指不安地绕着裙裳上的飘髥,呢喃道:“可是无颜公子就不喜欢她呀……奴婢在无颜公子那伺候了四日,只见明姬公主天天去找他,但无颜公子理都不理她,常常还闭门不见呢!”
我蹙了眉,呆了一会后,转身朝塌边走去,口中道:“我已说过不准再胡说了。你当你家公主我是瞎子?大白天的,难不成刚才我们在临镜台看见的和明姬在一起的无颜是鬼不成?”
药儿先是咯咯地欢快一笑,后又装模作样叹了一声,声音里含了几分困惑,似是在苦苦思索:“奴婢也奇怪呀。今日早上奴婢还在伺候无颜公子时,有人来禀报说太子殿下和公主您到了曲阜,然后无颜公子就撵了奴婢离开他那过来服侍公主,还派人去邀请明姬公主游湖呢!”
我听着药儿的话,心中禁不住重重一跳。好不容易迈步靠近塌旁坐下后,我稳了稳心神,不解地问她:“为什么无颜公子要把你撵到我这里来?”
药儿眼睛亮了亮,随即羞涩一笑,垂眸浅浅,小声道:“公子说奴婢是个忠心而贴心的人,说公主身边可能少人伺候,就让奴婢来啦。”
我怔怔地看着她,胸中憋住,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公主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苍白?”药儿着急地跑到我身边,一脸的担心。
真的是个忠心而又贴心的小丫头,就是……心思直了些,性子憨了点,若要在宫里生存,她必须要有人依靠。而爰姑不在我身边,我也需要有人代替她。
这个人,就是药儿了。
二哥又一次帮我想得如此周到。
我笑了笑,示意她我没事后,仰身倒塌,慢慢闭上了眼。小丫头也不再问,帮我拉好了锦被后,似猫一般地悄无声息蹑脚走了出去,轻轻关了门。
本是极容易便能入眠深睡的我这一觉却睡得一点也不安稳。常游走在半醒半梦的迷糊中,脑海里面翻来覆去的,不是无颜拉着明姬的手微笑的样子,便是那张唯露出一双含笑亮眸的无常鬼面。
心底里到底在想什么?我突然失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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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只闻窗扇“咯吱”一响,随即有嗖嗖的冷风猛地吹入殿中,吹翻了满殿的帷帐不说,更将半睡朦胧的我给冻得彻底醒过来。
我睁开眼,看到墙角正有个熟悉的青衣身影在关窗。
“爰姑!你回来了!”我掀开被子跳下床,也不顾赤脚,不顾满地冰凉,只快步跑去一把抱住了爰姑的身子。
爰姑低笑一声,轻轻道:“对不起,公主,老奴……”
“什么都别说,回来就好。”我忙打断她,有些事情,本就碍口,我不想看到爰姑愧疚伤心的模样。
爰姑转过身来抱住了我,手指轻柔地揉抚着我的长发、我的背,心疼道:“公主瘦多了。”
我撇唇一笑,站直身,上下打量一下自己,道:“瘦了吗?冬天穿的衣服多,我怎么看着自己似是胖了呢?”
爰姑笑,拉着我到塌旁将我塞入被中。我躺下,她坐在塌侧低眸仔细看着我,面颊微微泛红,唇角动了再动,却总是欲言又止。
我拉住她的手,笑道:“爰姑有话就说。”
爰姑敛去笑容,眼帘半垂,眼神依然温柔,只是眸底隐隐多出了几分难以琢磨的愧色:“公主,老奴这次回来……老奴是回来请你帮忙的。”
我弯了唇,虽看出了爰姑的不妥,但还是笑得轻快:“要帮什么忙说便是了。”
“两日后楚丘之议,你能否想办法不让无颜去那?”她低声道,眼睛看向我时,有恳求,更有说不出的担忧和害怕。
我不动声色地瞅着她,慢慢道:“可是楚王的国书上邀请的是各国王上和天下五公子。二哥是天下第一公子,他怎能不去?”
爰姑慌张,反握住我的手,紧紧的:“可是他一旦去了,就不一定能再回齐国了。”
我叹了口气,起身坐直,道:“爰姑是说楚丘之议有诡计?楚王要施阴谋扣留众人?”
爰姑低了头,轻声道:“不是众人,只是无颜。或许不是扣留,而是光明正大地留下他。”
“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二哥的亲生父亲?”我笑了笑,尽量软下声来问爰姑。
爰姑一呆,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睛中满是因为被自己埋藏了许久的秘密一朝之间被人轻易戳破的慌乱和恐惧。她咬了唇,呢喃道:“公主,你……”
“爰姑,我从小和你最亲,你心底在想什么我大抵都能猜出。每次你看无颜时,眼神总是又爱又怜又悔恨,你对他照顾非常,而每次他做错事时,一向本分谦卑的你却总是会严词教导他。夷光没有母亲,但夷光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母亲才该去做的。
那次无颜第一次去战场,你送了他金丝玉衣,留了竹简。竹简上的字你刻意修饰过,但要瞒过我的眼睛确实也难,毕竟和你朝夕相处的,是我。我知道你是不愿让无颜知道你是他的母亲,所以,便装作糊涂忘了那事。不过无颜父亲的身份……”说到这,我不禁蹙了眉笑得古怪,摇摇头,继续道,
“我本从不曾怀疑无颜是王叔的孩子,但是自从聂荆出现后,我也渐渐开始明白了一些原委。你不喜欢我和聂荆走太近,除了因为你知道他是楚王的儿子外,怕也是因为你早知到他和无颜有着相似的容貌吧?试问除了兄弟外,天下还能有谁可长得这般相像?聂荆的身份一直是谜,从侍卫变成刺客荆侠,从荆侠又成了拥有金丝玉衣的楚国公子……”我叹息着苦笑一声,凝眸看向爰姑,轻声:“所以,夷光这才知道了二哥他真正的身份。不过爰姑,你实在不该瞒着二哥这么久……这事一旦张扬开,最难自处的,天下唯有他。”
话我没有再说,但我想爰姑应该明白,要不然她不会走这一趟让我阻止二哥去楚丘。因为无颜若真是楚国人,六年里,为了楚国的敌国——齐,他已杀了太多他的族人和他的子民。如果身世张扬,那他将是夹缝生存,两面不是。
纵使楚王爱他,让聂荆自年幼就在他身边保护他,但无颜若回楚国,楚国人断不会容下这个曾害了他们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齐国豫侯,即便,那个先挑起战事的人总是他们国家的王。
纵使王叔爱他,明知不是亲生却给他最多的宠爱和信任,除了王位外,他给了无颜所有:父爱,爵位,权力,自由,甚至美女和财富……但齐人一旦知道自己奉之为天神的公子无颜是楚王的儿子,他在齐国将再无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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爰姑怔怔地听着我一字一句慢慢道来,听到最后,她已是眼眸一红,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翻滚轻颤。她紧咬着唇,依旧美丽的容颜上看不出是怅是悲。
我伸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劝慰:“爰姑,你放心。楚丘之议我会去,无颜会去,而且他也能去,至于楚王……或许,我有办法说服他,只求你帮我安排个单独见他的机会。”
“你……你怎么知道我……”爰姑又愣。
我坐直身,伸指抹去她眼角的湿润,微笑道:“夜览曾告诉过我你去了邯郸。难道爰姑这些日子不是呆在楚王身边吗?”
爰姑微红了脸,轻轻点头后,抬眸瞧我:“公主当真能帮无颜?”
“现在还不知道。见过楚王就知道了。”我眨眨眼,有意笑得轻松。
爰姑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后,突然道:“实在不行,到最后,或许我还有个法子会让他放弃无颜。”
我心中微微一动,定睛看着她,但笑不语。
门外忽地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爰姑一惊,忙站起身急急道:“老奴先走了,两日后公主到了楚丘老奴会找机会再来见公主的。”
我笑笑,答应:“好。”
话音刚落,便有青袍似影,旋风般由骤然大开的窗口飞跃而出。
风再次卷飞帷帐时,药儿轻轻地开了门,探入半个脑袋转眸看了看殿内,见我已醒着坐在床上正望着她笑意盈盈时,她不禁眸子一亮,赶紧跳着跑进殿里,抚掌笑道:“公主醒了就好了。王上派人来传话,说是让公主前去清仪殿赴宴。”
我懒洋洋下床,随口问道:“什么宴?”
小丫头撇嘴:“据说是梁王要来和王上商议无颜公子和明姬公主的婚事。”
我闻言立即止步,转身又躺回榻上,道:“既是如此就不关我什么事,我还是不去了吧。药儿你去告诉传话的人,说夷光公主很累,还未睡醒。”
“不行!”小丫头断然否决,上前一把拖住我坐直,口中嚷嚷,“我已经答应传话的人啦。因为王上说了,晋国公子穆也来了,让公主出去见见。奴婢虽来宫中没几天,但也常听他们说晋国公子穆是公主未来的驸马爷,公主不能不去见他的!”
晋穆来做什么?
我已经没力气思考,只斜眼看着热心不已帮我拾掇衣服的药儿,一心无力。
牡丹花舞
我到清仪殿时殿里宾客已满,王叔和梁僖侯在北居中而座,无颜和晋穆各居主座下首东西两席对面而坐,另有齐梁两国随行来楚丘的官员十余人众,皆依次陪坐在末。
我跪拜行礼后,转眸看了看,见晋穆和无颜所在席位上都空着一个位子。略微沉吟,我扬眉笑了笑,转过身朝晋穆走去,在他身旁坐下。来他这边的原因无他,只因为我看到了无颜席案上摆着的那条雪白的丝绢。似曾相识的眼熟,所幸记忆也没有走远,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身边该坐着谁。
晋穆今日是金衣金面。他望着我,勾唇浅浅,眸弯深深,虽是在笑,却声色不动,依旧是那般沉稳而又从容的不凡气度。
“干什么打扮成这样?”盯着我看了半响,他突然轻声开了口。低低的嗓音沉没在欢喜的鼓乐声中,一缕接一缕飘散。
我扭头,打量他一眼,笑道:“我这样怎么了?”
晋穆笑,静静地饮了一杯酒后,眸子一凝,明亮的眼瞳里倏地添上几道敏锐而又犀利的锋芒。“打扮得太简单了,简单得似内有玄机。而且……”他顿了顿话语,眼眸飞快地扫了扫我全身上下,道,“又是一件首饰也没戴。你这样,人家会以为富庶的齐国只是虚有其名的。”
“你说得可不对。一个国家是否富庶不是看皇室人如何奢华富贵,而是看该国百姓能否安康乐业。还有啊……”我撇唇一笑,对着他眨眨眼,伸手小心地拉开腰间缠绕的垂丝缨络,指尖摸了摸藏在缨络下的凤佩,道,“你也猜错了!夷光这里可藏着个宝贝佩饰呢,一件抵百件,价值可倾城。这就是玄机。”
晋穆弯唇,默然看着我,眸光微动。
我得意地一挑眉,也不再说话,回过头喝酒。掩袖端杯时,眼光有意无意地瞟了瞟对面,无颜正拿着酒杯递至唇边,俊美的面庞上沾有淡淡的喜色,飞扬的凤眸斜瞥向殿外时,似是在等待或期待着什么。
不知怎地失了饮酒的心情,我抿了抿唇,把手里酒杯原封不动地放回席上。
“你怎么来这里了?”整了整心绪,我侧眸问晋穆。
晋穆微笑,答道:“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
我心中一惊,不禁蹙了眉,讶异道:“你如何知道的?我并没有派人去通知你呀!”事实上我的确是有事要找他,准确说应该是有事要拜托他,只不过这个念头却是产生在爰姑出现之后。
虽然从晋国边境赶来曲阜并不算多远,却也得要一两个时辰的路程,除非他有神通广大的先知本领,又或者他有精妙得能瞬间移行百里的轻功,否则哪能这么夸张在我一想他时就出现到了眼前?莫不是此人一直带着鬼面,真能邪门到直通灵界了?
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胡思乱想着他的可怕,到了最后,自己终于把自己吓得一个激灵。我瞪了眸子,忍不住警惕地看他一眼。
他正出神地望着我,见我这般反应,潋澈的眸中倏地闪过一抹哭笑不得的神色,如他聪明,定然一眼看穿了我此刻心底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只见他皱了皱眉,咬了咬牙,轻声责道:“笨!”
我翻眼无语,心道自己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说笨。不过也不怪他,因为我实在是对他这神奇得让人心玄的本事理不出丝毫的头绪。
晋穆看着我叹了口气,放下酒杯,伸指由怀里掏出龙佩放到席上,眸色懒懒,道:“是这玉佩告诉我你有事要找我的。”
我更加觉得奇怪,凝眸看了看龙佩,再抬头看了看他,依旧满脸困惑。
晋穆勾唇,笑容突然有些坏:“你在心里念念我的名字试试看。”
“鬼面人公子穆。”不仅心里在念,我嘴里面也轻轻地念出他的名字。
结果,我的心念刚起,那桌上白玉所制的龙佩就泛出了淡淡的黄色光芒,一时看得我眼睛都直了,脸上更是一红,额角渐渐渗出了冷汗,心中暗道: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居然我念念他的名字龙佩就会发光?
“把你的凤佩拿出来。”他出了声,不是提议,而是命令。
事实上他刚开口说话时我就已经解下了凤佩放在手心仔细观察。凤佩凝脂,一向莹白的玉面竟透着微微的红光。我转眸飞快地看了晋穆一眼,脸红更甚。
“明白了吧?”他笑着问。
我垂眸低声哼了哼,纵是羞赧,还是禁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晋穆笑,举杯抿了一口酒,眸间光彩熠然,语气里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得意:“龙凤玉佩是上古灵玉。若是由一男一女所有,而这对男女恰好是今世夫妻的话,它们会有代替主人心心相通的灵性。”
那就是说我和他今世一定会成为夫妻了?我呆了呆,眸光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龙凤佩,分不清心中此刻到底是喜还是是哀。龙佩上的黄色渐渐隐下去了,但凤佩上的红色却越来越盛,直至变成了一块玲珑剔透的血玉。
我心中一慌,赶紧收下凤佩重新系在腰间,转眸看了看晋穆,脸红:“我就在这里,你不要再在心里面……”哼哼。
晋穆笑了笑,道:“我只是在猜你在想什么而已。不过无论你刚才在想什么,怕都和我无关。因为……”他伸指点了点毫无动静的龙佩。
可是当他的手指还未收回时,龙佩又开始慢慢地浮现出了诡异的黄色。
他不说话了,只望着我古怪地笑。
实在实在是邪门!我脸红到耳根,忙一把抓过龙佩扔到他怀里,恼道:“还不收起来!”能轻易透露别人心事的东西,即便再稀世罕有,却也让人觉得讨厌,因为它总能轻易地叫人觉得心慌失措。
比如现在的我。
微颤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面前的酒杯,清浅莹澈的酒水些许倒映出我此刻微见散乱的眼眸。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呼吸一口气后,我故作镇静地开口问晋穆:“所以下午你是见你的龙佩……”
“它一直有反应,这还是我送你玉佩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过我猜你大概不是在思念我,而是在想与我有关的事,对不对?”他打断我的话,语气极度清醒,极度冷静。
我想起下午躺在榻上半睡半醒间想的那些事,唇角动了动,却喃喃着说不出话。或许,那本来也该叫做思念。
可我没有解释,低了头,无语默认。
晋穆似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依然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而且我父王也派我来曲阜见齐王有事商讨,所以……”余音未明,话已绝。
我听得明白。
我叹了口气,无意识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不是烈酒,是清甜入口的梅子酒。我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朝无颜那边望过去:能这么细心换去我的酒的人,除了他我想不出别人。而他居然能一早猜到,我定然会坐到晋穆这边来。
命里本该如此。
无颜此时也正看向我们这边,唇角上扬时,凤眸含笑。
一切,皆在正常的笑容下被掩饰得无懈可击。我和他,都一样。
殿间的乐曲突然停歇,既而再响起时,却是婉转柔绵得一曲本不该出现在齐国宫廷的音乐。我蹙了眉,虽然脑海深处往昔的记忆已不再明朗,但这首曲子,却烙印在我脑海经久不散。我记得它,是曾经的枫林下,湑君曾无数次吹过的、梁国的曲乐。
那时他吹,那时我舞。枫叶纷扬时,明紫彩衣翩如蝶飞。
我心中念光一闪,不禁扯了唇角笑了笑,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一直不见明姬。
不过片刻,有众舞女莲步缓缓,簇拥捧着一朵硕大的金色牡丹施施然入殿。五色纱衣,玉足轻点,长袖飞舞似低垂流动的云烟。云烟拂过紧合的牡丹花,花苞大开时,香气弥散满殿,片片花瓣悠然垂落,盛开的国色牡丹里走出了仙子一般的明姬。
但见她绯绫为袍,白纱为衣,文玉束腰,芙蓉为冠。无忧履灵动旋绕时,拽地长衣随舞起伏。偶有长风骤起,风吹衣飘,殿间的女子美得似孔雀耀屏。
眼前的明姬,有着芙蓉娇面柳腰肢,随乐起舞时,更是弦无差袖,声必应足。舞姿袅娜似轻云,让人神往,让人赞叹。
即便是看惯了誉甲天下齐国宫廷舞的我,此刻不禁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眼光。
“真的很美。人美,舞更美。”我微笑着惊叹。
身边的晋穆轻声笑了笑,道:“是不错……只不过,我倒是见过比这更美的舞,还有比她更美的人。”
“是吗?”我随口应着,心底里其实根本就不信他说的话。
晋穆但笑不语,只微微叹了口气。
曲落舞终,明姬缓缓走下金牡丹,对着王叔和梁僖侯欣然一拜,娇声笑道:“明姬献丑了。”
王叔抚掌大笑,道:“明姬公主不必谦虚,这是寡人生平见过的最美的舞。想不到啊,天下最善舞的人居然不是出自齐国的宫廷,而是梁国的小公主。不过,”王叔呵呵一笑,话锋一转,温华的眸子间骤然添出几分喜色,“明姬公主嫁给我儿后,可就是我齐国的人了!还是一样!一样!哈哈……僖侯,你这个女儿,咱们齐国宫廷可是要定了!”
梁僖侯含笑点头,伸手捋了捋三寸飘髯,眼眸看向明姬时,眸间满是赞许。
明姬转身看了看无颜,微微一笑后,突然回头望向我。在她扬眉笑时,妩媚动人的大眼睛里顿时多出几分让人难以明白的热络:“久闻夷光公主善舞知舞,明姬刚舞了这一曲,不知夷光公主是否有雅兴能亲身向明姬指教一二?”
这……这话什么意思?我眨了眨眼,心里实在是琢磨不透“亲身”、指教”这两词的含义:她的意思莫不是叫我也跳一遍她刚刚的舞?到底是哪个莫名其妙的人说我善舞知舞的?太捉弄人了吧,我只是看舞有些挑剔,顺便从前的从前,能够和着湑君的笛声挥一挥袖子而已……
我暗自咬了唇思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而她似乎能看穿我的心事一般,掩袖笑道:“夷光公主不必惊讶,明姬早听湑哥哥说过,夷光公主的舞姿才是世上最美最动人的舞。明姬一直盼着有一日能亲眼见到,不知夷光公主今日能否让明姬一了夙愿呢?”
等她语毕,席间大半的人都发出了原来如此的恍然感慨声。
我揉眉苦笑,心想:原来这个“齐大非偶”的纠缠从未远去,说不定当真要似鬼如魅般缠我一生。
正定了定神要开口回她时,王叔却在我之前先稳稳地出了声:“怎么夷光善舞吗?寡人为何不知丝毫?明姬公主,湑君当真说过夷光善舞知舞吗?寡人都不知的事情,他却能知道?是不是……其中你听错了?若说有我齐国第一舞姿的,该是一直陪在夷光身边的爰姑才是。”
我闻言吐出口气,心情大松。
明姬的脸色微微一变,脸颊上娇艳的红霞缓缓褪去,唯落下点点的粉红。这样淡雅的颜色,显得那个明玉般高傲的女子神色间多出了几分动人的超脱。只是看在我眼中时,心中再没有初遇时将她惊为天人的青睐。
“可能……的确是明姬听混了。明姬冒犯,还请夷光公主见谅。”她对着我微微颌首。
我笑了笑,淡声道:“无碍。承蒙明姬公主错爱,夷光有愧。”
言罢,也不再听她和王叔接下去寒暄客套的话,低了头倒了一杯酒饮下。
药儿说对了,或许我真的不喜欢这梁国的明姬公主,这个将成为我二嫂的公主。
沙场三年,无颜早教会了我不必牺牲自己骄傲的自尊和珍贵的生命去换取那些让人觉得可笑而又可悲的伪善良。他说过,你的好心,只要留给真心待你的人和你深爱的人就好……
再抬头时,明姬已坐在了无颜身旁,两人正低笑轻语,看上去面色款款而深情。
我依然微笑,笑得待看到无颜轻扬的唇角渐渐僵硬后,我抿抿唇,起身悄悄出了清仪殿。
晚间的观镜台比白日更寒,银碎的月光洒在荡漾的湖面上,照亮了那一圈又一圈的连绵波纹。冷风一丝一缕钻入我单薄的裙裳,可是我却并不觉得凉。被这样的风肆意吹着,反而有种畅快的心安。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虽然没听过几次,但我却觉得熟悉,或许,是那晚在晋国安仁殿的“撞鬼”经历太悚人惊魂而以至于刻骨铭心了。他没说话,身后传来的只有悠悠扬扬的笛声。
“原来那夜在洛仙客栈扰人清梦的人是你。”我回过头,对着明月下吹笛的人笑得欢快。
晋穆此时已摘了面具,俊逸帅气的容貌衬着金衣长袍,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语的高贵和优雅,看得我仿佛从未相识般又是一怔。此时的晋穆,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那日在安仁殿他穿黑衣时张扬放浪的影子。
我相信,这样的他,才是那个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的晋国穆侯的真正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