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诧舌:“王叔如何知道的?”

“楚桓既要你死,断不会只为了一时杀人兴起玩戏所致,自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妨碍到他的谋划,触了他的忌讳了。先前我还不知楚王是什么样的人,只当他是个好兵伐战的枭雄,不过……”王叔叹气,眸间又一点一点暗了下去,语气慢慢苍凉清冷,“楚丘之议的最后一日,我终于见着了他的真面。呵……他原是桓阿……”

“王叔和他……”想起爰姑曾是王叔为公子时他府上的舞婢,我脑间念光一闪,不由得开了口,小心试探道。

王叔拧眉,涩然:“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我惊讶,失声道:“他不是试图杀了祖父的刺客麽?”

王叔摇摇头,斜眸看我,苦笑:“他是救下你祖父的刺客,不是来杀你祖父的刺客。”

“那传说中……”我呢喃了几个字后,突地住口不再说。传说自是传说,任人添油加醋,无限夸大。只是传入我耳中时,我竟把它当作了一个人真实的过往,实在愚昧。

我面色一红,缓缓低了头,凝神思量。

“可即便他不是刺杀祖父的人,却也是楚国的公子,王叔怎会与他成为好兄弟?”

王叔莞尔,笑:“晋国公子穆和夏国公子意不也是好兄弟?湑君回梁之前,与无颜、无苏不也是好兄弟?年少气盛时,唯求道同意合,哪还管那么多的教条束缚、国仇家恨?何况……那时我还不知他是楚国的公子。”

王叔的话辨得我信服,我抬眸,看他:“那桓公后来做了齐国将军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王叔颔首,眸间有些恍惚:“为了无爰,他甘愿的。父王宠惜他,还认了他做义子。”

“那为什么……”我越听越茫然,开了口想问,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始问下去才对。

“后来楚齐交恶,那场战争啊,持续了数年之久。当时齐国国命堪虞,你祖父、我父王在那场耗费心思和国力的战争中心神瘁尽、薨逝而去,于是你父王在国危中登基继位,嫁你姑姑夷长于晋国公子襄,并自夏国娶你母后连城公主为妻,还梁国流民数十万,结交天下三国后,才慢慢平稳了边境,让齐国的军队专心与楚军在城濮进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会战。那次战争,本该由我去。只是我素来不好战,也不善战,临去之前,终是桓自告奋勇代替了我。那个时候,无爰正怀着他的孩子……”

言至此,王叔忽地止音,胸前起伏时,口中咳嗽不断。

我赶紧从他说的故事中回过神来,伸手倒了一杯茶,递到王叔唇边。

王叔撑臂半坐起身,伸手接过茶杯。眼见他坐起,我忙站起身自塌侧拿了几个软枕,放在他背后让他倚着。

王叔低头抿了一口茶,咽入喉中后,咳嗽声慢慢停下。

“我的母后是夏国的公主?为何夷光之前从未听说过?”眼前他咳嗽平复后,我又跪在了塌侧,仰面问他时,心底困惑非但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是不断增多。

王叔摇头,叹气:“那是我传命下去的,所有人都不得告诉你有关王嫂的任何事情。”

“为什么?”我心情一落,忍不住面色微变。

王叔笑,望向我时,满脸满眸皆是怜惜和愧疚。他伸指抚摸着我的鬓角,轻声:“夷光,莫不是这么多年来,你还怀疑王叔会对你不利麽?你要相信,王叔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只要你不受伤害,王叔什么都舍得。”

我抿唇,怔了一会儿后,回想起十八年的点滴,不禁眸间一涩,慢慢有水雾散开来。

“夷光相信。王叔既不说,那夷光就不问了。”我垂了眼帘,低声。

王叔叹了口气,拉过我依偎到他怀中,手指轻轻地摩娑着我的发髻,软声道:“你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疼你宠你,比之夷姜她们更多。你是王兄的唯一血脉,王叔就算舍了江山,也不容你有事。”

“所以你知道我的死讯后,这才发兵伐楚,占了楚丘?”我抬头看着他,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

王叔默然。半响后才又开口:“也是因为楚桓。他骗了我二十年。”

我眉尖一蹙,突地想起楚桓眸间常有的悲苦和清冷,不由得呢喃道:“是不是这其中有误会?他对我说,那场战争……”

“那场战争齐军几乎全军覆没,几十万大军逃回来的不到百人。且据那次侥幸生存下来的人说,军中有奸细,齐军的部署和行军阵势总是能被楚军提前获悉,并屡次三番设下埋伏才导致齐军的连连战败。白朗的父亲、齐国的名将白裕和天下最负盛名的独孤一族所有将军皆含冤莫白死在那场战争中。有人说桓那次大战也死了,万箭穿心,马蹄践踏,甚至到最后连尸首都未找到……可是如今,”王叔冷笑,本是无神的眼眸中蓦然怒气滚滚、锋芒摄人,“可笑的是如今!二十年后,我居然在楚丘看到了那个本该死了二十年的人!”

我心中一动,想起楚桓说起那场战争时的神情,和那句“那场战争,将军的确是死了”,忽然觉得事情或许并不像王叔想的这般。只不过,那楚桓为人心狠,心计深沉,凶残处也的确是叫人不寒而栗。

我抿了抿唇,想了再想,终是没有再开口。

一时沉默。殿间寒气本就盛,如今静寥绕耳时,显得满殿更似无人的冰凝死寂。

秦不思大概未关好所有的窗扇便出去了,冷风骤起时,烛火摇曳不停,耀得满殿侧影重重,无端端看得人多了一份心神不定的悚迫感。

我小心地咳了一下嗓子,刚要出声时,王叔却先开了口。

“你和无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句话问得我浑身一震。我忙起身离开王叔的怀抱,跪在塌前,面颊不由自主地烧红,只是目光直视他时却无畏而又坚定。

缓缓,我俯首叩头:“夷光该死。”

王叔不语,半天后才叹了口气,无奈:“他是你兄长。”

我抬头,咬唇:“他不是。”

王叔冷笑:“你是要让他回楚桓身边?”

我慌忙摇头,辩解:“无颜重情重义,他断不会舍王叔而回桓公那边的。”

“既是如此,他就是你兄长。”王叔凝了眸,语气认真。

我低头,笑了笑,自嘲:“可是王叔不要忘了,夷光公主已在楚丘之议时便死了。从此世上再无公主夷光。”

王叔被气得咳嗽,手指指向我时微微颤抖:“胡说!你若不是寡人的夷光,那你是谁?”

我愣然,只得再次伏地叩首:“求庄公给我赐个名字。”

“你!”王叔恼火,随手甩了塌侧的茶杯仍到我身旁。玉色琉璃碎裂时,他哼然冷笑:“好!很好!如今你是为了他不要祖宗了?”

我匍匐于地,额角贴着冰冷的地砖,不再说话。

“起来!”王叔冷冷命令。

我踟躇一下,抬了头,膝盖却依旧跪着。

王叔叹气,低眸端详了我半天后,这才涩然开口,劝慰:“无颜虽好,却不是情深之人。你看他年轻狂诞,小小年纪长庆殿里便有那么多的姬妾,风流之心天下无人能及。你若一根筋向他,将来吃苦的唯有你自己。”

我咬了咬唇,低眉垂目,说不上话。的确,若论无颜的风流,每每听得我除了心疼心酸之外,似乎也无法再为他找个好的借口来辩驳。

只是我不愿恢复齐国公主的身份,实则并不只为了与无颜没有兄妹的干连,而是因为楚桓说过,只要夷光公主死,那无颜的身世便不会宣扬天下。也就是说,只要我遮掩好自己的身份,令得天下人皆以为世上再无夷光公主,那楚桓便不会违诺告知世人无颜那两面不是、夹缝生存的尴尬身份。

只要他好,我便心甘情愿隐姓埋名。

王叔见我不说话,估计是当我动摇心念了,便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而且你之前和晋国公子穆已有婚约,那年轻人虽说脸戴假面,不知俊丑,但依我看来,他却是个有着龙璋凤姿的磊落之人。而且他才绝天下,丝毫不逊于无颜……”

“王叔,”我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打断他,“若你真要强迫再还给我齐国公主的身份,那夷光还不如先前就死了干净。”

“你!”王叔怒极,胸口蓦地大震,忽地喉间一动,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见状大惊,赶紧起身扶住他虚弱颤微的身子,捏指按了按他的脉搏后,我吓得慌忙应道:“王叔莫气,身子要紧!夷光知错了,王叔你莫气!”

卷袖擦去王叔唇边的血丝,我下意识垂手去拿茶杯。指尖触及的地方空荡荡,我斜眸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琉璃杯,这才醒悟过来,于是忙开口朝殿外喊道:“来人!”

秦不思小跑进来,瞥眼见到殿里的状况后吓得脸上失了颜色:“王上!王上怎么了?”

我锁眉,急道:“先去倒杯热茶来!”

秦不思抬手拭汗,马上转身倒了一杯茶送过来。

我想了想,咬牙狠下心,自袖中拿出一粒药丸,递入王叔的口中。眼见他咽下药丸后,我才把茶杯送往他唇边。

“王叔别生气了,夷光……一切听你的就是。”声音细微不可闻,心中一时疼得似滴血。

王叔闻言略睁了眼眸,苦笑几声后,无力地合眼睡去。

我舒了口气,放下王叔平躺榻上后,转身吩咐秦不思:“锦被沾血脏了,去拿新的来。”

秦不思立刻转身,自壁橱中抱出一张新的锦被给王叔换上。

我疲惫地揉揉额,坐到一旁的软椅中,神伤。

倏而身上一暖。我微微掀了眼帘,却见秦不思正在往我身上盖锦被。

“不必了,”我撩开锦被站起身,淡淡一笑,叹气,“我还得去城墙上看一看。”

“公子!”秦不思叫住我,低头禀奏,“刚有禁军来报,说是为晨大人传话:他今夜会为公子守着城墙,让公子你安心休息,不必再操劳。”

我失神,愣了愣,坐回椅中。

秦不思又上前,抬手递给我一张令牌,目光看向我时,有些探究的古怪:“这是守在菘山秘道口的侍卫送来的令牌,说是山外有人敲门。”

令牌落入眼帘的刹那,我心中陡然一跳,说不清是多欢喜还是多期待,只激动得脸颊蓦然通红,眸光情不自禁地亮起。

“他人呢?”我跳起身拉住了秦不思的衣袖。

秦不思莫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既而又悚然低了头,似是见到鬼般的害怕:“侍卫不敢放。人还在山外。”

“糊涂!”我骂了一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这几声中语音的柔软和没藏住的女儿家娇态。

我讪讪垂手,脸红到耳根。

秦不思眸间精光闪烁,他抿了唇笑,揖手轻声:“奴就觉得公子有些奇怪,原来是公主。”

他是王叔的贴身内侍,是宫中的总管,自是识人多多,慧眼独到。此刻被他识破了我也没什么惊讶和紧张的,只半敛了眸,故意淡然:“秦总管可能守密?”

“自然。”他低笑,捏指兰花状点向我手中的令牌,“既然真的无颜公子回来了,宫中人不会对公主起疑的。”

我瞪眼,纠正他:“我是说我还活着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秦不思低头哈腰,谄媚:“奴知道。”

“那你看着王叔,我去接他。”言罢我转身,刚要喜上眉梢时,突然一想王叔适才的言词,不由得心中惴惴,欣喜消无,而忧愁渐生。

片刻后,北面宫门,菘山秘道口。

夜风萧瑟,树影横斜。我领着侍卫负手站在宫城墙下,心中一时喜,一时愁,一时忐忑,一时难安。恍如隔世后的再见,不似想象中的激动和手足无措,在越感觉到他气息的接近时,我竟越有股想要逃离的冲动和近乎窒息的紧张。

突然间,我有些害怕。害怕什么?我却不知。

轰然声响,石门大开。

呼吸在刹那间停止,我直了眸子瞧过去,只见由秘道口走出的人并非无颜,却是金衣银发的豪姬。

我怔然,不能动。

豪姬见到我后,眸光也是一滞,面色陡然起疑。

我挥手,命侍卫们退后至宫城内。

豪姬上前,仔细看了看我,却不下拜,只开口疑惑道:“你是……”

纵使心中已乱作了一团,我还是笑了笑,镇定神色:“久别再见,豪姬风采依旧。”

豪姬蹙眉,美目轻睨时,眸光渐渐了然:“你是……夷光?”

我点头,但笑不语。

豪姬失声长笑,喜得一把抱住我,手下仿若对待珍宝般认真揉抚着我的发、我的脸。确认我真的是夷光后,她笑声不禁愈见豪爽开阔,纵肆直入云霄。

我依旧不惯她这样的热情,忍不住轻轻挣扎了一下,离开她的怀抱。

豪姬上下打量我半天,忽地眸光一闪,脸上喜色顿收,似是这才记起了什么事般,口中呢喃:“公主既未死,那公子的罪不都是白受了?”

“嗯?”我呆呆地望着她,反应不过来。

豪姬叹气惋惜,拉着我的手走向秘道里。

骏马锦车,宝帘低垂。

坐在马车外手持缰绳的,正是我留在无颜身边照顾他的药儿。

药儿乍见我时也是一惊,小脸一白,挥了马鞭指向我:“你……”

我执过鞭子微笑,柔声道:“药儿,是我。”

药儿惊讶,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

“公主你还活着!”醒悟过来后,小丫头兴奋不已,自马车上高高跳起,看样子是准备扑到我怀中来。

豪姬笑着跃身,卷袖揽过药儿下了马车后,她叹口气,朝我笑道:“公主快进去看看里面的人吧。天下唯有你,才能唤醒他了。”

我心中一动,骤然间全身的骨骸都隐隐痛起来。

“他怎么了?”我口中问着,脚下已忍耐不住登上了马车,撩开车帘探身而入。

秘道间唯亮着一束火把,细微的光芒钻过厚重的锦缎,余下的,仅有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没关系,当我闻到那股熟悉的琥珀香气时,我便不由自主地弯唇笑了,伸臂抱住了那软软靠在车厢一侧的人。

流锦丝滑的衣裳,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胸膛。

只是没有熟悉的手臂来拥抱我。

“无颜。”我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冰凉无温的指尖,对我的手指纠缠上去竟没有丝毫的反应。

我惊讶,手指缓缓上移,触上他的脸。

凤眸紧闭,鼻息微弱不可闻。

“无颜!”我大声喊着,扣指按住了他的手脉。

脉搏消沉无力,此刻的他虚弱得让人心慌心乱,更心疼。

“无颜。”我低唤,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再不敢放开。


尔既未死

已是深夜,暗色凄迷。

长庆殿里满殿灯火,熠然跳跃的烛光穿透淡紫的绫纱灯罩,映得整座宫殿明灿若昼。偶有阵阵冬风拂过窗外幽箪,绰约竹影斜映窗棂之上,摇摆瑟瑟时,宛若簌然有声。

寝殿里燃着好几鼎暖炉,分明暖和的温度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手指紧握垂在了身侧,我凝眸瞧着病恹恹卧在白玉塌上的人,心底说不清是因为心痛还是因为害怕而似坠入了冰窖般的颤栗寒透。

慢慢地,我挪了脚步试图靠近。

发凉的指尖小心地碰触上那苍白泛青的面庞,一点一点,抚过他微拧的剑眉,凹陷下去的凤眸,消瘦的双颊,紧闭得毫无血色的双唇……眼前的五官看似完美依旧,颓散虚弱中,却早失去了往日那优雅不凡的容颜上顾盼飞扬时风流得意的神采。

尤其是……

我咬住了唇,手指颤微地移向他那已隐隐露出了花白之色的鬓角。

离别时,犹记得自指尖触摸烙印上心头的,是鸦色的鬓、飞扬的眉、漂亮的凤眸。如今再见……一切,惘然如堕梦中。

可惜没有梦的纯美和甜蜜,有的,只是梦中的无助和仓惶。

“公子为何会成如此模样?”纵是心神紊乱,隔着厚重的帷帐问话时,我依然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从容冷静。

帐外安寂,半天后药儿的声音才怯怯响起,解释:“公主那日走后,公子就再没醒来过。”

“再没醒过?”我锁了眉呢喃,既不解又怀疑。那沉睡散不过只有一时的功效,睡过几个时辰后,必定会自然醒来,怎会让无颜一觉睡到现在却未醒?

我盯着无颜的面庞仔细看了会儿,心念陡然一动,正待抬手解开他的衣襟时,帷帐突地被人掀开。

我回头,微微蹙了眉:“怎么?”

小丫头人站在帐外,脑袋却自拉开的帷帐间探了进来。眼见我瞅着她,她不由得抿了抿嘴,眉间忧愁时,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更是涌上了说不尽的担心和自责。“奴婢没有照顾好公子,愧对公主的嘱咐。这是公主留下的信帛,公子还未看。奴婢给带回来了。”她半垂了眸小声道。语毕,纤细的手臂伸入帐中,掌心上平摊着一卷未开封的银锻信帛。

我起身接过,看也未看随手便纳入了袖中。

“那日我离开后,你有没有寸步不离地守着公子?”

药儿怔了怔,随即歪了脑袋认真回忆起来。良久后她眸间一亮,抚掌道:“是了!那日下雪,公主走后公子又未醒,奴婢一人趴在窗棂上看了会雪花后,不知怎地就昏昏睡去了,直到傍晚才醒。”

这便是问题所在。

我叹气,问她:“那你是怎么和豪姬遇到的?”

药儿眨眼:“是她找来的,她说那间竹居当初本是公子命她找人建的。她听闻齐国危难的消息后便从晋国赶回来,途经山谷的时候想来竹居取点东西,这才遇到的。”

我揉眉想了想,心中犹自疑惑:“公子既然病重,你们为何到此时才想到回金城来?”

药儿低头,手指不安地缠上腰边缨络:“豪姬姑姑说齐国大乱,金城还不如山谷间安全,而且公子虽然昏睡沉沉却也没什么其他不妥。她还说她认识一个神医,必能有治愈公子的法子,只是……只是她出去找了十几日却没有任何音讯。后来,也就是五日前,公子不能再吞入任何药汁,奴婢着急,便私自带了公子下山回城。路上豪姬姑姑找到我,说是未能找到那神医,于是便只能带着我们到了菘山啦。”

神医?莫非是指东方莫?只是豪姬又怎会和师父相熟?她又怎知菘山秘道所在的?……

我沉吟片刻,脑中飞快地思索时,心中却又慌又乱。挥手让药儿先出了寝殿后,我走至墙侧,伸手推开了窗扇。

夜风冰凉,掠过脸颊时,带着丝丝冻入骨骸的寒。

我怔怔站在窗前,一时不敢回头去看那个躺在榻上的人,只抬眸望着静籁的夜空,深深呼吸,拼命想要让自己定下心神。

然而不行。

思绪骤然飘至半年前,似乎也是如眼前这般的情景:中军行辕的帅帐中,他垂死横卧静思塌,我却只能手脚无措地守在塌侧,紧张而又揪心地瞧着东方莫自他胸前拔出那些本该射入我身上的长箭。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虽虚弱却依然醒着,甚至在东方莫一次次拔出箭镞、暗血横流时,他还偏偏能笑得无谓恣意。偶一扬眉勾唇,谈笑不羁间更是试图抹去那时我心头的难受和愧疚。

那时他说:“丫头放心。你既未死,二哥断不会甘心送命在你之前。”

那时虽有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却仍不忘瞪眼骂他:“胡说八道。不准再提‘死’字!你若真死了,变做鬼我也拉着你不放!”

他叹气,似是好笑:“都说是鬼不放过人。如今人纠缠鬼的,天底下唯有你一个傻瓜。”

我咬唇,跪在塌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想笑,又想哭。挣扎许久,我终是卷袖擦去眼中的迷雾,凝眸看他,抿紧了唇不说话。

“咛”一声碎响,又一只箭镞落地。

无颜咬了咬牙,眉间不可自抑地拧在一处时,血丝沿着唇边缓缓落下。

“师父!你轻点。”我转眸望着摆弄无颜胸前的长箭如若拈花般轻巧随意的东方莫,忍不住一声抱怨。

东方莫抬手擦汗,冷笑:“要轻点?好!那你来拔!不痛死他才怪!”言罢他起身欲走。

我皱眉,面色虽坏,却还是伸手拉住他。

“师父。”我抬眸看着东方莫,半伤心半哀求。

东方莫垂了眼帘,气急败坏:“晦气!我去拿银针,你拉着我又哭又跪作甚么?莫不是当真要等到这小子痛死才好!”

“还有一根箭。”我小声提醒他。

“当然要在最后一箭拔出之前封好他的穴道。难不成等到最后一箭拔出时,他提不上气、闭眼去了才拿银针?亏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到头来一无所成!”东方莫鄙夷地横我一眼,甩了长袍去桌边拿了银针回来。

我无语回头,静静想了一会儿后,抬手拭去无颜唇边的血丝。

无颜拉住我的手,笑:“我没事。死不了。”

“中了五支箭还说没事?真当自己是神仙?你要是没事,老夫就不用这么头大了!”东方莫口中毫不留情地抢白,手下却落针如风,瞬间便封住了无颜胸口的所有穴位。随后他扬手,捏指握住了最后一支箭的箭身。

“女娃,对小子笑一个。”东方莫不拔箭,却突然扭头吩咐我。

“莫名其妙笑什么?”奇怪,也恼火。

东方莫伸手指无颜,正色:“这小子想看。”

无颜瞪眼,但因命握在别人手中,这时也只能咬了牙,作声不得。

东方莫素来神经兮兮、喜怒无常,兼之行事诡异莫测。此刻我纵是再不愿,却也只能对着无颜勉强扯了扯唇角。

无颜望着我,凤眸蓦地一凝,脸色慢慢柔和下来。

东方莫立刻扬手拔箭,嘀咕:“这是笑麽?比哭还难看!”

一语毕,室间骤然有血气弥散。

无颜闭了眼,拢在我手上的指尖狠一用力后,随即缓缓松开……

“二哥!”我慌乱回头,盯着东方莫,“师父,二哥他……”

东方莫不答,随手自身侧药瓶里拿出一粒药丸塞入无颜口中,挑手抬颚,让无颜吞了下去。

“嚷嚷什么?他不是说了,你若不死,他断不会送命的吗?”东方莫边帮无颜敷药边慢悠悠开了口,“这小子虽说是漂亮得太过分了点,但行事却颇豪气威风。虽说老夫从不屑那些个什么所谓的英雄,不过倒是真有些服这小子的胆色和聪明。你放心,这样的人,定会说话算话的。”

我怔然。心却渐渐落定。于是低头,闭了嘴,任他胡乱唠叨。

“不过,哪一日你要真是死了……”东方莫忽地弯唇一笑,眉眼妖娆纵肆,“他就是活得好好的,怕也是生不如死!”

我心中一惊,面色苍白,绷直的身子瞬间垮了下来,头垂得更低。

东方莫只管哼哼笑,却不再说话。

……

哪一日你要真是死了,他就是活得好好的,怕也是生不如死……

我咀嚼着这句话,失神,黯然。

云雾渐散,孤月独圆,银色清辉穿透窗外的梧桐树枝洒落身上时,斑圈重重,落影层层。

我吸了口气,关窗回头,随意挑了一盏灯走至白玉塌侧。除下灯罩,眼前光线骤然亮了几分。捧来一盆水,找出几条干净的丝帛搭在一旁,再自腰间卸下随身带着的银针着火炙烤过后,我伸指解开了无颜身上的衣衫。

果不出所料,胸前旧患处一团暗黑。

有人下了毒,却没有要他的命?倒是不可思议。

我拧了眉尖,此时也没心思去揣度谁人下了黑手,只甩了甩头,撇去一切杂念后,拿针果断刺入他胸口四周的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