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讲究先机,讲究声势,讲究心气。如今我方人虽少,但先机早占,并在满城百姓的簇拥下声势浩大,更兼国破家亡的危虞之境和背水之战的无路可退皆让齐国的勇士们心气大胜、猛如身处绝境之困兽。所有人都明白,此刻唯有拼命搏斗,方能死里求生。
生,是一种诱惑,一种不知艰难为何、危险为何的障眼诱惑。于是面对那成排的长枪、铠甲和盾牌,将士们的戟刀狠狠挥向前,管你是不是无坚不摧,就算是硬铁强钢,砍不断你的枪,我也要剁了你握枪的手!盾牌刺破,利剑滑过敌人的咽喉;铠甲损落,长刀直刺敌人的胸膛。杀一,杀百,杀千,血液流淌,腥气扑鼻,也不足弥补我大好河山被人侵占,千万百姓死于非难的仇恨!
城墙上飞石陨落如星散,箭镞射下时,带着吟啸不止的风声。百姓无盔甲所护,一时哀嚎痛呼声四起,人影不断随声而倒。
白雪凝殷红,颜色怵目,一点一点渲染开,满地铺曳,宛若一池妖艳绝伦的怒放红莲。次第而开。次第索命。次第追魂。
城楼前的楚军杀了一批又涌出一批,没完没了,若是这般厮杀下去,不知何时才能为城外的齐军打开城门。我抿唇,收了手中的长剑,拿下马背之侧悬挂的弯弓,扣箭,满弦,稳稳射出。
城墙顶上降城的白色幡旗和楚军蓝色锦缎的军旗同时落下。
骑兵们爆发出了欢快嘲弄的呐喊,有楚军回头望时,性命随这一失神而呜呼不见。城外倏然安寂一片,随后忽地传来了我方军队整齐的欢呼声。白幡终于落下,降城之辱如今用血来清洗。楚军色变,而齐军痛快。
弯弓在手,再次拉弦,箭镞瞄准了城楼上那个身穿黑甲战衣、正挥手指挥楚军反击的将军。
一支箭?
不够。我想想,随手再取出两支。
满弓,松指,箭离弦。
城墙上有闪亮犀利的锋芒一掠而过,三只箭掉落时,那将军飞身下城墙直直朝我这边的方向扑过来。
我笑,心道:不知死活的家伙,当战场是儿戏麽,想近身搏斗就近身?
不慌不忙又一次拉开弦,趁他还未站稳时,“嗖嗖”声冷,连射两箭。
最后一只箭对准他刚落至地、依然晃动不稳的腿。
箭镞钻骨穿透,将军抱膝倒下。手臂撑地的刹那,他突地大喝一声,甩手将长剑朝我狠狠抛来,银色剑身沾着几滴欲坠未坠的红色血珠。陡然血珠凝落,剑尖瞬间直抵我的面庞。
我蹬了马鞍飞身而起,脚尖轻点长剑剑柄,旋身,反手握住,回头一把将剑掷回那将军身侧的雪堆中。
他低头拿剑的功夫,我的剑尖已靠近了他的咽喉。
“命你属下投降开城门!”
将军抬头,面庞上虽带着溅血后的污垢,一双眼睛倒是干净明亮得惊人。他看着我,先是阴森森不屑地笑出声,后又目光一直,似是突然发愣。“夷光公主?”
我闻言锁眉,冷了眸看向他,面无表情:“开城门!”
“你没死?”他倒是轻松得很,翻来覆去,居然有心情尽问一些不相干的话。
我勾唇笑了,低眸看着他,剑尖轻轻磨蹭着他的脖颈,微一用力,割破一道细微的血痕:“将军好闲情,死到临头还尽说废话,莫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叹气,笑了笑,闭上眼眸,似是等死:“要杀便杀,也不必多说。虽然这次战争本公子是十万个不赞成、不情愿,但既然来了,就不会平白投降,做个不战而退的懦夫。”
“本公子?”我凝了眸看他,弯下腰随手捋了一把雪擦干净他的脸,看着那张露出本来面目的脸庞半天后,这才笑道,“很好。原来一个不小心,居然让我捉了个大的!”言罢用剑尖挑起他的脸,笑道:“你说是不是,楚公子冲羽?”
他哼了哼,面色一黑,正待怒时忽地又眨眼,笑:“想不到三年前一面之缘,公主居然还记得在下?”
三年前?我面色一寒,也懒得再和他罗嗦,伸手拽起他的衣襟,不管他的腿已中了我一箭,拉着他便朝城楼走去。
“你打战的本事可远不及你大哥!”不得不承认,拖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人疾走是件很麻烦的事,很快我就没耐心了,回头看着那个借着我手上的力单腿行得轻飘飘的冲羽,我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出声讽刺了句。
“天下人尽知,我大哥凡羽在战场上勇猛无敌。”冲羽扬眉,骄傲得莫名其妙。
我嗤然,侧眸看他,纠正道:“可说勇猛,无敌二字就免了吧。”话音一落,眼看已靠近了带领我们这支骑兵入城的那个将军马旁,我扬了手,一把将他扔过去。
他跌倒在地,吃痛闷哼一声,扭头盯着我时,眸光微微一动,锐利的锋芒倏地掠过本该光泽清浅的眼瞳,面色顿时暗下。
我上前,低头向高高坐在马上的将军禀奏:“将军,属下刚捉到一人。此人乃钟城楚军的统帅,楚国公子冲羽。”
将军大喜,长笑问道:“当真是楚国的公子?”
我微微一笑,斜眸瞅了瞅那个躺在地上、正瞪着我眼底直冒火的人,定声答:“如假包换。”
“来人!绑住此人,架高示众!”沙场之上,分毫之差许能谬之千里,时间紧迫容不得将军迟疑,更容不得他费时思量我如何擒得楚国公子、又如何知晓楚国公子身份来由的前因后果。
眼见将军已命令下去,我悄然抽身,退至骑兵最后端,冷眼远观局中形势。
“楚贼,你们看清楚了,此乃何人?”将军的弯刀高高举起,刀锋抵住了冲羽的下颚时,一丝猩红沿着锋刃缓缓流落。
楚军众将士皆怔。倒吸冷气的声音一时盖过了刀剑器具相触的击响,仿佛飓风萧瑟吹过,卷走了所有人的思绪,也顺带抽空了两军对敌时的紧张气流。
诸人惊呆。
将死却从容,冲羽倒是笑得淡定,只是偶尔抬眼看他的属下从僚时,眸底闪过了一丝比死还要难忍的痛恨和羞恼来。
那一刻我的心隐隐一动,虽久经沙场杀戮的残酷,却也于心不忍。
于是我敛了眼帘,不再去看。
岂知闭目的刹那,局中形势顿变。当我随着众人的惊呼睁眼时,只见绑住冲羽的铁链不知何时已断裂,半空中有深蓝衣影抱着身着黑衣玄甲的冲羽飞身离开,眨眼的功夫,便不知其踪。
救下冲羽的人是谁对我而言是再明了不过。我苦笑摇头,趁楚军还恍惚不知神思所在时大呼道:“楚帅已临阵而逃!钟城失守!”
一呼过后,百声回应。钟城百姓们欢呼雀跃,纷纷朝城门挤来。骑兵冲上前,长刀过去,锋芒三尺外逼得军心涣散的楚军节节败退,直至人亡,直至弃戈,直至逃命,直至我们的长缨挑开了城门上的铁栓,让城外的齐军铁骑依次踏入城楼穹顶下的阔道。
彼时,一抹亮白划开墨沉天际,东方云破,晨曦初现,朝霞的色彩穿透乌云的细缝,光华虽瞢,然悠远弥嫣。
自王叔殡天后,五日五夜,这是第一束映照上齐国大地的霞光。
我微微抬了脸,任浅红霞色射落眼底,半天,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无颜计划中的两日之战远非结束于城门大开。驻守钟城的楚军逾十五万,众将士浴血奋杀,不过才稍减了一个楚军零头也不到的数字而已。十余万楚军连夜撤离钟城向西北逃窜,而无颜胆子着实大,竟只领了为数一千的骑兵去追赶。
茫茫苍野,冰雪之地,纵使日照当头,寒气依然冻人三分。
长风横扫,一路纵马奔驰,沿途虏杀散逃在外的楚军不计其数。分明敌我兵力对比悬殊,但楚军不知是被钟城夜战的突袭骇得心惊胆战了,还是畏惧面对楚军向来是战无不克的豫侯威名,到最后竟是无颜一路追赶,他们一路逃跑,闻马蹄声而避退三舍,见篝火起而上马疾驰。
如此一追一逃,整整一日一夜未歇,直到过了西地兰考,彻底将这一拨楚军赶出了齐国境内后,无颜才挥师停下,在平原野地命骑兵将士们暂歇一会。
我“借”的这个身份很不幸地恰好也是骑兵之一,跟着他跑了一日一夜,浑身累得不象话。见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休憩后,忙跳下马就近寻了一处湖泊,洗过手,拿出随身带的那点干粮,小心辧开了塞入嘴中。
饿了不知多久,这时吃什么都是香的。我吃一口,笑一声,心底满足时,不由得随意倒在了身后大石上,抱着脑袋看天空。
天气很好,碧空如洗,纯净透彻的蓝,像玉瓷般滑溜静谧。依稀几只大雁飞过,不留痕,但在看的人眼中留下了惊鸿一瞥的景。
阳光很暖,晒得人昏昏欲睡。
也是,我都两日两夜不休不眠了……
微微眯了眼,找到了借口后,便开始心安理得地想睡会。
眼睛刚闭上的刹那,一抹阴影映上脸庞。
我侧过身,以为是哪个也到湖边来洗手的士兵,便展了衣袖遮住脸,继续睡。
“豫侯!”有脚步声匆匆过来,喊出的称呼让我吓了一跳。
原来那人是无颜。
我犹豫了半天,想起自己之前对他承诺过不跟来攻打钟城的事,一时心里慌乱怕他责怪,便索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装熟睡不醒的模样。
他静默了一会,许久后才低声问来人:“何事?”
“时辰到了,该启程了。”有人答。
“你带着他们先走。”嗓音轻淡,有些哑,该是疲惫所致。
我心中微微一痛,情不自禁挑了挑眉毛。
脑袋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声,然后良久又没人说话。
“那这位兄弟……”来找无颜的人动了动脚步,似要上前叫我。
无颜接话,果断:“你先去!她待会和我一起走。”
“末将告退。”
“嗯。”
脚步声响,越来越远。
然后不可闻。
少顷,群马策动,嘶鸣声纷乱,铁蹄踏翻,一路绝驰而去。
耳边归于平静时,有人弯腰抱起了我,纵身跃上马背,让我舒服地依靠在他怀里后,那双抱着我的手才轻轻扯了扯马缰。
坐下的马开始碎碎踢踢、摇摇晃晃地慢慢行走。
我微笑,居然就这么倚着他的胸膛,真的沉沉睡去。
一梦,便不愿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渗人的寒风自微散开的衣襟吹入脖颈,冻得我一个激灵。瑟缩一下,将身子更紧更近地靠近了身后那处宽广得让人心安的胸膛,耳畔听着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半响,我挣扎再挣扎,还是克制了昏昏睡意睁开了眼。
马依然颓散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扭脖,行走缓缓迟迟,仿佛郊行散步。
天色已暗,夜幕透黑,浑圆的银月独挂天边,清清冷冷散着淡淡的光芒。眼前视线虽微弱,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醒了?”头顶上方有人问话,见我不自觉地颤抖着直往他怀里缩,他忙伸手拉开了身后垂落的黑袍斗篷,围到我身上,“这样还冷麽?”
我稍稍侧过身,抱住他的胳膊,笑道:“这样就好,我不冷了。”
拉着马缰的一只手松开,揍过来挑起我的下巴。我抬了头,双目迎上他微微睨起的眼眸。
那目光静睿冷寂,放肆地游走在我的脸庞上,审视良久后,他摇摇头,叹道:“如此怕冷?你昨夜当真是随着我追赶了一路楚军麽?”
我转了眼珠,看着他,撇了撇唇:“怎么,你觉得我不像人,而像飞行无遁的魂魄?”
他闻言笑开,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眼底一时仿佛流淌着似秋水一般潋滟之色,冰凉的手指向上移,摸过我的脸颊、鼻子、眼睛和额头,默了片刻,方道:“是魂魄倒好,我不会怪你。如今既不是魂魄,我倒要问问你——为何要跟来?嗯?”最后一声鼻音很是轻软,轻软中分明又含了三分凉意,听得我一个寒噤,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违喏跟来的事。
垂了眸,想了想,我忽地笑出声,扬手摸上他的脸,学着他刚刚对我那般抚摸他。他的唇边长出了细小的胡渣,有点扎人,我用手心轻轻磨蹭着,不答他的问题,却柔了声唤他:“无颜。”
刚毅的面庞慢慢缓和下来,刀光剑影下的决绝和凶狠渐渐远去,冷寂的目光一点一点升温变柔软。他低了眸看我,神色仿佛还有些不豫,又仿佛有些难以自制的怜惜。
我心中得意,偏偏脸上还是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再低声唤他:“无颜。”
“嗯。我在,我在。”他答得不耐烦,眸光一瞥,不再看我。男人俊美的面庞稍稍抬起,月光照亮了他的脸,让那丝一瞬即逝的苦苦忍耐清楚落入我的眼帘。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又叫他:“无颜!”
这一次他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垂首盯着我,声色俱厉:“叫什么?我不是一直在这里!”
我被他吼得吓了一跳,双手慌忙从他手臂上撤下来,又害怕,又讪然:“你……你……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
他瞪眼望着我半天,忽地俯面,狠狠吻住我的唇,肆意地噬咬、不断地吮吸,舌尖滑入我的齿间时,他的手掌绕到后面托住了我的脑袋,用力地加深吻,死命地将我的身子揉向他的胸膛……一个简单的亲吻,他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长久缠绵,似要维持一世的桓远,永不言离。
“无颜……”我被他吻地脑中一片空白,思维、呼吸、心跳瞬间不见,只知胸口潮涌而来的,不是甜蜜,而是因为他不顾一起的吻中带来的绝望之痛。
许久许久,他终于停下,低声喘息着呢喃:“我喜欢你这样叫我,喜欢得发疯!”
我抬手抚着他的额角,看着他,轻轻笑道:“那我就一直这样叫你,叫到天荒地老,叫到你听得腻死,烦死,厌死……直到我死。”
他眸光一动,有细微的水泽在里面缓缓流转。
我笑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道:“不许哭。”
他一把扯下我的手,神色看似漠然,俊脸上却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本公子乃堂堂齐国豫侯,怎会哭?丫头乱操心。”
眼泪是没有。他是英雄,任天塌地陷也不会流泪,这个我从不怀疑。
只是那眸间清明非常,像是水洗过的透彻清冽。我笑嘻嘻看着他,咬了唇不说话。
他被我瞧得不自在,咳嗽一声,扯了马缰、双腿夹了夹马肚子。马儿慢悠悠地走起来,他低了头看我,使唤道:“喂,丫头,我饿了。”
我了然一笑,拿出随身带的干粮,一片片辧开,喂入他的嘴中。
“香不香?”
“一般。”
“好不好吃?”
“难吃!”
“咱们走了一天路,离钟城还有多远?”
他闻言沉默了,嚼着干粮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
我点点头,再塞了一片干粮到他嘴里:“换句话说吧,我们走了一天的路,赶了几里地?”
他回头看看,微笑:“不到十里。”
我怔了半天,醒悟过来后方“佩服”地望着他:“你真厉害!”
“那当然!”他面不改色地坦然承认,低头咬光我手里的干粮后,马鞭扬起,重重抽下。
马儿怒鸣了一声,四蹄飞扬。
月夜苍野,黑马奔腾势如闪电,行动处,有旋风卷起积雪,银光飘散,霁色漫漫。
次日午后到了钟城。城外,我跳了马,让他独自先入了城。
龙烬的军队驻扎在钟城以南,营帐遍野,行辕森严。我以为无颜所说的攻下钟城打通龙烬援助金城的通道是想让龙烬的军队渡泗水而北上金城,哪知却不是。是日傍晚,等对岸的白朗领了百余艘军船来接军队渡江时,无颜只让他自金城带来的禁军侍卫们上船回去,而龙烬的军队除了留下少部分守卫钟城外,其余兵力皆连夜拔营,迅速南下。
深夜,江上。
船头,银盔黑袍的无颜伫立静穆,目光直视着泗水下游,炯然间,有忽闪忽现的奇异光芒。一时似狩猎大获后的得意,一时又似对着什么难题沉思深深。
慢慢地,他拧了眉,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眸底颜色渐渐沉下。
“出来吧。”他身形不动,只是手指轻弹,将手中的空茶杯弹向我藏身的舱壁。
我扬了手腕,伸手接住茶杯。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你想灭梁国。”废话不多说,开口便入题。
他弯下腰来,扳过我的肩膀,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夜色深深,那人的笑意衬着满江的迷雾,凤眸勾起,诡谲的目色流连其间,活脱脱是一只隐在绝色皮囊下的狡猾狐狸。
我低了头,不看他,闷声嘀咕:“那你就当我没说。”
他拉着我站起身,手一扬,指着泗水下游,轻笑道:“若是一舟南下,所行之处尽是我齐国的山河,你不觉得好?”
“可能吗?”我怀疑,金城之围还未解,何况灭别人的国?
无颜抿唇,笑了笑,不说话了。
“阿姐还在他们手上。”我想了想,不放心,再强调一句。
无颜侧眸看了看我,唇角含笑,却不是温暖的,而是阴寒的:“她的命若珍贵,湑君就不会不顾她的存在和尴尬而狠命攻齐国了。”
我不笨,他的话纵使再含蓄我也能明白。
“你……”我面色一白,手指颤微着,想拉他,又不敢。眼前的人并不陌生,战场上的他素来如此,冷酷,狠辣,甚至凶残。不,应该说战场上的所有将军都是这样,你死我活的顷刻决断中,根本容不得一丝的迟疑和仁慈。
我似乎,有时也是这样。
但那是面对敌人,却不是自己的阿姐。
他见我喃喃着说不出话,不由得缓缓笑了,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道:“不过就是想想而已,担心什么?金城之围还没解,我目前还没功夫理那昏庸在郾城的梁僖老儿。暂且就先便宜夏国惠公……我们拖住梁军主力在金城东侧的平野,他倒是打郾城打得轻松!”
想想而已?
我看着他望向泗水下游的神情,心道:不对,你绝不是想想而已。
江水滚滚而逝,夜风寒,吹动衣袂,一身冰凉。
无颜见我久久不说话,他也不再开口,转过身,抬头看着明月,似沉思,又似闲暇轻松。
一时恍惚。我看不懂。
回到金城,他入宫,我随着禁军队伍归营。放开那个被我“借”了身份三日三夜可怜的侍卫后,我换了衣服,趁夜色深重飘身潜入宫中。
一路躲躲闪闪,好不容易回到长庆殿,找到寝殿的窗扇打开跃进去时,才刚落地,就有人将手拍上我的肩膀。手掌温度恰好,很熟悉。
“无颜,是我!”扯下脸上的鬼面,我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笑。
岂知闯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俊美风流的面庞,而是和我脸上戴着的一模一样的鬼面。
君子谋道
一袭流云锦纹的长袍,颜色虽低调暗淡,却是极精致珍贵、镶嵌金丝的绫缎,另有金带缠腰,金冠束发,英姿挺拔,气宇高贵不凡。只是那张黝黑鬼面映着满殿昏暗的灯火,忽隐忽现的魅影阴悚中,无端端让人觉出了四周陡然生起的骇人寒气。
我怔了怔。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想要摘了他的面具,抬至一半,却又缓缓垂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唇角情不自禁地弯起来,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笑。
“你来了?”
他默然,不说话,唯露在面具外的一双眸子直直地盯着我。素日里总见潋澈的眸光此刻不知怎的有些黯然的幽深冰凉,偶尔风吹,殿里稀稀疏疏几盏灯火光影摇烁,落入他眼底时,悄悄地照亮了那一丝我难看分清的晦涩落寞。
倏地,他抬手除下了脸上的面具,顺便关上了一旁晃动不停的半开窗扇。然后他轻松自在地抱着双臂靠上身后的墙,唇角微勾,笑意温和地看着我,眸光刹那清朗透亮,似自夜幕跌落人间的粲然星子。
我抿了唇,轻轻笑了。
“你来了。”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只是语气不再相同。
他依旧不言,只是扬首望着殿上高梁,玉般的面庞沉浮在飘曳的灯火下,一时显得阴影憧憧。半响沉默,他终于轻声一咳嗽,垂眸瞧着我,道:“你的天兵天将果然不同凡响,一战惊人,瞬间解了钟城之困,还赶出了南方的楚军,不出三日便收复了齐国三分之一的失地。嗯,当真不赖!”半恭维半戏谑的语气,眸光掠过我脸庞时很是漫不经心。一切都遮掩得很好。
我面色一红,将拿着鬼面的手悄悄藏到了背后,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呆了会儿。
心中计较一番,短暂的局促过后,我又抬起了头,绕开话锋,直接问他:“你再次来金城,是不是夜览那边的事办妥了?”
晋穆看着我,目光轻动,微一凝眸,而后又侧过了脸,淡淡“嗯”了声。
“那晋军是伐楚还是不伐?” 找不到别的话题,只有继续问下去。
他默然,眉尖微微一蹙,随即又松展开来。
良久,他突地笑了笑,身子略略低俯,手臂轻展,自然而然地便将他面前的我揽入了怀中。“我说,你见到我时除了想起这些烦心的事情外,能不能说些别的?嗯,夷光?”嗓音低沉似弦按,一声一声,缓缓迟迟,响在耳畔时余音荡然不休,仿佛话已说完,又仿佛话永远说不完。
心弦颤了颤,我伸了手轻轻推开他,挪了挪脚跟,不留痕迹地往后逃。“你……你要我说什么?”
我咬了唇看他,他瞪了眼瞅我,那弯着的胳膊还固执地僵在半空中,一时气氛似乎很尴尬,又似乎有点好笑。
他定睛瞧了我半天,目光深似秋泓,带着一丝丝的凉,一丝丝的伤。当我心底正要生出疼痛和愧疚的感觉来时,他却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收回僵住的手,理了理衣裳,负手站直身,面色一整,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
“没想我吗?”
岂料正人君子如此发话,他眸子转了转,面颊浅浅泛红,虽窘迫惴然,但明显是故意做出的姿态。
我一开始有点懵。仔细端详他半天,说不出话。眸光闪了闪,不小心瞥过一旁的帷帐,意外地,我发现了在那绫纱之后绰绰隐隐的身影。
心中立马猜到了晋穆唐突问话的缘由,我不由得伸指揉揉眉,苦笑几声。
“想。” 回答他。一个字,任你们猜去吧。
晋穆歪了脑袋,打量我,笑得不怀好意:“如何想?”
我忍笑,既不想打击他,又不愿刺激到帷帐后的人,于是便正色,附着他的耳朵,轻声:“我也不知道。”
唇角狠狠抽动一下,转瞬后某君子笑得灿如夏花,手掌开始不规矩地抚上我的发,话语显得宽慰非常:“我也很想你啊。”
也?很想?
我没好气地翻眼白他,一把打落他的手,眼光瞅向帷帐后。
而他也不再迟疑,扬臂将手里的面具甩过去,冷笑:“看戏看够了没?想不到堂堂豫侯竟是喜好背后听人说话的肖小之辈!”
帷帐随面具甩去而无风勾起,长长的绫纱自动打结迅速飘至两旁,刹那的功夫,帐后的画面便清晰落入眼帘。
已换了明紫长衫的无颜倦怠地躺在帐后软塌中,银发铺落雪白的锦毡,单腿屈起,凤眸微睁。“本公子正睡得好,何方鼠辈敢夜闯长庆殿?扰人清梦不说,还恶人先告状?”目光斜斜瞥来,嘴角的笑意若隐若无,似是不屑,又似嘲讽。
晋穆不气反笑,连连点头:“好好好,本公子是鼠辈!可怜你无颜公子也要和我这个鼠辈并称天下五公子之一,晋穆荣幸。”
“我和你并称天下五公子?”无颜微笑,眸角轻轻上扬。他扭过头来盯着晋穆,眸色渐暗时,口中一字一句不紧不慢道:“晋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领随军将领秋狩围猎时,曾指着一紫狐言:他无颜是天下第一公子又如何,不过是狐狸的狡诈,故作的风流,何堪比足我晋穆大好男儿!承蒙阁下贵言,从此本公子便有了‘狐狸’一别称,实在是感激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