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到了这个场合,就一点私人的情绪都不敢有了,戴面具似的戴上一脸笑容,他听见“英雄出少年”五个字,连忙摆手说出了一长串“不敢当”。莫师长便是笑道:“真看出小张心里有大帅了,连说客气话都带着大帅的一份。”
张嘉田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扭头去看了雷督理,偏巧雷督理目光一转,也望向了他。他是带着满面笑容的,笑得还很喜庆,于是雷督理仿佛很满意似的,也是一笑:“过来坐吧,傻站着干什么?”
张嘉田没时间思索,依言坐到了雷督理身边,坐得草率仓皇,坐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距离雷督理太近,两人简直是要
挨在了一起。他年轻火力壮,穿得少,又因为屋子热,雷督理的衣裤也单薄。两人的大腿互相接触了,他能隔着两层裤子,感受到雷督理那没什么温度的肉体。心中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厌恶感,他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了挪。
雷督理这时说道:“文县那个烂摊子,让我本人去收拾,也不会有嘉田这样好的成绩。”
众人都瞧出张嘉田是他的新宠儿了,当即大起胆子开起玩笑,说大帅这一回也被张师长压了下去。张嘉田从来没被这么多大人物赞美过,竟被夸了个手足无措。而雷督理等了片刻,待这些人把热闹话都说够了,才又笑道:“这一次在战场上,他是胜了我一筹,不过在情场上,我也占了他的上风。秘书处的叶小姐,他仰慕许久,简直要害单相思,但是毫无实际的行动,结果是我把叶小姐追求到了手,他白费了许多心思。”说到这里,他顺手一拍张嘉田的大腿:“终究还是年轻,孩子一样。我若是叶小姐,我也不要他。”
此言一出,客厅内的话风立时转变方向。林子枫这时终于开了口:“若我猜得不错,大帅已经和叶小姐订婚了。”
订婚后头牵连着的就是结婚,乃是大喜的事,众人自然要向雷督理狠狠的恭喜一顿。雷督理含笑听着,张嘉田也含笑听着,知道雷督理方才是在故意的制造时机、宣布消息。一般的人都知道他
爱叶春好,爱来爱去的,叶春好却成了大帅的未婚妻,他不遭人嘲笑才怪。
事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但雷督理换了个说法,把他对叶春好的单恋,说成了是毛头小子“不懂事”的游戏,纵然失败了,也没什么可耻可笑。
他知道,这是雷督理在护着自己,给自己脸。自己不能再“闹”了,再闹就是不识抬举了。
况且,叶春好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什么人。

第五十三章 无疾而终
张嘉田过了有生以来最孤独的一个新年。
雷督理真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年前不但赏了他十万块钱,还把新从德国购置来的军火武器分给了他一大批,够他装备整整一个团的。除此之外,他的年夜饭也是在雷府吃的。雷府的除夕夜过得很简单,雷督理对于自己的祖宗十分冷淡,完全没有要祭拜的打算,倒是提前在炮庄里订购了许多烟花爆竹。
叶春好知道雷督理身上还留存着一点孩子性情,所以忍着寒冷,陪他站在外面看烟花。烟花爆竹都摆在了府内的一片空地上,白雪峰带着几个勤务兵,负责点火。张嘉田在雷督理身边站不住,搭讪着也加入了白雪峰的队伍。要说玩,他也是个爱玩的,可今夜他真的玩不动,他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强颜欢笑。偶尔目光一斜扫过去,他看见叶春好瑟缩在雷督理怀中,雷督理正用双手捂了她的耳朵,两人简直要扭成了一股糖。
于是他收回目光,在心里暗暗的问:“你不是终生不嫁吗?”
大年初一,他回了家。
他很庆幸,因为自己昨夜在外面站得太久,冻得有些伤风感冒。伤风感冒四个字成了他的盾,他躲在这面盾后,可以坦坦然然的关门闭户不见人。
他躺了一天,不爱见的人,全被他的副官挡了驾,而他想见的人,比如叶春好,却是始终都没露面。
“嫁了督理了,”他漠然的想:“用
不着我了。我再上进,再走运,再一步登天,也高不过他去。她有他了,一辈子都妥了,还搭理我干嘛?”
他这样想着,并不认为是自己冤枉了叶春好。与此同时,雷督理正在训斥叶春好,也觉得自己有理,也不认为自己是冤枉了她。
雷督理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他张嘉田不过是我的一名部下而已,他病了也罢,死了也罢,与我的太太有什么相干?”
叶春好倒是有耐性的,心平气和的向他解释:“宇霆,他是你的部下不假,可他也是我的二哥呀!他家里没有亲人,大年初一的一个人病倒在床,说起来也是一件可怜的事情。无论是讲人情还是讲道理,我都应该去瞧瞧他。若是他身边有着妻儿老小围着他,这么大冷的天气,我乐得留在家里不出门呢。”
“他算你什么二哥!邻居而已。”
“嗬!”叶春好瞧出来了,他这是要吃醋,所以语气分外温柔,拿他当孩子哄:“原来穷的时候,需要人家帮忙,就叫人家二哥;现在我好起来了,不用他了,就说人家只是个邻居。”她话里带着笑意:“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非说我没良心不可。”
雷督理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她一眼,看她亭亭玉立笑盈盈的,笑得又软又善。他喜欢她这个样子,所以不由自主的让了步:“你带着雪峰去,到那儿看看就回来。”
叶春好知道,白雪峰
这一路的任务,是监督自己。
雷督理太爱吃醋了,照理来讲,两人已经订了婚,互相都做了承诺,总该都放了心才对。然而雷督理与众不同。她不属于他的时候,他对她并未见得多么依恋纠缠;如今她成为他的未婚妻了,他反倒虎视眈眈起来,仿佛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谁见了都会抢。
他这样横不讲理的乱吃醋,根源还是他爱她,所以叶春好只是觉着头痛,心里并不生气。再说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爱猜忌就猜忌去,爱监督就监督去,她不在乎。
提着一只大食盒,她在大年初一的傍晚,赶去了张宅。
张嘉田正在昏昏沉沉的睡觉,冷不丁的见她来了,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叶春好看他脸上也并没有明显的病容,就问道:“二哥,你好些了吧?”
张嘉田看看她,又看看白雪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回答,叶春好也不追问,只对白雪峰说道:“白副官长,我的手太冷了,劳你摸摸他的额头,看看他还发不发烧。”
她只说“手冷”,不说自己是不肯、也不敢触碰张嘉田的身体。原来她也从来不肯和他有亲昵举动,如今更不行了。一是怕雷督理知道了,要怀疑自己不检点;二是怕张嘉田误会,以为自己对他还有情。
白雪峰伸手去摸了摸张嘉田的脑袋:“好像是不热了。张师长,你自己感觉如何?”
张嘉田喃喃的说:“也没
什么,就是有点发昏。”
叶春好说道:“不发烧就好,头脑发昏的话,这几天就不要见人,多躺着休息休息。我带了粥和小菜过来,都是清淡的东西,你让人把它热一热再吃。”然后她又对白雪峰说道:“生病的人,最容易心烦。既然他没大事,那我们就走吧!”
白雪峰自然是没意见,张嘉田看他们自作了主张就要走,心中一急,欠身喊道:“春好!”
叶春好立刻转身望向了他:“二哥?你还有事吗?”
张嘉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白雪峰,笑了一下:“我没事,我是想着,我还没给你们拜年呢。”
“怎么没有?”叶春好笑道:“昨天咱们一起守岁,过了除夕之后,不是互相拜过了么?”
张嘉田恍然大悟的点了头:“可不是,我忘了。”
然后他低声又道:“多谢你们来看我,回去替我给大帅带声好。”
叶春好走了,张嘉田继续躺着,也不唉声叹气了,也不喝酒撒疯了,单是枕着双手想天想地、想东想西。
他一辈子都没这么沉静过,连着沉静到了大年初五,他起了床,人瘦了一圈,还白了,是又白又瘦。若问他这些天想明白了什么,他是答不出的,只是心如平湖,飞沙走石全都沉了底,表面看上去,就只是一片无声无色的大水。
他沐浴更衣,去见雷督理。雷督理瞧着他,愣住了,他看雷督理愣住了,便很纳闷的低头看了看
自己:“大帅,我怎么了?”
雷督理在他面前踱了几圈,忽然问道:“我给你的那只怀表,你还带着吗?”
他立刻就从胸前口袋里把那怀表掏了出来:“带着呢,日夜都带着。”
雷督理走到他面前,接过怀表打开来看了看,然后把怀表一合,装回了他的口袋里:“将来你有了喜欢的人,就把我的照片拿出来,换上她的。”
“不用。”他自自然然的向他微笑:“您对我有知——知什么恩来着,没您的话,我现在还在街上瞎混着呢。在我心里,您是最重要的人了,没谁比得过您了。”
雷督理垂下眼帘,盯着他的两条长腿,点头一笑:“知遇之恩。”
“对对对,知遇之恩。”
“大帅。”他忽然又说:“我得回文县去了。昨天接到了那边的电报,说是新招上来的兵不服管,总在街上闹事,都闹出民愤来了。我打算赶紧回去看看,该管的管,该罚的罚。”
雷督理的目光顺着他的长腿往上走,一直走到了他的脸上去。他是想把张嘉田培养成自己的臂膀,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培养,这小子居然自己成长起来了。事出反常,就让他不能不犯疑心病,让他恨不得把张嘉田的灵魂掏出来,一眼看个清楚明白。
“好。”他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只能是暂且作罢:“去吧!”
张嘉田肩膀一晃,作势要走,可在转身之前,他又停
了,对雷督理说道:“大帅,我再问一句,您什么时候和春好结婚啊?”
雷督理仰起脸想了想:“正月内就办婚礼。”
张嘉田闷声闷气的说道:“大帅,春好看不上我,我没话讲,谁让我就是不如您呢,我认了。可我也不想亲眼瞧着她出嫁,我怕看了之后,心里难受。所以,您办婚礼的时候,我就不回来了,您和她好好的过日子吧,我提前祝您和她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说完这话,他面红耳赤的垂了头。雷督理盯着他,脸上却是渐渐有了笑意——张嘉田这一番话说得很老实,而他喜欢他的小忠臣老实。
“好。”他几乎是有些温柔了:“我明白。你不必回来,在外头好好的给我带兵吧。”
大年初六这天,张嘉田登上雷督理的专列,回文县去了。
雷督理的专列,去年在保定挨了一次炸弹,被炸得不可收拾,只能临时另找其它列车凑合着用。凑合到了年末,雷督理忍无可忍,索性从德国购入了最新式的机车与蓝钢车厢,将这一挂专列布置的比先前更为舒适豪华。
他这专列,平时自然是不出借的,如今调它去送张嘉田,也有一种抬举他的意味在里面。而张嘉田独自坐在长官座车内的大红色天鹅绒长沙发上,先是坐着,坐了片刻他一歪身,像雷督理似的,躺了下去。
他觉得很舒服——这列车内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舒服。这舒服
暂时抵消了他的绝望与落寞,让他超脱出来,看到了一些更高更远的新风景。
和那些新风景相比,一场单相思的无疾而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第一卷完

第二卷
第五十四章 人生大事
叶春好站在留声机前,把音乐声音调得低低的,免得影响她和雷督理商量大事。
所谓“大事”者,便是他们的婚礼了。叶春好是个大姑娘,对待这一生一次的事情,当然是愿意隆重的操办。但雷督理在十年前已经隆重过一次了,隆重过后,也并没有落到什么好结果,所以雷督理对于婚礼一事有些灰心,打不起精神大操大办——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点迷信的想法:上回婚礼办得漂亮,结局却是十分的不漂亮;那么这回若是再大操大办,会不会又重蹈覆辙?
所以,依着他的意思,便是小吹小打一番,把该行的礼节都行到了,也就是了。
他这话让叶春好有点失望,不过失望得有限,因为她对婚礼本身也并不是很有热情,说是要“隆重”,也无非是虚荣心在作怪。这一点,她自己心里也明白。
婚礼的细节,她很有兴趣谈一谈,但雷督理没这个兴趣,她便识相的换了话题:“日子怎么选呢?是要翻翻黄历、找个黄道吉日出来么?”
雷督理对这问题不屑一顾:“日子让子枫去挑,你我都不用管。”说到这里,他对着叶春好一笑:“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有就说,没有的话……”
他话没说完,但是叶春好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便是答道:“你若有事,就忙你的去。我现在是想不出什么新要求了,将来想到了,再告
诉你。”
雷督理迈步要走,临走前又对她笑道:“我一定得找个最近的日子,把这件事情办了。”
“我又不会跑掉,你急什么?”
雷督理一手握着房门把手,微笑着压低了声音:“我急什么?我急着入洞房。”
叶春好羞得一跺脚:“你快走吧!”
雷督理的私人事务,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丢给林子枫去办的。林子枫看出雷督理确实是很急着要娶叶春好过门,便选了个最近的吉日——其实也不怎么吉,但也绝对不凶。他觉着自己能挑这么个日子给叶春好,已经算是相当的仁慈厚道了。
接下来,便是一番采买。仪式可以一切从简,但该预备的聘礼是不能少的,叶春好没有娘家,这聘礼可以由叶春好自己收下。在这上面,林子枫没太马虎,横竖花的都是雷家的钱,那叶春好此刻正是雷督理心尖上的人,他花得越多,雷督理越高兴。
但林子枫并没有因此高看了叶春好半眼——他是七年前到雷督理身边的,叶春好现在再受宠、再风光,在他眼中,也还赶不上七年前的玛丽冯。那时候雷家有钱,冯家也有钱,两家合起来捧着玛丽冯一个,好家伙,女皇似的。
论家世,论姿色,甚至论学识,现在的叶春好都远不及当年的玛丽冯,所以林子枫很轻蔑的在皮货行挑选银狐灰鼠皮子,漫不经心的在银楼金店挑选珍珠钻石,挑来挑去都是些俗物,
但是,他想,这就足够姓叶的丫头乐的了。她有什么见识?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坏?
热热闹闹的买了几车宝贝,林子枫花了约有六万块钱,又捎带手订制了一乘花轿——急着用,做工不用太细,别抬到半路散了架子就成。另有两份龙凤帖,是他从铺子里买的,印得倒是挺精美,只可惜,实际的意义不大。放到平常的人家,男女双方交换了龙凤帖,那婚姻关系就算是成立了。可雷家可不是平常的人家,雷督理将来要是喜新厌旧把叶春好踹了,叶春好纵然摆出一万张龙凤帖来,也是无用。
经了林子枫这么一番漫不经心的操办,在这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叶春好出了嫁。
她真实的婚礼,和她想象中的婚礼,一点都不一样。
出嫁前夜,她懵懵懂懂的搬去了自己住过几个月的那所小四合院里,府里的几个小丫头、白雪峰的二姐以及林子枫的妹妹过了来陪着她,她不大认识这些人,想谈话也不知从何谈起,倒是白二姐是去年结的婚,还是个新媳妇,很有一点经验可以传授给她——还不能传授得太细致,因为林家妹妹也在一旁坐着呢。
她天黑即睡,也没睡着,想要理一理心事,可是心事也没理清楚。到了半夜,她刚有了一点困意,一帮子老妈妈又推门进了来,唤她起床梳洗。平日里她事事都有主意,到了此刻,却像是连灵魂都没有了
似的,茫茫然的任凭她们摆布。房内电灯通亮,老妈妈扯了丝线两端,在她的脸上来回滚绞。她明白,这叫做“开脸”,面颊上的柔细绒毛被丝线绞了去,在微微的痛楚中,她大睁着眼睛,眼角余光扫到了一大圈围观者。
她难堪极了,可越是难堪,越要勉强镇定下来,做出个落落大方的样子。开脸完毕,她的头发短,不必花大工夫梳头,于是老妈妈们暂且退出去,等她穿好了贴身的衣裳,才走回来为她涂脂抹粉。脂是好脂,粉是好粉,然而一层一层的刷上她的脸,竟能把她那张脸刷成了滑稽的猴屁股样,以至于她要摇头晃脑的躲避:“太红了,太红了……”
老妈妈追着她抹胭脂:“要红,红才喜庆。”
于是梳妆到了最后,她成了个红脸红衣红绣鞋的妖怪,妖怪罩上了红盖头,瞧着倒也像个人似的。被几个花红柳绿的小丫头搀扶了出去,她晕头转向的上了一乘小花轿,人在轿子里,她还恍惚的想:“现在结婚,不是都用花汽车了吗?”
没等她想清楚,花轿里一暗,是轿夫把她连人带轿,一起运送进了一辆顶宽敞的美国汽车里。现在不是禁止女子抛头露面的时代了,但叶春好平日尽管可以在街上随便走,可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她是无比矜贵的新娘,而雷督理不高兴让闲杂人等看见自己的新娘。
美国汽车披红挂彩,像是汽车
中的新郎官,一路缓缓而行,把叶春好送到了雷府。汽车在大门外停下来,车门一开,训练有素的轿夫们又平又稳的把花轿抬了出来。轿子里的叶春好用手指在脸上蘸了蘸,蘸了一指肚浓浓的红色,心里就发焦,暗想这怎么办?
心里焦灼,肠胃偏又咕噜噜的响了起来——从昨晚到此刻,她一粒米都没进,早就该饿了。这样饿,便想收敛心神端坐不动,以求节省精力,可偏偏又生出了无数的杂念,且全是无关紧要的杂念。轿子忽然停了,她梦游似的又经了好一番摆布,最后坐在一张大床上,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正是已经被新郎官挑去了红盖头。
慌忙低下了头,她要把脸藏到凤冠垂下的流苏后头。目光透过流苏射出去,她看到了雷督理那锃亮的皮鞋。皮鞋上方,是黑色长袍的下摆,自从认识他到如今,她第一次看见他穿长袍马褂,可是因为不敢抬头,所以无法看清他的全貌。
周遭全是乱哄哄的欢声笑语,谁说了什么,她一概分辨不清。忽然那帮人——包括雷督理——一起撤了出去,她不明就里,只得糊里糊涂的继续坐着。
她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天黑之后,又过了许久,房门一开,雷督理进来了,然后,她听见了他惊讶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她扶着床柱,慢慢的站了起来:“自从你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人来管
过我,我不坐着,又能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手一捂脸:“你别瞧我,先让我去洗一把脸。今天我这一张脸上,足足涂了半盒胭脂。”
雷督理走到她面前,一撩她头上垂下的长流苏:“让我看看你。”
叶春好紧紧的捂着脸,不让他看自己,自己倒是通过指缝看了他——只看了一眼,确定了面前这人确实是雷督理,自己并没有陷入什么聊斋式的迷梦里,自己是真真切切的嫁给他了。
她安了心,尽管一夜一天水米未沾牙,但还是有力气拖着沉重的喜服,一逃逃进了浴室里去。
浴血似的,她洗出了一盆通红的洗脸水。
自己对着镜子,她把那凤冠摘了,喜服也脱了,露出了里面的红旗袍。这回推门走了出来,她把头发往耳后一撩,总算是有面目去见他。轻轻的走到桌旁,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凉了,但是正合她的心意,她不动声色的喝了几大口,眼角余光瞟到雷督理站在床边,开始脱起了他的马褂。
目光一收,她微微侧身背对了他,心里慌得厉害——无喜无悲的,就只是慌。

第五十五章 蜜月
叶春好背对着雷督理站着,把手里的茶杯轻轻放下。身后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雷督理还在那里脱衣服。她不知道他脱到哪个地步了——横竖这回,她是再没有立场拦他撵他了。
无论他要对她怎么样,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
这时,雷督理忽然唤了她一声:“春好。”
她低着头,转过身来。雷督理已经脱了外面的长袍马褂,露出里面贴身的绸缎裤褂。赤脚跳上床去,他向她招手:“过来,该睡了。”
叶春好“嗯”了一声,关了电灯,只留一对红烛缓慢的烧。在床尾暗影里脱了旗袍换了睡袍,她走到床边坐下来,回头含糊的轻声问:“你睡哪一边呢?里边还是外边?”
被窝里的雷督理向内一滚,给她让出了位置。他这举动有些孩子气,让她想起了他不请自来、结果被自己当贼打了嘴巴的那一夜。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她的惊慌消散了些许。
掀开棉被抬腿上床,她直挺挺的靠边躺了。躺了片刻,被窝里一只手暗暗渡来,拉住她的手拽了拽:“到我这儿来,当心夜里翻身掉到地上去。”
叶春好顺着那只手的心意,挪一点,又挪一点,再挪一点,最后被那只手扳着肩头一翻身,她侧身面对了雷督理。红烛的光明实在是有限,她抬头看着雷督理,看他的眉眼、鼻子、嘴唇,看此刻的他一如她印象中的他,一点改变都没有。

见这场婚姻确实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她看着雷督理,雷督理也看着她,看了片刻,他含笑说道:“你的眼睛真是年轻。”
随即他笑了:“不对,你本来就年轻。年轻好,免得再过几十年,我们一起变成老朽。”
叶春好低下了头,不许他再看:“谁要听你这话……”她喃喃的说,又是羞,又是笑,声音渐渐低不可闻:“老气横秋的……”
雷督理探头去看她的眼睛:“我老吗?”
“你啊……”她羞不可抑,他越看,她越躲,索性翻身趴下,把脸藏进了臂弯里:“越说你,你越来劲。”
雷督理扳她的肩头:“说啊,你觉着我老吗?”
叶春好抽出一只手,推了他一下:“你离老还远着呢!”
“我要是再年轻十岁,和你就更合适了。”
叶春好把手收了回去,闷闷的笑语:“我不要,我就要现在的你。”
雷督理用胳膊肘支起身体,一只手在棉被下,饶有兴味的抚摸了她的后背:“为什么?”
叶春好侧过脸,看着他:“你现在就够任性的了,要是倒退十年,一定更淘气,我可受不了。”
然后她伸手一拽他的胳膊:“你好好的躺下来,被窝外面凉。”
她没想到雷督理没了骨头,她轻轻一拽,他便趴伏到了她身上去。一只手蜿蜒固执的钻到到了她的身下,温柔的摸她抓她,揉她撩她。她翻身要躲要逃,然而就在翻过来的一瞬间,他已
经覆在了她的身上。
温凉的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湿而热,噙着他的吻,像噙着一粒雪。她再次觉出了他的寒冷与脆弱,于是不假思索的用双臂拥抱了他。
这一回的拥抱,可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了。
翌日清晨,叶春好照例早早的起了床。
雷督理还睡着,于是她尽量的把动作放轻,不肯惊动了他。然而动着动着,她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细声细气的哼着流行歌。走去浴室一照镜子,她发现自己蓬着头发,竟是个笑眯眯的模样。
她紧闭了浴室房门,放水洗澡,心里满满的,充胀着新鲜的喜悦。令她羞耻和畏惧的洞房花烛夜,终于风平浪静的过去了。原来那一件事也是容易打发的,虽然也疼痛,但是终究可以忍受,况且忍受完毕了,就可以亲亲热热的互相拥着入眠了。用浸了水的毛巾擦洗着周身,她在自己的肩膀上发现了一处红痕,肩膀雪白的,越发显得红痕鲜艳,是他吮出来的——他抱着她亲了吮了许久许久,也不嫌热,也不嫌累。叶春好第一次知道自己竟有这样招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