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怀着一片好意,想要拿话开解他,哪知会招来他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登时就是又羞又恼,可当着林子枫的面,又不便和他对着吵闹。勉强对着他笑了笑,她弯腰端起空杯子,说道:“我又没说什么,也值得你这样发脾气?我走了,你也冷静冷静吧。”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逃似的离了这间小客厅。而雷督理喘了片刻粗气之后,颓然坐了下去,把脸转向了林子枫:“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林子枫答道:“大帅您忘了?热河的虞都统今天到京了,晚上您得和他见一面。我过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雷督理深深的一点头:“啊,是老虞来了……”他随即欠身向前,用手指一敲茶几上的信纸:“他这满纸的油腔滑调,真是把我气昏头了。”
林子枫不接这句话,只静静站着,又站了好一会儿了,才轻声提醒道:“大帅,您要是在家里呆着气闷,不如现在就往俱乐部去,横竖虞都统晚上也是要过去的。”
雷督理手摁着膝盖,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嗯,走。”
门口的勤务兵闻声进了来,伺候他穿外面衣裳,待到穿戴整齐了,他迈步往外走,走出几步之后,忽然又停下来,吩咐勤务兵道:“你去告诉太太,就说我刚才心情不好,说话冲撞了她。你让太太别生气,等夜里回来了,我给她赔不是。”

第五十八章 胜男
雷督理走出门去,才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不但天空晴得一碧如洗,那些花木也都该冒绿芽的冒绿芽,该鼓红苞的鼓红苞。一对大喜鹊在柳枝间翻飞追逐,他看着喜鹊,心中忽然痛快起来,春好方才自然是受了委屈的,远在文县的张嘉田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白雪峰料到了他今天下午会出门,早让汽车夫们把汽车开了出来预备着。林子枫紧跟着他出了大门,他上汽车,林子枫也随着上汽车。两人并肩在后排位子上坐下了,雷督理兴致不错,开始对着林子枫说闲话:“老虞不是肯轻易挪窝的人,他这一趟进京,我看啊,是必有所为。”
林子枫微微朝着他侧了身,对他带看不看的,然而态度很恭敬:“都说虞都统是为了做和事老而来的,说是总统他——”
雷督理一摆手:“那话不要信,都是幌子。”
林子枫做了个虚心领教状:“哦,是这样。那么看来——”
他这句话又没说完,因为汽车夫猛然来了个急刹车,他随着惯性向前一冲,吓了一跳。副驾驶座上的白雪峰慌忙回头去看雷督理的安危:“大帅,没事,是一个孩子乱穿马路,咱们险些轧了她。”
这话说完,林子枫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却是“哎呀”的惊呼了一声,随即转身推了车门就往外跳。外面车门踏板上的卫兵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他平时是最稳重的
一个人,如今忽然乱了方寸,便引得雷督理也欠身向前望去:“子枫这是怎么了?”
这话说完,林子枫已经跑到汽车前头,从地上扶起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梳着两条发辫,穿着蓝衫黑裙的学生装,斜挎着个土黄色的皮书包。雷督理就见林子枫一手扶着她的手臂,先是弯腰看了看她的膝盖,然后从裤兜里抽出手帕,掸了掸她裙子上的尘土,又直起身给她擦了擦手掌,而那女孩子惊魂未定的大睁着眼睛,乖乖的由他摆弄。他牵了她往汽车这边走,她也乖乖的跟着他走。
一手领着女孩子,一手扶着大开的车门,林子枫俯身对着车内的雷督理说道:“大帅,很对不起,舍妹年幼冒失,冲撞了大帅座驾。”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疑惑的看他:“你有妹妹?”
林子枫笑了一下:“大帅大概是忘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几个月前大帅举行婚礼时,她还跟着一群女眷去陪过新娘子呢。”说完这话,他抬手轻轻一拍女孩子的后背:“胜男,还不向大帅问好?”
林胜男深深的鞠了一躬,用细细的小嗓音嘤嘤道:“大帅好。”
雷督理知道林子枫是个孝子,家里有个老娘,倒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小妹子。小妹子向他问了好,他一点头,算是回应,然后问林子枫道:“这孩子没事吧?吓没吓着?”
“没事没事,她走路时,向来有这个顾前不
顾后的毛病,今天也算让她得了一点教训。”
雷督理看林胜男委委屈屈的低着头,真是可怜见儿的,又因为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格外的高看一点:“你妹子这是要往哪儿去?你带她上来,现成的汽车,送她一趟。”
林子枫扶着车门,明显是犹豫了一下。
犹豫过后,他对着雷督理一笑:“那多谢大帅,我就不客气了。您瞧她这个样子,我也真是不放心让她继续一个人走回家去。”
然后他弯腰先上了汽车,转身把林胜男拽了上来。林胜男一贯是全听哥哥的话,这时便依着林子枫的指挥,坐在了那后排的倒座上,正好面对了雷督理。把书包放在腿上用双手拢住了,她因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陌生男子相对而坐,所以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抬头,两条腿也紧紧的并拢斜放着,极力不去触碰前方的雷督理。她有心横着挪一挪,挪到哥哥的对面去,可是汽车此时忽然发动,她身不由己的向前一晃,挪是没有挪成,两只膝盖也果然撞上了雷督理的小腿。
雷督理并没有在意这一撞,只是看这林家的小妹妹纤秀苍白,楚楚可怜的,又仿佛是万分的羞窘,便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林胜男没想到这话会是问向自己的,抱着书包不言不动,直到林子枫开了口:“十六了,但是平时不大出门,家母又一味的惯着她,所以她没什么长进,现
在还是小孩子的性情。”
林胜男这才反应过来,不禁红了脸,又暗暗的有些怕——据她所知,哥哥的上司是个顶大的军阀大官,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同自己讲话,自己却是不理不睬,若是他因此生了气,怪罪起哥哥,那自己岂不是闯了大祸?
于是,为了补救先前的沉默,她稍稍的抬了一点头,小声说道:“还没到十六呢,下个月过完了生日才到。”
雷督理笑了一下,因为心情好,所以看谁都可爱:“下个月几号的生日?”
林胜男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抬眼去看哥哥,然而林子枫正在低头系大衣纽扣,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
于是她就收回目光,老老实实的答道:“十二号。”
雷督理对着前方说道:“雪峰,记着日子,到时候给她预备一份礼。”
白雪峰立刻回头答应了,而林子枫这时系好了纽扣,连忙抬头推辞:“哟,这可不敢当,她一个小孩子,哪有资格接受大帅的礼?大帅这可真是折煞她了。”
雷督理微微一抬手,示意他“打住”,懒怠听他的客气话。而林胜男六神无主的看着哥哥——没看出什么要领来,只得转向雷督理,红着脸说道:“谢谢大帅。”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一点头,然后开始同林子枫谈话:“你到我身边有多久了?”
林子枫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七年。”
紧接着,他又说道:“差一个月七年。”
雷督理看
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你那时候也真是辛苦了,家里的娘身体不好,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妹妹要养活。”
林子枫也看了雷督理一眼,可是没说话——那时候确实是辛苦的,家里一贫如洗,娘生了重病,急等着花钱救命,妹妹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小病秧子,而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没法子一下子弄到一大笔钱救他的娘,也不能眼看着娘就这么熬死在家里,怎么想都是走投无路,直到他遇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那时候还不是督理,但也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权势,可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拖家带口的从那水火之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今天。所以对着雷督理,他自比忠臣,是问心无愧的。
他没有理由不忠。
说起过去的事情,那感情就汹涌了,以至于他一字都不能发出。汽车缓缓停到了林宅大门前,他如梦方醒的先下了汽车,然后把妹妹牵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妹妹一把搡进院子里去,关闭大门再也不让她见外头的这些人,可是在一瞬间过后,他镇定下来,冷眼旁观着妹妹抱着书包,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汽车外,向车内的雷督理鞠躬、道谢、告别。
然后他回到汽车上,继续陪着雷督理去俱乐部。
天黑之后,林子枫回了家。
他在看过母亲之后,直奔了妹妹的房间。林胜男正在伏案画水彩画,笨手笨脚,画得不好,见林子枫进来了,就拿过一张宣纸覆在画上,有点不好意思:“没画完呢,不给你看。”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了,顺手把那横七竖八的画笔整理了一下:“往后在街上走路,千万要长眼睛。今天多么危险,你差一点就送了小命。”
林胜男含羞带愧的笑:“那条街上一直在过汽车,我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就想找个机会冲过去……”
“说你你就听着,犟什么嘴?”
林胜男讪讪的一笑,不解释了。
林子枫默然片刻,忽然笑了笑,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不过今天也是巧,正好遇上了雷大帅的汽车。你看他怎么样?”
林胜男懵懂的看着他:“谁?雷大帅吗?”
“对,就是他。”
林胜男笑了:“不像。”
“什么不像?”
“不像个大帅。我还以为当了大帅的人,都是老头子呢。”
“你看他不老?”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老,瞧着也就比你大一点。”
林子枫沉吟了一下,答道:“他的年纪是不大,确实是只比我大了一点……而已。”
林胜男这时的画兴淡了,谈兴浓了,兴致勃勃的问道:“哥,那雷大帅这么年轻,是怎么当上一省督理的呢?”
“这说来话长,说了你也听不懂。”
“他是不是很懂军事,很会带兵打仗,把敌人都打败了,就当上督理了?”
林子枫登时要笑:“他那个军事水平——”说到这里,他正了正脸色,把话风硬转了回来:“自然是高明的。”
“那他这样的人,一定是杀人不眨眼,很凶的吧?”
“你看他凶吗?”
“不凶。”
“这不就结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掀开了画上覆着的那张大宣纸,就见妹妹的画技非但没有长进,甚至是一天不如一天,涂涂抹抹的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鬼,就不再赏鉴,只起身说道:“你早些休息,不许熬夜,把上回买的那补血剂按时喝了。另外,这么大的人了,也要学着知礼才好,下个月雷大帅若是真派人给你送了生日贺礼,你自己想着,要找个机会去谢谢人家,听见没有?”
林胜男笑眯眯的答应了,又连连的挥手撵他。等他走了,她才拿起画笔蘸了蘸颜料,继续在纸上涂抹起来。

第五十九章 虞都统
叶春好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觉着身边的床褥一沉,正是一具冷飕飕的身体靠向了自己。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她小声问道:“你回来了?”
雷督理已经洗漱过了,不但冷,而且面孔和手还有点湿,越发衬得叶春好这边温暖洁净有香气。叶春好想要醒,可是眼皮重得很,睁开了也还要闭回去。那冷飕飕的身体正在挨挨蹭蹭的挤着她,又有冰凉的鼻尖嘴唇凑到她脸上,贪婪的吸来嗅去。她又是痒,又有点烦,想要伸手推开他,可那只手随即被他牵去抚摸了他的身体。原来他早把自己扒光了。
“太太。”他热切的呼唤她:“春好。”
他去扯她睡袍的衣带:“我不是说我晚上回来要给你赔礼吗?你怎么不等我,自己先睡了?”
叶春好又气又笑,强睁了眼睛:“等你?你回来得这样晚,再等天就要亮了。再说,你白天对我发脾气,夜里还好意思要我等你?我才不等。”
“我知道错了,太太就原谅我一点吧!”
叶春好向床里退去,一边退一边忍笑说道:“别过来,别过来,人家睡得正香,哪个要你跑上来赔礼?”
这架大床的一侧是靠着墙壁的,所以她很快便是退无可退。退无可退就不退了,反正她本来也没打算抵抗到底。
第二天,雷督理夫妇都起得格外晚一些。
叶春好是九点多钟醒了的,见雷督理还在睡,便悄悄的绕过他下了床
。雷督理昨夜的“赔礼”,确乎是发自至诚,很是费了一把好力气,然而,她其实却是宁愿他省些力气,两人亲亲热热的躺一会儿,或者说说话。床上那一桩夫妻的义务,对她来讲,也说不清是乐还是苦,没个准,乐是罕有的,通常是无滋味,偶尔也会有苦。无滋味倒没什么,她本来也不认为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滋味,只不过是不能不做——不做的话,怎样制造小孩子呢?
她今年是二十一岁,还没有到渴求儿女的年龄,不过她一贯理性,不问自己想不想,只管自己该不该,生平所做的最大一次冒险,便是同雷督理结婚,可看眼前的生活,她也是有惊无险、大获全胜。
梳洗打扮完毕了,她走回床前,弯了腰去看床上的雷督理。有滋有味的将他欣赏了一番后,她轻轻的推门出去,吩咐白雪峰道:“我要出门一趟,若是大帅醒了我还没回来,你就伺候他穿衣吃饭吧。”
白雪峰立刻答应了——自从雷督理娶了叶春好,他终于脱离了副官长兼姨太太的生活,轻松了许多。一方面,他很为这轻松窃喜,另一方面,他又怕自己在雷督理那里,渐渐成为可有可无的人物,所以偶尔跑去向雷督理献个殷勤,他倒是很乐意的。
叶春好坐汽车上了大街。
她心里装了许多的事情,并且依她看来,都是大事,大事把心挤满了,余下一点小小的角落,
免费赠送给了张嘉田。雷督理最近看张嘉田如同眼中钉,她没弄清其中的缘由,但是隐隐的有些不安。她是特别的希望张嘉田飞黄腾达,他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她知道他得意,所以能够坦然的不管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来他;可他一旦倒了霉,她就没法子不惦记他了。
毕竟,他曾有恩于她,而她,可没做过什么报答。
汽车开到了目的地,停了。目的地是一条破落大街的街边,大街久不修缮,早已坑坑洼洼不像条街,坑洼里还积着臭水,天气一暖、太阳一照,臭气越发逼人。她领教过这臭气的威力,所以此刻干脆不下汽车,只隔着车窗观察周边形势。
她打算在这个地方,建造一座游艺园。
建造游艺园,游艺园里要有戏场,要有舞厅,要有电影院,要有饭馆,还要有屋顶花园。建造这样一个摩登场所,也并不是为了革新社会风气——她没有那样大的志向,她只是想要赚钱。
她想把雷督理那走私烟土的作孽生意渐渐停掉,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经济损失,她就必须从其它方面赚钱回来。雷督理不会做一生一世的督理,趁着他现在有兵有权,她需得抓住东风,为雷家立下一爿福泽后世、荫及子孙的大基业。
这便是她的雄心了。
叶春好又接连考察了几处地方,下午时分,她打道回府,刚一进门,就有白雪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告诉她道
:“太太,大帅又闹脾气了。”
叶春好和雷督理也不过做了几个月夫妻,但是不知怎的,常有老夫老妻的感觉,比如此刻她听了白雪峰这话,一颗心立刻就是一缩,仿佛受了雷督理几十年压迫似的,吓出了心病。但在理智上,她又知道自己并不必怕他,他那狗脾气,闹过就算,是不和她记仇的。
“又怎么了?”她下意识的抬手摁了摁心口,就觉着自己浑身肉紧,并且前路漫漫,一步也不想再前进。
白雪峰颇严肃的答道:“大帅睡醒之后一翻身,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去,摔了一下,又见您不在,便生了气。”
叶春好咽了口唾沫,又做了个深呼吸。雷督理对待她,是特别的从严要求,仿佛他认定了她是个知己,她便必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随时洞察他的内心。不但要洞察,还得能预知,否则他便失望,便愤怒。
和她初相识时的那个雷督理相比,如今这个做了她丈夫的雷督理,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今天依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她顶风冒雪一般,走得万分艰难,因为知道自家丈夫怀着雷霆万钧的怒火,正在道路尽头等着自己去应付。
万幸,她在道路尽头扑了个空,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当场瘫坐在了沙发上,抓着小皮包的右手忘记松开,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在叶春好的眼中,雷督理
这人变幻莫测,可谓是喜怒无常到了极致,然而外人看他,却是另有一番不同的印象,比如来自热河的虞天佐都统,一见他便喜笑颜开,张开双臂便迎了上去:“雷老弟!你可来了!”
说完这话,他搂住了雷督理,在他脸上噼里啪啦的亲了几个大嘴。周围的一圈男女见状,都笑了。虞天佐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一指他的脸,对着众人嚷道:“这家伙总这么喷儿香的,我不跟他亲热亲热,都对不起他洒的那些香水!”
雷督理一边挥手让他“滚蛋”,一边往屋子里头走。这屋子乃是北京虞宅的一座大客厅,虞天佐这人爱玩爱闹,偶尔进京一趟,在饭店房间里折腾不开,所以专门买了这一处宅子落脚。此刻客厅里已经热热闹闹的坐了不少人,其中的女子们都是花团锦簇的青春人物,正是虞天佐从胡同里叫来的条子。
虞天佐是一位都统,雷一鸣也是一位督理,所以二人是厅中地位最高的,当仁不让的坐在上首大沙发上。雷督理随着虞天佐刚一落座,立刻就有两个姑娘偎了上来,原来这位虞都统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白面长身,单眼皮直鼻梁,说他如何英俊,那是有点亏心,但是马虎一点,倒也称得上是器宇轩昂。堂子里的姑娘既知道他有的是钱,又看他那样貌也过得去,自然愿意来敷衍他。虞天佐把个姑娘推向了雷
督理:“伙计!你他妈的是见色忘友啊!昨晚让你今天早点儿过来,你可好,反比别人到得更晚!怎么着?光顾着搂新太太睡觉,没心思出门了?”
雷督理当即答复:“去你娘的!有话说话,扯我太太干什么?”然后他向后一靠,把两条腿架到了茶几上,又欠身换了个姿势——中午他翻床落地之时,屁股先着了地,险些将两瓣屁股摔成四瓣,直到现在还是余痛未消。虞天佐看他表情不对,当即问道:“你怎么了?哪儿挂彩了?”
雷督理答道:“我又没上战场,上哪儿挂彩去?我是——”他没好意思实话实说,故而避重就轻:“我是腿疼。”
此言一出,旁边的姑娘立刻捏了小拳头,在他腿上轻轻捶了起来。虞天佐看那姑娘像对雷督理很有意似的,当即连着开了一长串玩笑,惹得众人哄笑不止,连雷督理都忍不住乐了。
如此过了一个来时辰,天色暗了,虞天佐便命仆人开了晚饭。辉煌的大吊灯下,这些人口中吃着美酒佳肴,怀里搂着红粉佳人,越发闹得不堪,及至他们东倒西歪的醉成一滩稀泥了,雷虞二人却是不知何时溜下席去,躲进了一座清静小院里。
在院内厢房的暖炕上,虞天佐急着先烧几口鸦片烟过过瘾,可因为接下来他要和雷督理进行一番秘密的谈话,所以不便招仆人过来伺候,只得亲自出手,偏又手笨,将个烟
泡烧得淋漓糊涂。雷督理本是靠在一旁的鸭绒枕头上抽烟卷,如今看不下去了,索性叼着香烟靠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烟签子:“给我。”
虞天佐侧卧了下去,看雷督理咬着烟卷瞪着眼睛,全神贯注的烧烟:“你不来一口?正经的印度大土,新从香港弄过来的。”
雷督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烟泡上:“戒了,不要。”随即他指挥虞天佐:“来吧,这个烟泡烧好了,你看看我这个手艺,怎么样?”
虞天佐把嘴凑上烟枪,在吸烟之前抢着答道:“手艺不赖。你别当官了,跟我回承德去,我雇你给我烧烟,一天管你三顿饭,月末还给你二十块月钱,够意思吧?”
雷督理烧起了第二个烟泡,烧得头都不抬:“管饭就够意思了,还给钱?”
虞天佐吸上了,便非一口气吸完一个烟泡不可,无暇回答。等到吸完一个烟泡了,他忙里偷闲,又道:“人生在世,求的无非就是个享受。这玩意儿咱们又不是吸不起,你戒它干嘛呢?”
雷督理没回答,只“唉”了一声。一“唉”之下,嘴里的烟卷还掉了,把他那衣袖烧了个小窟窿出来。
把烟卷扔到地上去,他一口气烧了十个烟泡,让虞天佐吸了个饱足。虞天佐坐起来喝了一壶浓茶,真是满意了,这才腾出嘴来,说正经话:“大总统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直鲁豫巡阅使,他究竟是想选谁?”
他坐起来,雷督理倒是躺下了:“这个事情,是有能者居之,用不着管大总统怎么想。”
虞天佐笑问道:“你乐不乐意干?你乐意,我找几个人捧你。”
雷督理当即一摇头:“别,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你真把我捧上去了,我到时候谁也管不动,反倒是丢人现眼。”说到这里,他扭过脸对着虞天佐一笑:“不过,你要是有这个野心,我倒是很愿意为你出一把力。”
“哈哈哈,我哪有这种资格——”
雷督理一皱眉毛:“老虞,咱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互相之间都应该坦诚。你要是有这个想法,我就真刀真枪的支持你。你若是跟我讲虚话,那就别怪我老实不客气,鸣金收兵不管你了。”
虞天佐听了这话,不笑了。耷拉着眼皮寻思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要说干,我当然是想干。只是我这力量,确实有限。再说这事归陆军部管,我在陆军部也没有人。”
“你有兵就得了,要人干什么?”
“你说你明明是个少爷出身,怎么脾气比我还冲?我单是有兵有什么用?难不成人家不封我当巡阅使,我就带兵杀到北京来?”
雷督理仰面朝天的躺了好一阵子,像是被虞天佐问住了。

第六十章 鸟事
虞天佐见雷督理长久的不说话,便叹了口气,又要开口。哪知道未等他发出声音,雷督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对着虞天佐一勾手指,他把他勾到跟前,然后和他嘁嘁喳喳的耳语了一场。虞天佐凝神听着,先是皱了眉头要扭头看他,嘴也张开了要说话,然而雷督理抓篮球似的抓住了他的脑袋,不许他动,逼着他听。于是虞天佐耐着性子听下去,皱着的眉头却是渐渐的舒展了开。
等到雷督理说完了,他已经变成了个踌躇满志的模样,用拳头一砸大腿,他小声说道:“好,兄弟,咱们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笑道:“老弟,你说你虽然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样,可是干起别的来,这脑袋瓜子是真够用。”
雷督理一听这话,当场把脸一沉。虞天佐见状,连忙将两只手乱摆一气:“逗你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能到咱们这个地位,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过来的?可能不会打仗吗?”
雷督理懒怠和他一般见识,故而伸腿下炕:“就先按照我这个计划进行,行不通了再说。”
“你上哪儿去?”
“我回家。”
雷督理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屁股的疼痛让他耿耿于怀,见叶春好睡眼惺忪的等自己,也不理她。
他不理她,她和他搭讪着说了几句话,不见回应,便也沉默了。雷督理走去浴室洗澡,脱下来的衣服扔了一地。她弯腰把它一件一件